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小说叙事艺术研究
2022-05-09柴柏清
迟子建,1964年2月27日出生于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迟子建从1983年开始文学创作,1991年出版长篇小说《茫茫前程》,2000年出版长篇小说《伪满洲国》,2004年出版长篇小说《额爾古纳河右岸》,2010年出版长篇小说《白雪乌鸦》,2015年出版长篇小说《群山之巅》,2020年9月最新的长篇小说《烟火漫卷》出版。可见,在小说创作上,她一直保持着稳定的产出速度,苏童说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均匀的创作节奏,一种稳定的审美追求,一种晶莹明亮的文字品格”。迟子建不仅创作数量可观,其作品质量同样卓越,取得了不小的艺术成就:1993年获得庄重文文学奖,1996年获得首届鲁迅文学奖,2009年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2019年迟子建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入选“新中国70年70部长篇小说典藏”。如今,迟子建早已奠定她在当代中国文坛的高超地位,她的作品也多次入选中学生必读书目,更屡屡节选作为语文重点考试的阅读分析材料。因此,研究迟子建小说叙事的艺术特点有着双重的现实意义:一方面有助于学生深入领会迟子建小说作品的内容与思想;另一方面有助于提高学生的阅读分析能力,真正掌握通过阅读作品了解作家艺术风格的诀窍。
徐岱在《小说叙事学》中写道:“叙事之于小说犹如意象之于诗歌、造型之于雕塑、姿态之于舞蹈、旋律节奏之于音乐、色彩线条之于绘画。”说到底,小说是将一个个故事用富有作家个人特色的文字书写下来,同样的故事因为书写的人不同而产生迥然不同的风格,最终带给读者不同的阅读体验。由此观之,叙事艺术代表着小说作者最本质的创作特征,是小说作品研究的重中之重。本文从迟子建小说的叙事主题、叙事视角、叙事语言三个方面展开,探讨迟子建小说作品的艺术表达方式。
一、叙事主题:亘古乡土上开出的人性花朵
迟子建小说的叙事主题永远聚焦在故乡:故乡景色、故乡风土、故乡人情,透过故乡的不同主题,她对不同的人生进行表达[1]。在她的小说中,人物的命运大多算不上好,比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故事几乎全都让人泪流不止。在泪流满面中又忍不住继续读下去,概因在悲剧命运下,字里行间还潜伏着对爱的希望以及人生的种种美好之处,让人欲罢不能。
例如,在迟子建的短篇小说《逝川》描述了阿甲渔村捕捉泪鱼的故事:阿甲渔村坐落在逝川旁,每年九月底到十月初就会有泪鱼哭着流经逝川,发出呜呜的哭声,渔民便有了打捞泪鱼安慰它们不哭后再放生的习俗,并有了捕捞不到泪鱼的人家会遭灾的传说。老渔妇吉喜在捕捞泪鱼的这天选择先去给人接生,晚上来到逝川捕鱼捞空,回头却发现自己的木盆里有十几条泪鱼等着她放生。阿甲渔村从名字就能看出,这只是中国北方一座无名的小村庄,生活着中国北方最普通的一群人,延续着先祖最日常的生活,正如迟子建从出生到长大的黑龙江省大兴安岭地区漠河市北极村——干冷的秋风、早早下起的大雪,是最寻常的故乡景色。
能骑善射、捕鱼围龟的胡会在七十岁“成了黑熊的牺牲品”,是北方乡民最朴实的命运。听迟子建将这些乡土故事娓娓道来,就连七十岁猎熊牺牲都成了再寻常不过之事,来不及纠结这样的命运算喜还是悲,就已经被后面的故事所吸引。仿佛,叙说这些故事的迟子建也是这见惯生存与生死的村民,无论是胡会的死亡还是即将出生的孩子,都无法阻挡生活的脚步。年轻时的吉喜以为自己会成为胡会的妻子,诉说他的死亡也只是“可怜的老渔民”一带而过;年老的吉喜给胡刀的妻子接生几乎耗费了一天,接生结束之后在深夜中前往逝川捕鱼——无论是生死都无法阻挡这些村民生活前进的脚步。阅读这样的文字,让人实在无法真正轻松,只因我们无法像村民那样看淡生活中一切或喜或悲的遭遇。
小说作品如果只能讲述沉重的故事,固然能让人记忆深刻,却不足以让人念念不忘。能够让人念念不忘的唯有作品中打动人心的温情,这同样也是迟子建小说的叙事主题。在《逝川》中,自然条件与生存境况都不容乐观,这里的人们为了生活仿佛麻木——对大喜大悲都表现得不够激动。同时,老渔妇吉喜在捕泪鱼的重要日子,选择放下早早准备好的捕鱼工具,先前往为胡刀媳妇接生,直至她顺利地生下孩子——她对这次捕鱼失败早有准备,所以真的一条鱼都没捕到时,她只是跌坐在河岸上,失却更多的言语。读至此处,读者的心也随之纠起:到得太晚,哪里还有什么泪鱼呢?终究还是没有奇迹发生吗?直到吉喜发现木盆里的十几条鱼,奇迹真的发生了!于普通故乡生活中书写温情[2],于普通人情世态中创造奇迹,这就是迟子建小说中最常表达的叙事主题。
二、叙事视角:多样视角下丰满的血肉人物
“叙事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文本,看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杨义,《中国叙事学》)不可否认,叙事角度直接决定了小说的风貌,给读者以第一重阅读感受。
(一)叙事人称中的叙事视角
小说的整体视角表现为小说的叙事人称,比如以第一人称“我”展开的小说的视角围绕“我”,主要诉说“我”的各种体验。《额尔古纳河右岸》就是以第一人称“我”写就的,在小说开篇对“我”的身份做了交待:“我是个鄂温克女人。”“我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这样第一人称的叙事视角,可以详尽地叙述“我”的主观感受,如“我”不愿意跟着其他人搬到山下住的原因,迟子建在书中这样写道:
我不愿意睡在看不到星星的屋子里,我这辈子是伴着星星度过黑夜的。如果午夜梦醒时我望见的是漆黑的屋顶,我的眼睛会瞎的;我的驯鹿没有犯罪,我也不想看到它们蹲进“监狱”。
第一人称是讲故事最常用的叙事视角,可以全方位地描述“我”的所见、所感、所思,让读者和听众跟着“我”的思路游览故事的各个环节,其代入感和体验感是其它叙事视角所不及的,因此也成为小说作者最青睐的叙事视角。一部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涉及人物必然十分庞杂,其立场各一,仅凭“我”的视角是难以展现小说的全部内容,这就需要第一人称以外的叙事视角。在迟子建的小说中,叙事视角的转换是自然和明显的。
《额尔古纳河右岸》第六章提到儿时伙伴娜杰什卡与伊万之间关于金子的争吵,娜杰什卡说“金子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只会给人带来灾祸”,而伊万说“人只要不贪财,就不会有灾祸的”。这部分以两个儿时伙伴的视角进行叙述,但这场对话又是由“我”看到后进行转述的。严格来说,这里有一个小小的视角“嵌套”:以“我”的视角叙述两个儿时伙伴的争吵,在说明双方观点时以他们各自的视角进行阐述。当然,这样的视角转化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并不会让人觉得突兀,反而帮助我们更容易地领会到娜杰什卡和伊万,以及“我”的三种不同的态度。
(二)第一人称视角中的叙事视角变化
迟子建的小说大多会选用一个主要线索人物“我”来展开各种各样的故事。但是,这并不代表叙事视角并无变化。随着“我”的成长,“我”的眼光和看待事物的角度也悄然发生变化,只是经过小说家的修饰,这种变化在文字展现中更具艺术特征。以《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例,“我”的叙事视角伴随小说始末,贯穿于“我”从年少到年老。迟子建曾经说过:“如果将这部长篇分为四个乐章的话,那么第一乐章的《清晨》是单纯清新、悠扬浪漫的;第二乐章的《正午》沉静舒缓、端庄雄浑;进入第三乐章的《黄昏》,他是疾风暴雨式的,斑驳杂响,如我们正经历着的这个时代,掺杂了一缕缕的不和谐音。而到了第四乐章的《尾声》,它又回到了出使的和谐与安恬,应该是一首满怀憧憬的小夜曲,或者是弥散着钟声的安魂曲。”[3]
与四个乐章相对应的,是“我”叙事视角的变化。第一乐章叙事视角带着少女的天真与单纯。第二章讲述了萨满给姐姐治病时使得小驯鹿无声倒下死去,当第六章父亲与萨满冲突打伤萨满后,因为担心萨满也跳舞使得父亲像小驯鹿一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我”和姐姐跑去跟萨满睡在一起,以防他夜里跳舞。其中的想法充满孩童的天真,所作所为更是让人忍俊不禁。《清晨》这一乐章的视角大多与此相似,再如第七章“我”的姐姐列娜在搬迁途中掉队了,寻找她的人带回她死亡的消息,小小的“我”冲萨满哭喊,希望萨满像上次替列娜治病一样,让她再次爬起来,并威胁“赌咒发誓地说要把尼都萨满的神衣、神帽和神鼓都烧了,说列娜如果不站起来,我也跟着她躺倒,再也不起来了!”这些担忧与苦痛全都以儿童的视角进行表达,可以说是全然的儿童视角。到了《尾声》第四十七章中写到马粪包在看晚辈的路上,因为看不惯运材车在酒醉下开枪打爆了车的轮胎,被司机和助手打死后,其中的痛苦与姐姐列娜死亡时应该是一样的,但这次“我”只是从马粪包“不喜欢热闹的地方”以及常常惦记着“看晚辈”,讨论将他葬在何处。随着“我”的成长与衰老,见惯了生死离别之后,加上自己日渐衰老而走向死亡,这时“我”的叙事视角与儿时迥然不同,絮絮叨叨而又常常想起一些往事,今时今日与往事交叉在一起,呈现为一种老年视角与追忆视角的交织。
三、叙事语言:朴素中带有匠心独运的诗意
2003年迟子建的小说荣获澳大利亚“悬念句子文學奖”,被认为“具有诗的韵味”,点出了迟子建小说语言最显著的特征。这种语言上的诗意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语言灵动,富有诗的旋律。迟子建的小说常常带有许多民族化语言[4],达玛拉、伊兰、鲁尼、堪达罕、加格达奇……这些词语大多依据民族特有发音书写,在音调上朗朗上口,读来仿佛曾呼喊过千百遍一样熟悉。用现代音韵学来解释的话,大概是因为这些词语在民族内部经过长期的使用和优化,表达上更加符合音韵规律,即更符合辅音与元音的相互搭配。例如《芦苇的世界》是这样描写婴儿的:“小家伙哭了半宿,最后哭倦了,吃了半瓶奶,才睡下了”,一句话分为四个短短的断句,每个断句里都含有一个“了”,在同样的“了”的音韵下,每个断句都画作一段旋律,越来越轻缓,与句中婴儿熟睡的语境两相结合,节奏舒缓得如同一首安眠曲。
二是一唱三叹,暗合诗的结构。现代诗歌的结构常常是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结构,从而营造出浓浓的诗歌韵味。迟子建的小说在写景时常常采用这样的诗意语言。像《北极村童话》中有这样一段话:
天上缀满了云,雪白雪白的。它们有的像兔子蜷在那睡觉,有的像猫在捕捉老鼠,还有的像狗、像鱼。它们自由自在地游着、飘着。天真大!它能容得下那么多的云。云多好啊,它可以睡觉,可以奔跑,可以俯身看到树木花鸟,可以仰头望见星星月亮。对了,听爸爸说,云还可以化作雨、变成雪呢!
这样美丽、错落有致的语言,即使说是一首短诗也不为过。为了说明天上云朵多姿多彩的形态,迟子建用了兔子、猫、狗、鱼四种动物来比喻;又为了显现这些云千变万化的姿态,她又用睡觉、奔跑、俯身看、仰头望等四个动作。这两类比喻分别形成一个小循环,尽显云朵静态美和动态美。
三是语有深意,细品诗意绵长。诗歌的语言有时奔放热烈,有时隽永深沉,迟子建的小说这两者都不缺[5]。《雾月牛栏》写宝坠的继父快死了,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妹妹都表现得很伤心,只有宝坠浑然无事地继续放牛吃饭。“雾气轰轰烈烈地在大地上浮游。太阳像团刺猬一样在浓雾背后变幻不定地动着。宝坠视线模糊,只觉得脚下的路仿佛涂了猪油,踩上去东摇西晃的。”这样一段景色描写,却将宝坠他对继父的感情表露无疑,“雾气轰轰烈烈”是因为他有点想哭,脚下似乎在摇晃是因为他脑子有点糊涂,头脑中尚未反应过来自己心中的难过与悲痛,但身体却早早地反应过来。与此同时,继父一拳打晕七岁的宝坠,让他从一个机灵的小孩子变成一个目光呆滞的孩子,在这种歉疚的心理下,继父才会对宝坠格外地好。以小说情节本身来说,宝坠对继父的心理应当是复杂的,一方面继父是导致他变傻的罪魁祸首,另一方面继父这些年里对他的好又是确确实实的。继父快要死了,宝坠这时的心态是矛盾的,加上宝坠心智上有缺陷,更是让他的心理复杂难言,微妙得难以用语言来描述。但是迟子建通过他吃不下饭的反常行为,加上这段景色描写,成功地写出了其中的复杂况味。这样的语言表达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比比皆是,让人不由得想起王国维《人间词话》中所说的“一切景语皆情语”。
叙事艺术涵盖了小说最典型的特征:叙事主题是作者想要表达的中心意思,叙事视角是作者选择以何种方式构建小说,而叙事语言则是真正搭建起小说大厦的一砖一瓦。从这个角度研究迟子建小说,可以发现她擅长以诗意的语言、多变的视角表达故乡的温情。
参考文献:
[1]卓睿.从“皈依者”到“拔拂者”——生态视域中的迟子建小说人物形象转变[J].文艺评论,2021(04):69-76.
[2]程小强.迟子建“创作重复”现象与当代中国文学症候[J].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26(03):109-114.
[3]迟子建.从山峦到海洋——额尔古纳河右岸·跋.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02).
[4]姜姗.白雪皑皑,心之所依——论小说《群山之巅》中的东北地域文化色彩[J].戏剧之家,2021(10):189-190.
[5]刘秀哲.母性、巫性、神性的共存与转换——论迟子建小说中的女性形象[J].昭通学院学报,2020,42(06):68-71.
[本文系2020年甘肃省“十三五”教育科学规划课题《迟子建小说整体性阅读研究》的研究成果,课题立项号:GS(2020)GHB4377]
柴柏清,甘肃省张掖市民乐县第一中学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