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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古希腊书写

2022-05-12苑斯淇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哈尔滨150080

名作欣赏 2022年14期

⊙苑斯淇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离不开“上帝”的影响,这是国内外学者所公认的事实,却似乎都忽略了欧洲文化尤其是希腊神话为其带去的营养,陀思妥耶夫斯基1940 年给哥哥的信中曾经写道:“荷马在《伊利亚特》中赋予整个古代世界的精神生活和人世生活以机制,正如基督以完全同样的力量赋予新世界的那样。”由此可见古希腊文学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响是非同小可的,本文主要探讨古希腊神话究竟为陀翁的创作带去了何种影响,深入探寻陀翁作品在古希腊文学的影响下具有何种哲学性。

一、源于酒神精神的狂欢化书写

古希腊的酒神精神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注入了别样的活力。别尔嘉耶夫曾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是自发的本能,其整个被浸没在一种狄奥尼索斯式的创作当中,由于这种酒神精神过于通晓人类迷狂的本性,因此诞生出酒神悲剧。”尼采曾说:“在这种酒神的迷醉中,大自然的作用十分强大,并在心灵音阶的迅猛疾驰中于迷醉的刺激激发而起,抑或本能冲动萌动于春天之时,表达心声。”这种迷狂源自古希腊时期酒神节自然的原始呼唤,在那里没有性别、阶级、等级的不同,人们各自凭借自由本能行事。到了陀翁这里,不论作者读者均处于一个“戏剧场”,同一空间下无所顾忌,百无禁忌地对话着,尽情地表达着内心隐秘的一面。

这种想象主要体现为陀氏书写中的狂欢化倾向。狂欢文化最初源自希腊酒神节,在酒神节举办的日子里,无所谓礼仪阶级,皆纵情声色。基于此,巴赫金对其产生了浓厚兴趣,并进一步研究狂欢文化,将狂欢化看作文学不可或缺的部分,提升语言的作用,重视语言环境和话语分析,理性化的思维方式被酒神思维所替代;人和世界是不断进行的,用开放的态度观世界。因此,狂欢文化重要的代名词就是“非理性”与“对话”。别尔嘉耶夫评价陀翁“整个处于火一般精神运动中,整个地倾向于未来”,狂欢文化也是陀翁作品中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从体裁到内容均受其影响,而笔者在本篇论述中主要叙述的是内容方面的影响,就不过多涉及体裁方面。

一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这种“迷狂场”的叙述明显是受到古希腊酒神文化以及古希腊戏剧一时一地一场的影响,另一方面,这种超乎常态的时间与空间逻辑受到了俄罗斯地域的影响,“霍尔曼夫人将这种飘渺与含糊的迷狂归咎于俄罗斯人在时间意识上的浅薄,而造成这种意识的形成,正是漫长寒冷的凛冽冬日和烈日炎炎的酷热夏日”,土地的广袤辽阔导致其思想和行事均没有边界,俄罗斯典型的“虚无主义”亦无外乎此,狂欢的迷狂似乎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陀思妥耶夫斯基早期的喜剧作品《舅舅的梦》体现出了狂欢化的极具荒诞的戏剧情节,“狂欢节国王充满戏剧化丑角性加冕和接踵而来的脱冕是狂欢节行动的核心”,这些行动的基础就是“接替和更换,死亡和更生的激情”,“狂欢节——就是摧毁一切的和更新的时间的节日”,在《舅舅的梦》中这种双重性的脱冕表现为玛丽娅骄奢淫逸的美梦和“舅舅的梦”迅速幻灭,这也是作品的喜剧性所在。巴赫金指出:“狂欢化的深入在《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中得见;整个斯捷潘奇科沃村的生活都集中于福马·福米奇·奥皮斯金,这个过去的食客——丑角,现在成为罗斯塔涅夫上校庄园的不受限制的暴君周围,即围绕在狂欢节国王的周围。”“生活脱离了正常轨道,几乎是‘颠倒过来的世界’。”这种对于狂欢文化的深入理解生动再现了当时俄罗斯民间流传的普遍崇拜西欧、蔑视民间的暴君统治的一种庄园生活,作者运用滑稽的笔调再现出荒唐的真实,既是对外省生活的真实描写,也是陀翁在出狱后看到俄罗斯社会后的新思考。彭克巽先生评述说:“无论是在《舅舅的梦》中还是在《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中,贵族社会都呈现出畸形和病态。任凭福马胡作非为的上校庄园好几次被称为‘疯人院’,在福马形象中描绘的是一副失意和走到极端的‘西欧派’漫画。”而在《斯捷潘奇科沃村及其居民》这部作品中也有大量对话的场面,富有戏剧的意味。

狂欢节是“摧毁”“更新的时间”的节日,我们能够看到,在陀斯妥耶夫的作品中实际上是突破传统小说以历史时间为依据,打破时间和空间逻辑,小说中的人物出于角色以及剧情发展的需要,突如其来地处于一个时间与空间之下,危机和转折也随之到来,这种脱缰式的叙述更易呈现出一种狂欢化效果。正如纪德所说:“陀翁作品中的绝大多数人物,哪怕听众一头雾水,也会不分场合时宜地在公众面前大声忏悔。”似乎像被莫名的力量控制一般。即使是东正教倡导当众忏悔,鼓励这种自然倾向,但是我们无论何时都处于社会舆论的旋涡中,对当众大声忏悔自己不为人知的罪过,更倾向于将其归结于一种自然性的迷狂。像索尼娅面对拉斯柯尔尼科夫的忏悔时,就建议他去广场上下跪赎罪,并向众人大喊“我杀人了”,仿佛这样就减轻了自身的罪过,这在正常人看来几近于奇迹,人由于羞耻感和愧疚感往往耻于提及自己最不为人知的往事,而陀翁上述情节的叙述将众多人物置于一种“迷狂场”下对话,恰恰为读者造成了一种心灵上的震撼。

梅列日科夫斯基曾说:“现代文学之中,没有一位艺术家如陀翁般如此接近希腊悲剧的内核 :其对于毁灭的描写,近似于歌队的存在,难道没体现出恐怖下的愉快吗?”这段反问将陀翁作品中的酒神精神体现得淋漓尽致,在迷狂下掩盖着悲剧,在悲剧中蕴藏着迷狂。

二、不可抗拒的命运观念演绎

关于人的命运的想象,从古希腊到基督教均是十分重要的论题。古希腊神话中,命运的驱动强调的是自然与原欲,而到了东正教,命运强调的更多是理性,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这些希腊书写往往与基督教思想夹杂在一起。其兼收古希腊与东正教思想,提出了关于人类命运的全新观点,先自由后理性,即人先拥有了无限的自由后再选择善还是恶,正如别尔嘉耶夫所说:“理性对天赋心灵的操控,这不是自由,自由是非理性的和疯狂的,并引向超越人被给定的界限。”

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生致力于研究“斯芬克斯之谜”,他将视角回归到人的精神,关注人类灵魂的内部现实,在有限的迷狂场中掀起波澜形成惊涛骇浪。在《少年》中,一切人和物围绕着维尔西洛夫这个人物展开,人们为他痴狂,不是被其吸引就是深恶痛绝,所有人都仅仅也只有一个目的——揭开“维尔西洛夫之谜”。维尔西洛夫是一个自由的个体存在,研究他的个性之谜就是唯一的事情,人高于一切。同样,在《群魔》中,所有人围绕着斯塔夫罗金展开,他如太阳一般,众人都为他痴狂,所有人的性格也仿佛只是他命运的一个侧面,小说的主题就是“斯塔夫罗金之谜”,“陀翁笔下人物的性格从来无法在日常平淡的生活中显示,有的只是一团火”,《群魔》表现出了非同寻常之人在无穷欲望下的破碎。

在希腊神话中,对于“人”,更多地强调的是外部现实,瑞典的古希腊、罗马研究专家安·邦纳认为:“希腊文明的出发点和利益都是人,以人自身的利益和需要作为起点,从探索世界走向探索人类。在希腊文明中,人与世界是相互映射的镜子。”希腊追寻理性自由,将个人与自然和整个整体剥离。陀思妥耶夫斯基强调人的内部现实,他关注人的内在精神气质,关注人的内在灵魂,人可以通过苦难之路摆脱外在一切形式与规律,获得内在光明,完完全全地转向人的内在精神。

但是他们之间同样存在着联系,对于陀翁来说,自由首先是人以及命运的主题,“人的自由决定了人的命运,决定了他苦难的流浪”。自由的出现源于对理性的诘问,在《地下室手记》中就有着这种反理性主义的话语:“人们明明完全懂得自己真正的利益所在,却偏偏要走上另一条路去冒险,即使没有人强迫他们如此,却正是由于不想走上一条明了的路而选择独自暗中摸索。”正如俄狄浦斯作为人类之中最为智慧的人追求自由与理性却难逃命运一般,陀翁看到了人追求自由时的悖论,人自由地接受真理,体会善与恶后到达觉醒,这是不可或缺并且不可逆反的过程,但在这条路上,人易被恶吸引而走向灭亡,也容易陷入先知真理而明善恶,这两种情形无论何种都会使自由荡然无存。而自由的存在也证实了上帝之存在。纵观古希腊神话,关于自由的命题屡见不鲜,普罗米修斯的火种是人类的第一次自由,但随之而来的还有苦难;俄狄浦斯的命运抗争是人类的第二次自由,但逃不开的还是命运带来的苦难;由此,自由仿佛总伴随着苦难,而陀翁的自由观与此一脉相承。在对自由的追求过程中,我们可能会不可避免地陷入恶与苦难,但人本身存在的神性会击溃人的良心,就如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罪与罚之路,但人追求的神人的道路其实是通往自由的道路。人应当走上自由,当人将自己看作最高存在而肆意妄为时,自由也会毁灭人。

三、无法调和的矛盾对立

别尔嘉耶夫评价陀思妥耶夫斯基属于“在作品中成功地暴露自己的作家”,“他的作品反映其精神的内在矛盾性和无限的深度”。一方面,陀翁不加掩饰地表达自己的内在思想,由此才得以获得令人称奇的发现,另一方面,思想毫不掩饰地表达也体现出了内在的矛盾对立,而这种矛盾与对立无一不隐晦地体现着古希腊的影子。

从古希腊伊始,理性被众多学者看作是与动物的唯一分别,人的根基是理性,理性是人存在的根本,苏格拉底就认为,人“认识你自己”就是认识人理性的一面,只有当人真正认识了自己,才会到达真理的一面。到了中世纪,上帝作为一个客观精神管控支配着人们,因此理性问题并不是十分强烈。到了17 世纪至19 世纪上半叶,人们对理性有了空前的认识,理性被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从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到康德的“人的本质是理性”,都说明了理性已经上升成了绝对力量,理性是万事万物运行存在的规律,人们遵循它的同时,它就会引领我们走向繁荣。

这些对于理性的盲目崇拜反而忽略了人实际上存在的非理性欲望情感,正如地下室人所说:“人需要某种正常的,某种合乎道德的愿望,这是所有那些哲人贤士所断言的,但他们何以非得认为如此呢?人需要的一定是合于理性的利己愿望呢?”陀翁借地下室人之口表达出自己的观点:“人拥有自由意志,人的自由意志决定着行为的取舍。而人的意志当中,既有理性,也有非理性,人的意志不依托于理性而存在。理性只能向人的自由意志提供理性之‘养分’,但是自由意志中的非理性成分,单靠理性是无法满足的。”人首先要保证自由,在自由得以确立的基础上,要看自由的选择是否理性。一旦理性超越了自由,那么人的意志将会僵化,我们不需要“二二得四”告知我们何为应该做,何为不应该做,而是应该自由地根据内在精神做出选择。理性有时需要为人的自由意志做出让步,有时人不愿为客观规律做出让步,即使是以生命为代价,仅仅是为了证明自己是自由的 。

尽管陀翁是一位明显的反理性主义者,却并非一位非理性主义者,他并不否认理性的积极意义,并且认为绝对的自由带来的破坏性也不容小觑。人自主地选择向善还是作恶,心中没有了界限,于是就会走向拉斯柯尔尼科夫的“超人”,最终迎来的也只能是毁灭。

古希腊整个神话实际上都强调着一种自然的原始欲望,而这种原始的欲望到了基督教便得到了遏制,偷食智慧果象征着人通过与自然的剥离迈向文明,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里则开始有意识地回归自然。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佐西马说:“朋友们,不要怕人的罪孽,爱人吧,亦爱有罪之人,这类似于上帝的爱,是地上最高的爱。爱上帝的所有的造物吧,它的整体,它的每一粒沙子。爱上帝的每一片树叶,每一缕霞光;爱动物,爱植物,爱一切吧。倘若你爱万物,就会了解万物之中上帝的秘密。”这些虔诚的话语里面包含着“对神秘大地的热情”,“对自然的新的感悟带来的欣喜”。而在阿廖沙的心灵被黑暗笼罩之时,基督之光重新笼罩了他,他心灵上的复活战胜了死亡的恶臭,于是有了全新的体悟:“幽寂的天空与大地的沉寂融合。地之神密与群星之密相通……阿廖沙站在那里,看着,突然直挺挺地扑倒。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此,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难以抑制地想融入大地,吻个遍。”我们可以看到,经历过死亡后的灵魂在复活时产生了新思想,而这种新思想的诞生离不开大地母亲的孕育,“由于人类长久地脱离自然,抛弃土地,被抛向了地狱”。经历了地狱后的人,不由自主地想要“回归大地与自然生活,重新建起与整个宇宙之联系”。但是,陀翁的这种回归自然的思想也离不开基督,在他看来,“回归只有经由基督”,人才会“回到神秘的大地,回到自己的家园,重回上帝之伊甸之园”。当然,这已经与过去的天堂截然不同,阿廖沙所接受的也是佐西马全新的基督教思想,而非费拉庞特神甫旧的、黑暗的、僵化的基督教。实际上,陀翁为罪恶者提供了一条救赎的路,“哪怕是斯塔夫罗金、基里洛夫、拉斯柯尔尼科夫、伊万·卡拉马佐夫身上,上帝的存在也没有完全泯灭,他们依然可以回到基督那里,回到自己的精神家园”。

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于人性研究的深度一直为人津津乐道,深入探讨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对希腊文化的映射,能够更好地提供文化对于作家产生何种思想方面的影响的一种研究范式。透过研究古希腊文化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产生的影响,能更好地探究陀翁的思维模式受到西欧的何种影响,有助于更加深入地研究他对人性的思考,以期获得对人性的伦理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