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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步巷

2022-05-10向本贵

湖南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狗屎陈杰旗袍

向本贵

孙艳娣每天早晨八点赶到七步巷打扫那条巷道,十二点休息一个小时,但她没有回家,把挂在巷口那棵歪脖子老樟树上的塑料袋子取下来,塑料袋子里有一个保温盒,打开,里面有一团还有一点温热的饭菜,饭菜下面的一层,盛的是菜汤,蹲在老樟树下吃过饭,再把小半盒菜汤喝下,也就算是喝过水了。下午一点准时上班,下午五点下班,八个小时,分秒不差。这是她一辈子站在机床前工作养成的习惯。当然,她是很在意每个月月底的两天休息时间的,如果没有这个条件,她就不会来打扫七步巷了。

孙艳娣的工作很简单,保证七步巷干净、整洁。这句话是都市花园的物管主任刘长生对她说的。她清楚地记得,正月初七那天,一时风一时雪的天气突然就放晴了。她还想呢,单位上班的第一天,天公作美啊。好些日子没出门了,她准备去超市买点油盐大米和小菜。从七步巷口经过的时候,看见歪脖子老樟树干上贴着的一张招保洁员的告示:七步巷招保洁员一名,月薪一千五百元,每月休息两天,其他事项面谈。她就把这张纸片揭了下来。七步巷是都市花园小区连接大街的一条巷道,长不足百米,宽不过三丈,巷道两旁铺的赭赤色地板砖,中间是用拳头大小的鹅卵石砌成的各种花纹图案。小巷的一头连着大街,另一头则是被高墙围着的小区。大街过往的人们,谁不扭头对着小巷尽头看上一眼?他们知道里面的小区名叫都市花园,住的全是有钱人,他们还知道,都市花园里面还有一座三百年前的四合小院,是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四合小院里的主人早已作古,他的故事却是在新怀市口口相传,经久不绝。

都市花园物管主任刘长生对孙艳娣说:“要说有多少事也没有,按照告示上说的,保证七步巷干净整洁就行。进出的人们要是反映七步巷不干净了,是要扣工钱的。都市花园修好的这些年,小巷的清洁工已经换了好几个。有些人一个月做下来,到了领工钱的时候,早就扣没了。”

孙艳娣满口答应。当然,她也不是傻子,刘长生说没多少事的话不实。小巷不长,也不宽,但小巷两旁的风景树是会落叶的,过往的行人丢个烟头,丢张纸片,甚至吐口水,也都特别地显眼。还有小区的有钱人喂养的宠物狗拉屎拉尿,不及时清扫,必定是要扣工钱无疑。八个小时,一刻都不得停歇的。但她却十分看重这份工作,除了要挣得每月的一千五百块钱,她还特别喜欢七步巷的宁静与漂亮,以及流传于七步巷的优美传说和故事。

上午八点,从都市花园的门卫那里推出一辆两轮小翻斗车,小翻斗车里面放着一把扫帚,一只箢箕,一只塑料提桶,塑料提桶里面还有一把刷子。将塑料提桶盛满了自来水,挂在小翻斗车上,就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先从左边的巷道开始,把老樟树掉下的落叶清扫成堆,装进小翻斗车里,把人们随手抛下的矿泉水瓶子,或是纸盒纸片拾起,塞进随身带着的一个小布袋子里。一天下来,拾得的这些东西可以卖一块两块钱。

挂在小翻斗车上的一塑料桶自来水,当然是有重要的用途。一些业主牵着宠物狗出来遛步,宠物狗拉屎,业主把狗屎拾了,地上仍是会留有印迹,要用刷子沾上水,小心地洗刷干净。不然,扣工钱事小,一条漂亮的小巷,就变得又脏又臭了。

孙艳娣看过时间,从巷头清扫到巷尾,刚好一个小时,把小翻斗推车里的落叶和垃圾倒进大街旁边的垃圾箱,将塑料桶里的脏水换掉,又开始清扫右边的半边巷道。刚好也是一个小时。一天下来,小巷也就打扫了四次。五点了,把小翻斗推车交给门卫,才匆匆回家去。

孙艳娣的家就在不远处的迎丰巷旁边,名叫远方小区。却是不能跟都市花园比的。小区里没有花园,没有健身设备,甚至连看小区大门的保安都没有。一栋一栋五层楼房,散落在一面山坡下。住在小区里的人们却很是满足。那时,单位的领导要不是在这座城市的郊区买下一块地皮,修了这样一个小区,把退休了的干部职工往小区里搬迁,他们至今还住在远离城市的大山深处的厂区里。

孙艳娣住的A区三栋,七十个平方,是她和男人退休时买下的。男人上班时做的钳工,苦,累,做活儿拼命,还爱加班加点,落下了疾病,才在这七十个平方的房子里住了三年,就离她而去。儿子大学毕业,去了远方的城市工作。这房子就只她一个人住了。也想着去儿子那里,但这念头仅是一闪就又打消了。男人去世的时候,年迈的母亲悲痛至极,不久也去世了,留下年近九旬的老父亲一个人住在乡下,有多孤独,日子有多艰难。好说歹说,老人怎么都不愿意来城里居住。孙艳娣只得常去乡下看望老人,给老人一点生活费,还要缝缝补补,洗洗抹抹。

不知道进出都市花园的人们对自己的工作有什么评价,但孙艳娣觉得一天下来还是挺累的,回到家,周身的骨头像要散架了。在电饭煲里放一把米,或是煎一个鸡蛋,或是炒几棵盐水辣椒,再洗几片菜叶,打个汤,一餐就对付过去了。

说起来,孙艳娣把日子过得紧巴巴,全是她自讨的。两年前,男人去世的时候,乡下的公公婆婆和一些乡亲乡邻赶了来。乡亲乡邻的后面,还跟着一个青葱少年,哭得最是悲伤,清纯的两眼,泪水不断。公公对孙艳娣说,按辈分,那少年该叫你伯妈,过几天,就要走进高考的考场,可他硬是要请假来送伯父一程,他说他一直把伯父当成了榜样,要努力读书,走出大山,为国家的建设和发展做出贡献。可是,他心中的榜样却早早地走了,能不伤心落泪么?孙艳娣就记起男人曾經对她说过的话,这么多年来,老家的村里,除了他在国家搞三线建设的时候走了出来,再没有人走出大山。他真想为村里的孩子做点什么,却是来不及了啊。孙艳娣把那孩子叫到身边,才知道他叫陈杰,成绩特好,志存高远,却是因为家境贫寒,即便考上大学,也是没法走进大学校园去的。

孙艳娣拉着陈杰的手,说:“你伯不在了,还有伯妈呢。过几天就要走进考大学的考场了,好好考,考上重点大学,伯妈每个月给你一千块钱。”

陈杰对着孙艳娣深深地鞠了一个躬,两行晶莹的泪水,早就挂在了青葱的脸上。

一千块钱,在一些人的眼里,不过一条烟,一瓶酒,或是一餐小聚。可是,对每个月才三千块钱养老金的孙艳娣来说,是要从指缝间一分一分攒出来。孙艳娣着急呀,要是公公病了,要是自己有个头痛脑热,可就捉襟见肘了。

一份打扫七步巷的工作,才让她松了一口气。精打细算,一年下来,还能给读小学的孙子攒下一个红包。

吃过饭,也不看电视,也不玩手机,洗刷完毕,就睡了,第二天六点起床,七点半出门,八点做活,下午五点离开七步巷。周而复始。当然,她是盼望着月底的。并不仅仅从物管刘长生主任那里领了工钱有多么地高兴,月底了,要给陈杰寄一千块钱,然后去乡下,把公公下个月的生活费递在老人手里,她就会长长地吐一口气,有一种从心里生出的快感。当然,她还会在心里默默地说,自己虽然六十岁了,再坚持打扫几年七步巷,应该没问题的。那时,陈杰就大学毕业了啊。

这样想的时候,孙艳娣就会在心里把那八个字郑重地默念一遍:青春无悔,老有所为。

其实,这八个字不是她说的,是她男人在世的时候说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男人居住的大山里面,突然涌进来许多的车辆,许多的机械设施和工人。几年时间,一座藏在大山深处的工厂就建了起来。那时人们叫那厂子三线工厂。男人就是那个时候从农村招进厂子上班的,吃得苦,受得累,还潜心钻研钳工技艺,年年被评为厂里的劳动模范,“青春无悔”四个字常挂在他嘴边。后来退休了,他居然提起笔来,要把自己一辈子做钳工的经验和技艺记录下来,传给后来者。他就在青春无悔的后面又加了四个字,老有所为。写了两年,没来得及把手稿付印成册,就去世了,是厂里的领导将遗稿拿了去,印成书,很受厂里青年工人们的欢迎和追捧,说那就是一本有关成长和励志的教科书。

自己没那本领著书立说以示后来者,尽自己所能,帮助一个有志青年从偏远落后的山村走出来,也算是老有所为吧。

七步巷原本不叫七步巷,叫戚甫巷。这座城市原来也不叫新怀市,叫枫树镇。三百年前,一个名叫戚甫的人就住在枫树镇旁边的乡下。戚甫从小天资聪慧,勤奋好学,读书过目不忘。父母虽是穷苦农民,目光却非常人所及,种田种地,风雨劳累,堂前仍是书声琅琅。十年寒窗,戚甫先是秀才,后又举子,再后来中进士,殿试披红,官至二品,却是看不惯朝廷的勾心斗角,贪腐横行,辞官还乡。乐善好施,赈灾为民,做了不少为百姓所传颂的好事,实事,善事。特别到了饥荒年月,家门前的一条小巷总是排着长长的队伍,等着戚甫大人开仓放粮,分粥济灾。后来,这条小巷就被当地的百姓叫作戚甫巷了。

五十多年前,一条铁路从北往南,不久,又一条铁路从东往西,两条铁路在枫树镇的旁边相汇,枫树镇也就格外地热闹起来,一个原本才几千人口的小镇,就变成了一座名叫新怀市的新城,外面人叫它火车拖来的城市,也很是贴切不过。

新怀市的人口像是吹气泡一样,不断地膨胀着,房地产老板当然是要趁着机会发财的,一个姓赵的老板把戚甫旧居四周一大片田地圈起来,建成了一座高档小区,名叫都市花园。房价比别的房产老板修建的小区要高得多,还不按揭,想买都市花园的房子,一手交钱,一手拿房产证和钥匙片。也就把那些工薪阶层和做小本生意的人们,全都挡在大门之外了。小区修好,将小区门前那条逼仄的小巷拓宽了些,将小巷里的老樟树往两旁移栽,再铺上漂亮而沉实的赭色花纹地砖,与中间的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相辉相映。过后,又把一块牌子挂在小巷口的老樟树上:七步巷。灰褐色的牌子,配上赭赤色的颜体字,朴拙,厚重,古色古香。

外面人对都市花园的评价,就六个字:富人住的地方。看看从小巷进进出出的车辆和人们,就知道这小区的与众不同了。小车洗得锃光发亮,鸣一声喇叭,转一个弯儿,就融入了大街上的车水马龙之中。从七步巷出来的女人们,高跟鞋磕在地板砖上,节奏明快而响亮。男人们则挺胸阔步,目不斜视。就连人们手里牵着的宠物狗,也是与外面不一样的。或高大威猛,或小巧玲珑,按他们自己的说法,从外国买来的高级宠物狗,吃的狗粮都是与本地土狗大不相同。

外面人除了羡慕都市花园的人有钱,对他们还有很大的意见。一堵围墙,把戚甫的故居也给圈上了,两个保安站在小区大门前,恪尽职守,严禁外人入内。人们只能远远地站在大门外面,看见一排一排楼房中间的一座四合小院,古树环抱,赭檐廊廓,戚甫故居四个大字映入眼目。四合小院的大门前,还立有一块石碑: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据说,本地一位作家要写一篇有关戚甫的文章,想去戚甫故居看一看,却是无法迈进大门半步,很是气恼,一封投诉信写给了新怀市的市长。市长把赵老板叫了去,要他认真看看曾经跟有关单位签下的协议:不解决这个问题,我就让人把都市花园的围墙拆掉。重点文物,是用来让大家参观的,不能埋没在都市花园的高楼大厦里。要知道,人民群众对戚甫这样乐善好施的先人,是存有敬仰和膜拜之心的。当今社会,不也同样推崇怀德乡梓、济贫救困的乡贤么,不然,省里怎能把一块文物保护的石碑立在门前?你把戚甫巷改成了七步巷,也就罢了,毕竟小巷被你拓宽了,加长了,还说是为了售房促销、发财起步。但你居然把戚甫故居也围在了小区里面。赵老板无言以对,只得专门为戚甫故居修了一条与外面相连的通道。

孙艳娣听说戚甫这个名,是刚刚从大山的厂子里搬来新怀市的时候。那是在春天,风和日丽,她陪着男人在小区散步,看见两个老人在路旁的树荫里下棋,一边走马上炮,拱兵出车,嘴里却是说着戚甫的故事。一个老人说,那年大旱,田地无收,秋天冬天吃糠咽菜,第二年的春荒,怎么都熬不过去了,樹皮草根吃光,就吃观音土。戚甫每天在门前架三口大锅,煮粥赈灾,饿极了的人们,排的队伍有一里路长,就想得到半碗粥喝。领粥的人们看见,戚甫自己也是全身浮肿。原来,他也跟闹饥荒的人们一样,每天才喝半碗见不着米粒的粥水。一个老人说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那天戚甫从外面回来,看见巷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问他,才知道他是连夜从百里之外的乡下赶来的。他是听说戚甫大人心地好,特别体恤穷苦百姓,想从他家讨得哪怕纸薄的一片腊肉也好,让老娘在咽气之前尝尝腊肉的味道。原来,中年男人的老娘生病没钱治,将不久于人世,昏迷中,老娘却是嚷着要吃腊肉,五黄六月,家里饭都没得吃,哪来的腊肉?村里也是找不到腊肉的,农村穷,没人过年杀得起年猪。就有人说起了戚甫。快死的老人,哪吃得下腊肉,不过是尽孝心,让老人闻闻腊肉的香味儿,恬着心上路。

中年男人大喜过望。戚甫不但给了他一大块腊肉,还给了他二两银钱,要他回去请郎中给娘看病。老人就又活了三年,临死的时候,还一个劲地叫着恩人戚甫的名。

第二天,孙艳娣陪着男人去了都市花园,参观那座古朴而沧桑的四合小院,品读戚甫的贤仁与德尚,还在心里感谢那位给市长写信的作家。

每天,孙艳娣从七步巷巷头扫到巷尾,又从巷尾扫到巷头,或是默默地清扫老樟树落下的枯枝败叶,或是用刷子认真地洗刷狗屎的印迹。过往的人们都说,从没有听她说过话,也不跟人打招呼,只是见她脸色平和,两眼宁静,专心地做着活儿,认真看,又像是一边做活儿,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

实在说,孙艳娣做活儿的时候,也就想的两件事,月底的时候,给公公送下个月的生活费,当然,还会买些老人喜欢吃的糖果和肉食菜蔬。从乡下回来,得赶紧去邮局给陈杰寄钱。钱寄出去的第三天,陈杰就会打电话来,告诉她寄的钱收到了,还会说很多感谢的话。听着听着,她就会流下眼泪,她知道,这是高兴的泪水,这是欣慰的泪水,她仿佛看到了一棵青葱的小树,正在茁壮成长,而她,也尽着努力,为其培上一掬泥土,洒上一捧雨水。

第二天,打扫七步巷的时候,她会更加认真、仔细。赭红色的地砖,被她擦洗得能照见人影来,中间那条用鹅卵石砌成的花纹小道,也被她擦洗得锃光发亮,嵌镶在地上的一粒粒石子,探头探脑,像是要与过往的行人分享天天被洗脸抹背的幸福美妙。

微风吹拂,叶影婆娑。在小车的喇叭声里,在女人们的高跟鞋的嗑嗑声里,一溜儿汗水从孙艳娣的额头淌落,掉在一尘不染的地砖上,又被她随手擦拭得干干净净的了。

“哎呀,我踩着狗屎了。”

当时,孙艳娣正在聚精会神洗刷巷口老樟树下一团狗屎的印迹。六月,天热,一团狗屎牢牢地粘在地砖上,孙艳娣费了多大的力气,才把那团黑不溜秋的印迹擦洗干净,突然听到一个女人的叫喊,可把她吓了一跳。那段地砖才刚刚擦洗过的啊。

抬起头,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怒气冲冲地朝着她走来,地上就留下了一串黑乎乎的狗屎。

“别动,我给你洗洗鞋子。”孙艳娣提着塑料桶朝着年轻女人跑了过去。

“狗屎也不打扫干净,我要对刘主任说,扣你的工钱!”年轻女人怒不可遏地吼叫着。

“刚才才洗刷的路面,谁的狗拉屎了,也不收拾一下。”孙艳娣扭过头,看见一个身穿旗袍的中年女人,牵着一只大黄狗站在那边的樟树下,正对着这边张望,脸上透着开心的笑。

一股怒火从孙艳娣的胸口冲起,不过,她并没有发作。宁静的小巷,干净整洁的小巷,叶影婆娑的小巷,被一溜黑乎乎的狗屎弄得脏兮兮的了,她实在不忍心小巷里再掺杂有吵架的声音。蹲下身子,把年轻女人的脚踝抱在怀里,小心地擦拭着沾在高跟鞋上的狗屎。

年轻女人还在不停地骂着:“整天勾着头,一声不吭,也不知道想的什么,狗屎摆在大路上也不收拾。”过后,就把高跟鞋脱了,踩着袜子扬长而去,“那鞋,我不要了。”

孙艳娣追著她的背影说:“多好的真皮皮鞋。稍等一会儿,我就给你擦洗干净了。”

孙艳娣仔细擦洗了一阵,还闻了闻,没有臭味儿,才小心地提着皮鞋去了小区门口,对门卫说:“等会儿她来了,麻烦你把皮鞋给她。”

保安说:“她说不要,肯定就不会要的了。”

“多好的真皮鞋,沾了点狗屎就丢掉,多可惜。”

“你一个月挣一千五,我一个月挣一千八,用钱掐着指头算。人家的男人当的大老板,一双真皮鞋算得什么?”

“有钱,也不该这样浪费的啊。”孙艳娣转身匆匆离去,地砖上还有许多狗屎,得赶紧擦洗干净,不然,进进出出的人们踩着了,又会骂自己的。

一边走,孙艳娣又不由得担起心来,那个踩着狗屎的年轻女人,会不会去对刘主任说?那一千五百块工钱,自己是紧打紧算的,罚掉两百三百,这个月手头就紧张了。

就在这时,那边巷口又传来了谩骂声。那个身穿旗袍的遛狗女人,踩着自己的大黄狗拉的屎了。

“自己的狗拉的屎,自己不收拾,踩着了,还骂别人,没道理的啊。”孙艳娣是有些生气了,不过,从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柔和多了,板着的脸面,还挂起一丝笑来,“快来,给你把皮鞋擦洗一下。”

旗袍女人伸过一只脚,嘴里却是不依不饶地说:“我这就去对刘主任说,扣你的工钱。”

孙艳娣已经忍无可忍:“我还准备去对刘主任说。告示贴在大门口的,养狗的人家,狗拉屎,自己要收拾干净,否则,罚款一百元。看看你家的狗拉的屎,害得人家一双才穿几天的真皮鞋也不要了。”

旗袍女人就跳脚了:“那告示得改,狗拉屎,为什么要养狗的主人收拾。得你收拾。”

“问题是,那告示现在还没有改。”

“没有改也是你收拾。往后我家金毛拉的屎,你都得收拾。”

旗袍女人手里牵着的大黄狗,还以为自己的主人跟别人吵架,汪汪地大叫起来,一副装腔作势的样子。

旗袍女人抚摸着大黄狗的脑袋说:“别吵,等会儿回家给你吃火腿肠。昨天网购的加拿大进口的火腿肠,你最喜欢吃了。”

大黄狗不叫了,旗袍女人就又扭过头来,对孙艳娣道:“我的皮鞋擦洗得差不多了,快去擦洗地砖上的狗屎。我看着,狗屎没擦洗干净,我就不走。”

旗袍女人穿好皮鞋,果然站在一旁不走了。六月的天气,狗屎干得快,孙艳娣握着刷子,使出了全身的力气,一点一点地擦洗着,又担心过往的行人踩着了狗屎,来一个人,就要提醒一句:“当心地上的狗屎。”

站在一旁的旗袍女人当然也是不会闲着的:“桶里的水该换了。脏水,越洗,地砖越脏。”

其实,旗袍女人不说,孙艳娣也准备去换干净水的。站起身,却见小区的一个保安提着一桶水匆匆走了过来,老远就说:“我给你提水来了。”

孙艳娣十分感动。她在七步巷做活儿好几个月了,来来去去,总会见着两个保安站在大门口的。她知道,他们或是来自农村,或是来自城里的困难人家,找不到更好的工作,就来这里做保安了。

“不在大门口站着,送水,不务正业。”旗袍女人对着保安吼道。

保安的脸上挂着笑,说:“我下午四点接班,还没到时间。”

孙艳娣不由得着急起来,在这里耽搁久了,每天打扫小巷四个来回是要打折扣了。过路的人们见着地上落有树叶,或是丢有果皮纸屑,又会说自己的。手里的刷子,也不由得加快了速度。

旗袍女人牵着的大黄狗又叫起来,旗袍女人便记起了要给她的金毛吃火腿肠的承诺,牵着它匆匆走了,老远,还回过头来说:“一会儿我要来看的,没擦洗干净,我就对刘主任说。”

看着旗袍女人和她的大黄狗进了小区大门,保安抢过孙艳娣手里的刷子,说:“我来擦洗狗屎,你在后面冲洗。往后,不要跟她争吵,我们都要让着她三分的。”

孙艳娣看了他一眼,不过二十多岁,两眼清纯,脸上还带着稚气,两抹浓眉却是紧紧地拧着。她问道:“你是农村来的?”

“不是,我就住在七步巷旁边的桂树巷。”

“怎么没去别的地方找个挣钱多一点的事情做?”

“我娘去世了,我爸又中了风,行动不便。我要去远处打工,我妹就得辍学回家照顾我爸。我妹读书成绩特好,我不想耽搁她读书的。实在说,那时还真的没想到会来都市花园做保安的,和几个高中同学一块参观戚甫故居,看见大门口的墙上贴着一张招保安的告示,就来了。”之后,年轻保安又说到那个遛狗的旗袍女人,“都市花园住的许多有钱人,我羡慕他们,又不羡慕他们。他们有钱,也不一定把日子过得有多顺心。那个遛狗的旗袍女人,名叫李莹秀,万隆超市郑老板的老婆,郑老板把连锁超市开到广州去了,身价过亿,身边的漂亮女人也多,李莹秀吵过,闹过,后来连班也不上了,除了牵着她的金毛玩,就是想着怎么花老公的钱。听小区的人说,身上穿的,家里用的,就连金毛吃的狗粮,都是从外国买来。心里憋着气没地方出,就找人吵架,有理无理都要吵,吵不过别人就撒泼。”年轻的保安眉头拧得更紧,清纯的两眼,除了一丝迷惘,又有了几许光亮,“我们没钱,日子却是过得舒畅多了。”

开始,孙艳娣还认真地听着,时不时还会叹息一声。后来,她就没有认真听他说话了。还有八天,就月底了,除了给陈杰寄生活费,还要多寄几百块钱的,放暑假了,陈杰要买车票回家呢。

“扫地的,这里落下的树叶怎么不打扫干净?”

这天上午八点,孙艳娣匆匆从门卫那里推了两轮小翻斗车出来,就听见背后有人叫喊。回过头来,又是那个名叫李莹秀的旗袍女人,一只手牵着金毛,另一只手指着飘落在巷道里的落叶责骂着。

孙艳娣原本想说,我刚来上班,昨晚上落下的树叶还没来得及清扫呢,可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个李莹秀是杠上自己了啊。因为金毛拉屎,两人争吵几句之后,七步巷就成了她和她的金毛经常驻足的地方。眼珠骨碌碌地看着她扫地,擦洗地砖,还要指责这里又掉树叶了,那里狗屎的印迹没有擦洗干净。好在,她手里牵着的金毛似乎知道这个扫地老人的劳累,再没有像上次那樣,将一摊又稀又臭的屎拉在巷子里。有时屎尿急了,会咬着李莹秀的旗袍往巷口拖。

常常,孙艳娣做累了,会回过头来看一眼干净整洁的小巷,心里就会有一种成就感。人们说,环保工人是城市的美容师。如今,自己这个在机床前站了一辈子的车工,也成了城市美容师的一员了啊。李莹秀板着的脸面,冷冷的话语,也就不算什么了。反倒觉得,这个李莹秀,要是不找点由头使使性子,发发脾气,只怕是会忧郁出病来的。

过往的行人,或是对着她点点头,或是投来一张感谢的笑脸。那些以车代步的人们,从孙艳娣身边经过的时候,也会轻轻地按一声喇叭。开始的时候,孙艳娣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按喇叭,自己没有占道,路上也没有狗屎或别的脏物。后来,她才知道,这是跟她打招呼,或是说,是对她劳动的肯定。她就格外地感动了。住在都市花园的人们,也不都像李莹秀,他们是知道自己劳动的辛苦和价值的。

不知道怎么的,孙艳娣会突然想起陈杰来,陈杰大学毕业,会在哪个城市落脚呢?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呢?日后有钱了,会不会也像他们一样,心存良善,仁德宽厚,视百姓为亲人?

突然,一声刺耳的喇叭声在身后响起,可把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李莹秀什么时候站在身后的?金毛可能又急了屎尿,咬着李莹秀的旗袍,往巷口拖。李莹秀却是正准备指责孙艳娣没有把地砖上的一点口香糖的印迹擦洗干净。人和狗,就开始了拔河比赛。一辆从小区开出来的小车,见着狗不让道,人也不让道,打了打方向盘,准备靠边绕过去。也许,李莹秀是担心她的金毛被小车撞着,这时又依了金毛,自己却是眼看着就要跟小车撞上了。说时迟,那时快,孙艳娣一个箭步扑了过去。李莹秀被推上了人行道,她自己却是躺在了小车的下面。

开车的是个年轻姑娘,早就吓得失声大哭,把孙艳娣从小车的下面拖出来:“快上车,送你去医院。”

孙艳娣揉了揉胳膊,又揉了揉腰杆和两只脚,说:“轮子刚碰着我,就停了下来,没被碾着,去医院做什么?”过后对姑娘说,“巷子窄,人来人往,往后开车要慢一点。”

姑娘抱怨说:“我要赶着上班,总不能等着李阿姨和她的金毛拔河比赛完了再走吧。还是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不然,我不放心的。”

“我说了,没伤,不去。”孙艳娣拿起刷子,开始清洗地砖上的口香糖的印迹。

姑娘从口袋掏出两张红色的票子,递给孙艳娣说:“现在不去,有空了就自己去医院看看吧。要是钱少了,就去找我,我叫田玉芳,住在五栋一单元四楼。”

孙艳娣把两百块钱又塞进田玉芳的口袋:“我不会去医院的,也不会要你的钱。快上班去。”

李莹秀牵着金毛拉过屎回来,看着田玉芳远去的车影,带着不屑的口气说:“你知道她家什么情况吗?”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孙艳娣头没抬,她要把耽搁的时间补回来。

“在都市花园买了一套小户型房子,小两口还是拿不出那么多现金,只得借。我还不知道?开车都想着还账的事。”

孙艳娣心里一怔,原来,住在都市花园的,不一定都是有钱人,不由得喃喃说:“都市花园只要现金,不按揭,不向亲朋好友借,又怎么办?年纪轻轻,上班没几年,能攒了按揭的钱,就很不错了啊。”

“没钱,就不要在都市花园买房,假充有钱人。”

孙艳娣对她说的这话很是反感,你有钱啊,过的日子没比谁好到哪里去。但她没有把这话说出来,戳到她的伤心处,只怕会跟自己拼命的。

这时,李莹秀从手提袋里掏出一摞大红票子,递给孙艳娣说:“她给的钱你不要,我给的钱总会要的吧?”

孙艳娣仍是不停地做着活儿,只回了她两个字:“不要。”

“你就不看看我给的多少钱?”

“给少不要,给多也不要。我说了,没伤着,为什么要别人的钱?”

“你说,为什么要救我?”

“我當时可没想你说的那个为什么,就想着不推你一把,你就实打实地躺在小车的轮子下面了。”

“不记恨我骂你的话?”

“记那些做什么。早就忘了。”

“往后,七步巷没打扫干净,我还会说你的。”

“说也好,不说也好,该我做的,我一定要做好。”顿了顿,孙艳娣又说道:“不过,狗拉屎,得狗主人自己清理,告示贴在小区大门口的。白纸黑字。你不清理,是你的错,还要骂人,就错上加错了。”

李莹秀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不过,却是没有像以前那样发作,站一阵,牵着金毛走了。

下班之后,孙艳娣去了百佳超市。公公盖的被子破旧了,得换一换。在衣被店转了一圈,果然就买到了,纯棉,软和,厚实,价钱也合适,公公一定会喜欢的。回到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孙艳娣觉得有点累,懒得做晚饭,匆匆煮了碗面条吃,就睡了。躺在床上还想着,趁着天气好,抽空把新买的被子洗一洗,送生活费的时候,一并带回去,公公直接就可以盖了。

让孙艳娣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早晨,她起不来了,右脚的脚踝没红没肿,却是着不得地。她找根棍子拄着出门去,拦辆的士就去了医院。她真的觉得奇了怪了,没碰着,没磕着,也没生出疱疮,着地时,脚踝怎地这么钻心的疼痛啊?

医生捏了捏脚踝,说:“要照片。”

“没那么严重吧?我还要去做活儿呢。”

“还想着做活儿!弄不好,这脚会留下残疾的。”

孙艳娣就着急了:“别吓唬我。”

“不是吓唬你。照了片,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

孙艳娣只得给都市花园物管刘主任打电话,说她病了,正在医院弄药,得请一天假。

照片出来,孙艳娣就住院了。右脚的脚踝筋腱严重损伤。医生说:“怎么把脚踝筋腱弄成这样了?好在你是退休工人,有医保,自己不会掏多少钱,安心住下来吧,十天半月,别想着去做活儿了。”顿了顿,医生提醒道:“要是被别人撞着,碰着,磕着,是可以去找人家的,怎么说,也要给点营养费什么的吧。”

孙艳娣想起来了,昨天推李莹秀的时候,自己是被小车撞倒的,指不定倒地时,脚踝就磕着小车前面的挡板了。铁家伙,磕哪里还不伤着?自己却是急着救人,哪能觉出疼来?便说:“我不会找别人。自己愿意的。”

“什么愿意不愿意,我听不懂。”

孙艳娣就说了昨天车轮下救人的经过,医生的眼睛就瞪大了:“救人,还不说。你就不知道都市花园住的都是有钱人?还少了你的几个营养费?还得给你补住医院的损失呢。”

孙艳娣说:“不是外面人说的那个样。都市花园也住有靠着工资过日子的人,买房借了别人的钱,整天急得愁眉苦脸的。”

“真的吗?”医生说,“放心吧,我会尽最大的努力,不让你的脚踝留下后遗症就好。”

李莹秀和田玉芳是在孙艳娣住进医院的第三天来看望孙艳娣的。两天没人清扫七步巷,巷子里落叶遍地,狗屎的印迹如在地砖上开出的黑色牡丹,却是散发着恶心的臭气。李莹秀怒气冲冲地质问刘主任:“那个打扫七步巷的老女人怎么没来,七步巷臭死了,脏死了。”

“住医院了。看来,我是要另请别人打扫七步巷了啊。”

“什么病,要住医院?大前天还在打扫七步巷。”

“谁知道啊。好好的,右脚的脚踝突然就疼得不行,下不得地了。”

李莹秀就想起来了,大前天,把孙艳娣从小车下面扯出来的时候,她就看出孙艳娣走路有点不正常,可她自己却不觉得,还一口咬定什么伤都没有,谁给钱都不要,住医院了,也不吭一声。

这么多年来,李莹秀的心里,满满当当的,只有对男人的憎恨和抱怨,只是想着如何报复那个曾经恩爱有加,现在却是背叛了自己的负心汉,除此之外,什么都进不了她的心里。可是,这天晚上,李莹秀失眠了。孙艳娣的身影在她的脑壳里面晃动,怎么都赶不走。瘦弱的身子,花白的头发,脚上穿的一双黄跑鞋,一身粗布工作服已经洗得发白了。谁都可以用一种不屑的目光看待她,谁都可以指责她,甚至去向物管刘主任打小报告,扣她的工钱。可她,仍是尽心尽力地把七步巷打扫得干干净净,冷天,任凭刺骨寒风抽绞;热天,任凭汗水湿透衣衫。从不与人争执,甚至一天到晚都不开口说一句话,那张被风雨霜雪磨砺得皱纹密布的脸面,是那般地平和,那双有些浑浊的眼睛,是那般地宁静。在她的心里,七步巷干净,过往的行人笑逐颜开,才是对她最高的褒奖。生命攸关的时刻,她又是那样地勇敢,那样地奋不顾身。要不是她,这个时候,躺在医院的,就不是她,而是自己了。

那天是星期天,李莹秀找到田玉芳,对她说了孙艳娣住医院的事,还说是因为脚踝痛。

田玉芳就急出了眼泪来:“是不是那天被我的小车碰着了啊?”

“我也不知道。跟我去医院看看吧,要是被你的小车撞伤,也不用你掏钱的,我有钱。”

两人买了一个漂亮的花篮,还买了许多糖果奶粉,来到医院的时候,孙艳娣正在给乡下的公公打电话,说她这些日子很忙,不能去乡下看望老人了,生活费她会给老人寄去,要老人好好保重身体,这些日子忙过,她一定会去乡下看望老人的。给公公打完电话,她又准备给陈杰打电话,突然看见李莹秀和田玉芳站在病房门口,吃惊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要不是七步巷太脏,我们不会知道你住医院的啊。”

“我也着急,还不知道这脚什么时候才能下地呢。刚才给刘主任打了电话,要他另外找人打扫七步巷。”

“脚怎么就下不得地了,是不是大前天被我的小车轮子压的啊?”田玉芳这么问的时候,一脸的焦急和惶恐。

孙艳娣把田玉芳拉到身边坐了,连连摆手道:“要是被你的小车轮子压着,这脚还不报废了?我自己走路不小心,崴伤了脚踝。不会在医院躺多久,就可以出去做活儿了。”过后劝她说:“困难是暂时的,欠下的房款清完,小两口挣钱过日子,那该多幸福啊。你一定不知道吧,我那时买房也借了钱的,前不久才还清呢。”

一旁的李莹秀却是打断了她的话,问道:“剛才,你给谁打电话?”

“我公公。”

“住在哪里?”

“上垭乡。”

“很偏远的啊。你是上垭乡人?”

“我男人是上垭乡人。我是三线工厂职工子弟。”两行泪水从孙艳娣的眼里溢出来,挂在多皱的脸上,“四十多年前,我男人从上垭招工去厂里上班,我们就认识了,一块生活了四十年,苦啊,累啊,都过来了,孩子也已成家立业,按说,该享福了啊,他却早早地走了。”

李莹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眶居然也湿了,安慰了孙艳娣几句,就带着田玉芳匆匆走了。一会儿,给孙艳娣医脚的医生来对孙艳娣说:“我说吧,都市花园住的都是有钱人。刚才,那个穿旗袍的中年女人给你交了一万块钱住院费。你就安心在这里医脚吧。”

孙艳娣摇着头说:“我不会要她的钱,脚好了,我就去挣钱还她。”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孙艳娣突然接到公公打来的电话,说有两个女人去上垭看望他了,除了把她带去的生活费给了他,还给他买了许多糖果和肉食之类的东西。开始,孙艳娣还怔着,后来,她就猜出那两个女人是谁,她们居然跑到上垭去了啊。

更让孙艳娣没有想到的是,第三天,陈杰又打来电话对她说,这个月的生活费他收下了,下个学期就不用寄钱了,他评上了学校的三好学生,得了一等奖学金,攒着用,暑假再打打工,下个学期的生活费就差不多了。不用猜,还是李莹秀寄去的钱。孙艳娣怎么都想不明白了,李莹秀是怎么找到公公家的,又怎么知道自己一直在给陈杰寄钱。更让她想不明白的是,几天前,李莹秀还是一肚子的恼怒,一肚子的怨气,一肚子的憎恨,见谁都不顺眼,见谁都牢骚满腹,怎么突然生出慈悲良善之心了啊?真想当面向她道一声感谢,并告诉她,日后脚伤好了,找到活儿做了,是一并要把钱还给她的。

在医院躺了整整一个月,孙艳娣才走出医院的大门。只是,她再没有去七步巷,那只磕伤了的脚踝,虽是没有留下后遗症,站久了,还是有些疼痛,打扫七步巷的活儿,已经不能胜任。好在,上面来了政策,为了解决城市困难家庭的生活问题,城市可以摆地摊了,新怀市随即出台市民摆地摊的几条几款,鼓励市民在不影响交通规则和市容市貌的前提下,走出家门,做地摊生意,赚露水钱,以此提高市民的生活水平。孙艳娣那个高兴,每天早早地去了城郊的路口,从农民手里买些新鲜菜蔬,转手摆在街头巷尾的地摊上卖。一天下来,挣的钱不比打扫七步巷的工钱少。

那天早晨,孙艳娣刚刚摆好菜摊,就看见了田玉芳从那边街口走来,一边走,还一边问着地摊上菜蔬的价钱。看那样子,她是常来地摊买菜的。

孙艳娣大声地叫她:“田玉芳,不用买了,到我这里拿点去吧,小两口,吃得多少蔬菜啊?”

见是孙艳娣叫自己,田玉芳的脸上露出惊喜,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拉着孙艳娣的手说:“什么时候出院的?我还对李阿姨说,要去医院看望你的。脚好了吗?”

“好了。问你一个话,那天,你跟着李莹秀去了上垭我公公家?”

“去了。你一定不知道吧,李阿姨就是上垭旁边的大坪乡人,对上垭乡比较熟悉,稍一打听,就找着你公公家了。”

“给我公公的钱,一定是李莹秀掏的了,还有陈杰的生活费,也是李莹秀寄去的吧?我还准备过些日子还她钱的。”

“都是她给的。但她决不会要你还她钱的。”田玉芳笑着道,“那天,听你公公说你节衣缩食,按月给陈杰寄钱,资助陈杰读大学,对她的触动很大,从你公公家出来,她就带着我去了陈杰家。陈杰的父母一边说着你的好,一边淌着眼泪。没有想到,李阿姨的眼泪也出来了,濡湿了脸面,久久未干。那天下午,她没有和我一块儿回来,一个人去了大坪乡,几天之后才回来,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身上的旗袍脱掉了,拧着的眉头舒展开了,也不跟她男人冷战了,从她男人那里要得一笔钱,然后通知大坪乡在外读书的贫困大学生的家长,往后不用给他们的孩子寄钱了,她寄。算一算,还是用不了多少钱,她就把钱交给了大坪乡的有关领导,成立贫困大学生帮扶基金会,有钱人可以往里面汇钱,贫困大学生可以申请资助。一纸协议,一份承诺,寒门学子的求学之路,就平坦多了,通畅多了。问她,怎么突然就这样了?她说,学孙艳娣。她还说,那个浑蛋,从农村走出去才多久,肚子里的苞谷屎没屙完,就把曾经的苦啊,难啊,全都忘脑壳后面去了。她得从他那里多掏些钱来,为家乡做点好事,实事。”

“我有什么好学的?”孙艳娣那张老皮老草的脸上,却是泛起了腼腆的红色,喃喃说,“往后,大坪乡是会走出多少有文化,有知识,有理想的青年才俊的啊!”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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