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小楷（组诗）

龚学敏

频繁起降的飞机，像织布的梭子

把虹桥缠成一处心结

候机楼伸出乌龟巨大水泥壳的

头颅

烦人的灰色蚊蝇，即便是金属

同样微不足道

比如大地，无论受多少伤害

依旧沉稳

吸烟处金属树杈的上方是模拟天空的

玻璃。不同口音的纸烟

相互借火，薪火相传

用以印证此处曾耕种，捕鱼，农耕过

文明

人众处，必然严禁烟火，人们说出的

每一句话，都怕被一丁点的火星

点燃

皇帝驻跸的寺院，题字尚在诵经

故事却一再曲折

商铺的花朵，一律凭利润的枝朝向

比如，阳光只照耀

涂金粉的大慈二字

被遗弃的字，像剪过枝的向日葵

探出头来

翻译成英语，给城市做广告

青石照壁，被风水的书放大

如压制了一千年的叹息，让鸟噙着

飞也不是，不飞也不是

对面的咖啡馆，按秩序派送钟声

服务生背着手敲钟，安慰

患抑郁症的小鸟们的睡眠

圆寂一位僧人，寺院便涂一层金粉

辞典中的龟壳一老再老，而我们

如同简化字，筋骨松软，

水一样，情不自禁地四散开来

有一阵风，是从淝水之战中逃生

而至的。胆怯一生

如同楚亡后的臣民，苛活在城垣

被乌鸦不停啄着的阴影里

心不甘到了此时

有一阵风，是杀过其他风的凶手

扇着我的耳光

我成了朝代迟暮时，被绑着

砍过头的那风

无法超生为别的事物

纵使安丰塘清，也是枉然

北望八公山，网络上复制的草木

比兵快，不潜伏

在纸上真杀人

不过血的颜色可以洗白，像风刮过

余晖有些血性，红红的

像活明白的将死之人。我将口罩

视为瓮城

一世世地遮拦，如不会自杀的风

学那英雄，想要杀死三千个冬天

可惜

我心中仅存的八百个春天，早已

无疾而终

漓江的刀越磨越薄，历史的树上蹿来

蹿去的猕猴，用语词掩饰

语词的虚伪

东西巷里的东西指证来路不明的风

包括火车站的说明书

和象石被游人教坏的口音

风一说谎，漓江的刀便要螺蛳的命

我潜伏在逍遥楼下的腥味中

当愤青，用年轻的灯光，照射时间

在苍白处欢娱的

不可闻

两个梨子状梦的缝隙间，提刀

夜行三千里

王府先改朝換代，等我至

四野皆局外游人

只有取了独秀峰的人头。荒草皆迟暮

逞什么能？梦醒，窗外的榕树

在导游词中又长了一百岁

钟敲一下，天空便抬高一点点

让低头的人，有了仰望的自由

钟敲出一块云朵

登山的人脚下便多一块石头，夜幕

是最大的一块石头

代替钟声的还有鹳的鸣叫

羽越轻，我的匍匐便越幼稚

像落在雪地上的诚实

风吹即化。人世如同一场薄薄的雪

被雁过时留下的名字

压得喘不过气来

铆钉一样钉在云朵上的寺院

时间一久

该吹走的，吹走了

该流血的，流缙云的血，抱着山

痛哭

阳光的手伸进门洞，大把大把地

将村落掏空

驿道的枣树越老，枝上房舍的

疙瘩长得越多

那颗叫作李世民的红枣

被绵山一托

霞光的车，嗖的一下，把整条道

拖进了县志

南庄用村名把时光的豆芽熬长

我在一首旧诗的格律中一转身

刚进门洞

树枝便挂满我一个个日子熬成的

豆腐渣

绵山绵绵，时间再长也是短

黄土可以长小麦，长庙，长敬畏

长杀伐之后，一种叫作可汗

比腰粗的水，井一样

拄在时间中的歇息

鹰飞一次，像书翻一页。槐树

捡一些遗落的影子，和残疾的

字，研究风的雌雄，与我的来历

黄土上只遗下庙的帽子

风吹走织帽子的人，包括遮风的

手艺

雨滴们重情，被传说的钉子

钉在黄土上

一动就心疼

风吹散我的前世，仅剩一丁点

铁屑，刮至介休

像末途

像可汗当年射出的箭矢，呼啸一生

又重新回来

只是，走遗了血性。人像黄土

一样松散

临江寺。迦叶，菩提水井的眼睛

在化学时代，依旧睁着

天晴望远

天阴时，潜至江心

用辽阔

数过往雁鸣，来平去仄

雁说：高于江面的井，需要多少

勇气和慈悲

大雁过沱江，唯有仰望天空的树

才会葳蕤

雁过一次

丹山用塔影把时间刷白一次

木船的刷子朽了

铁船的刷子朽了

大雁的刷子，春去秋来，越慢

在我们身上的刮伤痕越深

用方言坐高铁的行李箱，安检时

不停地被普通话查验尺寸，举止

和潜伏的书籍

剂量再大的春天

都与大地上流浪的行李箱无关

停靠一站，相同号码的同志就会

擦肩而过一批

地下钢铁的手越握越像

遒劲的根

把大地捆得越精密，越辽阔

直到行李箱成为高铁的树上

结的果实，一批批地失落在人间

铃铛再大，也越不过钟敲出的暮色

一只乌鸦的锤，挂在风中

把绵山敲寒

把盛世的晋，逼成一声蹉跎

挂铃铛的鸟人，前世与我同村

他挂一只

我就帮他在羽毛丛中的诗里响一声

天地广袤，一个村落只是一只过路

的寒鸦

崖壁上的这些花朵，在人心中

左右不定

泥塑们坐在山上，不动

人间像是他们敲出铃声，由风

吹出一些城市的壳

平原平得连历史书中的坟包都没了

擦肩而过的车

是书中抖落下来的亲人，可我们

不相识，像崭新的树

只有崭过一些过往，才叫崭新

平原平得连雾霾的马都跑不到尽头

风再大，也没粗过工业的缰绳

一

刘备用假声把蜀汉从三国中，剑一般

拔出来

月光的影子，是他俩饮剩的酒

浑身发冷，冷得比冷兵器还冷

二

涪江和野心一样。汽车灯光率领

柏油路，将富乐山捆在这里

一动不动

山顶的阁，比刘备的雄心高一筹

比山高一点，像水泥砖砌成的假山

我不敢绕它行走

多绕一圈，仿造的阁就心虚一下

三

月光抬起被涪江的拦河坝跌痛的脚

来不及揉，三国已是昨夜

我知道假树会老

绿色寂静，四处停满饮醉酒的汽车

月亮离我又远了一些

四

梦境中黑色的呐喊，一坨坨

破窗而去

在山下，被城市燈光的乱剑，刺得

遍体鳞伤

涪江貌似一条肥鱼，人皆可食

像我被人捆紧的梦呓

可作呈堂证供

五

月亮拼命地寻找喜峰口那柄大刀上

的缺口。宋②披着圆塚的外衣

在酒店对门不停咳嗽

寒露是长城崩塌时，溅到此处的泪珠

我一开门，大地便打开黑夜的书

由着我一人游荡

陪伴埋葬过两次的人

墓碑上的石头不停风化

如果我是英雄的声音上掉下的一枚

象形字

我就选个默。用来无声

六

历史被时间的乱刀砍死在涪江两岸

那么多实诚的鱼，不得上岸

三国的酒早已失传

现实的男人用电话说谎，用网络杀人

把酒店装修成仿古的假义气

七

山脚可核酸检测，可江油肥肠

我用微胖在山巅绕阁一周

未见瘦，不敢长啸，说实话的底气

总是不足

我把生活过得比新冠试剂还敏感

比肥肠还油腻

只是大地依旧，建一座城

不过长一块癣而已

八

李杜祠大门已闭。也好，此处

给他俩讲的好话，太多

不听也罢

沿街的商铺像是传递谎言的加速器

在夜色中闭嘴

让先贤图个清净

我就是活在世上的一句闲话而已

①富乐山地处绵阳市城东。据宋《方舆胜览》记载：汉建安十六年（公元211年）冬，昭烈入蜀，刘璋延至此山，望蜀之全胜，饮酒乐甚，刘备欢曰：“富哉！今日之乐乎！”山因之得名。

②宋哲元（1885一1940），著名抗日将领，原国民党二十九军军长。于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四月五日病逝于绵阳盐市街永安公寓。因在喜峰口、罗文峪率二十九军抗击日军闻名中外。国民党政府追授其为一级上将。其墓文革被毁，后重修。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