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听懂528赫兹
2022-05-10许玲
许玲
静珠和淑芬
一节课四十分钟,我耳朵里进去了三列火车。
下课了,淑芬站在讲台边对静珠说。静珠低着头收拾着她的琴盒,用绣花手绢轻轻擦拭着琴身上的松香尘末和指纹。这里是文化宫,小提琴教室陷在带着欧式气质的建筑里面,是一处温柔的小内脏。它离火车站相去甚远。就算那些声音喜欢赶路,经过一片阔大的湖,再经过一条牵满紫藤的长廊,爬上三楼时,应该连一声叹息都没有了。上节课,淑芬告诉静珠,她的耳朵里有一台割草机,发出那种想把人割倒的轰鸣声。静珠背上琴盒,淑芬已站在教室门口,她的手上下起伏,“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音乐老师每堂课上都会对这些不再年轻的女人强调,节奏是音乐的脉搏,节奏不准就像一个人心律失常。她要求她们在空中徒手打着拍子,静珠有几次在节奏练习中停下来,看着她们集体张牙舞爪,像对谁招手的样子,觉得很滑稽。淑芬收拾东西最快,自从知道能够坐上静珠的顺风车到小区门口,她就开始等待静珠。淑芬空弦练习时,把整条胳膊的力量压在琴弦上,让那几根可怜的线条发出抗议的哼唧。年轻老师对她说话很直接,这位同学,注意力度,这是拉琴,不是弹棉花。大家会停下来,看着她歪着头夹着琴,躬着肥厚的背,腆着大肚子,左右腿张得像圆规一样的拉琴姿势笑。正是这些,让不轻易接受陌生人的静珠同意了与她同行,打消了请一个私教的念头。她太需要热闹和笑声。
淑芬抱着黑色的琴盒坐在后座上,破损的外盒露出了白色的内衬,她像搂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水煮蛋,一路上她总会找些话说,像剥蛋壳一样,当着静珠的面,一点一点把自己剥清楚。她年轻时在供销社守柜台,下岗后换了好些工作,现在她有了大把的時间。淑芬看着车窗外那两个穿着红马褂,正将垃圾掀倒在斗车里的女人说,这些清洁工都是乡下来的,要劳动到死的那天。我不怕了,我有退休金了。静珠能听出淑芬的满足和自豪,这么一个简单的女人,那些奇怪的声音是怎么进入她的耳朵,折磨她睡眠的呢?淑芬说它们能把人的脑壳叫炸了。静珠知道,这是幻听。就像静珠的幻觉,她总会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看到志明,刚才他的脸就在车玻璃上。她一凝神,他就在马路的台阶上走着,是离家那天的打扮,黑色的衬衣,蓝色的西裤,它们带着熨烫之后的潮气,在他周围形成了一团雾气。一个多月以来,他和静珠寸步不离。
车经过一所小学,大门内涌出了很多孩子。静珠的车停了下来,孩子们跳跃着,将志明的影子淹没了。交警指挥着孩子们像一群鸭子般从斑马线上通过。静珠问淑芬,小提琴是最难学的,怎么偏学它呢?
我女儿的小提琴拉得好,过了十级。书也读得好,没见过她那么聪明的。淑芬回答。
静珠有些意外,意识到这只是自己根深蒂固的一种偏见。这样的女人当然也会有婚姻,也有机会拥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静珠夸道,那你女儿真不错。
这些孩子们啊,要不就是上辈子欠了她的,或者她欠了你的。养了一个报恩的孩子是福气,养了一个讨债的孩子,这一世就苦不上岸了。
静珠说,你的孩子这么优秀,是来报恩的。
淑芬声音提得更高了,我真没见过比她更懂事的孩子。
静珠笑了笑,你女儿在哪里读的大学呢?
淑芬说出一所大学的名字,问道,你知道这所学校吗?
孩子们过去后,汽车开始缓缓通行。静珠当然知道,这正是儿子理想中的学府,只是因为发挥不太好,所以才另有选择。静珠说,那可真是不错,你爱人做什么工作的?
我没有男人。
静珠说,不好意思。
女儿三岁那年,我就一个人带着她了。我婆婆这人重男轻女,明里暗里欺负我,我受不了她说话的阴阳怪气。每次吵架,我男人也不向着我。所以,我就离了。我发誓,做牛做马,不把自己当人,也要让我女儿超过男人,淑芬声音愈发激昂。
静珠对这个女人最初的认知,如同橡皮擦经过一般,被擦拭和重新填写。淑芬在后座拍了拍静珠的肩,麻烦停下,我到了。
这是一个普通的小区,所处的位置也一般。淑芬下车的时候把门一拍,劲用得大,“砰”的一声响。静珠皱了皱眉头,看着她宽大的身躯和吊在后背上摇晃的琴盒,她突然觉得,淑芬的手边应该牵着一个小孩。一个接孙子学琴回家的外婆才与淑芬匹配。世界重新变得安静,志明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他说,开车不能走神啊,很危险的。静珠侧过脸,志明的脸浮在空气里。她说,那你是为什么呢?开了二十年车了,为什么会把车撞到高速的隔离带上,让身体和车像一只鸟一样地飞了起来?如果不是那套衣服,谁还会认识那是你的脸。
静珠将车停在树荫下,被车窗隔开的世界像消了声的电视一样。眼泪一直蓄在眼眶下的水沟里,随时可以漫延出来。这让一切影影绰绰,更像一场梦境。只有梦,才有能力对命运任意指使,它可以让一个人以那样惨烈的方式,凭空从世界上消失。这么多天来,她一直在梦里看电视,没有声音,只有不断变换的场景,还有来来往往并不相识的人。静珠多么希望,志明此时在家,坐在沙发上看着报纸或者手机,笑着看她从外面走进来。静珠的目光总是最先落到他的头发上。五十六岁的人了,几丛银发躲在还算茂密的黑发里,让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四十五岁那年,他的白发才从双鬓那里开始冒出来。他们一起那么多年,往事就像他的头发一样。她一天数一根,可以数很多年。
家里没有了人烟。静珠给保姆珊姐放了一段时间假,这些天,她寸步不离陪伴着静珠。家里少了一个人,以后还用不用得上她,还不一定。茶几上摆着珊姐离家时洗好的果盘。静珠把自己丢在沙发上,面前是一部手机。静珠将破碎的屏幕换成了新的,将它充电后放在茶几上。就像以前,它的主人会做的事情一样。
静珠一周之前,开始一条一条翻看着志明的微信,读着他和别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静珠能想象他发送信息时不同的表情。他下唇闭着的时候,会有让人想听他说话的冲动。方正的下颌,刮过的胡子痕迹一片青色,她喜欢看它们刚冒出来的时候。这么多年,正是这张脸,常让她生出这是自己私人领地的自豪感。手机里那些做房产、健身、中医理疗的人,根本不知道他的死讯,还在给他发微信。这给静珠带来一种强烈的感觉——志明还活着,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绕过茶几温和地看着她。静珠珍惜这种感觉,她看得异常缓慢,她肆意想象着他和他们之间的认识和交集。联系人有几百个,志明和他过去的生活可以伴自己走过相当长一段时间。
静珠点开了一个叫秋的微信名,在一系列的名字之后。微信头像是一捧菊花,和志明墓碑上那束很像。秋和志明的所有聊天只有两行。秋:慢点开。志明回复得很简洁:嗯。信息发送的时间,正是志明那天上高速的时候。静珠反复读着它,屏幕上大片的空白,反而蕴含了大量的信息。这是一个女人?在此之前,静珠从未因为不信任翻看过志明的任何短信、微信。他给她一种安定,必将白头到老的感觉。这三个字可以理解为最普通的问候,但是静珠却想起了这一幕:志明出发前,站在玄关处换鞋,他弯着腰对着她。她在后面叮嘱,慢点开啊。他几不可闻地说,嗯。
就是这种感觉。静珠的心像荡秋千一样飞了起来,她翻看了秋的微信名:zhiqiu08030。情侣间爱到浓烈时,最喜欢从姓名中各取一字来组合一个新的名字。至于后面那四个数字,正是志明的生日。这绝不是巧合,静珠的大脑电闪雷鸣,突然就闪现出一头乌黑色的长发和一张温柔的脸。静珠生活里从未出现过这样的女人,在三十多年的岁月里,静珠几乎没有使用过她的第六感,也没有出示过她作为女人的直觉,再也没有比志明更值得信任,更长情的男人,就像淑芬夸她的女儿一样。
这一张凭空想象的脸,为什么那么真实?这一刻,静珠的感觉变得如刀般尖锐,直接插进了她的心脏,她疼得蹲在了地上。
淑芬和小登
静珠说话时喜欢盯着人的眼睛,淑芬不得不用手指一遍遍抠着自己的眼角。淑芬跟她说,我今天不坐你的车,我要去桥南市场买个汤锅。
下课后,是静珠约她来到紫藤架前,那些花上个月开成了一片耀眼夺目的紫海,现在花期已过,一场雨水过后,只剩残花敗叶。淑芬一边打量着花架,一边说,这么好看的花,为什么不能多开些时候呢?
淑芬发现,静珠并没有真的在看自己,那双眼睛把自己当作了一个焦点,越过紫藤架,早就扩张得无边无际。淑芬刚才说的话和等待她回答的沉默都没有把她从那个世界拉回来。淑芬熟悉这种有心事的眼神,好些次,小登就是这样看着自己,完全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问,小登,妈妈给你弄点黄豆酱带到学校去,那边可买不到。小登看着她说,唔。她再问,小登,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小登说,唔。淑芬愣了一下,说道,什么时候有的?小登才突然惊醒般一脸茫然,妈妈,你问什么?淑芬想,是什么时候开始不了解女儿的呢?这个问题,淑芬已经问过自己很多遍了。小登放学后,“噔噔”上楼的脚步声,一定先响在走廊上的声音,妈妈,妈妈,我回来了啊。淑芬脑海里这些声音,代替了她的回答。
她就是小登啊。她长在后颈和屁股上的胎记,右膝盖上因为摔跤而磕碰了的伤口,那么清晰地长在淑芬的记忆里。小登这样形容那条成年后的伤疤——长大后它变成了一条鱼。小登应该是个乐观的孩子,她爱抿着嘴笑。她从小没有父亲,可自己给小登的爱,足够让她相信母亲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可是,她为什么要这样呢?
你帮我做件事吧!
静珠突然开口说话,把淑芬惊了一下,你说什么?
你走神了,静珠看着淑芬的眼睛重复道,我想请你帮我做件事。
淑芬爽快地说,什么事,说吧。
静珠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小声对她说,请你加这个微信。静珠又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会用微信吧?
当然会啊,现在谁不会啊。淑芬接了过去问道,然后呢?
静珠说,我想了解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长什么样,做什么工作。
淑芬说,你怎么不自己加呢?
静珠说,我不能出面。淑芬一副了然的样子。她低声说,小三?难怪你心神不宁的。淑芬看着静珠迅速绷紧的脸笑道,我们都这个年纪了,你是不是想多了。
静珠不喜欢这句玩笑,扭头就走。淑芬举着那张薄薄的便签纸,冲着她苗条的背影说,你这么漂亮,这么有气质,你怕什么啊。
静珠头皮上新长出的头发和烫染过后的棕发连接在一起,显得有些突兀了。她瘦削的脸庞因为不再饱满而有些松弛,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她的气质。在淑芬眼中,静珠短而微卷的发型,笔直的后背都是吸引她的地方。小登从小到大,淑芬都会拍着她的背,挺直,不要弯,不要驼背。见过她们母女的人常会说,小登和妈妈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这不是夸奖,这只是在暗示着母女俩拥有同款宽阔多肉的脸庞,粗壮的四肢,还有小小的鱼泡眼。淑芬无法修改自己,却希望小登有机会成为静珠那类女人。
淑芬坐在紫藤架下,抱着小登的小提琴。今天学了一些乐理,D大调,G大调,音阶与琶音,那些音阶像蝌蚪一样爬上去。她只习惯切菜煮饭,搬货上架的手指按在那几根弦上,一指一指地挪动,拉出来的不是音乐,是一种能让人停下来窃笑的噪音。如果把自己变成一个孩子,像小登学小提琴那样的年纪,她应该也是那类没有天赋的孩子。小登的老师说,看一个孩子拉起琴的姿势,就能看出他与小提琴的缘分。当年的老师看着小登就是这样说,作为业余爱好可以,想走专业道路不合适。淑芬说,没关系,拉得好听就行了。
小登与小提琴的缘分是从那个傍晚开始的。淑芬蹲在茶几旁边,将桌子上的垃圾清到袋子里,她急着做完钟点工去学校接小登。这时,进来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学生,她给那家的孩子当小提琴老师。她瞟了女孩子一眼,整张脸都是扁扁的,长得毫不起眼。当淑芬准备离开时,女孩站在阳台上拉着一首曲子,面前摆着琴架。那个长相普通的女孩刹那间令人挪不开眼。淑芬被琴弦上飞出的声音惊住了。她停下了动作,注视着自己的手,它们已经变成一双比男人还要粗粝的手。这双手可以不断劳动,一定可以让小登不像她的妈妈,而拥有女孩最美好的样子。从那天以后,淑芬牵着小登的手,风雨无阻地去上小提琴课。小登哭着抗议,我不喜欢小提琴,我可以不学吗?淑芬告诉小登,一百件公主裙也比不过小提琴带给你的气质。小提琴拥有变身的魔法,我看见过。等你长大了,你会感谢妈妈的。
高中毕业晚会上,小登穿着礼服在学校的大礼堂拉着《神秘园之歌》,这是她最喜欢的曲子。淑芬在家里听她无数遍拉过这首曲子,她说,妈妈,我感觉自己像经过铺满草地的天堂之路,你觉得呢?她说,嗯,像。淑芬那刻坐在台下控制不住地落泪,因为骄傲而发抖。这么多年,在她的身体里终于衍生出了一个不一样的人。
淑芬想上前去抱着小登。淑芬将琴盒抱得更紧,一阵风吹过,几滴水刚好掉在她的脸上,像她的眼泪一样。淑芬站起身来,她一步一步迈着楼梯,小登从音阶开始练习,从一级到十级,像走台阶一样。淑芬要求自己把这条路重新再走一遍,她想知道,小登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淑芬在桥南市场为了一个炖汤的锅讨价还价。为了价格,僵持了一会儿之后,她站在门口对那个态度坚决的年轻售货员说,不卖我就走了。她假意朝前慢慢走,一路看過去,竟然有几家门口贴了门面转让的告示。当年,这里曾经是多么热闹繁华啊,衣服鞋帽、五金工具、锅碗瓢盆,店门口全是人的脑袋。她在里面守过十几年的门面,做过批发,也做过零售。她总是在顾客跨下台阶的时候,作出一副很懊恼的样子,来吧,卖给你算了。
淑芬看中了身上有着两条红色金鱼的白瓷底汤锅,她有过一个差不多的。鱼不是一双,而是一条,从一片荷叶底下冒出来,翘着小嘴。锅用了很多年了,小登很喜欢上面红色的鱼,每次吃饭之前,都会用手指在上面拨弄一下,好像那条鱼是活的一样。在淑芬接到那个电话之前,那只锅突然裂了,把火扑灭了,灶台一片狼藉,一锅熬成浓白色的鱼汤全喂了灶台。它身上其实早有一条隐约的裂痕,有一个手掌那么宽。淑芬知道,它迟早有一天会裂开。只是没有想到,它刚好破裂在这个时候,这就是一种预兆。淑芬一手拿着抹布,一手接电话。接完电话,她就失魂落魄了,她只记得一个场景——液化气灶上的每一个小孔都在往外冒着白泡。
淑芬回到店子,店员依旧笑脸相迎。淑芬有些不甘地说,大家都到网上买便宜东西去了,你还卖这么贵。店员笑,我妈天天在微信上发不要钱的链接。可是,总会有像阿姨这样识货的人,对吧?
淑芬看着她,和小登差不多年纪。她问道,小姑娘挺会说话,上过大学没?
店员笑,不爱读书,没考上大学,就没读了。
淑芬问,你妈就不管你吗?
店员说,我妈对我的要求就是不啃老,不找她要钱就行了。
淑芬看着她的脸,她笑得很肆意,露出一排不太整齐的牙。小登从来没有过这样夸张的笑容。淑芬总是跟小登说,你要好好读书,要不然,你就会像妈妈一样站柜台。小登会问,读了书干什么呢?淑芬说,考个好大学,找个好工作。小登问,什么是好工作呢?淑芬当时被问住了,她说,不要像妈妈那样站柜台。
阿姨,我帮您装起来啊!
淑芬掏出手机付钱的时候,发现那个叫“秋天”的微信通过了自己。她坐在公交车上翻看着秋的朋友圈,有一个多月没有更新了。最近的一条是一则幼儿园的招生启事,再往前的每一条都和孩子有关。淑芬给静珠打电话,那个女人应该在幼儿园工作。
静珠颇为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淑芬说,看她的朋友圈啊。你也可以看啊,不是朋友也可以看几条。
静珠在电话中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你去会会吧,耽误你的时间了,我可以付费。
淑芬说,你说的什么话!因为有了这种托付,淑芬认为她和静珠的关系和以前不一样了,说这种话又一下子把距离拉远了。她问,我以什么理由呢?
如果她在幼儿园上班,你就以帮孙女找所幼儿园去考察的名义。
淑芬恍然大悟,这个主意不错,那我去试试。她挂了电话,给秋发信息,您好,我的孙女想上您的幼儿园。
秋很快回了信息,并发来了位置。头顶上的广播提示着站名,淑芬才发现自己坐过站了。她下了车,提着锅慢慢往回走,天气开始热起来了,她走得大汗淋漓。淑芬突然感觉手心里握着一只小手,那个孩子昂着头看着她,妈妈,你的身体在哭。
那是三岁,还是四岁的小登?淑芬告诉她,这不是哭,这是妈妈流的汗。
淑芬面前白茫茫的一片,她从眼睛那里摸下来一汪水。现在她要假装小登已经有了一个孩子,到了该上幼儿园的年纪。事实是,淑芬几乎没有幻想过小登结婚的样子。那段时间,小登其实已经露出谈恋爱的迹象,她望着窗口发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母亲的询问答非所问。她对淑芬说,我只想和妈妈永远在一起。淑芬说,你总要结婚的,但是一定要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不要你爸那样的。她反复告诉小登,靠男人是靠不住的,我们要自己工作赚钱,自己买自己想要的东西。
现在看来,她和小登都在口是心非。
静珠和志明
朋友圈那里一片空白。秋屏蔽了志明,静珠看不到任何关于她的朋友圈消息。秋应该知道志明不在了。所以,秋屏蔽的应该是自己——志明的老婆。静珠像一只蜘蛛,不断地爬行在过去的时光里。一帧帧曾经美好的场景编织成了一个迷宫。她整夜在里面穿行,不断地寻找着蛛丝马迹,在每一个场景结束的转弯,她都会迷路,然后被撞痛。这真是一种彻夜的折磨。
静珠站在窗前,从单元电梯那里伸出一条路通往小区的中心广场。道路两旁的植物被精心修饰过,两个伙计拿着锄草剪,将一片灌木剃成了齐刷刷的板寸。鲜花在低处一簇簇开得灿烂,它们应该不再是以前她和志明看到的那些了。她和志明每天吃完饭,有时会在窗前站立,有时会下楼走上这条小道,经过中心花园,出了小区,沿着一条河道慢慢往前走。走到半途会有一座散发着清漆味道的木桥。她有时会挽着他的胳膊继续朝前走,有时会跑到桥上,拿着手机拍着远方鲜艳而缠绵的夕阳。而他站在她的身旁,安静得像那些桥梁斜过来的影子。她把拍好的照片给他看,得意地说,拍得美吧,像天然丝绸一样。志明会说,嗯,好看,拍得不错。这种相处模式是慢慢磨合,然后固定的。年轻时候也有过激烈的争吵,静珠记得曾经离家出走过一次,她生气回了娘家。他后来追了过来,她听到他的声音便将自己关在房内,房门并没有上锁。志明站在门外,小心向岳父母解释道歉。她父母的笑声传了进来,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当真,每对夫妻都是这样过来的。两人闹得最厉害的时候,应该是儿子成长的那段时期。那一次他们站在广场上,她对着刚学骑自行车的儿子大声喊,骑慢点,不要摔着了。他制止着她,你把孩子管得太严了,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孩子摔倒了自己就会爬起来。她说,万一摔到后脑勺呢,明知道是危险行为,为什么不去避免?他们最后吵了起来。她说,我们中间只能有一个人管,那就是我。小迪慢慢长大了,他们再也没有红脸的时刻。她和志明几十年的夫妻,就像左手和右手,了解对方的每一寸纹理。知道每一次相握时,怎样才是最契合的。
小迪的电话总是傍晚响起,他应该是下了班将车停在新房子的楼下。志明是一个清廉的人,她和他的大部分积蓄都给了儿子的这套房子。志明可能想做一个与众不同的父亲,坚持让小迪给他打了一张欠条。现在,这张欠条被她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吃饭了吗?好些了吗?照例是一问一答。静珠说,只能好些。
小迪“嗯”了一下,接着说,妈,我找了一个女朋友。
這就是年轻人,对于失恋,没有比再次获得更好的良药。静珠笑了一下,发张照片给妈看看。小迪曾经和一个苗条得有些过分的女孩谈过恋爱。那个瘦弱女孩的照片出现在他的朋友圈,她用竹竿一样的胳膊做出托举太阳的姿势。另外一张,她大张着嘴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整个眼角都被挤得皱巴巴的。照片没有美颜,可以看到她的雀斑。静珠曾在小迪的书里翻到过几张小卡,卡片上的女人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特点,烈焰红唇,曲线分明。她和志明看着那个女孩的照片。静珠说,这太不像他的审美了。志明说,这个女孩笑起来很有感染力。静珠不置可否,一个野丫头,只是嘴张得大些罢了,哪里来的感染力。志明摇着头笑。静珠现在回想起他的笑容,心中突然一惊,那个秋是不是也拥有夸张的笑脸和一口洁白的牙齿。
静珠叹了一口气,她已经为秋匹配过很多种形象,她不曾拥有的,那个秋刚好都有。她瘦,所以秋拥有可以埋葬一个男人的丰满。她的头发稀疏,不得不剪短烫卷,所以秋有一头浓茂得水草一样的黑发。静珠的想象超越了这个阶段女人该有的样子,镜头里的秋年轻而富有活力。秋像个小偷一样,偷走了她所有的自信。小迪在电话那头捕捉到了她的叹息,他说,妈,你要多参加活动。你总会走出来的,你还那么年轻。
静珠在揣测小迪的言下之意,他似乎在开导自己。未来,他允许自己有另外的可能。可是,他的父亲才从这间屋子里走出去,气息无处不在。这样的安慰是不是来得过早了些。小迪在不久后,就会有自己的小家庭,他还会有自己的孩子。他已经从南方走到了更远的南方,而她必将徘徊在他的家庭边缘。小迪或许不是这个意思,她为自己的敏感而伤心。不仅是志明,也因为未来规划的突然改变,她必将过上的另一种生活。
爸爸肯定也希望你振作起来。小迪继续安慰着她。
小迪,你觉得爸爸对我好吗?
当然啊,我对她就做不到这样迁就和容忍。
这句话,小迪说过几次了。静珠说,我对你爸爸不够好吗?他身上的衣服都是我买的,不需要他试,我的眼睛就是尺子。包括他的内裤和袜子。静珠觉得儿子故意说出这种不公正的话,让她反击。
小迪笑,你也帮我买啊。我读高中的时候,才有了自己选择衣服的权利。
他们从来没有理解自己。她并不是一定要坚持自己的审美,这只是一种爱的方式。
静珠放下电话,看着这个家。欧式浮雕的室内立柱立在酒柜的旁边。志明喜欢沉稳的中式风格,而静珠喜欢那年正流行的欧式田园风格。十年过去了,象牙白的欧式雕花家具颜色变成了一种黯淡的灰色,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中式风格可能更加耐看一些。
淑芬在微信里告诉她,约了明天上午去见秋。
静珠问,哪家幼儿园?
淑芬把位置转了过来。静珠久久看着似曾相识的园名。这么多年了,这所公立幼儿园还在老地方,也没有改名字。她和志明第一次把儿子送到幼儿园大门的场景,越过无数个逝去的日子,突然被推送到面前的时候,影像已有些模糊。她将自己陷在沙发内,脑海里却是万马奔腾。难道是小迪的幼儿园老师?小迪那时每日由外公或者外婆接送,而志明忙于工作,是一生中最勇往直前的阶段。那几个年轻女老师的样子早已经模糊了。她给淑芬回过去,好,一起去。
静珠看着那几幢被围成凹形的房子,记忆里它们是黑白的,现在却涂成孩子们喜欢的艳丽的色彩,巨大的蘑菇盛开在墙壁上。不对,以前,应该也是有颜色的。静珠唯一能拿准的是,曾经是上下滑梯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迷宫一样复杂的通道。
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接待的她们。她说,我们蒋园长交代了,她出去办事情去了。淑芬问道,叫蒋什么呢?姑娘说,蒋叶秋。
静珠默念着这个名字,她确定这是一个陌生的名字。静珠和淑芬跟在年轻老师的后面,听她一路介绍这所幼儿园,你们的孩子真幸运,新学期,我们就试点一种新的教学方式。喏,她用手指转了一圈,这是园长从日本学来的,我们将不再设特定的大、中、小班,只设功能教室。所有的孩子对什么感兴趣,就进哪个教室,想去外面玩,就可以出去玩。
这不乱套了吗?淑芬说,那孩子不就像鸭子一样到处跑吗?
当然不会。
兴趣班里有小提琴、钢琴这种乐器班吗?
这个没有。在这里,我们主要是培养孩子的生活习惯,孩子们集体相处的能力,我们学校还会进行各种消防和地震演习。
淑芬太像一个来帮孩子考察学校的外婆。她对这个学校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或许完全忘记了她们过来的初衷。这也不难理解,不久的将来,她必定会是个外婆。静珠想到自己也到了快当奶奶的年纪,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时不时地冒出一个称呼,孩子奶奶。
年轻老师指着墙壁上的画,这是我们蒋园长画的。
画得真不错啊!淑芬夸道。静珠的眼光就落在那幅油画上面,一群在蓝色海滩上奔跑的孩子。那些水从画面上漫出来,流到了静珠的心上,有着腐蚀的疼痛。
是的,我们园长经常受到表彰的。年轻老师谈起园长,语气中满满的自豪。
静珠问道,她一直在这里工作吗?
来了六年了。
她们继续一层一层地参观。幼儿园的暑假只有一个月,再过一些日子,这里就会热闹起来。淑芬不时会抛出几个问题。静珠希望她能再问问秋,但是,她问的都是孩子的事,她说,你们这里很好。
年轻老师将她们送到校门口。静珠她们走过了街,她看着淑芬,这个女人还沉浸在角色扮演之中,一直盯着校门口看,她指着对面说,那张纸上面是不是写的招聘。静珠望了过去,她的眼光一下子锁住了一个女人行走的侧面,从校门口进去,变成了背影。不过十几秒钟,静珠已经判断,这个女人就是蒋叶秋。
淑芬和秋
静珠今天又没有来,这是她第二次缺课了。
淑芬想,静珠应该是找了私教,像她的气派,就应该这样。文化宫一周一节的小提琴课是免费的,淑芬在课堂努力认识五线谱上那些长着尾巴的黑豆。老师经过她身边时,一定会纠正她的手势,手要稳,声音要干净,你这样子像炒菜一样。这一定是一节课中最开心的时候,笑声四起。淑芬其实在意,但是她比谁都笑得厉害。有几个女人已经拉得有了些模样,商量着一起出钱另外请老师,没有人把淑芬拉入到她们的阵营。上次从幼儿园里出来与静珠分开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淑芬在微信上问过静珠一句,要不要再去趟幼儿园,会下她?静珠没有回复她。
淑芬自己又一次去了幼儿园,并在那里得到了一份新工作。那天,她在学校门口看到了一则告示,招聘保洁员阿姨。她才五十三岁,她看电视、拉琴,跳广场舞,每一天过得像按扭一样。电视里的女主角哭得声嘶力竭,广场舞的音乐让地面都在发抖,耳朵里的轰鸣从早到晚。她的世界没有清静过。她也爱说话,她每天都说了很多话,和不同的人。甚至在等车的公交站,和陌生人聊得哈哈大笑。可是,她突然很想去上班。
是秋接待了她,淑芬有些紧张,她保证她一定能胜任这份工作。以前她做钟点工的时候,每个老板都是满意她的,她总能把地拖得干干净净。有一家女主人在她走后,偷偷检查墙角和沙发底下,夸奖她是一个与别人不同的保姆。她们把钟点家政也叫保姆,淑芬开始还挺在意,她那时还没有下岗,还是有公家单位的。后来,她真成了同时照顾两个老人的保姆。淑芬对秋说,我有工作经验,我喜欢孩子,也喜欢热闹。那个秋温和地看着她,这鼓励着她不断地说下去。淑芬说了很多,而秋一直在听。淑芬说,我是看好了你们这,可是孙子要和妈妈在一起。秋就笑着说,没关系,你如果喜欢这份工作,你就过来试试。秋商量式的口吻,说话轻柔,似乎坐在对面的淑芬还是一个小朋友。
淑芬的眼神落在秋厚厚的嘴唇上,它应该涂抹了一种淡红色的唇膏,有一种甜蜜柔和的光彩。静珠的嘴唇又艳又薄,抿得紧紧的。秋的眼神看人的时候像棉花一样,像给自己披了一件温暖的外套。静珠不是,她的眼神把人罩进去,四面八方都是她的优越感。秋把淑芬送到门口,有几个孩子跑过来,对着秋叫园长妈妈,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就凭这些,淑芬觉得秋不应该是静珠认为的那类女人。
淑芬不知疲惫的勤劳很快引起了幼儿园老师们的注意,她一遍一遍擦洗着孩子们玩过的地方,先用湿抹布擦了,再用干抹布擦干净。休息的时候,她站在那里看着孩子们玩游戏,一脸和蔼可亲的笑。年轻的女孩子们爱找她聊天,慢慢都知道了她有一个女儿叫作小登。她会说,你们要好好吃饭,不要减肥,我的女儿和你们差不多大,每次吃饭就像给猫儿食一样。她很快知道了每个老师的名字,在碰到她们的时候,亲热地叫她们。她还会从家里带来一些干菜,中午在食堂时将它摆出来。有父母接得比较晚的孩子,她一定会和老师一起陪到最后。这些都让她讨人喜欢。大家都很喜欢她,包括秋。秋碰到她,总会朝她笑着点头。淑芬喜欢这个热闹的地方,到处都是孩子们的笑声,还有哭声。有些孩子会因为一件自己还讲不清的小事而哭得不可开交。淑芬喜欢听到这些,一些年前,小登就是在这样的地方开始长大。她的目光落在孩子们的额头、眼睛、鼻子上,还有小嘴上,宽阔的额头,有些向前嘟起的嘴,还有安安静静坐在那里的样子。有那么几个孩子,总让她想到小登。
放学来接孩子的多是爷爷奶奶,小女孩像花蝴蝶一样朝他们奔去,扑进他们的怀里。这些都让淑芬羡慕,淑芬的母亲在她离婚那年就病逝了,而父亲一直在乡下带着哥哥、弟弟的孩子。小登没有过这样被爷爷奶奶迎接的时候,她每次都是被最后接走的孩子,接她的只有她赶得气喘吁吁的母亲。淑芬只能将小登拜托给在学校开着小卖店的一个女人,那时,她刚离开单位上的农药柜台,在桥南批发市场找了一个替人看衣服摊子的活,老板娘要提前下班接孩子,她却要守到六点市场关门的时候。不是零售,是批发,将一大捆一大捆的衣服搬进店里或者搬上车,夏天的时候汗水从来没有停歇过。每次出门前,她都会将衣服换了,脱下来的衣服被汗水反复浸泡一天,那股浓烈的味道都可以呛到自己。淑芬一遍遍回到过去,与过去的自己重遇,她到底是哪些地方做错了。如果知道未来会发生那件事,让她回到小登的幼儿园,从那里重新开始,她还会沿着一模一样的轨迹来到今天嗎?
连续几天放学的时候,都会有同一个妈妈姗姗来迟,她一边牵孩子,一边不停地说不好意思。淑芬问她,怎么不让孩子坐校车呢?
女人看见过淑芬替自己孩子提裤腿,穿鞋子时的那种自然亲切,口气中充满感激。她回答淑芬,家就在附近,不远。
小女孩叫柚子。幼儿园只要求孩子们周一穿园服,这所幼儿园在市里名气很大。能到这儿读书的孩子家境应该都不错,而柚子几乎每天都穿着园服,有几次穿着自己的衣服,也是衣着潦草,胸口布满未洗净的旧渍。淑芬从柚子扎着头发的侧脸看到了小登。她也从柚子妈妈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过去,她由衷地对柚子妈妈说,你不用那么赶,我反正没事,可以帮你多看会。
女人再次表示感谢,然后匆匆离去。淑芬看着柚子的背影,她想告诉那个女人,应该让孩子穿整洁一点。在幼儿园里,打扮漂亮的女孩子更容易受到年轻老师的喜欢。已经有老师在谈论柚子,她的妈妈应该是独自带着她,或者刚从乡下来到城里。淑芬想,孩子不应该受到这种议论,不能因为这,而让别人注意到她的与众不同。在桥南市场看店的时候,她会给小登买上最好看的裙子,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小登穿着长长的格子裙,在头发上扎着一个蝴蝶结,背着琴,行走在路口的时候,像电影里面出来的孩子,没有人知道她是这样的家庭出来的。淑芬最大的梦想,是要培养出一个和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孩子。小登的样子,就是淑芬无数次幻想自己能够成为的样子。
淑芬将扫帚、抹布之类的归位,慢慢从工作间走了出来,她并不着急回家。她经过秋的办公室时特地看了一眼,这也是一个喜欢晚归的女人。灯已经亮着,电脑里播放的曲子向外温和地流泻。秋坐在桌前,她正好看到淑芬探过来的侧脸。她对淑芬招了一下手。
淑芬犹疑,以为自己看错了。秋已经叫道,芬姐,你过来一下。
秋和幼儿园里那些年轻老师一样,叫她芬姐。秋从桌子下面递出来一盒东西,说道,给你。
是某个品牌坚果的礼品套装,淑芬知道价格不菲,她忙摇手,你留着自己吃,我不能要。
秋说,我也是别人送的。我吃不了,给你家孩子带回去吧。
淑芬见她这样说,也不好再推辞,接了过去道谢。淑芬也没有着急离开,停在那里,想找个话题。静下来的时候,音乐将整个房间填满了,是淑芬从未听过的,像海浪,又像鸟叫声,她问道,这是放的什么音乐?
这是528赫兹,秋说,一种能让人放松,修复人DNA的疗伤音乐。
DNA?淑芬重复了一下。
秋一笑,你要不要坐一会?
淑芬坐了下来,声音一浪一浪传来,木鱼,金属的敲击和回击声,一个隐约的人声被关在音乐里面,单调而简单的几个音节不断重复,淑芬笑,听不懂。秋笑,那挺好的。
淑芬说,我知道DNA,我读完了高中的。
秋说,你误会了。我是说,听不懂这种音乐,不是什么坏事。
淑芬看着秋那张连皱纹都很舒展从容的脸,问道,秋园长,你看起来这么年轻,孩子还没有多大吧。
我没有孩子。
淑芬惊讶,几乎是条件反射地问,为什么?
这是一句蠢话,但是已经收不回来了。秋倒不在意,笑着说,我一直没有结婚。
没想到,看不出来。你这么漂亮。
秋笑。淑芬说,有孩子又怎么样?结婚又怎么样呢?你这样,最好了。
以前,淑芬总是顺着顾客去说各种话。这句令人尴尬的话,其实发自她的内心,早知道会是这样,还不如不结婚呢。
淑芬说,能把这个音乐发到我微信上吗?我在学小提琴,多听音乐对我有帮助。秋说,好。淑芬没有想到,小提琴和自己一起被提起时,秋没有表现出一丝惊讶。这是一个多么讨人喜欢的女人。
淑芬回家躺在床上,打开音乐。声音流进了耳朵里,淹没了一直在耳朵里叫囂的声音。她一个人独自在旷野中行走,来到了一座山前,一个男人坐在山顶低低吟唱,似乎在呼喊着什么人的名字。她接着向前走,就来到一条河边,两岸的青草和河水融成了一块玉屏,她看到了一个女孩站在水面上,面貌隐隐约约,淑芬知道她是谁,她走进河里,河水凉得彻骨。淑芬在奔流的眼泪里苏醒,音乐像附在了一对翅膀上面,在屋子里飞来飞去。
志明和秋
今天是志明五十六岁生日。
摆在客厅里的是他的工作照,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静珠盯着他,恨不得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揪出来,像个泼妇一样,跳起脚来质问,捶他的胸,再哭得稀里哗啦的,她想听到他的声音,听他满嘴谎言、惊慌失措地解释。
静珠将手伸了过去,拂过他的眉毛,他的脸,落在他的腮帮处。她一次一次试图用手伸进另一个世界,留在掌心的只有玻璃冰冷而抵抗的触感。静珠那天将它狠狠摔在了地上,成了碎块,散得到处都是。她的手将它们握在手里,血一丝一丝地从指缝里流下来。而志明像一片纸一样地躺在地上,整张脸埋在那片碎屑里面,被撕裂了般。眼睛露在外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静珠对着他说,我早对你说过,如果有一天你爱上了别人,背叛了我,我就把你甩了,你就净身出户。那时,她和志明并不是真的去讨论这个问题,她是笑着说的,像撒娇一样。年轻的时候,说得比较多一点。五十岁之后,说过几次,都是在难得的几次激情之后。这种风险似乎越来越低,因为那个男人已经开始老去。她说这句话,不过是变着法夸他年轻。他搂着她的肩膀,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确实挺开心。她每次都要关灯,或者将灯调得比较暗。事后,会将浴巾裹着自己的肚子,她虽然瘦,但是肚皮上的肉却松弛了,像一汪水一样泻在了床上。他们的身躯都开始变老,她在下面的时候看到他的脸,隐约的灯光打在上面,一瞥之间竟然看到了他二十年后的样子。生活早就被淘洗,什么都已变得寡淡无味,她难过而心疼,像个演员一样卖力。现在看来,这种表演多么荒谬。
静珠让“他”在地上躺了两天之后,把“他”拾了起来,抱在怀里。窗帘外的光像针一样刺痛了她,她几乎站立不稳。小迪给她电话的时候,静珠才意识到又一个黄昏降临了。小迪问她,这几天怎么没见动啊,没去上课吗?静珠软绵绵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呢?小迪说,我关注了你的微信步数啊。静珠一愣,她返回到沙发旁,重新拿起了那部手机,志明只关注了一个人——秋。
小迪说,妈,要不,你到我这里住一段时间吧。
静珠说,我没事,只是这几天感冒了。
我们总要朝前看,多出去走走,结交朋友。
静珠说,过段时间再说吧。小迪不了解她,这么多年来,她一直活得骄傲。她不想给任何人同情自己的机会。静珠将照片放回到茶几上,看着“他”,按了免提。他们接电话时,如果是儿子或者亲戚的,总是习惯按免提,两人在屋子里都能听到。他们一直是没有秘密的,他把手机放在家里的任何地方,从未对她设过防。他按时上下班,生活因为规律而显得磊落。
志明是一个多么高明的演员。
你吃饭了没?静珠问道。以前志明在的时候,开场白总是这一句。
没有,现在有人帮我做饭吃了,小迪笑着说,她手艺不错。
静珠说,你是真喜欢人家吗?以前那个女孩,你们还有联系吗?
你应该也喜欢,挺勤快的。
好好对待人家,不能骗她。静珠边说边看着志明,她加重了语气,如果不爱她,就不要娶她。如果结婚了,又爱上了别人,要坦白和人家说。
小迪在电话那头笑,妈,您想得太远啦。
欺骗,静珠继续说,是我最不能原谅的事情,和剜心没有区别。你以为,世界上的事情,真有能瞒一辈子的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小迪叫道,妈,你怎么啦?情绪不太对啊。
没有,这两天看电视,里面那个男人真可恶。
静珠发现了自己的失态。想念一个亲密而熟悉的人,是唯一可以对付失去的镇痛药。她不希望这味药在儿子这也失了疗效。静珠接着说,妈觉得,你可能还是喜欢以前那个女孩一些。
你从来没有跟她发过朋友圈,我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小迪笑,秀恩爱才会死得快。
静珠挂了儿子的电话后便下了楼,在街角的礼品店,重新把志明框在玻璃架子里。店员把照片交到她手上时,问道,这是你什么人呢?她回答道,最熟悉的陌生人。店员感慨于她的坚强,同情地朝她笑了笑。静珠抱着他一步一步朝家走,再也没有刚失去他时,那种和他如影相随的感觉。这几天所有的发现,都让他离自己越来越远。
静珠先是从志明的手机相册里发现了一张秋的照片。那张照片在几百张照片里被淹没,并没有被特殊标记。静珠并不认识她,但是照片上的女人却被她一眼认定。时间显示是六年前的夏天,只有一张侧脸,秋穿着齐着脚踝的长裙拉着小提琴,微闭着眼睛站在舞台中间,旁边是一架黑色的三角钢琴,她很投入,整个人被置于光芒之间。静珠突然就明白了,有一段时间志明为什么爱听小提琴的乐曲,他并不是一个热衷于音乐的人。有几次,他们谈起老年生活时,静珠说,想学门乐器,小提琴给人感觉很优雅的样子。志明当时只是笑,现在想来,这个笑应该是意味深长。静珠的脸似被人打了一巴掌,火辣辣地疼,静珠决定不再去上小提琴课。她整天躺在家里,翻遍了志明手机上的每一张照片,每一段聊天记录。那张照片,简短的对话,是秋留在志明手机里的所有痕迹。
静珠在网上搜索着蒋叶秋的名字,她并不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女人,很多会议上都会特地提到她的名字,她获得过不少表彰。静珠还搜出了一个和秋微信名一致的微博,她误撞入了一个私人领地,里面扑面而来的爱情让她瑟瑟发抖。每周一篇微博,一篇七句,每一个短句后面,都会写上早安。文章后面都有博主自己手绘的图案,有时是一丛花,有时是一本书,没有重复的,就像那些话儿也没有相同的一样。静珠快速翻动着,那些图片和字像燃烧的火般灼人。她的目光最后停在了一张简笔画上,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相对而坐,桌子上一杯茶,一本书,头顶上是一盏灯。整幅畫非常简单,构图寥寥数笔,静珠却一眼认出了志明的后背——必是深入骨髓的了解,才会这般传神。在此之前,静珠一直说服自己,所有的一切或有误会。可是,这一刻,静珠所有的侥幸都缴械投降了。他们用文字和图片营造了一个燃烧的火场,静珠从里面逃出来,又钻进去,如此反复。她一条一条阅读着志明写给她的句子:下雨了,早安;与清晨与光明一同挤进我眼帘的,还有偷进我窗台的小鸟,早安;时间深沉如海,伸手一抓,便是一把湿漉漉的感情,早安。国庆节的那天,志明竟然发了一句,记住那义无反顾的热血,记住那遮风挡雨的城墙,早安。不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爱的表白,静珠却看到了一段铜墙铁壁的感情,她不知道在外人面前一丝不苟的志明会成为一个诗人,这是一段令静珠多么绝望的感情。她久久端详着志明,她把“他”举了起来,“他”变得那么轻,轻而易举就被她摔在了地上。
志明生日这天,静珠很早就起床了,将家里进行了打扫,包括每一个角落。她一直喜欢一尘不染,珊姐拖过地之后,她还会再拖上一遍。家里面的鞋柜,要码得像商品陈列一样。灶台、装了下水管的柜子、花瓶的底下,连这些地方,她也会注意到。不过,她今天在自己的床底和地板的缝隙里,扫出几年前的灰尘和头发,她竟然忽略了这样的地方。头发纠缠在一起,在灰尘中互相拥抱,像一团团的毛球。志明的头发硬一些,她的软一些,她能看出哪些是志明的。如果没有秋,她会清理出来,把它们当作珍贵的遗物,装在一个布袋里,垫在枕头底下。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会和往年一样,邀几个朋友在家,或者短途旅行。现在,一切不一样了。她一边扫,一边以为自己在流泪。她用手拂过自己的脸,干燥,像久旱的沙田。
小迪发来一段视频,是去年志明过生日时拍的。他的脸被生日蜡烛的光包围,显得很柔和。他许了愿,吹灭了蜡烛。随着巴掌响起的不是生日快乐的歌声,是一阵哄笑声。视频只有十五秒,大概是静珠发给小迪的,一群五十多岁人的欢声笑语。他们还年轻,未来还有很长的日子,那时没有谁会去在意这样的短视频。静珠看了几遍,想起其实每一个生日,她都陪在志明身边。那个秋,她是怎么容忍了这么多年。
当家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夜侵蚀掉,被黑暗浸泡的孤独和悲痛,让静珠突然有了勇气,她拿起手机,给秋发过去一条微信,你好。
发过去,静珠就后悔了,她这是在示弱。但是撤掉之后,她更后悔了,她已经用志明的名义惊动了她。如果志明活着,静珠也不会去找秋。像那些失去理智的女人那样,去撕扯她的头发,用脚狠狠去踹她。她重新发了一句,对不起,我发错了。
秋回过来一条信息:赵总,你好。没关系。
秋知道那不是赵志明,她一定猜得到发信息的人是谁。他们有这种默契,事先讨论过一般。
深夜,静珠等来了秋的更新,没有图片,只有一段话:
我现在只剩下你的早安,你跑调唱的歌,你朗诵的诗歌。你告诉我,如果有一天你不再跟我说早安,只有一种可能,就是你不在了。现在,我可以安心等着下辈子的约定了,你不会忘记我,一定会第一个就碰见我。那么,今生永别了。
静珠的泪再次奔腾而出。志明从来不在KTV里唱歌,他说自己唱歌跑调。他在家里几乎没有哼过歌,他不爱诗,更何况还去朗诵诗歌。这确实不是她的志明,这明明是另外一个人。
志明五十六岁开始的第一天。静珠觉得自己在昨天彻底失去了志明。她去访问“秋和志明”时,秋所有的微博内容都不见了。一直到中午,她才注意到淑芬前天深夜发来的音乐,她问,你知道528赫兹吗?
柚子和小登
我不要。我妈妈说,不用在乎别人怎么看,也不要和别人攀比。柚子摇着头,推开了淑芬递过去的新衣服。
这是淑芬特意给柚子买的一套裙子。店员说,这是现在小女孩都喜欢的公主裙,下摆宽大,有着波浪的皱褶。这么多年了,其实一直都是这种款式。淑芬跟在她的后面,陪着她玩的,是另一个叫小宝的小男孩。
你穿得不漂亮,别的小朋友会笑你的啊。
我不怕别人笑我。妈妈说,我们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柚子发亮的黑眼睛歪着头看着淑芬。淑芬有些意外,现在的孩子都这样说话了吗?
淑芬真是喜欢这里。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们的笑声让她忘记了耳朵里的挖掘机。这里的年轻老师叫她芬姐,孩子们叫她芬奶奶,听起来就像叫疯奶奶一样。淑芬爱听,他们围着她。这个时刻,她知道她们都不是小登,她也开心。那些孩子都打扮得像鲜花一样,只有柚子连裙子都没有穿过。现在,柚子拒绝了她的好意,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小宝后面,在等候的大厅里转来转去。淑芬注意到,玩游戏的时候,她也总喜欢和他坐在一起。
小宝被接走了,又只剩下她一个孩子。淑芬问她,怎么只和小宝玩呢?
柚子说,他是我的王子,我长大要嫁给他的。
淑芬大笑,这种话不能乱说,你才多大啊?
柚子没有再说话。淑芬又问,你喜欢乐器吗?
我不喜欢,妈妈说,我不喜欢就不用学。
那你喜欢什么?
我想当消防员。
淑芬说,我还没有见过女消防员呢。淑芬看到柚子妈妈满头大汗地进来,说道,我告诉过你,不用急的。她把衣服递到柚子妈妈手上说道,我给她买的衣服。柚子妈妈愣了一下,想要拒绝。淑芬说,我家里没有孩子,你不要,我又送给谁呢?这是新的,你看,标牌都没有剪的,名牌。
柚子妈妈道谢接了过去。淑芬将她拉到一边低声说,柚子喜欢和一个小男孩玩,她说要嫁给他呢。柚子妈妈笑,没事,小孩子嘛。她并没有像往日那样匆匆离去,和淑芬闲聊了几句,你别看她小,很有主见。我告诉她,这个世界除了爸爸你不能做,什么都可以做。
柚子听到妈妈这样说,抬起头,一脸骄傲,我以后还要当妈妈。
淑芬的心被重击了一下。她从来没有跟小登说过,她总有一天会要当妈妈。也从来不和小登去讨论那些可能让她成为大人的男人。因为自己经受过的伤害,她多么希望小登永远是那个没长大的孩子。淑芬感觉到眼眶酸涩,柚子和妈妈走到门口,妈妈对柚子说,你跟奶奶说谢谢啊。柚子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跑了。
淑芬坐在台阶上。她没有想过把小登培养成一个娇弱的女孩子,她给她取了一个男孩的名字——登科。淑芬眼前就晃现出小登六岁多的样子。她已经学会自己洗澡了,只有周末的时候会给她洗一次。小登那天却不太情愿,说自己能洗好了。淑芬就笑,好的,那就妈妈最后给你洗一次澡。小登脱掉衣服,她就发现了她膝盖上面一块青瘀,有半个巴掌那么大。她问小登,怎么弄的?小登很低声说,不小心摔的。淑芬说,不许说假话,到底是怎么摔的?小登才告诉她,是被班上一个小男孩推的,他还用手去掐她。淑芬既心痛又生气,你告诉老师了没?小登不说话,淑芬觉得她肯定是不敢。淑芬更加气愤,你就让他掐了吗?他打你,你就应该打他!小登支吾着,他好凶。淑芬说,打不赢也要打,你越软弱,他们就越欺负你。淑芬回忆着自己的样子,她那时一定是气急败坏的,抬高声音,皱着眉头。她满身都是火,被生活耗得精疲力盡的时候,小登不听话的时候,不想练琴,做作业拖拉,她会大声去吼她。她甚至动手打过小登的屁股,虽然她自认为不过是装模作样,怒火很快就会烟消云散。等到晚上的时候,她会边流着泪,边去检查她的小屁股。
淑芬在送小登上学的路上反复强调,他如果再这样,你先打一架。淑芬那时希望小登能有勇气回击一个男孩,因为未来一定有很多不公平会等着她。就像她一个人带着孩子,就必须学会跳起脚、拍着手骂人,撸起袖子做出干架、不怕男人欺负的样子。从那天之后,小登不再要她洗澡。除了最后那天,她再也没有见过小登的身体。她回来问小登,他还打你吗?小登说,没打了。她说,下次再有人打你,你就打回去,听到没?小登乖巧地回答,听到了。
现在看来,小登是没有听的。她最后受到欺负的时候,没有想到她的妈妈。她想让小登成为一个公主,又想让小登明白——她是陈淑芬的女儿,她必须得粗粝。这两件事情,并没有在小登身上协调统一。无论怎么样,是她没有当好一个妈妈。淑芬想到这里,眼睛痛,心口痛,全身都在痛。
这种想法已经不是第一次让淑芬感到失望,而是很多次。她坐在台阶上,双手抱着自己的腿哭泣。她真想像那些孩子一样咧着嘴,哭出惊天动地的声音。可是,她已经习惯这样无声地大哭了。当一只手搭在她肩头时,不用抬头,她知道是秋。她感觉秋的手从她的肩头挪开,坐在她的身边。
淑芬知道秋一定在听,她哭着说,我才读完初中,我妈就要我去学裁缝。我自己绝食,又多读了三年书。我希望小登和我不一样,不要像我这样丑,不要像我这样普通,不要像我这样只能找个差不多人的嫁了……我累死累活,只想让她成为和我不一样的人,比我幸福,比我快乐。为什么,她要舍得离开我?为什么,她就不爱我呢……她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而我一点都不知道。
过了好久,淑芬终于停了下来。她抬起哭肿了的眼睛,看着秋在夜色中已经模糊了的侧影。哭过一场之后,内心和天色一样茫然。
为什么要嫌弃自己呢?我们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秋说,难道我们的一生都是为孩子活着?
一个没有做过母亲的人,当然不会懂这些。淑芬心里这样说。
我虽然没有做过妈妈,但是我拥有很多的孩子。每一个孩子生来就不一样,就算同一个物种,它们的属性也都不一样。有些种子在花盆里开花,有些种子在山间发芽,有些种子在荒漠里也能活下来。秋叹了一口气说,有些种子,世间哪个地方都不是它们的家。这很残酷,但这是事实。
淑芬没有听过这种理论,她没有听懂,但是这些话,让她心里舒服。就像有人劝她,不要去想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要相信命。她听了,也会轻松一些,谁能扛得过命呢?
你倾尽全力去养一盆花,但是你未必能养好它。你气馁了,把它丢了,任它自己日晒雨淋,它却开花了。秋继续说,你只能先做好你自己,你的孩子才会是她自己。
淑芬和秋都被淹没在了黑暗里,良久,秋的轮廓站了起来。淑芬突然说,廖静珠以为,你爱上了她的老公。
秋说,谁是廖静珠?
我说了,你不是那种人,你那么完美。
世间哪里有完美的人呢?秋说,芬姐,不管你的孩子去了哪里,她心里是想着回来的。
如果她再也不回来了呢?
孩子总是要离开自己的,我们到最后,只会剩下自己。
淑芬站了起来,跟在她身后,问道,如果你最在乎的人不在了,你会怎么办?
秋从台阶上下来,朝办公室那里走去。大堂的灯光投射出来,好像在地上画了一扇门。秋站在门里笑,没有勇气跟着他去死啊!那就选择活下来。
淑芬后来与静珠见面,告诉她,秋没有结过婚。淑芬回想着秋站在光里说话的模样,又说,不过,我觉得秋心里一定住了一个深爱的人。就像我的心里,住着我的小登一样。她拍着自己的脑袋,你可以看她的朋友圈啊,她发了几个视频。她把手机递了过去,瞧,她教孩子们跳舞,也不年轻了,跳起舞来像个小姑娘似的。
静珠忍不住凑了过去。视频上那个女人有一个在阳光下,如同孩子般天真的脸。她很快发现了微信背景图的不同,问道,这是秋吗?
淑芬说,蒋叶秋啊。
静珠查看着她的微信,这个“秋天”,竟然不是志明的秋。淑芬加微信的时候,把数字掉了一位,然后再错位一个,就成为另一个秋。命运就是这样出其不意,但是偶尔也有善意的时候——淑芬遇到了她喜欢的秋和生活。
静珠来找淑芬,是来听她说话的。她的话比内分泌那个主任医生的话更好听。黑夜成了土壤,在她的耳朵里也长出了一些声音,有人用手指不断地弹着一截金属铜管,发出尖细如同蝉鸣的声音。整个夜晚,她都处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之中,风卷起窗帘的声音都能将她吓一跳,接着就是心慌心悸,像有个人拿锤子把她的心脏砸得弹跳起来。医生说,多找朋友聊天和倾诉吧。静珠能想到的就是淑芬,那个爱说话的女人。
淑芬说,你听那个528赫兹了没?我下载了很多,尤其是那种咒语吟诵的,好像一群和尚在唱,哦呜,哦呜,哦呜。我感觉,自己在空中飘啊飘啊……没有小登,连我自己都变得没有了。飘着飘着,我就睡着了。音乐,真是很神奇啊!
静珠说,我没听。
不听也好,你也未必听得懂。秋说,这是修复人体DNA的音乐。
是吗?医生给我开了一些药。
静珠注视着淑芬。淑芬看到了和以前不一样的眼神,那种自信的犀利被另一种柔软无力的东西取代了,她看起来很憔悴。
我得了抑郁焦虑症,几个月前,我突然失去了我的爱人。最伤心的事情不是失去,它只是迟早都要到来的事情。最绝望的是——我从未了解过他,一个我自认为最亲密的人。
淑芬,你能懂吗?
小登
妈妈,我八岁,你多少岁?
小登八岁了,妈妈三十六岁。
我六十岁、七十岁的时候呢?
小登六十岁的时候,妈妈八十八岁,也许还在。等小登七十岁的时候,妈妈肯定不在了。
四面八方都是水。不是冬天刺骨冰冷的湖水,也不是深不見底的湖底。这里最深的地方只有一米八,水淹没了她。这段对话突然从水中冒出来,淑芬想大声哭,我还在,你在哪里。她拼命睁大着被消毒水腌痛的眼睛,控制着开始收缩的肺。身不由己地吞下了第一口水,很快就像一个真正的溺水者在水中扑腾了起来。她戴着游泳圈游到深水区,然后又把它甩在了岸上。如果不是静珠呼救,救生员跳进水里把她捞了上来,淑芬应该像她很多次设想的那样——再也不起来了。
你不要命了吗?静珠表情惊恐地看着她。
淑芬从水里出来,她一身湿漉漉,气息未定。她看着静珠,水正从她的脸上、眼睛里不断地淌下来。淑芬说,我做不到,小登也做不到……那一刻,她肯定想到了我,她后悔了。
淑芬从来不让自己去想到那一幕。不管用什么方式,她一定让镜头从那里强行折返。她接到学校通知后,便丢下炖坏的汤锅和一灶台的泡沫。她不知道要带走什么,那时所有的意识都像从汤锅里翻出来的泡沫。她稀里糊涂上了火车,质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接到这么一通奇怪的电话——她的女儿陈登科,意外跌进了离学校不远的一条河里。淑芬在火车上,一遍一遍想着小登从河里出来的样子,她在一些年前,看到过一个妈妈捶打着溺水孩子已经冰冷的身体,好像要把孩子捶活过来。那个妈妈哀号着,你叫妈妈怎么活啊!没有了你,你叫妈妈怎么活?淑芬不断回想着那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对于自己即将面临的事情是不信任的。她给小登一路发着微信,小登没有了回复,她最后一条微信是语音发的,她说,妈妈,明年我毕业了,找好工作,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
所有的一切,包括小登从河里上来时十个指甲里的淤泥,挣扎的姿势,都让人认为是一次意外。淑芬到学校之后,学校的老师告诉她,在陈登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写给淑芬的信。信很短,就是对不起妈妈,下辈子再来报答之类的话。接着,她的室友反映了一些细节,她和男朋友分手了,情绪不稳,哭泣,不爱和人说话。淑芬发现小登到了大学,依然和她以前读书时一样,并没有特别亲密的朋友。那些女孩子对小登妈妈的礼貌和同情,让她觉得疏远。她们只知道小登的男朋友是校外的,她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这些,让小登的离去有了另一种解释。淑芬清点走了小登所有的东西,包括她的床单、书包。淑芬在她双肩包的小口袋发现了叠成伸缩门一样的小纸条,这是淑芬教她的——像一条小虫一样。淑芬打开时,发现它是一张来自医院的化验单——一个小生命正在这个年轻的妈妈肚子里发芽。或许是它把她吓坏了,她觉得自己必定得不到淑芬的原谅。也或许是另一个男人,他轻易得到了这个没有父亲的女孩子的爱,又没有珍惜她。这样一个被妈妈用生命爱着的孩子,再也没有机会知道,这个事情相比未来必然要经受的各种磨难,它就不是一个事。
如果有下辈子,我一定不会这样教育小登了。淑芬躺在游池旁的躺椅上对静珠说,不过,她马上就后悔了,算了,不要再有下一世了。
为什么?静珠盯着游泳池里的水,蓝色的,可以看到水池底下的白色底和条纹。一个男人从另一头跳水,从远处推送过来像细浪一样的波纹。一个场景被迅速卷到面前。那个夏天,她和志明坐在海边的沙滩上,那里的夜是沸腾的。他们避开了人群,静珠注视着远处广阔而深邃的黑暗,默默听着海浪涌过来的声音。她突然就有了时光流逝的伤感,她问志明,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吗?志明说道,这辈子,我们好好在一起。下辈子,我们换种生活吧。因为他的回答,静珠丢下他,像年轻的时候一样负气回了酒店。第二天早上,他们搭着渔民的船下海,志明站在船板上一直握着她的手时,静珠的气就消了。他们之间似乎不需要去询问这样幼稚的问题。她后来再也没有问过。她当然不知道,志明和另一个女人已经有了来世之约。
我怕再来一次,我也带不好小登。
如果真有来世,你不要再碰到小登爸爸,换一个人,一切都会不一样。静珠说道。
換任何一个人都不是小登了。想到这,我就心如刀绞。就算再碰到他,受尽委屈,只是生一个小登也好。淑芬曾经用轮回来安慰过自己,比如只是上辈子欠了小登,这辈子只是来还清这份债。债清,人就走了。可是,哪里能还清,她从未停止过思念,从未停止过在过去的时光里后悔。
静珠沉默。她和志明不会再有下一辈子。她这么些天一直努力想把志明从心里剥离出去,怎么剥呢?这么多年了,早就长在了肉里面。
秋园长说的,我要成为我喜欢的自己,小登才能是她喜欢的自己。淑芬突然间醒悟过来,哪怕我还是长着和这一世一模一样的面容和身材,我应该自己学小提琴,让它先给我一百件魔法外衣。淑芬从躺椅上站了起来,有些激动,只有我不再是以前那个妈妈,我才会用另一种方式陪着小登长大。小登才会是另一个不一样的小登。她不会绝望,她会相信我,也会爱她自己。淑芬大声说着,浴巾从她肩头滑落了,也没有知觉。
这话没错。
静珠心中翻江倒海。这并不是什么深奥的道理,但是能做到,却不亚于投胎转世。静珠想,如果没有发现秋,她一定会认为她和志明曾经拥有的是真实的幸福。她反问自己,志明在秋面前是真实的吗?那么自己呢,在志明面前又是彻底真实的自我吗?她有个朋友在一次聚会上说,她和她老公会攒着屁,一定要在对方面前放,看谁放得响亮。静珠那时想,自己的婚姻如果变成那样,多么可怕。可是,她和志明那么相敬如宾,不也变得可怕了吗?
淑芬习惯了静珠若有所思的表情。这个突然失去丈夫的女人,一定又想到了他。她说,这是我第一次来这种度假山庄泡温泉,游泳,谢谢你。
静珠也站了起来,跟在淑芬后面,她们准备去淋浴室。这段时间,她们彼此经历了对方的巨痛。她听到淑芬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而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淑芬,志明的另一个女人。
淑芬站在她的隔壁,水声哗啦啦的。她说,小登长大之后,我没有见过她的身体,我们从来没有在一起洗过澡。只有那一次,我给她擦洗身体。她看起来那么陌生,她不是小登,不是从我肚子里面出来的孩子。小登第一次初潮的时候,才十一岁。她应该是鼓起勇气告诉我的,她说,妈妈,裤子脏了。我说,裤子怎么脏了?我没有想到,她是长大了。我抱怨着现在的孩子,怎么发育这么早呢?她像做错了事一样,不敢抬头看我。我其实一直因为我们是女人而自卑啊!我和她爸爸和奶奶,有什么区别呢?
淑芬的声音被水冲得东倒西歪的,静珠的眼泪被冲了下来,掉在脚上。静珠感觉到一个母亲的绝望,这么久,她第一次为别人流泪。
有了小登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我这一生会过成什么样。现在我必须得想,我一个人该怎么过,会怎么样老去,然后死去。淑芬已经穿好了衣服,她说,我以前因为小登没有再婚,我以后因为自己也不会再结婚。
为什么?静珠问道。
淑芬说,不需要男人。她这大半生碰到的男人,让她这个想法变得像钢铁一样坚硬。她看着静珠依然曲线分明的后腰,美中不足,屁股有些扁平。淑芬说道,你还可以碰到一个好的。静珠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静珠像以前那样,将淑芬送到小区门口,像以前那样注视着这个孤独的背影消失在了小区门口。她也是才知道,淑芬其实比她小四岁呢。
这次之后,静珠没有再联系过淑芬。淑芬也没有在微信上找过她。两人之间似有一种默契,彼此拥有过对方的秘密,又不可能成为生命中更亲密的人,一切到此为止就好。
静珠和陈百响
那群穿着正式礼服的人和他们的乐器把整个临时舞台都慢慢占满了。观众因为他们浩浩荡荡的出场已经发出了笑声。在这次民间百团大赛的初赛里,这群人年纪偏大,大提琴、小提琴、长笛、单簧管、小号、长号……这是草台班子的交响乐团,指挥者是一个扎着小辫的白发老头。静珠坐在评委席上,她作为离退休干部的代表出任评委,她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严肃认真的脸,还有他们的行头。他们演出的曲目是《我和我的祖国》,各种乐器发出的声音交揉在一起,震动得台上的木板都在抖,观众席一片爆笑。歌曲旋律在,气势不错,其实并不是那么差,很多人在电视里也难得听一次交响乐,他们并不熟悉这种艺术形式。静珠眯着眼睛,看着他们投入地表演,那个站在小提琴席位,穿着一袭黑色长裙,烫着玉米头的胖女人,她腆着肚子,叉着腿拉小提琴的样子,很像静珠认识的陈淑芬。静珠紧紧盯着她,笑了,这就是她啊!两年多未见,她改头换面成了这个样子,而且还敢上台表演了。
淑芬抱着小提琴在场外等着静珠。两人的这次见面,都有些意外和欣喜。人群散场的时候,淑芬时不时和人打招呼。静珠看着她的发型,黄色的小卷扣着她的胖脸,像一根胖玉米。她问道,新做的发型?淑芬笑,怎么样?静珠微笑不语,淑芬把头发往上一提,大笑,假发。你看,全是白头发了。一缕缕的白头发在头顶被压得扁平,一览无遗。静珠说,我也有白头发了。静珠注意到淑芬抱着的琴盒,还是以前那个。她夸道,不错啊,现在小提琴都能上台了。
淑芬说,一年就学了这一首。我还在那个幼儿园,挺好的,热闹。周末,我就在乐队里排练。
你那个秋园长还没有结婚吗?
没有,我们应该都不结婚了,就这样挺好的。
静珠愣了一下,缓缓地说,确实挺好的。一年前的八月,志明离去的第三个生日,静珠再次用志明的手机访问秋的朋友圈时,她能看到一条内容:我如此期待下辈子,尽管我知道,这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未来。
静珠后来和小迪去看志明,她指着志明的墓碑说道,以后,我不要和你爸爸葬在一起,给我另外选一个地方吧。
小迪说,您还那么年轻呢,还早着呢。不过,为什么呢?
静珠说,这辈子好好过,下辈子换种活法,你爸爸也是这个意思。
小迪见她不像开玩笑,搂着她的肩头说道,您变了。如果是以前,我还不结婚,您一定会生气。静珠看着儿子说,你发自内心愿意娶一个人时,你自然就会结婚了。自从那个会做一手好饭的女孩跟别人结了婚之后,小迪又找了一个,前不久也分了。静珠和志明的缘分由一场相亲开始,静珠希望儿子对爱情的认知和动荡都能在婚前完成。
淑芬在静珠脸上发现了似曾相识的神色,静珠又回到了有志明的世界里。淑芬问道,你呢?
静珠脑海中就浮现出了陈百响的样子,他戴着鸭舌帽,笑得满脸皱纹,突然冒了出来。医生那时建议她,培养一些动的爱好,比如跳舞,她报了一个小班。有一次,她和班上几个女同学在一个农庄聚会,碰到另一支男性队伍。音乐声一响起,他们很自然就组成了友谊队。静珠单着,她从来只和女人跳舞。那时,戴着鸭舌帽的陈百响正架着一个木梯子在树上摘枣子,他端着草帽给静珠递过来一把枣子,来,吃!
静珠摇头,不吃,没洗。
陈百响不由分说地将枣塞到她手里,吃吧,不干不净,吃了不生病,哪来这么多讲究。
就是这么一个有些随意的男人,因为参加了夕阳红的合唱团,后来经常和静珠碰到。他喜欢讲笑话,在哪里都爱把人逗得前仰后合。静珠不喜欢这么张扬的人,很多时候一言不发。她后来慢慢知道了些陈百响的故事,妻子去世已经三年了。她在床上躺了五年,他就照顾了五年,没有请保姆,都是他自己。静珠因为这个故事,和他聊过几次天。他们彼此聊起离去的另一半。陈百响说,她爱发脾气,我就忍着她。夫妻要想走到头,总有一个要包容的。我看你脾气闷,是那种又骄傲又不肯低头的,你家那位不容易。静珠作出不开心的样子,但是她那皱巴巴的心竟是熨帖的。她说,你知道什么的呢?
静珠把志明和秋的故事告诉陈百响,他成了这个故事的第一个听众。陈百响说,你为什么宁可去猜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去找秋聊聊呢?
静珠说,他们之间很默契,秋会维护他的。
陈百响笑,他们应该提前演练过,万一被发现,怎么统一口径。
为什么这么说?静珠朝他翻白眼。
他们并不想伤害你,我知道你心里还有最后一丝期望和疑问。
是什么?
你知道的。那我告诉你,真没有。
为什么?
上了床的男人和女人,还会有这么干净的思想交流吗?
你……我没有这样想。
你就是这样想的……
淑芬看着静珠笑,我说过,你后面会有排着长队的人。静珠倒也没像以前那样恼火,她说,能走出来就不错了。淑芬深有同感,说道,能一天一天活着,就不错了。
静珠说,我送你回去啊。淑芬说,我今天先回幼儿园,我答应今天晚上请幼儿园那几个姑娘吃饭,人生第一次伟大的演出啊!静珠问,你的耳鸣好了没?
淑芬说,还在呢。医生说,说不定突然就消失了,如果不走,就只得接受。你呢?
静珠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样的,这叫作带病生存。
静珠注视着她,淑芬依然是那个看起来很容易快乐和满足的人。这次,她没有再提起小登。如果她不说,不会再有人注意到她心上的伤疤。它曾经被撕得鲜血淋淋,但是最终会停止生长。那些伤痛衍生出来的各种东西进入体内,长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静珠参加了市退休干部的旅行团,有几条线路可以选择。静珠曾经和志明相约,退休后的第一站就是去云南。她曾经发誓,有生之年绝不会去那个地方。可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云南。启程那天,她坐在最后面那排空位上,闭上眼睛,把耳机塞上,恍惚之中好像志明就在身边,他们正在奔赴一场约定。这种感觉失而复得,她竟不愿意睁开眼睛。突然,一侧的声音从她的耳朵边撤离,她猛地睁开眼,陈百响什么时候坐在她的身边,一副没脸没皮的样子。他把抢来的一边耳机塞进自己耳朵里。这是什么?没有歌啊。
这是528赫兹。静珠有些气恼。
什么鬼,和尚念经一样的。
静珠鄙视地看着他,陈百响将自己的耳机放进她的耳朵。来,你听听这个。
我们只要曾经得到过爱和幸福。那些因为爱而生的恨,最终都会淡了。我们最终能记起的只是那个人曾经给过的温暖……耳机里传来陈百响的声音,他最近加入了朗诵协会。静珠想,声音还不错,事情也是这样。她一直保存着志明最后的那部手机,并且在浏览器里发现他的搜索痕迹。前一晚,她告诉他,刚才心脏突然猛地一跳,像被谁用橡皮彈了一下的感觉。历史搜索记录没有来得及清除,他搜的关键词是,心脏突然猛地一跳,橡皮弹了心脏。她看得笑,这个她不熟悉的志明是值得怀念的。
廖静珠同志,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静珠抬起头来问道,什么事?她似有预感,心脏像年轻人那样狂跳了几下。短暂的沉默后,陈百响的声音再度响起,廖静珠,你跳舞的时候,下巴能不能不要抬那么高?
静珠看着陈百响笑。他说话,总是让人想笑的。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