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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拉图《会饮》中神人关系之思
——基于阿里斯托芬讲辞

2022-05-12王悦心中国人民大学北京100872

名作欣赏 2022年14期

⊙王悦心 [中国人民大学,北京 100872]

在柏拉图的《会饮》中,厄里克希马库斯借斐德若之意,向在场各位提出要依次极力颂扬这位“德高望重、如此了不起的神”。至此开始,“颂爱神”成为《会饮》六篇主要颂辞的行文开端。施特劳斯认为,不同于斐德若、泡塞尼阿斯和厄里克西马库斯以颂神为由鼓吹个人利益、德行和技艺,喜剧诗人阿里斯托芬主要借此题更多完成了对于神系的关注。作为《会饮》七场发言顺序的中间位,他的讲辞从登场时便带着极强的批判性与启发作用:

依我看,人们迄今都还完全没有感受到爱神的能力,因为,要是他们意识到这一点,就会替爱若斯筑起最雄伟的庙宇和祭坛,搞最大的献祭。

阿里斯托芬对城邦神的关注方式不同于前几位讲辞者。在他之前的讲辞人为了证实爱神神性,都尽力在其与城邦神之间找寻亲缘,将爱神的存在依托于城邦神的存在之上。而阿里斯托芬则不同,他直接将爱若斯划到神系中,甚至放置在神系的核心位置——他指出,一旦人类感召到了爱神的力量,那么将会用最大的盛典以示虔诚。在此,爱神不仅被阿里斯托芬直接预设为神,而且还以挑战奥林波斯诸神的姿态出场。这就意味着,一方面,爱若斯不再以城邦神的存在而作为自身的存在条件;另一方面,城邦神的神性也变得同爱若斯一样可以随意被探讨、反思甚至质疑。可以说,在讲辞开篇,阿里斯托芬便将“颂爱神”主题建立在了反思神性的语境当中。

在阿里斯托芬新神话的序幕里,“神”和“人”是登场的两大重要元素。其中,两者之间通过祭祀、崇拜行为作为关系纽带,在阿氏神话里建构起了几大重要关系形态。

一、创造时期中的神人关系

在歌颂爱神之后,阿里斯托芬开始正式讲述这个新神话。“首先,你们得了解人的自然及其遭际”。阿里斯托芬这一句阐明了其神话的主旨。其中“人的自然”一词,既是他对于厄里克希马库斯的承接与批判,同时也说出了他所要探讨的核心要素。在《古代哲学词典》中,“自然”(φυσιs)的词根与“在”“长”等意义相关,包含了对于人类存在、生成的指向。因而,“人的自然”一词不仅包括了人的身体形态、欲望表现等诸多方面,同时也包括了人的本源形态,甚至可以涵盖“人的存在”这一命题。从这一点来说,阿氏神话本质上也是“人的自然”的神话。

在阿里斯托芬的描述中,人的“自然”时刻,即原初的诞生时刻,是人类本身的存在状态。在巴门尼德的哲学里,完整、单一、不动、完满便是存在,阿里斯托芬将这种存在具象为“成双”:表现为人在形态上不仅有一模一样的两张脸,同时身体的各个器官也皆有一对,甚至在性别方面也是两个男、女之间的自由组合。阿里斯托芬指出,这些拥有成双形态的原始人是太阳、月亮、大地这些宇宙之神的后裔,他们继承了宇宙神的形象能力,拥有较高的自由状态和极大的力量。特别相较于现在的人类形态来说,可以任意地向前向后,实现在八只手脚的帮助下进行飞快地翻滚与加速。与此同时,原始人还有一对生殖器,这意味着虽然性已经在这一时期产生,但是由于自己本身已经是圆满自足的状态,因而没有太多意味。

阿里斯托芬强调了原始人作为日月神后裔这一身份。我们可以通过他的戏剧《和平》得知,太阳、月亮这些宇宙神一直以来被原始人所敬畏,与希腊人所敬拜的奥林匹亚神系相对而置。而原始人作为宇宙神的后代,自然既不同于城邦神,也带着不输于城邦神的强大神性。

这种人的体力和精力都非常强壮,因此常有极高的思想,竟要与神们比高低。正像荷马所讲的埃菲阿尔特斯和奥托斯那样,他们想要冲到天上去和神们打一仗。

在这里,阿里斯托芬大胆地融合了两类神话体系,暗示了在城邦神体系之下神人的原始关系所在。神人关系从两者诞生的起点来看,是希腊神与蛮夷神之间的斗争,两者正如《和平》里的表述一般势均力敌,相互之间也可制衡彼此。但是在这里,阿里斯托芬特别将神人关系的语境放在了希腊,因此,在面对所谓祭祀、崇拜的争夺时,两者地位必然是悬殊的——城邦神在自己的领土里作为至高无上的存在,宇宙神的后裔只能被禁锢在他们的管束之下。可见,城邦神与原始人既是神性地位的争夺关系,同时也是统治与被统治的关系。“人的自然”在起点上,一方面既有着神性的圆满自足,一方面带着潜在的压制,充满着力量的制衡与身份上的失衡。

阿里斯托芬在此承接泡塞尼阿斯的观点,再度点出了人类的重要特质,即除了力量强大之外,在精神层面上也非常高傲、自大,先天然地充满了反抗、较量的革命意志——这些原始人会同《奥德修斯》当中的巨人一样,积极地想要爬到天上与城邦神比试一番。因此,对于城邦神来说,原始人的存在是一种极大的威胁,特别是随着人类力量的不断强大,城邦神想要改变这种矛盾关系的愿望也就愈发强烈。

二、第一次切割下的神人关系

(一)立威之考量——第一次切割的目的

《荷马史诗》当中,神与巨人之间的关系成为《会饮》阿里斯托芬新神话里的重要映射。在此,阿里斯托芬简单概述了神与巨人之战,即在面对先前挑战诸神权威的巨人时,宙斯等神为了维护自身神圣地位,不惜一切代价消灭了巨人。然而,在城邦神看来,人类较于巨人来说身份更为复杂,他们不仅是城邦神神权的潜在威胁,更是神权的接受者与承认者——因为城邦神只有通过人的祭祀,才可以印证自身的神性身份。因此,城邦神既想消灭这股力量,又想要让这股力量来支撑自己的存在。最终,在诸多考量下,神选择对人类进行切割。

在宙斯眼中,此番切割是统治者管理人类子民的重要手段,可以直接使人类“虚弱”且“人数倍增”。其中,“虚弱”能够改变人类原初的“自然”状态,扭转人类因为过分强大而导致精神狂妄,赋予人全新的存在意义,使其不再对神权进行挑衅;而“人数倍增”则是可享得多一倍人的敬畏,是对自身神性权威的加持。

(二)“切割”与初次驯服——第一次切割本质

在阿里斯托芬的新神话里,人类的第一次切割主要来自于宙斯和阿波罗:

宙斯说到做到,把人切成两半……每切一个,他就吩咐阿波罗把这人的脸和半边颈子扭到切面,人看到自己的切痕就会学乖点;然后,宙斯又吩咐阿波罗把伤口医好……不过阿波罗在肚皮和肚脐眼周围留了几条皱,让人记住古老的遭罪。

城邦神在第一次切割中将统治者的地位发挥到极致,无论是来自宙斯的切分,还是阿波罗的缝纫,神从始至终都将人类作为自己神性力量的表现对象,直接进行作用行为并留下重要的神力标记。

在此,神特别对人的视角进行了“改造”,宙斯命令阿波罗扭转人类的脖颈儿,让虚弱的人类亲眼见证身体的变化,自此,人无法再看到圆满的一面,而直接看到的是肚脐眼这些“古老的遭罪”。在古希腊的文化当中,“眼睛”是无比重要的存在。海德格尔认为,古希腊人将视觉介入自身的存在生成当中,成为参与世界的基础,蕴含了之后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基本特点,正如柏拉图在《蒂迈欧篇》当中强调:“神最先造的器官是眼睛,它给我们带来光,眼睛在脸的上方。”这是整个身体层面最为优先的要素。通过视觉的建立,外在事务将会直面人的精神灵魂,在“洞穴隐喻”中,柏拉图也强调了从洞穴到上面的世界不断看见东西的过程,本质上也是灵魂上升到可知世界的过程,在此,柏拉图借阿里斯诺芬之口对“看”的重要书写,意味着神对人的重塑过程在精神层面之上同样也产生了巨大影响。

城邦神从人的形体到精神层面都加以改造,本质上在人的自然当中强制性地注入了新的秩序。在此,阿里斯托芬也暗示了“人的自然”在身体与灵魂层面的双重指向。而对于这两个领域的约束,也成为人建立礼法、形成社会环境,并进入城邦政治生活的基础。可见,神对人的切割过程本质上是指向从肉体至精神化的驯服过程,是以暴力性的立法规约方式,改变人原先的第一自然特性,改造人狂妄、骄傲的本性特征。

(三)爱欲的诞生与神人的共同消亡——第一次切割结果

城邦神对于人的切割是一种手工化的技艺,它的直接结果使人类不再与圆满的宇宙神相似,而是逐渐与城邦神的形态统一起来。从表面上看,人的确通过切割失去了自己高傲的头脑和力量,不再具有比肩于神的勇气与智慧,不仅肉体虚弱,同时精神也饱受痛苦,非常容易被神所驯服和压制。

但是,驯服人类的结果却超出宙斯的预料,由于痛苦的惩罚分割了人类的“整一”形态,丧失了“第一自然”的人类便产生出强烈的、想要被“医治”的愿望与诉求。具体来看,就是表现为人类对“另一半”的急切欲求,特别是在遇到“另一半”之后,“紧紧抱住不放,相互交缠,恨不得合到一起”。因为在被切开的人眼中,寻找另一半并与另一半相合才是恢复自身“整一”状态的重要方式——阿里斯托芬认为,这就是“爱欲”的诞生。

人自身的分离作为爱欲诞生的原点,决定了爱欲在人类作用上的行动方向。本质上,爱欲归向整一,是人类渴望追求完整的动力。因此,“爱欲是自然的一种运动,是遭到削弱的自然反抗礼法的一种运动。爱欲的方向与奥林波斯诸神的运动方向截然相反”。它并不是“奥林波斯诸神的礼物”,而是人类在伤痛之后独有的选择与追求,是人类在压制性的神人关系之下所做出的自我拯救,也是人类在失去“第一自然”的困境之下所做出的一种自我补偿。

在某种程度上,如果将切割作为神的立法,那么爱欲的出现正是对礼法的反抗,并迎合人类“第一自然”的本性。但不幸的是,爱欲的出现依然无法改善“切割”所带来的恶果:在神话当中,被切割的人类深陷爱欲,以至于不顾自身死活,郁郁而终,而城邦神由于爱欲的出现而源源不断失去崇拜者,其神性意义也在被不断消解。可见,在第一次切割和萌生的爱欲下,神和人本质上都归向了消亡。

三、第二次切割中的神人关系

(一)人类存活的考量——第二次切割的目的

第一次切割出现的诸多恶果,表现出城邦神思考的局限性。于是,为了补救损失,神开始对人类进行第二次切割。在这里,第二次切割主要目的是保全人类而非削弱人类,并在此基础上再度提升人类数量。城邦神认为,人类沉迷爱欲会加速自身的死亡,因而在第二次切割中必须要警惕爱神之力,以此保证人类不会过分沉迷于对爱欲的渴望。

因此,城邦神对人类的第二次切割把握得十分微妙,既不会让人类经受爱欲之苦,又不会让人类的爱欲得到满足——因为一旦爱欲被实现,意味着人类重新回归完满,会再度威胁城邦神。所以,宙斯选择将爱欲进行变体,既能让人类的爱欲达到一定程度上的宣泄,保证人类不会走向灭亡;同时实现人类的延续,依靠通过改变人类的繁衍方式,在平息爱欲的同时,提升人类繁衍的概率。因此,第二次的切割方式主要表现在人类生殖器的改造上,城邦神重新将人类的生殖器从后段移到前面,让人类虽然无法完全摆脱爱欲渴求,但仍然可以满足某些其他欲望,达到“次好”的状态。而通过第二次切割,人类已与现在的形态特征完全一致,也彻底成为城邦神的子民。

(二)性的诞生与人类的归顺——第二次切割结果

生殖器官的转变意味着人类在性行为上的突显。而正如前文所提,在原始人形态之下,人类因没有痛苦的分裂,因而并不受制于各种欲望,所以不必为了生殖或生活需要而相互依赖,因此性的意味并不重。而第一次的切割也只是激发了人的爱欲,并没有产生人的交配行为,在神话里,人类的生殖依然是通过在土地里产卵完成的。但在第二次切割之后,不同于爱欲的性诞生了。在性的条件下,原先分裂出的男女可以依靠拥抱来繁衍后代,“要是男的抱着女的,他们马上就会生育,传下后代”。在此,人类的拥抱就是性,通过性,人类形成在性欲上的满足,成为人对爱欲重要的践行方式。

施特劳斯认为,性与爱欲在此是两种事物。此时的性是城邦神抚平人爱欲状态的恩赐,是宙斯改变原始的人性之后,在人彻底丧失自然状态的情况下赋予人短暂的、形式上的弥补。因此,性欲的实现绝不是爱欲的实现,即使有了性,人类在本质上也无法走向真正的圆满,依旧会饱受爱欲所带来的困扰,想要追求与实现自身的整一。

对于神来说,性的诞生无疑是有利的。这种求且可得的性,使得人类对爱欲的追求,转而可以变为通过性完成对情欲的平息,由此使人类不再想要造反而威胁神的权威。阿里斯托芬强调,哪怕是对繁衍后代并无兴趣的“男男”之间,性的出现依然能够平泄爱欲,在阿里斯托芬眼里,这些男人“最具男人气”,可以在沉沦于男女之间的性之外依然展现出更高层次的人性特点,即“勇敢、雄壮、阳刚”。这种“男人气”在古希腊的思想中本来最具有反叛精神,但在性的“抚平”之下,这些最具有反叛精神的个体,也会在一定程度上转变自身的原始本性,并转向对日常工作及其他人生必需事务的关注上,特别是会投入城邦政治的建设当中,去尽力成为一个“搞政治的好手”。由此看来,从神第二次切割的直接结果来看,性的发生使人类达到了存活、繁衍、平息的目的,对城邦神彻底不存在威胁。

对于人来说,尽管性会使人类彻底陷入爱欲的缺失当中,但是,人类在第二次切割下,也会形成一定的反思意识,不仅开始认识到爱欲与性之间的差别,同时会发现肉体与灵魂之间的关系。阿里斯托芬指出,在人类对性欲的践行过程中,爱欲会使他们的“灵魂明显都在愿望着某些东西却没法说出来”。也就是说,人类会切实地感受到爱欲其实是源自灵魂层面的渴望。在神话里,阿里斯托芬做出一个假设,当两人抱在一起,即在践行了性的基础上,赫斐斯托斯来临了,并按照两人的要求,将他们“融为一体”。其中,赫斐斯托斯的恩典,主要是通过灵魂的引入,来将分裂的人性状态得以真正的融合。在灵魂完整的情况下,分裂的两人终是心满意足。阿里斯托芬的这个假设,指向了人类在精神层面满足对爱欲的渴求,即对灵魂完整的渴求。但残酷的是,这种渴求的实现,仅仅凭借人自己的力量是无法完成的,如果没有来自赫斐斯托斯的恩典,人类终将只能在“次好”的缺失形态中,深陷在爱欲的悲剧里。

本质上,赫斐斯托斯的到来,反映出人类随着城邦神第二次切割的完成,彻底走向了对城邦神的依赖,彻底成为弱小、虔诚的供奉者。神的存在,甚至成为人化解痛苦的重要恩典。可以说,城邦神正是在人类对爱欲愈发深刻的认识与沦陷之中,完成对人类彻底的控制。

四、神人关系下的人类命题之思

阿里斯托芬以两次“切割”为转折,建立了三次不同形态的神人关系。伴随着关系的转变,“人的自然”历史,也成为城邦神不断对人类进行“切割”的历史。在此,阿里斯托芬折射出对人类文明本质与最终归宿的思考。

(一)“切割”与人类文明命题

阿里斯托芬巧妙地布置了两次切割的手法,正是经历了两次切割,才使得人类出现了与当今不二的形象。在阿里斯托芬的眼中,切割是来自神对人的立法,意味着人类从混沌蒙昧走向了礼法健全。具体来说,宙斯的立法以“分离”为核心:在第一次切割当中,他将身体与灵魂进行分离,依靠外力对人类进行规训;在第二次切割中,他通过性的补偿,使人类有意识地认识到自身的分离状态,使人类完成自我规训。而两次切割的结果,改变了人类原始的精神意志,使其从反抗的天性当中转而走向顺从,学会在伤痛之中规避风险,萌生更利于自我存活的欲望。由此可见,“切割”的过程是神对人类进行“人性”建设的过程。而这种“人性”的建设,本质上是将人的“第一自然”摧毁,并重塑了一种更为贴合神的利益的“第二自然”。

在阿氏神话当中,这种“第二自然”主要表现为对于神的崇拜与祭祀行为。对于古希腊来说,祭祀是加强城邦共同感的主要传承,抛开来自城邦神对人类历史的遮蔽,是建立人与人之间稳定关系的守恒体。在此基础上,人类的政治、城邦、风俗、法律都可以归为“第二自然”——而这些“第二自然”的表现行为,对于处在绝对自足状态下的原始人来说都不需要。可以说,所谓“第二自然”建设,其实是人类从野蛮的天性当中脱离出来,走向一种礼法秩序化的过程,即走向文明的过程。由此可见,阿氏神话不仅如他所言,是“人的自然”的历史和人类的切割史,同时,它也是人类文明的发展史。

从阿里斯托芬的角度来看,文明的本质是一种残忍的切割,而切割本不是人类命运的必然走向,而是人类在天性之下所产生的必然结果,这种必然,来自神对自身利益的维护。由此可见,阿氏神话的“切割”蕴含了很多的渎神意味,正是在切割的行径里,阿里斯托芬将传统希腊神的神性权威推翻,暴露了城邦神的丑陋、自私之面貌。但可悲的是,正是其丑陋与自私的选择,人类才有了开启文明的机会,得以规约和发展。在此,阿里斯托芬将人类文明涂抹在悲剧的意味之下,充满了对当下人类境遇的无奈。

(二)爱欲、人性与人类最终的归宿

爱欲是阿里斯托芬在神人关系阐述当中所呈现的重要元素,在“颂爱神”主题的引导下,阿里斯托芬不同于将爱欲针对在个人间的情感关系上来为情伴或爱少男的老男人进行开脱,而是将爱欲从先前顺从有情人或情伴转而走向人的自我状态,视作“远古时期的自然被外力分离的结果”,是在人类维度的语境下对爱欲进行了重要的阐述与界定,将爱欲与人性、人类归宿之间建立起了重要的关联,并放置在人类生存状态与普遍特性之上。保罗·摩尔在《柏拉图十讲》中对柏拉图的爱欲书写进行分析,指出“爱欲”是“心灵与心灵之间的渴望与思慕,刨除了肉体交流成分。顺从精神而不是顺从情人”。

事实上,在阿里斯托芬所阐述的爱欲与人性之间,正是将爱欲本身作为一种“渴望与思慕”,在身体维度之上,借爱欲来颂扬人性本身的自然自足。阿里斯托芬认为,在爱欲的引领之下,这种人性自我完整的要求会呈现出从身体性欲走向灵魂融合的过程——而此番由身体到灵魂来实现完满即达至真理的过程体系,也为苏格拉底由身体走向灵魂飞升的思考奠定了重要基础。因此,在阿里斯托芬的讲辞之后,苏格拉底未置一语,可见其讲辞对苏格拉底的打动与启发,正如泰勒所评书的那样:“同样真实的是,他(阿里斯托芬)正有点距离地近似苏格拉底将要发展的作为灵魂渴望与它真正的善好重新结合的爱的概念。”这成为苏格拉底进一步歌颂通向至善之路的哲学基础。

在讲辞的最后,阿里斯托芬为在场各位了深化了关于人类最终走向问题的思考:

这就是为什么,每个男人凡事都要竭诚敬神,以便我们逃掉一种命运,幸得另一种,就像爱若斯引领和统帅我们的那样。

在此,阿里斯托芬好像又回归到了《会饮》的主题“颂爱神”当中,这是“爱神”(Love)一词在阿里斯托芬讲辞中的又一次出现。事实上,通览阿氏片段,正如弗洛姆在《爱的艺术》中写的:“人类——在任何时代、任何文化中——都面临着同一个问题,都要解决同一个问题:怎样克服分离,怎样实现结合,怎样超越个人的自身生活,并达到和谐。爱,是对人类存在问题的解答。”“爱神”在此时的出现是阿里斯托芬对人类存在必然归宿的思考。

爱神是爱欲的神形化,在神人逐渐走向单纯化的关系下,爱神促发着人类力量向集中靠拢,在人类自我存在的“自然”之问上,走向了与城邦神相反的神性表现,充满着狄奥尼索斯式的感召力与反抗色彩。但与此同时,爱神最终也变相成为城邦神权威的拥护者,在人类自我拯救的同时,也成为城邦神对人类进行惩罚的重要贯彻,即正是在爱欲的启发下,人类的反抗心态彻底消解。在讲辞的最后,阿里斯托芬希望人类能够在爱神的统帅之下进行生活,这是一种极其矛盾和无奈的选择。施特劳斯认为,爱神在此作为男性军队的统领,而人在其力量之下,可以对原初一体不断靠拢和追求。但爱神的引领,本质上也是人类最终对于爱欲的彻底沦陷,求得意味着永不可得,直指人类对圆满的永恒缺失。

苏格拉底总结到,阿里斯托芬“把全部生命都献给了狄奥尼索斯和阿佛洛狄忒”。他的神人思考充满着狄奥尼索斯的激情和阿佛洛狄忒的魅力,在神人之间,极其深刻地探索人类、自然和生存。尽管作为喜剧诗人,他将宇宙、人性等问题多主要建立在人与神及人与人之间的探讨上,因此在涉及灵魂、德行、城邦政治等问题上依然有其局限性,但他在神人关系上的阐述,已经为苏格拉底进一步摆脱身体和习俗要素的约束奠定了重要基础,成为柏拉图《会饮》中的重要转折。

①②④⑤⑧⑪⑫⑯ 刘小枫编译:《柏拉图四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版,第201页,第201页,第202页,第201页,第207页,第204页,第206页,第208页。

③在阿里斯托芬的《和平》中,太阳神、月亮神等宇宙神想要把崇拜城邦神的希腊出卖给崇拜宇宙神的外邦人。这些宇宙神认为,如果可以消灭城邦神,那么宇宙神就能得到所有人的祭拜。

⑥〔古希腊〕柏拉图:《蒂迈欧篇》,谢文郁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2页。

⑦〔美〕贝格尔:《爱欲与启蒙的迷醉——论柏拉图的〈会饮〉》,乔汀译,华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87页。

⑨⑩⑬〔美〕施特劳斯:《论柏拉图的〈会饮〉》,伯纳德特编,华夏出版社2012年版,第176页、第180页、第180页。

⑭〔美〕保罗·尔默·摩尔,《柏拉图十讲》,苏隆译,中国言实出版社2003年版。

⑮〔英〕A·E·泰勒:《柏拉图——生平及其著作》,山东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314页。

⑰ 〔美〕弗洛姆:《爱的艺术》,工人出版社1986年版,第13页。

⑱ 〔古希腊〕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王晓朝译,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