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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人不识 溪桥忽现
——接受心理学视野中的欧阳修《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

2022-05-12李耀威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名作欣赏 2022年14期

⊙李耀威 [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 黄冈 438000]

欧阳修晚年隐居颍州一年多时间,深深陶醉于当地西湖的大好风光,特作十首《采桑子》。其中,第四首历来为人称道: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濛濛,垂柳阑干尽日风。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此词主要描写的是春末夏初的湖景。不同于一般词作的伤春之情,作者在这里极力赞美眼前淡雅清新的景象,整体氛围与当时欧阳修的隐居心境非常契合。从接受心理学角度释读这首词,可以发现别样的滋味。

一、突破艺术接受者的心理定式

这首词开篇不凡,上阕中的语词搭配巧妙,不断地突破读者既有的接受心理定式。这种艺术处理,既引起读者的阅读兴趣,令其进入一种新的审美空间,又拓展了小令这种词体在语言领域的表现力。

上阕首句“群芳过后西湖好”,作者非常明确地指出时间是暮春时节。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诗词在表现暮春时节的情景时总会附着伤感的心境,到欧阳修时代,这种诗词创作手法已经成为俗套,即“伤春”,如“三月光景不忍看,五陵春色何摧残”(韩偓《伤春》)。同样,读者的接受心理也形成了相应的思维定式。初读首句四字,一般人都会将上述接受思维定式调动起来,猜测到下文中极有可能是伤感情绪。但是,紧接着的“西湖好”三个字令人一惊:春末时节,百花已谢,怎么西湖风景反而会好起来呢?这种反差会引起读者的轻微不适,它源于在阅读期待视野被突破之后的茫然和诧异。同时读者心中又会建立起一种新的阅读期待,它犹如一股巨大的推动力支配着读者继续阅读下去。总之,首句将不好与好这一对矛盾成功地融合在一起,显示出此句的巨大张力。

接下来一句,“狼藉残红,飞絮濛濛”,这是对暮春时节西湖景色的描写。春天过后,百花衰败,枯萎的花瓣零落在地上,即使几朵没有完全凋谢的花还挂在枝上,也是残破不全。这一句的描写对象和描写方法都非常传统,甚至词句也是读者熟悉的。但正是这种熟悉让读者产生了更大的陌生与困惑:因为有了第一句中的那种阅读经验之后,读者原本期待的是作者如何在下文中解释第一句中的矛盾,即读者的阅读期待心理是希望读到对春末西湖风光之美的描述,没想到却出现了“狼藉残红”这一句通常于伤春诗词中出现的句子。这样,作者用一种被读者所熟悉的内容与方式,在这样一个特定的环境中,又一次突破了读者的阅读期待视野,从而给读者的心理造成了更强烈的不适应感。“飞絮濛濛”一句中,飞絮依然是非常传统的暮春时节意象,但是紧接着的“濛濛”二字则出人意料,这一个形容词原本通常用来形容细雨。飞絮在现实中是很轻灵的,随着微风无规则地飘动,视线穿过飞絮时并不会受到多大的阻碍。但是当视线穿过细雨时,却会受到很大的影响,景物会在细雨中变得模糊起来,在诗词中运用这一语汇,可以在读者接受意识里产生一种“帘幕无重数”的感觉。作者将“飞絮”与“濛濛”这两者搭配起来,除了造成新奇的艺术效果之外,还特别地暗示了飞絮之多与密。“狼藉残红,飞絮濛濛”一句在空间上还有对比。花瓣凋落于地上之后,就成为静态的景物,星星点点地分布在湖边岸上;飞絮则是动态的景物,春末的微风让柳絮四处飞舞。这种空间上的一动一静让读者更加迷惑:如此常见的风景,到底好在哪里呢?

“垂柳阑干尽日风”一句中,“垂柳”“阑干”搭配在一起,与上面的“飞絮”“残红”一样,动静相宜。“垂柳”是动态的,春柳新发,其上生有几许嫩叶,正随风缓缓摆动;“阑干”是静态的,又是陈年旧物,有岁月斑驳的痕迹。于是,这一句在动静对比之外,又增加了一层新旧对比。这种巧妙的复合式描写既与中国传统的名词列举式的创作方法相同,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又让读者在此处感觉到了些许的暖意,不再是上文中那些冷冷清清的残红飞絮。这样,读者对这两个意象的阅读感受综合起来了:词中文字到此,稍微一转,似乎要有大的变化出来,阅读期待心理获得提升。接下来的“尽日风”,让前面的动静对比更加明显。所谓“喜柔条于芳春”,这是在春天特有的美景,也是中国传统的描写方式,这一点陆机早已注意到了,而且还揭示出了这样的美景对创作主体巨大的影响。但是,由于读者是熟知这些景象的,故而与前几句在接受心理上的那种大起大落的感觉相比,“垂柳”“阑干”对回答“西湖好”这一问题所起到的作用仿佛很小。到此,上阕结束。

从表面上看,读者对上阕的整体感受呈现“滑坡”状态,由首句产生的新奇接受困惑在随后几句中不仅没有得到解答,反而似乎是被抛开,走回到了“伤春”的老套路中。细细品味之下,从第一句开始出现的矛盾,又仿佛是在上阕最后一句中略作解答:暮春时节,尽管残红遍地,柳条却正在生长,柳叶会更加碧绿,这两者都是生命旺盛、欣欣向荣的象征——这可以看作“西湖好”的证据,但并不充分。

总之,上阕首句的阅读困惑和随后的常情常景使读者觉得这是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最后一句中“尽日风”这一意象又与许浑“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句暗合。这一切都在暗示读者需要继续阅读揣摩。

二、细化艺术接受者的感知能力

下阕首句“笙歌散尽游人去”是承接上阕景物描写而来,将暮春时节的萧索景象推向顶峰。上阕的景物虽然是创作主体观察、描绘的结果,读者依然感觉自然景物在相当程度上是独立存在;又有文学传统影响之下形成的接受心理定式影响,两者的共同作用让读者仿佛暂时忘记了词作中主体的存在与作用。直到作者在这里点出了“笙歌”与“游人”的存在,读者才清醒起来。这种艺术效果与托马斯·德·昆西所指出的“《麦克白》中的敲门声”高度类似,是跳出既有氛围、进入新境界的表征。此时,接受主体尝试着将自己置身于创作主体的情境中,尝试从这一新角度来感受词中营造的那种特别的春末风景。“散尽”与“去”再一次将暮春的凄清描写出来:大众的审美标准自然是相似的,春去花残之时西湖美景已经暂告一段落,游人尽散是很自然的事情,接下来待到夏日风光旖旎之时,游人自然会再来。这样来而散尽、去而复来的隐含式历时性描写,让春末西湖边的风景在对比反衬中更加孤寂,读者的阅读期待也在这样的描写中提升到了最大的程度。

答案终于揭晓了:“始觉春空”。这四个字道出了作者复杂微妙的心境。“春空”这一感受是作者在前面几句景物描写之后发出的感慨,与一般诗词中的“伤春”“春愁”显然不同。所以读者在初读之下会有些许惊讶,进一步考虑才能略略感觉到“春空”这一感慨似乎并不是无由而起。

首先,接受主体通常会联想起一句“人闲桂花落,月静春山空”,那种闲适舒畅而又自在自足的生活方式人人向往,但又有几人能够得此境界呢?欧阳修在这里感叹“春空”,仿佛也有这样一层含义。但是如果仅仅停留在这种对闲适的感叹上,那么前面的跌宕起伏、层层铺垫就显得多余了。其次,经过前面种种的景物描写,读者会在自己的心目中营造一个暮春时节的西湖风景,略带几分春意的柳条是其中最有生命气息的部分,除此之外的场景都是滞重、衰败、枯萎、凌乱的。这种不平衡的对比,促使读者产生了一种压抑的感觉,“游人去”一句更是尽显人情冷暖。顺着这样的思路,读者会非常自然地得出“空”的感受。第三,作者再一次没有让读者仅仅停留万事皆空这一既有层面,“始觉”二字,将读者带入了全新的审美境界。“觉”首先是人的一种生理感受,例如视觉、听觉、触觉等。具体到这首词所提供的场景,接受主体会将自己的生活经验调动起来,仿佛在视觉中看到了残红、飞絮、柳枝、青草、湖水的涟漪,还有游人散去的背影,仿佛在触觉中感受到了春风拂面时的微暖,还会有听觉、嗅觉等方面的感受。这一切对感性景观的想象都与作者在前文中的描写密切相关。第四,接受主体在超越这种感性层面后就会发现,自己心灵深处那些潜藏着的梦想都会在春天被拂去薄尘,并重新放置于人生路途的显要位置。但短暂的春天甚至让人来不及准备好奋斗的行装就又匆匆离去了。在“热结”与“冷遇”的精神碰撞中,接受主体会意识到一种略带寒意的失望。以上这些都已经融入读者的期待视野中。面对“始觉春空”四字,上述既往经验都被调动起来,情感与理性支配下的复杂艺术感知能力得到延伸和拓展。

总之,作者巧妙地将一个“始”字安排在“觉春空”之前,将自己的瞬间感受建立在了作者与读者共有的中国传统审美经验基础之上,既向读者传达了自己的所思所想,又使读者能够觉察出词作中蕴含着某种新奇感悟,还不至于太突兀而使人无法索解。那么,欧阳修一句“始觉春空”究竟想要传达何种深广意蕴呢?

三、提升艺术接受者的精神境界

“始觉春空”,是创作主体在生命最后旅程里的无限感慨,是接受主体在深思冥想后的视野拓展,更是欧阳修与历代读者在瞬间释怀后的共同顿悟与精神升华。

《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这首词是欧阳修暮年之作。纵观其一生,有居庙堂之高的煊赫,也有处江湖之远的寂寞,经历非常丰富。欧阳修与颍州的缘分始于公元1049 年,时任颍州知州。随后的二十多年时间里,欧阳修在仕宦一途步步登高,而且成为文坛领袖。1069 年,王安石变法开始,欧阳修从此被逐步边缘化,于1071 年(宋神宗熙宁四年)致仕,隐居于颍州,1072 年去世。对于欧阳修来说,从熙宁四年开始,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事就只剩下于颍州西湖安度暮年;对于王安石来说,属于他的华彩时代才刚刚开始;对于大宋王朝乃至整个中国封建社会来说,这是一个重要的转折,但是结果尚无人知晓。一边是乞骸骨的失宠老臣,一边是主新法的当朝新贵,此种对比之鲜明,是不需要用语言表达的。

明了这一时代背景,方可悟出“笙歌散尽游人去”后“始觉春空”,重点不在于眼前,而在于由湖上春景曾经的人头攒动和此刻的清幽疏朗之对比所引发的对仕途已经终结的释怀和对人生亦将到达终点的平静。从历时性角度看,春日美景今年已去,明年还会再来,游人则不需要那么久,待到夏日便会重新聚集。从共时性角度看,当西湖无限风光之时,人声喧闹,“别处”是“空”的;待到西湖边美景零落、游人散去,变“空”之时,“别处”自然就热闹了起来。所以,这一切都是那么寻常,又何必为这一时的寂静凄清而悲伤呢?“始觉春空”,真正“空”的不是亘古循环、往复不息的气候季节,不是花开花谢、叶荣叶枯的自然生命,不是有来有往、时聚时散的汹汹人潮,更不是富贵荣华、伴君伴虎的高官厚禄;那是由眼前游人散去而联想到官场趋炎附势、追名逐利,由眼中春末西湖的寂寥而从心中发觉出的别样超然韵味,“始觉”即执着之后的释怀、梦醒时分的达观以及用平静的心情回忆起往昔时的淡淡欢欣。当读者也品味出这一精深幽微的心理波动,也体察到这一波动起伏的生命旅程,也感应着这一宏大宽广的宁静超脱时,自然会更深地理解欧阳修。

“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在接受者看来,最后一句只是一个动作加一个视觉图像,随性而发,淡雅疏朗,不似前面残红、飞絮、阑干的伤感与滞重。这首先源于作者在经历了巨大的情感波涛之后终于复归平静,其次源于读者心头的困惑得到解答,重负得到释放。直到此时,读者才可以与作者一同观赏这幅暮春图:细雨飘来,放下帘栊,以自然和人工两重屏障与俗世暂时隔开,不想再看到拥挤的紫陌红尘,不想再听到喧嚣的辚辚车马,唯有用顿悟之后平静的心情来欣赏才能发现天上已经飞来了两只燕子,或许它们早已飞了回来,只不过是前几日喧闹的人群吓坏了它们。“双燕”“细雨”两个意象共同衬托春末西湖的宁静与开阔,没有哪个读者会表示异议。进一步品味,接受者除了能够从这样的场景中感受到一种动中有静、动静相宜的韵味之外,还会意识到,能够透过帘栊、穿越细雨,以模糊的视线注意到燕子,这是长久的凝视和观照的结果,是对辽阔无垠的天空和无忧无虑的飞鸟的双重向往,是对逍遥超脱境界的静静期待。此时,接受者仿佛也穿透纸上的文字,与创作者一起凝视着那自在飞翔的燕子——两者终于达到精神层面的高度共鸣。

《采桑子》(群芳过后西湖好)是欧阳修晚年的优秀作品,用一种特别的方式诠释出一个全新的春天。从接受心理学的角度来看,这首词的心境平和而幽远,措辞新奇而自然,艺术手法纯熟而别有韵致。尤其是起句出人意料,“始觉春空”的大彻大悟,“双燕”的自在自适,在如此短的篇幅当中能够令读者感受到跌宕起伏、层层递进,这是欧阳修高超创作功力的体现。这首词还能够给后世读者以下提示:在阅读名家晚年作品时,切不可因为文字上的平平无奇、恬静淡雅,就想当然地认为这一作品属于所谓的“闲适之作”,因而无关紧要、轻轻放过;相反,越是名家晚年作品,越应当细细品味、徐徐欣赏,因为其中包含着作者毕生的创作功力和现实感悟,如果轻易放过这种“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作品,那将是莫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