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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明”与“倦怠”

2022-05-10陈守湖

媒体融合新观察 2022年2期

陈守湖

摘要:韩裔德籍哲学家韩炳哲将当下高度数字化的社会称为“透明社会”,其著作《透明社会》《倦怠社会》从文化批判的立场出发,对数字技术给人和社会带来的系统性改变进行反思。韩炳哲认为,透明社会的动力机制既来自数字技术的强制,更来自人们自我展示的热情。社会整体对透明的无比认可和全力追求必然导致人类主体的异化,“视觉暴力”状态下个体精神所遭遇的焦虑,或可从自觉的“倦怠”中获得解脱。

关键词:韩炳哲 透明社会 倦怠社会 文化批判

好长时间了,我发现我的心里想或者嘴上说什么事,第二天或者一段时间就会出现相关的话题,我非常地纳闷,我也没有相关的搜索过,这个问题令我很苦恼。

——知乎网友:《我的手机为什么这么懂我?》

相信太多的人都有这位知乎网友一样的困惑。移动互联网时代,智能手机是许多人的“亲密伴侣”,手机最有资格懂你。当然,懂你的并不是手机这个物质性的载体,而是满屏的APP。你一旦用了某APP,那就意味着向它交出了自己。在大数据、云计算、人工智能等技术支持下,手机如同一个高智能生物,随时都在探悉它的主人,这意味着人们在“手机”面前毫无“隐私”。但为何明知这互联网世界就是信息裸奔,人们还依然趋之若鹜?读一读韩裔德籍哲学家韩炳哲的《透明社会》,我们可能会豁然开朗。

一、强制透明

韩炳哲把我们当下身处的数字社会称之为“透明社会”。在他看来“透明”是一种系统性的强制行为,它席卷所有社会进程,并使之发生深刻的变化。正是这种系统性的强制行为,使得透明社会成为了一体化的社会。对“透明”的强制追求使人类本身降格为系统中的一个功能组件,“透明”因此成为一种无处不在的“暴力”。

与“透明”相对应的“隐私”,为何在当下显得有点落寞?原因就在于现代社会运行机制中所强调的“可见性”。

社会结构追求可见性,数据作为可见性的结果则成为人的基本配置。数字化生存中的人们,在社会系统中如果缺乏属于自己的数据身份,其生存都会成为问题。新冠疫情防控系统与社会成员的数据连接就是典型案例:健康码、行程码成为社会系统接入的个人身份并以此重新组织社会秩序。而健康码、行程码正是基于透明而生成的。确诊病例的流调同样如此:仅仅依靠个人记忆很难实现准确的流调,人们相信,数字记忆比人的记忆更为可靠。当然,这样的成功也基于人的轨迹的数字化。疫情防控催生了一个新词——时空伴随者。和密接者不一样的是,时空伴随完全是数字意义上的指认,它指的是:在户外开放空间里,某社会成员的手机与确诊者的手机曾处于同一移动通讯基站,在一定距离范围及相应時长中发生过数字轨迹碰撞。这个新词的确最能体现数字社会特质,即所有智慧城市的建设都基于对人和物的数据的集纳和计算。

社会交往同样如此。信息技术的进步,使得社交媒体高度发达。和具身在场的交往不一样的是,媒介化的交往是离身脱域的。无论采用什么方式进行交往,信任机制的建立都是首要的。毫无疑问,充分的信息是信任的前提条件。我们经常说的“察言观色”,即是社交参与人收集信息并迅速作出判断的过程。那么,媒介化的交往如何建立信任机制?很显然,需要新的信息采集渠道和方式。技术编码的社交得以实现,是因为社交行为人向社交媒体首先交出了信息。初次注册登录其实非常简单,看起来索要的信息并不多,却由此打开了用户的信息库,而随后每一次的社交活动,都在向社交平台“暴露”自己。

韩炳哲在《透明社会》中谈到这种现象时说,当今社会中到处洋溢着对“透明”的热情,而人们的当务之急是培养一下对距离的热情。他从对数字资本主义的批判来谈“透明”的泛滥:“距离和羞耻心无法被纳入资本、信息及交际的高循环。因此,人们便以‘透明的名义,消除了所有谨慎的回旋余地。它们被照得通亮,被剥夺殆尽。”他毫不留情地指出,对“透明”的强制追求确确实实正在摧毁那些肯定的、富于生产力的人类存在与共在的空间。

当然,技术的强制性只是“透明社会”得以形成的一个方面,除此之外,还归因于人对“透明”的主动追求。韩炳哲发现,数字社会中的人们倾向于通过自我的“透明”去获得某种“肯定”。因此他认为,透明社会其实也是“肯定社会”。Facebook一直拒绝引入“拍砖”功能,其中的心理机制就和肯定社会有关。“点赞”即为肯定。作为社交媒体的用户,他们更多的社交方式是“点赞”。微信同样如此,朋友圈里最常见的用户参与行为就是“赞”。

韩炳哲分析这其中的玄妙——“肯定社会拒绝一切形式的否定性,因为否定性会造成交际停滞。”同时,技术编码的社交行为背后,也还有着利润的涌动:“交际的价值仅仅根据信息量和交换速度来衡量。大规模的交际也增加了它的经济价值。否定的评判会妨碍交际。‘点赞比‘拍砖更快地促成接下来的深入交流。最重要的是,‘拒绝的否定性无法为人们牟利。”

如此情形,能不透明?

二、透明社会的文化心理

透明社会无疑会带来文化认知上的深刻变动。透明意味着无处不在的自我呈现。韩炳哲因此认为,透明社会是肯定社会,也是“展示社会”。“在肯定社会里,万物都变成了商品,它们必须被展示才能存在。”只是,这种展示价值并不体现为使用价值,因为它脱离了效用范围;而且也不体现为交换价值,因为它不反映任何劳动力,它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它所产生的关注。韩炳哲还以此论及娱乐文化中的偶像明星。在他看来,明星们传播的并不是什么内在价值,而是外在的标准,所以他们会尽一切手段去贴近这样的标准。展示社会也因此制造了一种普遍的“视觉暴政”——“一切都必须可见。对‘透明的强制追求将一切不服从可见性之事物视为可疑。这就是它的暴力”。

透明社会当然也制造了亲密,只不过,媒介化亲密的生成机制与基于肉身的亲密大不一样。透明社会以消灭距离来建构亲密,社交媒体同样强调一种数字化的“毗邻”关系。社交媒体的繁荣,制造了诸多“消除了‘外界的、绝对的‘近距离空间”,所以,人们在媒介化的空间里更多地遇见“同类”。因此,韩炳哲得出这样的结论:互联网是一个亲密领域,或是成为了一个舒适区。他把社交媒体所制造的亲密称为“亲密的专制”,而这种“亲密的专制”对社会生活而言,最大的破坏性就在于桑内特指出的“公共人的衰落”。亲密社会加剧了桑内特所说的自恋症,“在这样一个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变得极其自恋,所有的人类关系中无不渗透着自恋的因素。”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媒介化的公共领域展示功能日增,而公共政治的价值在衰减。从韩炳哲的观点来理解“后真相”这个近年来颇为流行的词,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认识:互联网空间是一个高度心理化、去仪式化的空间,“去仪式化”和“去叙事化”特征在其中愈趋强烈,但对真相的求解恰恰需要程式与仪式,也需要较强的叙事能力来保证。因此,尽管放弃客观化的程序直接靠近“情绪化的结果”是一条捷径,会更容易获得亲密与认同,但真相也正是在这“亲密的专制”中被束之高阁的。

“透明社会”是不是让人们变得更自由、人际间更充满信任?韩炳哲对此是悲观的。所以,他视透明社会为“监控社会”,“每个人都应该把其他人交给可见性和监控,私人领域也是一样。这种全面监视将‘透明社会降级为一个野蛮的监控社会。每个人都控制着每个人。”置身社交媒体时代的人们对此皆感同身受。社交平台毫无节制地索要、记录、计算用户信息,而人们对此并没有太多的反抗能力。人们没有在其中感觉到信任,而是随时处于信任缺失中。“透明”是带不来信任的,数字社会中的监控机制受到默许,就是因为道德机制在技术化社会中是部分失效的。基于此,韩炳哲认为,透明社会的监控并不以侵犯自由的方式体现,相反,却是在人们自愿的状态下将自己交付全景注视。“人们通过自我暴露和自我展示,主动为数字化全景监狱添砖加瓦。这里的囚犯既是受害者,也是作案人”,正所谓“自由即监控”。

透明社会也是加速社会。透明社会形成的技术机制正是基于加速。韩炳哲指出:透明社会废除了所有的仪式和典礼,因为它们无法标准化,阻碍了信息、交际和生产的高速循环。他同时也指出,在加速社会中,最大的时代危机并非“加速”,而是时间性的散射和分解。时间上的不同步使时间毫无方向地盲目飞行,嗡嗡作响,并分裂成一系列点状的、原子般的“当下”。既然时代危机并非“加速”,那么解决加速社会的措施也并不在于“减速”,“因为它无力阻止人们陷入空虚”。

理解“透明社会”对人的异化,除了加速社会这一维度,还需要从“绩效社会”的逻辑来介入。韩炳哲认为,透明社会完全遵循绩效社会的逻辑,绩效逻辑促使功能主体不断进行自我剥削,这却最能使人陷入蒙蔽——“自我剥削比外来剥削效率更高,因为它伴随着一种自由之感”。绩效逻辑是不可能真正让人们感觉到幸福的,也是不可能从根本上激发社会创造力的。

如何走出这样的困境,韩炳哲在另一本书《倦怠社会》中提供了他的思考。

三、倦怠综合征

韩炳哲认为,福柯所提出的经典概念“规训社会”已经不再适用于描述当下的社会形态。他试图用“功绩社会”来代替“规训社会”。身处功绩社会的人们, 并非传统意义上被驯化的主体,而是一个个“功绩主体”,他们就是自我的雇主。与规训社会不一样的是,功绩社会的动力机制来源于肯定而非否定,因为肯定的效率往往比否定更高。如果说规训社会中的否定性最后体现为“应当”这一社会集体无意识,那么功绩社会中的肯定性则化为“能够”这样的社会集体无意识,因此,产能更大、产量更高。在肯定性机制中形成的自我绩效命令,正是功绩社会中潜伏的系统性暴力。这种系统性暴力使得“自由与约束几乎在同一时刻降临”,剥削者与被剥削者是同一的,施暴者与受害者也是合体的。

功绩社会必然带来倦怠综合征,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能量损耗,更是心灵上的枯萎。当下社会依然不断地产生新的手段,以应对水涨船高的工作负担,“多工作业”是正在扩散并被炫耀的管理技术。韩炳哲并不认为这种专门用于管理时间和注意力的技术是一种进步,反而是一种倒退。当然,他是在人类文化创造这样的维度来反对“多工作业”的:因为“只有在允许深度注意力的环境中,才能产生文化”。但令人遗憾的是,“深度注意力”正在被“超注意力”所取代,而这种“超注意力”最重要的特征就是——“不断地在多个任务、信息来源和工作程序之间转换焦点”。

韩炳哲对于功绩社会种种病症的揭示,无不显示出他对于人的主体性的忧虑与重申。人类社会进入工业时代之后,技术物就不断地对人的主体性形成反制,而哲学家的反思也集中于两个方面:人的自由与全面发展,人的异化。韩炳哲同样如此。对于“透明社会”的命名,能看得到边沁“全景监狱”的影子,也能感觉到福柯“关注即控制”的权力批判理论对他的影响。

韩炳哲对技术权力的批判寄寓着他自己的文化理想,因此,《倦怠社会》中提到的社会设想也带着某种乌托邦色彩。比如,在论及超注意力对人的异化时,他使用了“深度无聊”这样的概念,认为人只有在“深度无聊”中才会拥有创造力并以此对抗异化。同时,他特别地崇尚“沉思的生活”,他在评析阿伦特关于“积极生活”的阐释时说:“《人的境况》一书结尾处,阿伦特在无意中谈及沉思生活。然而她没有意识到,正是由于丧失了沉思的能力,积极生活变得绝对化,从而导致现代积极社会的焦慮和歇斯底里症状。”看来,沉思也被韩炳哲赋予了自我救赎的意义。

理解了韩炳哲的文化批判立场,我们就能更全面地理解他所称的“倦怠”。他所言说的“倦怠”,既有自我或他者施压下的“过劳症式的疲倦”(亦可称为“积极的倦怠”),又有他作为一种社会疗治方案提出来的“消极的倦怠”,即“治愈性倦怠”,“这种倦怠感并非由不受约束的发展、升级导致,而是来自一种有益的自我降解。”他对于“积极的倦怠”的种种剖析,体现了马克思主义异化理论对他的影响。由于“功绩社会”和“积极社会”备受推崇,因此导致了人们的过度疲劳和倦怠。这样的倦怠是一种“分裂的倦怠感”,人不仅是孤独的,而且也是彼此孤立和疏离的。韩炳哲视这种“倦怠”为一种结构性暴力,他引用作家汉德克的话说:“这种倦怠感耗尽了我们的语言能力和心灵。”

汉德克提出的“根本性倦怠”让韩炳哲颇为激赏。“‘根本性倦怠绝非一种筋疲力尽的状态,不同于没有能力去做某事。它能够激发灵感。它促使精神的出现。”这种“根本性倦怠”当然不是什么新鲜话题,它强调的无非就是人要有自由时间、自由空间、自由心灵。但事实却是,人的媒介化生存天然地存在技术依赖,而技术正在重新切割时空,重新定义速度。时间不再属于个体,而是一种共同时间;空间也不再属于个体,有着无数的闯入者;加速社会是不会容忍心灵休憩的,偷得浮生半日闲也就成了现代生活的白日梦……韩炳哲开出的“消极的倦怠”处方显然是一种美学方案,并没有走出西方无数学者憧憬的审美救世乌托邦。不过,他对“倦怠”作出这般界分依然颇具洞见。劳动是人的本质特征,但劳动的异化却有可能是人类自身的梦魇。在这个意义上来说,他描述的“倦怠社会”的确具有治愈性。“慵懒地坐在长椅上”,不仅能获得肉身的自我松绑,更有可能触发心灵的翩翩飞翔。这样的观点,其实在韩炳哲的另一本哲学随笔《时间的味道》中有着大体一致的表达,只不过在《时间的味道》中他强调的是“凝思生命”,“当生命重获这凝思的能力时,它便获取到时间和空间,获取到持续和敞阔。”

总体而言,作为哲学家的韩炳哲对于数字社会保持着高度的警惕。和所有的技术应用一样,数字化带来了无数的便捷性,社会运行与个体行动皆获益于此,但韩炳哲却看到了另一面。《透明社会》剖析的是高度的数字化、信息化之后技术对于人的“劫持”,人不再拥有自我,而是心甘情愿地成为数字“暴政”下的被奴役者。他提醒人们:数字透明所追求的并不是心灵的道德净化,而是利益和关注度的最大化。《倦怠社会》批判的是借助技术进步而不断优化的效能带给人的精神控制。他想提醒人们的是,抑郁症、注意力缺陷、边缘性人格障碍、疲劳综合征等当代疾病的形成,完全在于某种“肯定性暴力”,而效能逻辑的不断蛊惑,又使这种“肯定性暴力”广泛而合法地蔓延。因此,韩炳哲创造了有着歧义性的概念——“倦怠社会”,并用以诊疗“功绩社会”的社会病。他警示人们,不能成为“功绩社会中的神圣人”,否则,生命就如同僵尸一般,既不能死去,也毫无生气。如何实现技术的善治,如何在技术化社会中实现人的自治,韩炳哲的思考对身处技术化日常的我们不无启迪。

参阅书籍:

1.韩炳哲.透明社会[M].吴琼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

2.韩炳哲.倦怠社会[M].王一力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9.

3.韩炳哲.时间的味道[M].包向飞、徐基太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7.

4.理查德·桑内特.公共人的衰落[M].李继宏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