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三角理论出发研究“无效x”语言现象

⊙冯颖 ［吉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春 130000 ］

一、小三角理论的简介

传统语法采用的是形式和意义二分的方法对语言单位进行描写研究，这种静态的研究方法忽视了语言单位在语用方面的价值。三个平面的讨论反映了学者们不满足于在静态层面研究语言的事实，代表着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由静态向动态前进的发展趋势。两个三角是在三个平面的讨论热潮中提出来的。

邢福义先生认为，在汉语里,彼此相通可以互相替换的句式多。从语法角度研究某一句式，如果撇开对其语用价值的探讨,显然对帮助人们深刻认识这一句式是不利的。因此，1987 年邢福义先生在《语修沟通管见》一文中第一次提出语法研究要把语表形式、语里意义、语用价值相结合，并用“即使p，也q”这一句式进行说明。此后邢福义先生于1989 年正式提出“两个三角”的理论。1994 年对“小三角”和“三个平面”理论进行区分，认为在研究思路方面三平面是分割型的，而小三角是聚焦型的，就研究目的而言三平面是离析型的，而小三角是验证型的。2000年以普通话为基础又对小三角理论进一步阐述，提出：“小三角”是两个三角中的第一个三角。任何语法事实都存在语表形式、语里意义和语用价值三个角度,“小三角”指的就是三者所构成的“表 -里 -值”三角。这是由传统的静态孤立分析的方法转向动态的比较分析方法来对语法事实多角度的考察，有利于对汉语语法事实的深入分析,适合汉语现象描写。

二、旧有“无效”的历时演变

“无效”一词最初并不是一个固定意义的词组，而是由“无”和“效”两个词所构成的临时动宾词组，其中“无”和“效”是独立的两个词，各自有其独特的用法和意义。《说文解字》：“效，象也。从攴交声。胡教切。”可以看出“效”是有单独语义的。根据《国语辞典》“效”有四个义项。作为动词时，义项主要有：1.模仿，如：唐王勃《滕王阁序》“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2.致送、奉献，如：《韩非子五蠹》“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作为名词时，义项有：1.功用，如：《淮南子脩務》“夫圣人之心，日夜不忘于欲利人，其泽之索及者，效亦大矣”；2.徵验，《淮南子脩務》“哭者，悲之效也”。《国语辞典》中对“无”的解释为“無”的异体字。“無”共有12个义项，与“效”相连用的义项为［没有］，这也是“無”最常用的义项。

从北大语料库找到的关于“无效”一词最早出现是在春秋《左传》：“泄冶谏曰：‘公卿宣淫，民无效焉，且闻不令’”，这里的“无效”指的是“没有效仿”。西汉刘向《战国策》：“王必求之，而吾得无效也，王必罪之。”此“无效”为“没有什么可以贡献出来”。从最早的这两例语料中可以看出“无效”后面不带宾语，“无”和“效”结合不紧密，是两个单独的词。东汉史论《太平经》：“则迁之以时，是助国得天心之人也。或但有乐，一旦贪名得官，其行无效，不称天心无应者。”这里的“无效”具有“没有效果”的意义。根据语料显示，从东汉开始，“无效”的“没有功用”这一意义出现频率极高，“无效”后面有出现宾语的例子，但是极少，且语义为“没有效仿、贡献”时才带宾语。例如《太平经》：“已毕备，不深得其要意，言道‘无效’事，故见变不能解阴阳战斗。”笔者在北大语料库找到的唐代“无效”一词的语料29 例后面全部没有出现宾语；33 例北宋的例子只有一例带宾语；明代27 例中有5 例带了宾语，带宾语的“无效”中的“效”多为“模仿”“奉献”的意思；清代59 例中有13 例带宾语，与明代的情况差不多；发展到现代43 例全没有带宾语。根据“无效”历时的发展过程，发现“无”“效”从东汉时逐渐开始紧密结合，并且“无”和“效”连用结合的语义多为“没有功效”，词性为动词。“无”较少和“效”的“奉献”“模仿”这两个义项结合，且“无效”后面较少带宾语。

三、新“无效”词组

当代社会由于人们对物质生活质量需求的提高，形成许多与我们生活密切相关的无效新词组。最初出现“无效化妆”这一词组，促成一大批基于“无效x”词模的新词组的诞生。符淮青在《现代汉语词汇》中提出:“新词语就是新创造的词语，它或者指示的对象是新的，或者代表的概念是新的，同时它的形式也是新的。”新产生的“无效x”词组，例如：无效化妆、无效穿搭、无效学习、无效输出、无效社交等，它们所指代的概念是新的，对象是新的，形式也有所不同，因此可以定义为新词组。这组词组得到迅速扩张，有向着族群化方向发展的趋势。新产生的“无效x”词组生命力和构造能力极强，具有描述性和特殊性，为解释新产生的“无效x”词组与旧有无效以及无效词组的区别以及其构成词组能力强的原因，本文采用上述所描述的邢福义先生提出的“小三角”理论对其进行分析和探讨。

（一）“无效x”语表形式

“表”是“语表形式-语表”的简称,指显露在外的可见形式，小三角的语表形式指任何语法单位的显露在外的可见形式，小到词大到句群都视为语表。下文主要从“无效x”词组内部变项的音节、词性两个方面分析“无效x”的语表形式。

1.“无效x”中“x”的音节形式

由“无效x”构成的词组中变项“x”，可以是单音节、双音节和三音节。例如：

（1）无效妆、无效课、无效班(“x”为单音节)

（2）无效粤语、无效相亲、无效舞台（“x”为双音节）

（3）无效温州话、无效四川人、无效干饭人（“x”为三音节）

通过分析笔者所收集的新产生的80 条“无效x”语料，变项为单音节的占6.5%，变项为双音节的占87.5%，变项为三音节的占6%。由此能看出，变项“x”的音节形式较自由，双音节居统治地位，这符合汉语双音节化发展趋势。

2.“无效x”中“x”的词性

“无效”一词本属于动词，词组“无效x”中的“x”的词性，根据目前新诞生的一批成族词组来看主要为：名词、动词、名词性词组。

例如：

（1）无效生活、无效身材、无效发型（“x”为名词）

（2）无效购物、无效读书、无效相亲（“x”为动词）

（3）无效打工人、无效干饭人（“x”为名词性词组）

通过分析语料变项“x”为名词占语料的40%；“x”为动词这一类词较多，占收集语料的53%，可见常项“无效”主要和名词和动词搭配，而名词性词组只占语料的7%。

（二）“无效x”语里意义

“里”是“语里意义 -语里”的简称,指隐含在内的不可见的关系或内容。单句和由单句离析出来的结构语里意义主要表现为结构关系、施受关系和意向关系。结构关系指主谓、动宾、偏正等关系，如货物推销。本文主要对“无效x”的结构关系进行分析，有利于了解此类成族词组搭配关系，即新产生的词组中常项“无效”主要和什么结构、概念的词以及词组组合、“无效”和“x”之间的结构关系以及新产生的“无效x”在句中充当什么样的句法成分。

1.“无效x”中“x”的语法结构

“x”为动词，内部结构多为动宾式。

（1）无效整形（动词 动宾）

（2）无效吃饭（动词 动宾）

“x”为名词或名词词组，内部结构多为偏正式。

（1）无效舞台（名词 偏正）

（2）无效素颜（名词 偏正）

语料显示，动宾和偏正结构较多，占语料的60%。其余的有名词性单纯词，如无效信息、无效妆容等，占语料的20%，还有附加式结构的合成词：无效活着中的活着；并列结构的复合词：无效死亡；主谓结构的复合词：无效自律，这几类占其余的20%。

2.“无效”和“x”的结构关系为偏正关系

常项“无效”和变项“x”之间的关系为偏正关系，表达修饰和被修饰，且又分为动词性的偏正关系和名词性的偏正关系。动词性的偏正关系：

（1）无效穿搭（动词）

（2）无效修容（动词）

名词性的偏正关系：

（1）无效粤语（名词）

（2）无效李白（名词）

前2 例都属于动词性偏正结构关系，无效修饰动词，“无效”和“x”为状中关系，这类“x”一般与人的装扮日常行为有关，多与表示人们的外貌密切相连，这从侧面反映出人们对自身的关注提高，追求美的心理更强烈。如无效穿搭，形容穿搭没有使自己好看；无效修容，修容了和没有修容无区别。

后2 例“无效”和“x”为名词性偏正结构，定中关系，无效修饰后面的名词，“x”作为名词，多代表的主要是某一种方言、人物、娱乐类，也是与人们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事物。由“无效”常项修饰否定变项“x”。例如：无效粤语、无效日语。这类词主要表达的是一个人学了或者说了这种语言等于没有学或没有说，也就是没有效果。由于全球化，人们自然开始学习外语，当人们学得不像的时候，就会产生大量的无效x 话；“无效人”一词也一样，例如“非漫画腰，非漫画脸，无效化妆，无效社交，我最新人设就是三次元世界无效人。”（新浪微博2021/3/21）；“无效李白”是指在游戏中不起作用的游戏人物。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新产生的这一组词无论变项为动词还是名词都是和每个人生活息息相关的事情，所以这类词更容易和个人产生关联性，也最容易发展运用于符合人们时代认知的语用环境。

3.“无效x”作句法成分

词与词组合成句法结构，充当句法成分，本文主要谈论“无效x”在句子中主要充当什么成分。

（1）“无效x”充当主语、宾语

A.无效化妆刚过，现在又开始讨论无效护肤了！（主语 宾语）（2021/3/22）

B.学习无效的无效人是我没错了（主语 ）（2021/4/2）

C.比工作更可怕的是无效工作啊。（宾语）（2021/3/22）

D.非漫画腰，非漫画脸，无效化妆，无效社交，我最新人设就是三次元世界无效人。（宾语）（3/21）

（2）“无效x”充当谓语

A.我最近无效自拍、无效卷头。（谓语）(2021/3/21)

B.每天无效社交、无效学习、无效听歌。（谓语）(2021/3/23)

经过语料分析，“无效x”词组做主语、宾语的情况较多，因为常项无效和变项“x”大部分结合后变成名词性词组。“无效x”做句法成分受到变项“x”的影响，如“x”为名词，表示事物、现象，那么词组主要做句子的主语、宾语，有一部分做定语；若“x”为动词、形容词，表示动作行为、性质状态，则词组可做谓语。

（三）“无效x”语用环境

“值”是“语用价值-语值”的简称,重视在比较中考究研究对象的语用效应,回答它到底有何价值的问题。语值的表现方式有很多，本文重点讨论“无效x”的语境值。

新产生的“无效x”这一组词在语境方面的表达不同于传统的无效词组，传统词组较少用于带有感情的语用语境，只表示一般的否定，即从说话人的角度对它物进行评价，而它现在更多的是用于传达负面情绪，用于带有自卑、嘲讽的语用语境中，体现说话人对自己的否定评价和不满。例如：

先看几组传统词组的例子：

（1）由于寻租活动使整个社会资源配置扭曲，造成资源无效配置。

（2）要求了解结婚的含义与历史沿革以及我国法律对待婚约的态度，掌握我国婚姻法及相关的法律法规和司法解释对婚姻成立要件的具体规定，对无效婚姻及可撤销婚姻的确认标准、程序和效力认定。

以上两例都来自于北大语料库。

我们可以更直观地看到，“无效x”运用于“中性”的语境中，没有带感情色彩，并且是说话人对另一事物的否定，指向的是它物。

再看新产生的“无效x”词组：

（1）吃了还饿，睡了还困，上班没钱，游戏还菜，无效吃饭、无效睡觉、无效上班、无效游戏，晚安，无效人。（2021/3/17）

（2）可不可以不要再整容貌焦虑了，啥是有效妆容啥是无效妆容啊。（2021/2/20）

通过与上面的传统无效词组的对比，我们显然能看到两者的不同，下面具体对新产生的无效词组进行分析。

1.运用于表示自卑、不满的语用环境

“无效x”词组从说话人的角度更多表达的是对自己的不满和自卑的情绪。

（1）最近两天早上七点多出门，在实验室待到十点才回宿舍，好像也没学会点啥有用的，我算是明白了，我就是个无效人，无效化妆，无效穿搭，无效读研，只有吃过的饭是真的。（2021/3/21）

（2）我是个无效人，玩游戏玩不好，打麻将不会赢，工作学习更是投机取巧到头来什么也记不住什么也做不了，我是个残民，是瘸腿的武士，是没家的小狗，是不被收下的花，是个笨蛋。（2021/2/24）

例句（1）说话人前面表达自己这几天的经历，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有学会，最终得出自己是“无效人”的结论，进而认为自己什么都不会，这传达说话人自卑焦虑的情绪；再如例句（2），作者首先用“无效人”形容自己，然后说明自己为什么无效，“游戏玩不好、打麻将不会赢等等”，表明说话人对自己的不满和抑郁、自卑的情绪。

2.运用于表达嘲讽的语用环境

新产生的“无效x”更多的表示自嘲，自我否定，如以下例句：

（1）原来我一直无效化妆、无效穿搭、无效学习、无效恋爱、原来我是无效人。（2021/2/24）

（2）老无效人了，只有吃饭有效。（2021/2/24）

例（1）说话人突然明白自己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无效的，最后一句用自嘲的口气说出原来我是无效人。例（2）句，无效词组前面加“老”字说明对自己是“无效人”这个身份已经适应，并且还带有自嘲调侃的意味在里面，说话人对被贴上“无效人”身份也无所谓了。无论是自嘲还是他嘲，传达的都是焦虑情绪，这种情绪不仅影响自己甚至贩卖给他人。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到，新产生的“无效x”在语用环境方面较之传统的“无效x”的差别，新产生的“无效x”词组，人们更多的用于表达消极负面的感情，而在传统的“无效x”词组中是没有的。

（四）新“无效x”生命力强的原因

1.内在原因——情感顺应

网络族词的出现反映了某种社会现象，也记录了一定时期内一部分人的社会文化心理，词组成组的出现也和族词有异曲同工之妙，为什么“无效x”这组词组能够得到迅速的扩张呢？产生大量的“无效x”词组表达情绪，主要和现代人的生活和心理有关，民族的文化素养、心理状态以及生活习俗都会与新词组的产生有联系。由于经济科技的发展，人们物质生活丰富，自然就需要追求精神自由，当人们的精神得不到满足，就会产生大量负面的情绪，于是得以表达情绪的新词就产生。“无效x”从侧面反映社会，反映当代大部分人们的心理特点，符合当代年轻人所要表达的情绪。正是因为它与现实生活中很多处于焦虑的人们的情感状态一拍而合，也就不自然地被大众传播复制着，得到广泛的传播。

2.外在原因——省力和形式原则

何自然、冉永平提到会话含意理论模式以说话人为出发点,提出意向交际的观点,设想说话时遵守合作原则。认为会话双方之所以能够进行交流是因为都遵守一些基本原则,这些原则使双方在会话中互相配合,以达到互相理解的目的。这条原则包含四条准则，其中一条为数量准则，其包含两个方面：一是“足量”，二是“不过量”。“无效x”正是具有这样的特性，才广泛地被人们所应用。首先，“无效x”满足足量原则，它可以通过更简洁的形式表达比传统的无效词组更丰富的内容，新产生的这一批“无效x”词组从结构上看“无效”和“x”之间结合紧密，中间不用加别的成分，符合语言经济的原则。其次，“无效x”适应“适量准则”，表现在它既能在满足字面意思之外表达说话人主观的想法情绪，例如上文所说，它能应用于表达自卑不满、嘲讽的语用环境，又能使听话人容易理解，能以简洁的形式表达丰富的内涵，这也是它构词能力强、生命力强的重要原因之一。

此外，由于传统上中国人民就喜爱双数，例如成语四字格形式在成语中占绝对的优势以及汉语词汇的双音节化等都可以体现。通过上面的分析看出“无效x”中变项“x”也是双音节词占的比例大，这也可以看作这组词得以发展迅速的原因之一。

四、总结

总体上看，旧有无效与新无效有区别，主要表现在结构搭配、语用环境、构造能力方面。新“无效”词组中的“无效”，它和历史上的“无效”用法上有差异。一方面，对新产生的“无效”词组来说，它后面都带有成分，并且所跟成分所表达的内容也与旧有无效词组不同。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进入“无效x”的多为名词、动词，尤其是动词，一些生命力强的词组，如无效化妆、无效穿搭、无效人等有较大概率固定下来，发展为一般词汇；另一方面，新“无效”词组不同于旧有“无效x”词组之处还在于其能用于新的语言环境，如人们大多用于表达自卑、嘲讽、消极的语用环境。最后，文章简单分析，新无效构词能力强的原因，主要在于顺应人们心理认知特点和语言经济原则。

①③⑧⑪ 邢福义：《现代汉语语法研究的“小三角”和“三平面”》，《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2期。

② 邢福义：《语修沟通管见》，《当代修辞学》1987年第5期。④⑦⑩⑫ 邢福义：《语法研究中“两个三角”的验证》，《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5期。

⑤〔东汉〕许慎：《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2页。⑥ 符淮青：《现代汉语词汇》，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2页。

⑨《现代汉语词典》（第六版），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377页。

⑬ 何自然,冉永平：《关联理论——认知语用学基础》，《现代外语》1998年第3期。

⑭ 周利娟,郭涛：《再谈合作原则、礼貌原则及关联原则》，《外语学刊》200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