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如虹
2022-05-10刘克邦
刘克邦
有一个身影总在眼前晃荡。是谁?令我如此拉扯心思,念念不忘!
说来话长。上世纪九十年代末,我在财政厅某部门领衔,“切割蛋糕”数百亿计,被文山字海裹挟,压力山大。领导开恩,说,给你加一个人,自己去物色。
太好了!我步履轻盈,哼起了小调,像初春里挂满了嫩芽的柳枝,迎风招展,得意忘形。一定得找个“叫脑壳”,不是吃干饭的,我暗自在想。
湖南财经学院,位于岳麓山北麓一隅,浓荫遮蔽,幽深僻静,空气清新,是培养财经人才的摇籃,从这里走出一批又一批优秀人才,在财经界不乏叱咤风云、功成名就之人。
这里,是我的母校,人生中脱胎换骨的起点,学生宿舍、食堂、教学楼、礼堂、操场,以及穿插其间的大道、小径、橘子园、参天古树,我都再熟悉不过了,有一种割舍不断的情感。毫无疑问,去此地“掘金”,是不二之选,定能遂心如意,水到渠成。
学生处李处长是熟人,热情,爽快,可信。找她,应该是坛子里摸乌龟,百分之百靠得住。说明来意后,她二话不讲,满口应承。
她搬来一大摞档案,左挑右选,翻出了三个人:一学生干部,组织能力强,综合素质高;一优秀学生,品行好,成绩优,德才兼备;还有一人,文笔不错,痴迷写作,经常在报纸上发“豆腐块”。她补充介绍,前两人身高一米七五以上,长得帅气,一表人才;后一人个头稍矮,言行随意。潜台词即选前两人之一最佳。
一时半刻,我拿不定主意,就像平日里在菜市场买菜,多种鲜嫩、水灵的瓜菜摆在面前,竟不知挑哪样为好!
“回去考虑考虑!”我对李处长说。
消息传出,前两位先后找上门来,满怀激情,毛遂自荐,表达了他们的强烈愿望,希望得到我的青睐。令人纳闷的是,后一位却像没那回事一样,毫无动静,哪怕是前来与我见上一面。
应该说,省财政厅是政府的重要部门,分管全省的“米米”,众目睽睽,接触面宽,社会影响大,有利于年轻人施展才华,是众多学子求之不得的就职单位。他怎么会如此无动于衷呢?也许是他自认为才不如人,希望不大,省了那份心;也许是他不太懂人情世故,人与人之间除了真诚与信任之外,还需要沟通与联系。
我百思不得其解,差点倾斜了心中的天平!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因了我的“偏好”,前两位没有了信息,此“无动于衷”者却幸运“中彩”,接到了参加择优录取考试的通知。
是时,统一的公务员招录制度尚未出台,是骡子是马均由各单位自设场地“遛一遛”敲定。各处室从各大院校应届毕业生中挑选来的六十位人选,经过笔试、面试两道环节紧张、激烈的角逐,六位学生脱颖而出,走进了财政办公大楼,成了我后来的同事。“无动于衷”者不负我望,也名列其中,印证了我的眼力。
后来,在一次闲谈中,我问他,你不想到财政厅来?他随口而出,这么好的单位,谁不想来?我有点好奇,追问,那你当时怎么不来找我呢?他一个鬼脸,俏皮地说,我早就知道,你会选我的。
真是神了!他与我素昧平生,竟有如此本事,能揣摩到我的心思,知道我独好写作的人。
新招的干部下基层锻炼去了,单位虚位以待,等他们上岗……
这下可好了!多了一个得力的助手,我无需再为要完成一大堆文字材料捉襟见肘而烦心了,我得像师傅带徒弟一样贴心地手把手地教他熟悉门户,掌握诀窍,尽快进入角色,教他如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左右逢源随机应变应对各种场面和挑战。
又有谁知道,机关里的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端的!
正盘算时,办公室主任来了,开门见山,向我提出,他需要一个写材料的,将肖念涛让给他。“不行!不行!不行!”哪有这样捡便宜的?我连说了三个不行,把头摇得像货郎鼓似的。他再一说,我把脸拉得老长,转身忙我的事情去了,干脆懒得理他。
我们同一个级别,平起平坐,他拿我没辙,悻悻然走了。
不一会儿,分管人事的厅领导来了,面带笑容,郑重其事,“克邦,跟你商量件事!”我已明白,是那碰了壁的家伙搬来了“救兵”,灵机一动,诉起苦来,“领导啊,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
“我知道,也理解,”他一个手势,掐断了我的诉苦,“你是中层骨干,不能没有全局观念!”一顶不大不小的帽子扣将下来,我不知所措。
见我半天不吭一声,他又补上一句,“这样吧,把考试成绩第一名给你。”软中带硬,算是给出了交换条件。
官大一级压死人,得罪不起。我知道,事已至此,任何“抵抗”都是徒劳的,无奈之下只能哑巴吃黄连,“缴械投降”了。
就这样,我瞎忙了一气,煮熟的鸭子飞了……
年轻干部锻炼回来后,肖念涛去了办公室,分配到文秘科工作,这一干就是十四个年头。
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电脑尚未普及,起草文稿都是用笔在印有方格子的稿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人称“爬格子”。在机关里,提起“爬格子”,很多人都摇脑壳。什么规划呀,总结呀,报告呀,领导讲话呀,连篇累牍,接二连三,没完没了,那些“格子”就像直通云霄的天梯,怎么爬也没有个尽头。“爬格子”的人一天到晚、一年到头绞尽脑汁、耗费心力在文字堆里摸爬滚打,苦苦挣扎,那种苦啊,累啊,与六七十年代生产队里最辛苦的“双抢”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虽然不是专门“爬格子”的人,但工作中也少不了与“格子”打交道,历经辛酸与苦楚,有切身的体会。
春来冬去,时光如驹。与他同进机关的人,有的到了业务处室,有的被提拔重用,而他,始终在原地踏步,没有嫉妒,没有攀比,也没有牢骚怨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夜以继日继续趴在“格子”上,与枯燥的文字窃窃私语、长歌曼舞……
渐渐地,他的黑发丛中抽出白线,一根一根地往下掉。人未过四十,头顶上竟光溜溜的一片。不知情的,还以为他快到退休年龄了。
“肖念涛聪明绝顶啰!”闲暇时,同事冲他打趣。
“哪来的聪明,都是被那些麻皮文字撸光的!”他答话粗俗,自我解嘲中隐含着丝丝的心酸,令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过去,年轻人参加工作,或多或少会接受一种教育,就是“革命工作不分好坏,都是为人民服务”。话是那么说,实际上却是另一回事。不管是领导,还是一般干部,心里都清楚:业务部门“唱主角”,综合部门“打边鼓”,虽然都重要,也都“光荣”,但无论如何后者没有前者来劲,少了点爽快和成就感。财政厅也无例外,因职能特殊尤显突出:部门预算处管“米米”,来“烧香拜佛”的多,受人待见;综合处室在后台服务,与外界“隔绝”,只有当“无名英雄”的份。
肖念涛因为擅长文字,又是一个“很听话的人”,不知道“挑肥拣瘦”和“讨价还价”,加上领导认为人尽其才,能者多劳,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所以,他与“无名英雄”结下了不解之缘,长相厮守在文字堆里。
在此期间,我转悠几个岗位后,跻身于领导班子,多多少少有了些话语权,但与他不是直接的上下级关系,虽然想帮他一下,但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在心里面惦记。
一次决策会,讨论“棋子挪动”问题,某部门预算处副职有一空缺,人事部门拿的方案是一入职时间不长的年轻人。当然,这位年轻人也确实不错,从培养年轻干部出发也理所当然,但是,论资历,论贡献,他与肖念涛相比,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差距。讨论“棋子挪动”的这出戏,人事部门负责人只是一个报幕人,他报的单子实际上是“执行导演”拟定的,当然,也征得了“导演”的同意。大家心知肚明,只要过得去,都不会唱反调,又不是原则问题,谁愿意无谓地挑起是非,与“执行导演”过不去呢?
我犹豫了半天,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
机会来了,“执行导演”出去方便去了。我瞅准时机,仗言直陈:肖念涛写材料十多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再“亏待”他了,这个缺还是由他来补较为恰当。大家一听,言之有理,齐声呼和,应该,应该!还好,“执行导演”姿态高,回转之后,见大家异口同声,也就顺水推舟改张易调了。
终于,他“浴火重生”,从文字的“苦海”中跳出……
二〇一四年二月,受中国散文学会、湖南省作协的抬爱,我的散文集《自然抵达》研讨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召开,心直口快的吴泰昌老师在发言中岔开话题,说湖南写散文的人不多,印象中只有叶梦、廖静仁两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的看法令我震惊。殊不知,湖南的散文创作大有人在,且不乏精品力作,很多散文精品的水准并不在全国名家名篇之下。他为何有此偏见?
我左思右想,顺着藤儿摸出个瓜:湖南散文无组织机构,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合力不够,影响不大,墙内开花在墙内香,一块腊肉闷在饭蒂根下面吃。
我暗下决心,一定要尽己所能,促成这个机构建立起来!
一天,肖念涛还有几个小兄弟涌进我的办公室,像一团呼呼燃烧的火焰,激情澎湃,摩拳擦掌,“邦哥,您牵头,我们组建散文学会。”
“好啊!”我大喜过望,正为没人帮衬发愁。
说干就干,大家立刻行动起来!
我拉上肖念涛,屁颠屁颠就往省作协跑。龚爱林、唐浩明、王跃文等领导十分开明,一点愣痋也冇打,声音一致说这是大好事,完全赞同,大力支持。
尚方宝剑拿到了,余下的就是布阵作战了。
出乎我的意料,肖念涛除了有较强的文字功底外,在组织能力上也是一把“刷子”。他俨然一阵前指挥,把大家召集拢来,你干什么,他干什么,先干什么,后干什么,需注意哪些事项,怎样操作,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吩咐一番。
在他的带领下,注册登记,确定会员,筹措资金,开设账户,起草文件,打印材料,联系宾馆,安排会场……在短时间内将筹备事项一一搞定。
二〇一五年六月二十七日,湖南省散文学会宣告成立!
“来,我们来一张合影!”在会议现场蓉园宾馆三号楼门前,我把肖念涛一伙拉到一起,对着镜头,留下珍贵的一瞬。
我笑了,他也笑了,大家都笑了,笑得脸上像一轮初升的太阳,霞光荡漾,春风得意!
散文学会开席了,得上一道好菜!
“邦哥,我们办期纯文学刊物。”肖念涛脑瓜子一转,冲着我,声调脆爽。这是个好主意,当然行。
在浏阳镇头采风时,大家围坐一起,你一言我一语,画好了《湖南散文》的樣图。他自告奋勇,担纲执行主编,拍着胸脯说,不办则已,一办就要办出个样子来!
《湖南散文》问世了。他把它看得跟自己的崽一样,捧在手心,揣在胸口,生怕它走路不稳,长得不乖,成歪瓜裂枣咎萝卜皮,让人嗤笑。
工作之余,他舍弃一切,包括休息、娱乐、爱好和为人之父为人之夫应尽的职责,疯子般一头扎进编审中,在文字的旷原上跋涉、奔跑。
多少次伏首案前,多少次挑灯夜战,面对一篇篇文稿、一行行文字,甚至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他都一丝不苟,斟字酌句,删繁就简,纠偏改错,悉心为他人做嫁衣裳。
他眼睛里有毒,容不得一粒沙子,粗劣“三俗”(庸俗、低俗、媚俗)产品概莫能从他眼皮子底下溜过;他希望一树的鲜果长在清风里,视“关系稿”“人情稿”如虫害,似闹药,态度坚决,拒之门外;他苛求完美,采稿、编辑、排版、校对、印刷若稍有差池,则脸色难看,言辞难听,一点情面也不讲。
如此硬扎,我算是佩服了他!
《湖南散文》创刊以来,在他的操持下,出了十八期,一千六百多个页码,两百多万字,虽不能说是上乘精品,无一瑕疵,但也算是拿得出手,像那么回事,业界竖大拇指的不少。
为办此刊,他倾注了太多的情感,付出了太多的心血。虽然,他不是内行,但有他在,我一百个放心。如果说,《湖南散文》这道菜品正味美,让人齿颊生香,颇受广大“食客”欢迎的话,那么,他的把厨不可或缺,功不可没。
在《湖南散文》的史册上,一个闪亮的名字当镌刻其上!
散文创作需要交流、学习和提升,散文创作的成果需要挖掘、推介和宣传。这是学会成立的初衷,也是我们的共识。
二〇一六年九月,省散文学会、省文艺评论家协会联合在湖南宾馆九楼召开谢宗玉散文创作研讨会,请来了省委宣传部、省文联、省作协的领导和省内外文学名家,大家云集,规格不低,架势不小。
学会首次召开研讨会,能否旗开得胜,主持人是关键。我把这一任务交给了他。
“念涛,筐不得瓢哟!”事前,我反复叮嘱。
“邦哥,您放心!”他答话干脆,信心十足。
那一天,会议九点开始,八点五十五了,嘉宾们都到齐了,落座了,现场却不见他的人影。主持人不到,这会怎么开?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从九楼跑到一楼,又从一楼蹿到九楼,在走廊上走过来,走过去,眼睛死死地盯着电梯门,不停地喃喃自语“拐噶场哒,拐噶场哒”……
谢天谢地,八点五十九分,电梯门开了,他头发零乱,衣衫不整,满头大汗地从里面冲出来。我一见他,就火冒三丈,“你咯杂鳖,太乱弹琴了!”恨不得上前给他一拳。
“对不起,我来迟了!”他低头嗫嚅,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脸的愧疚。
研讨会如时召开。我坐下来,怒气未消,死死地盯住他,生怕他有丝毫闪失。还好,他沉着镇定,方寸不乱,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主持词,声调洪亮,把持着会议的节奏,使会议有序、顺畅地进行,取得圆满成功。
几天后,我才知道,他那天迟到事出有因:爱人超龄怀孕,头天晚上突然大出血,他紧张兮兮,火速送进医院抢救,在病床前守护了一通宵。因为太困倦了,清晨时迷迷糊糊打了个盹,猛然间醒来,一看开会时间快到了,急得像猴子火烧屁股似的,口未漱,脸未洗,早饭也顾不上吃,急急忙忙打个的就赶了过来。
原来如此,难怪他当时气色不好,状况不佳,一副狼狈不堪的相。
我痛心疾首,无地从容,悔不该不问青红皂白,冲他大发脾气。
我与肖念涛既是同事,又是文友,两人之间像兄弟一样,坦诚相见,无话不说。
原来,只知道他公文材料写得多,驾轻就熟,得心应手;与他接触多了,密了,才知道他在文学领域也颇有造诣,小说、散文、诗歌、评论通吃,令人刮目相看。
二〇〇三年,我还是一文学菜鸟时,他就出版了一部小说,书名叫《独木桥上》,是根据他自己的切身经历,构造了一群高考落榜生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历经艰辛的故事。
当他将这部小说签上名,兴冲冲地送给我时,我却不以为然,只略略地翻了一下,就把它搁到书架上,再没有认真去细读。
说实在的,我喜爱读书,家中也藏书不少,且有许多名家签名珍本,但因为工作忙,时间有限,只挑世界名著和自己特别关注的书去读。他的小说,我以为,虽然他文笔不错,但涉世不深,积淀有限,应该没有太多吸引我之处,所以,还真没把它当一回事。
后来,我的散文集《自然抵达》出版后,也送了他一本。没想到,没过几天,他就手捧一叠厚厚的打印稿来了,说是他读了我的散文集以后,感触很深,特别激动,连续三个晚上没睡觉,写出了自己的心得与体会。
我接过来一看,大吃一惊!三十多页稿纸,洋洋洒洒一万五千多字,从阅读,到构思,下笔,直至完稿,该花多大的心力呀!顿时,我全身热流涌动,深情地注视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
这篇书评,题为《浑金璞玉,美自天成》,视角犀利,结构严谨,论述深刻,文采飞扬,对拙著给予了高度的评价,时任《湖南工人报》副刊部主编的我的好朋友方雪梅看了,连称“妙评”,破例以两个整版在他们报纸上刊发,让我受宠若惊,着实“光鲜”了一番。
一样的送书,不一样的对待,现在想起来都惭愧。
还有一事,在此不得不一提,我们之间发生过这么一段小插曲:有人告诉我,孔夫子旧书网上,在出售一本我签名送他的《自然抵达》。我将信将疑,上百度一搜索,果然是真,心里面或多或少生出点小疙瘩来。因为是朋友,也怕他再有所举,我坦率地跟他讲,签了名的书,不应该卖给旧书店;否则,有不尊重赠者之嫌。“真对不起,是我搬家处理旧书时,没注意夹进去了。”他一愣,脸一红,向我道歉。“没关系,我的书转手出去了,又多了个读者,岂不更好?”见他像做了亏心事一样,我挺难受的,反倒不安起来。后来,他又重提此事,说他不应该犯这个错。“快别提了!你读得如此认真,还写了书评,这样的读者,我到哪里去找啊!”
我责怪自己,屁眼大的事也拿出来讲,还小题大做上升到道德层面,太小心眼了。我再三地做解释,安慰他,生怕他老放在心里。
世事难料,天有不测之风云。
一天,肖念涛发来微信,“邦哥,向您请假,这期《湖南散文》我就不审改了!”怎么了?我心生疑惑。
一打听,才知道他住进了医院,患的是癌症。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呢?早一向我们还在一起谈笑风生,商讨如何更好地开展学会活动呢。
然而,现实就是这么无情,秘书处刘良武确切地告诉我,他不仅得了癌症,还到了晚期。天啦,如晴天一声霹雳,一下子把我震蒙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天没回过神来。
这个人啊,就是如此的“马大哈”:对待朋友,不存二心,掏心窝子给你;对待工作,冇得任何价钱讲,像老黄牛拉犁一样,舍命地干;对待自己的身体,却大大咧咧,一点都不爱惜。
他太自信了!单位组织体检,他自认为身体棒棒的,嫌体检啰唆麻烦,连续三年缺席。二〇一九年五月,他感到腹部不适,才去医院检查,发现肝部有肿瘤迹象。医生要求他住院治疗,他毫不在乎,把诊断书往屉子里一塞,继续忙他的工作去了。直到十月,他痛得不行了,才住進了医院。这时,已为时晚矣,癌细胞已经扩散,无法手术,只能靠靶向药治疗了。
我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叫上学会秘书处几个人,到河西中医研究院住院部去看望他。
病床上,他一脸憔悴,瘦弱了许多,见我们来了,好不高兴,挣扎着想探起身来。“躺着,别动!”我眼睛湿了,上前一步,替他盖上被子。他简单的一声“谢谢”,感激之情尽在其中。
看得出来,他早已知道自己病情的严重程度,他刻意掩饰着自己,笑容与乐观之下隐藏着莫大的痛楚和伤悲。他才华横溢,事业未竟,尚在踌躇满志、施展与上升的辉煌时期;他酷爱文学,视文友为知己,在激情与欢畅中同斟共饮;他家庭幸福美满,贤惠的妻子和俩聪明乖巧的幼儿是他引以为傲津津乐道的话题。这一切,又有谁不珍惜与留念,谁能舍得与放弃呢?想到这里,我的心像被锋利的锥子锥了一样,一阵阵抽搐起来,特痛!
我克制住自己,静下心来,安慰他树立信心,安心治病。我知道,我在口是心非,言不由衷,但还是要说,现在医疗科技发达,这点病算不了什么,肯定会治好的,我们还等着与你一起去采风呢。
突然间,他一声“对不起”,冲着我道歉,说我住院动手术时,没有去看我。我心中一热,回答他,那是早几年的事了,又是一个小手术,我不想惊动别人,除了家人之外,所有朋友、同事和其他亲属都不知晓,别挂在心上。
“我心里总过意不去呀!”他声音微弱,却义薄云天。
“快别说了……”我鼻子一酸,眼睛红了,止不住的泪水涌出眼眶。自己病成这样,还惦记着亏欠别人。
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与他有缘相遇,并携手同行,是我的福分!
二〇二〇年三月二日,他终究没能战胜病魔,在度过四十八个春秋后,怀着不舍和留恋,走了,永远地走了……
麓山呜咽,湘江涕泣。天妒英才,壮志未酬。
我伫立橘子洲头,望江水滔滔,听汽笛长鸣,仰天长叹,挥泪疾呼:来生再会,还与你一起书写财政,吟歌文学!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