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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一禾诗歌意象问题探寻

2022-05-12何清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5期
关键词:比较研究

摘要:自朦胧诗歌以来,诗歌的意象问题成为当代诗学的核心问题之一。从作为中国传统诗歌的文论范畴开始,到以庞德为核心人物的对于英美意象派诗歌运动的推动与确立,再到中国当代诗人对于意象化写作的实践与争论,可以说对于诗歌意象问题的研究是既驳杂又极其必要的。骆一禾是20世纪80年代重要的诗人、评论家,其对于诗歌意象问题的积极思考与实践令其诗论和诗歌成为研究这一问题不可跨越的部分。本文将以骆一禾诗论、诗歌为着眼点,试以比较研究的方法对此进行梳理与廓清,从而激发关于诗歌本体更深层次的启迪和思考。

关键词:诗歌意象 骆一禾 比较研究

20世纪最后两个十年,随着海子、骆一禾、顾城、昌耀等诗人的相继离世,当代诗歌漫长的“诗人之死”落下帷幕。诗人群体的各种非意外离世不仅结束了诗歌辉煌的一代,也带走了诗人未竟的诗歌理想。诗人的理想是关于诗歌作为语言学和美学的双重构想,这种构想实践和自证着关于生命与世界的答案。然而,2000年至今,当代诗歌真正的悲情却是这一诗歌理想无以为继,反而成为历史的断代和“烂尾”。至少在当今诗坛,我们正眩晕于诗歌的“贫血”,诗歌表现出某种诗艺的围栏和诗歌精神的封闭状态。诗歌的“围栏化”和“封闭化”意味着诗人内心世界的塌缩,表现于文本最直观也最重要的就是诗人如何看待和处理诗歌意象的问题。这不是某个时代或某个诗人局部的问题,因此讨论诗歌意象问题仍是解决当下诗歌乃至当代诗歌历史遗留问题的良方。

一、朦胧诗派意象问题

20世纪80年代,朦胧诗派最为人诟病的就是其纷繁和晦涩的意象问题。第一个直接对朦胧诗派意象写法表达不满的是上海诗人王小龙,他说:“‘意象’!真让人讨厌,那些混乱的,可以无限罗列下去的‘意象’,仅仅是为了证实一句话甚至是废话。”a这一批评观点迅速得到了当时年轻诗人的认同,“PASS”(“丢掉”)以北岛和舒婷为代表的朦胧诗派成为诗歌的革命,消解崇高和过于诗意的语言成为第三代诗歌得以合法的表述,第三代诗歌由此登上历史舞台。其中包括尚仲敏对于现代诗派中象征主义的反对,归根结底来看,其实也是对于朦胧诗派的意象主义的反对。

骆一禾诗歌前期创作受到朦胧诗派很大的影响,但随着诗人对于自己诗歌大理想的沉思和构建,诗人逐渐走向朦胧诗派的对立面。1984年,骆一禾与北岛见面后,在日记中写道:“北岛的诗越来越趋向于把平白动人的语言换算成一种隐喻的花草意象,在重复和有意识地按自己的模式写作时,北岛把抒情变成了一种精心制造。”b在骆一禾看来,北岛的诗歌已经逐渐失去一种清晰、明确、具体的力度,从而失去其情感的活力和形态,诗歌由此变得凝滞和呆板。骆一禾指出北岛的朦胧诗,尤其是《归程》以后的作品,“陈列的庞大意象群,实际上是按一种层叠的连累比属,一条思路,一种构造法进行的联想,句子之间互相倾轧,这是诗歌的白矮星,已经没有什么动力可言,语言死灭了”c。真正比较系统地对诗歌意象问题进行讨论的是1987年骆一禾与张玞合写的专论《母亲——对近年新诗的意象研究》,在这本专论中,骆一禾与张玞概括了意象组合方式中比较显著的五種形式:节奏转换为意象、以意象为核心、以意象的繁复为装饰、迷恋修辞和意象象征。这五种组合形式几乎涵盖了所有用意象法写作诗歌的弊病,并且在当时能够一一找到其对应的诗人(柏华、张枣、李钢、傅天琳、北岛)及他们创作的诗歌。在这本专论中,作者表明诗歌的发展如果不能跳脱常规的文学史线性进化论的桎梏,那么意象就只能作为因袭旧诗传统的遗留产物,而仅仅显示出一种美文的修辞含义。并且随着诗歌象征群的不断扩大,意象只会收紧自身作为一对一的符号含义,而沦为一部文学翻译的机器。作者特别指出北岛的诗歌,认为其视觉性的节奏非常强烈,而在诗歌真正的语词辐射的节奏上则表现为“不可读”的特性。意象的愈加强烈反而令其语言律动变得愈加僵化,诗歌因此失去活力而变得难以沸腾。

值得注意的一个问题是,在骆一禾和张玞对意象式的诗歌写作进行批评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对中国传统文论至朦胧诗派的意象主义和英美意象主义诗派中的意象主义进行明确的界定和区分,这就很容易导致批评者的立场和批评对象的混乱。中国传统文论中,《周易·系辞上》有云“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另有诸多如“言不尽意”“得意忘象”“得意忘言”的说法。“意”是表达的核心,可谓一种结果,

“象”是表达的凭借,可谓一个过程,其重点在传达“意”而不是“象”,因此古文论中的意象更接近于西方的“象征”。反观庞德一脉的英美意象主义,在向中国古代汉语诗歌汲取理论来源的养分时,由于文化差异及翻译过程中的误读,我们很容易发现,他们恰好成了对“象”的拥趸者。英美意象派的宗旨就是用鲜明准确的物象呈现出具体、坚定可感的画面,从而表

达节奏和传递情绪,可以说“象”才是其重点和核心。即按照赵毅衡、李心释的说法,英美意象派的“意象”翻译成汉语“语象”更加适合贴切。这样一来,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我们就可以清晰确认,骆一禾所反对批评的是中国新诗一派中的意象主义,而不是英美意象派中的意象主义。

二、骆一禾诗歌中的原型意象

对朦胧诗派意象的反对与批评并不意味着完全抛弃意象化的写作,对诗歌中意象化运用的指责恰好说明了“意象”对于诗歌的重要。朦胧诗派的问题在于试图以一种有别于前时代主流诗歌的写作方法论和审美心理来表达自身,却不可避免地掉进旧诗的意象文论谱系。旧诗尚且以极有限的字数要求和格律平衡着语词与物象的关系达到“意”的目的,那么新诗呢?新诗以白话为语流,将大家再熟悉不过的意象横亘其中而不加稀释,就像晕不开的浓墨,无法与周围的材料产生有机的结合,只能造成诗歌的呆板凝滞。面对这一问题,骆一禾给出的解决方法是用诗歌的音乐性来荡涤意象的浓晕,而音乐的发生有赖于语词与语词之间的节奏。当意象作为一个词语在文本中充当某种结构与周围的语料发生关系时,它就失去了自己孤立的目的和意义,而被归还给语言自身,即语言不必也不用被言说,它在自己表达着自己。

在骆一禾的诗歌实践里,首先是尽可能地降低对一般意象的直接使用。其次,仔细阅读骆一禾的诗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骆一禾诗歌里面那些充当着意象角色的词语(其实用物象更好)往往都是一些来自自然最原始以及人类原初最朴素的方面:大地、天空、海洋、河流、平原、石头、火、电以及农耕、身体、王、神等,我们几乎看不到骆一禾用服饰品、装饰品、生活日用品等各种人造物品和属于现代文明发展的产物来作为意象。一方面,现代文明发展进步的前提是工业的发展,工业化将一切物质和物质精神可视化和螺丝化,每一件东西都有它在固定的位置所被固定的作用,如说到交通我们就会自然联系到立交桥,立交桥又联系到堵塞和拥挤,这种相对来说单一固定的物和场景本身不具备意象去蔽的需要;另一方面,现代文明的产物大多具有私人属性,比如它们是属于某一个领域、某一个群体或某一种使用功能的,这就加重了人的自我中心主义,从而使人趋向内心与封闭,变得自负、自伤、自恋、自怜。而恰恰意象固化和个人主义都是骆一禾在意象的实践上所要祛除和摒弃的;相反,自然或人类本身原始和原初的部分,唤起的正是生命最朴素动人的诉说,它来自荣格所说的人类集体无意识,其正是关乎生命而又超越唯我论的原型的情感和与之对应的原型的意象。正如骆一禾所说:“种种原型是我们不可能绕过的,人类历史从未绕过去,绕就是回避,或可因此得到逃避的高度,失去的却是原型的深度,在得到某种现代性时,却不得不付出逃离生命自明的代价。”d

骆一禾诗歌中由原型情感所唤起的原型意象,或者说由原型意象所表征的原型情感正是作为诗歌动态的两种秩序而互相关联交织,它们各自成一脉,又以诗的思维相互点亮和渗透,使诗歌在平衡的语言节奏中有所思,有所美。原型意象借由原型情感的心理作用使自身很容易挣脱“意象固化意义”的束缚,而表现出服务诗歌的意愿,同时它使意象本身回到事物、成为事物,极大程度地规避了一种主观、精确、直接的抒情。按照骆一禾关于诗歌“博大生命”的构想,原型意象既成为诗歌创作方法论上的动力和造型力量,又复归拓展了艺术审美在动态上的力和强度。

三、意象与长诗

意象于文本之中浓烈的所指凝结,造成诗歌的平面化、视觉化以及不可读,意象化的写作拒绝意象之外阐释的让渡,这就令意象派在根本上反对叙述,诗歌也就难以处理复杂的主题,这也是彼德·琼斯在《意象派诗选·导论》的结尾处直接提出的问题。骆一禾、张玞在《母亲》一文中认为:“‘诗的叙述性’是一个规律,节制着从分行到词语取舍、意象疏密等具体行文的使用,有如我国古典诗论里的‘神’‘气’。它是在语言共时体里,由各因素互为系统而产生出的一个规律。”e朦胧诗派的意象化写法反对诗歌的叙述,骆一禾却认为诗歌的节奏、语词等在文本结构里所表达的承接、嬗递,其本身就是一种历时、叙述行为。这种对诗歌叙述的看法与其说是直接反对了朦胧诗派的观点,不如说是在意象与叙述之中寻求平衡,而这一平衡最直接的尝试就是对于长诗的实验性写作。

在骆一禾所处的时代,对于长诗的最初探寻得益于以江河、杨炼为代表的诗人对于“现代史诗”的尝试,这一尝试也是朦胧诗派内部分化的开始。史诗派写作从最开始对政治抒情的保留到江河对民族和个人苦难的关注與书写,再到后来,杨炼在史诗写作方法论上提出的“智利空间”的构想,骆一禾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开始自己对长诗的写作。写什么?怎么写?长诗为何?为什么是长诗?这一系列的问题充盈着诗人的头脑,其成果正是今天我们作为读者可以看到的诗人的两部作品:《世界的血》和《大海》。

骆一禾将自我的诗歌理想放入诗歌宽广的竞技场域之中,意象因为其绵长的语词洪流而被冲刷和洗涤,呈现出本真朴素的含义,意象因此可以承担诗歌建筑中的力或非力,亦可被作为主体、装饰、零件等各种诗歌结构。意象在长诗之中完全洞开的状态使诗歌尽显其作为哲学和审美的本体之美,诗歌也因此自然表现出对当代价值精神的建设;不仅如此,骆一禾所不同于当代史诗(长诗)写作的是,他对诗歌巨大结构空间的思考跋涉使其以超脱民族或个人的胸怀而将目光投向对生命本真的探索。如《世界的血》,整首诗歌分为六章,诗人在第一和六、二和四、三和五章节的彼此对话呼应中,以“赞美—牺牲—行动—拯救”依次为主题建筑着诗人始终对生命这一命题的思考,全诗总体因此呈现出宏大、蓬勃、多样且端庄明丽的风格。

长诗的写作尝试不仅自动淡化了诗歌的意象问题,也为诗人一直以来对诗歌大理想的思考和实践提供了合法的叙述之所。不仅如此,在为一些普通意象去蔽,将一些原型意象纳入诗人长诗的叙述方式之中时,诗人也创造了属于自己独特风格的诸如“麦地”“海洋”等新兴的意象,这一点于诗人来说实属不易,因为扩大了意象群,就等于扩大了诗歌言说的空间和纵深,也就扩大了人类语言的范畴。

无论是骆一禾从理论上对意象化写作的批评,还是诗人实践上对诗歌所进行的创作,对骆一禾的回溯研究有助于我们矫正当下日益封闭和个人主义式的诗歌创作与审美。过度原子化和碎片化是当今诗人和社会合力对人类存在的家园——语言的自我降维和挤压,当意象从对现实意义的一般指涉,到诗人将其放置进诗歌的王国进行去蔽与还原时,诗歌所表现出自身之于散文、小说、戏剧等其他艺术的不同与自觉或许是骆一禾留给我们的宝贵财富,也是当代诗坛所需要回顾与反思的。

a王小龙:《远帆》,见老木编:《青年诗人谈诗》,北京大学五四文学社1985年。

b见骆一禾1984年6月22日日记手稿。

c见骆一禾1984年10月11日日记手稿。

d骆一禾:《美神》,见《骆一禾诗全编》,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838页。

e骆一禾、张玞:《母亲——对近年新诗的意象研究(手稿)》,1987年,第14页。语言作为一个系统是一个共时体,但言说的行为(诗也是一种言说)总是历时的,诗的叙述性体现的正是其历时的特点。

基金项目: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一流学科2019年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项目编号为:18SCXZD11

作者:何清,广西民族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学。

编辑:赵斌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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