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享有能缓解农民工过度劳动吗？*

杨 术 黄怡丹 赵昕东

提要：我国农民工群体的工作时间普遍过长，存在过度劳动问题。本文基于2016和2017年中国乡城人口流动调查数据，建立了农民工过度劳动选择和过度劳动时间面板固定效应模型，实证研究了保险享有对农民工群体过度劳动的影响。研究结果显示，保险享有能够有效降低农民工群体过度劳动的概率，有助于缩减该群体过度劳动及重度过度劳动的时间。据此，为有效缓解农民工群体的过度劳动，政府部门在严格限制劳动者的工作时间和规范加班工资制度的同时，还应采取措施保证农民工群体享有基本保险。

一、引 言

改革开放以来，大量劳动力从农村转移至城镇就业，形成了庞大的农民工群体。农民工群体受制于受教育程度、劳动合同类型以及较强的工作替代性等客观现实，不得不加大工作强度、延长工作时间，常常处于过度劳动状态。(1)刘璐宁、孟续铎：《构建和谐劳动关系背景下农民工超时工作问题探析》，《农村经济》2018年第7期。农民工长期过度劳动会在个人、家庭和社会等方面造成严重危害。对个人而言，过度劳动会损害身体健康；对家庭而言，过度劳动会使家庭关系失调；对社会而言，过度劳动造成的“就业挤出”效应会降低就业率，影响社会稳定。当前，中国农民工过度劳动在给农民工造成众多损失的同时，并未提升他们的收入水平。(2)郭凤鸣、张世伟：《农民工过度劳动是“自愿选择”还是“无奈之举”?——基于过度劳动收入补偿的分析》，《劳动经济研究》2020年第4期。企业转嫁人力资源成本和高昂的城市生活成本被认为是中国农民工过度劳动的原因。(3)谢勇：《农民工劳动权益影响因素的实证研究—以南京市为例》，《中国人口科学》2008年第4期。刘璐宁，孟续铎:《构建和谐劳动关系背景下农民工超时工作问题探析》，《农村经济》2018年第7期。孔庆洋、赵杰、郭斌：《李琼英.农民工加班意愿、劳动供给与人口红利》，《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3期。收入低、失业焦虑和职业生涯不确定性都会引发员工过度劳动。(4)R.Blundell and T.Macurdy, “Labor Supply: A Review of Alternative?Approaches,” Handbook of Labor Economics, Vol.3, 1993, pp.1559-1695.C.Shapiro and J.E.Stiglitz, “Equilibrium Unemployment Asa Worker Discipline Devic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74, No.3, 1984, pp.433-444.M.Beatson, “Labour Market Flexibility,” Employment Department Research Series, No. 48, Employment Market Research Unit, Department of Employment, 1995.J.Heckman, “Life Cycle Consumption and Labor Supply an Explanation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Income and Consumption over the Life Cycle,”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64, 1974, pp.188-194.社会保险享有可以消除农民工群体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担忧，从而减少过度劳动现象。

《失业保险条例》第十七条规定：失业人员失业前所在单位和本人按照规定累计缴费时间满1年不足5年的，领取失业保险金的期限最长为12个月；累计缴费时间满5年不足10年的，领取失业保险金的期限最长为18个月；累计缴费时间10年以上的，领取失业保险金的期限最长为24个月。失业保险金的标准，按照低于当地最低工资标准、高于城市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标准的水平，由省、自治区、直辖市人民政府确定。根据《失业保险条例》的规定，享有失业保险的农民工可以在失业的一段时间内获得经济支持。因此，失业保险可以从心理层面弱化农民工对失业可能性的恐惧。另外，低收入使农民工对失业造成的收入损失更加敏感，能够强化失业保险对失业恐惧的缓解作用。

养老保险通过改善农民工对未来收入稳定性的预期来缓解焦虑。我国传统史学家左丘明曾提出：“居安思危，思则有备，有备无患，敢以此规”(5)左丘明：《左传·襄公十一年》。。受“居安思危”思想影响，我国居民一般都有储蓄的习惯。养老保险是由保险人和企业按照职工本人上一年度月平均工资的不同百分比分别缴纳，年限满15年且达到国家规定的退休条件即可领取。这相当于变相提高了工资水平。因此，养老保险享有在经济层面能提高农民工收入，在心理层面能满足农民工安全期望，因而能够缓解农民工过度劳动。

总体而言，失业保险和养老保险均能缓解农民工因工资收入不确定而产生的恐惧和焦虑，进而降低农民工过度劳动发生的概率和严重程度。反过来，工资收入低和岗位可替代性强又会使保险享有在农民工群体中产生更明显的收入和福利效应。在上述两方面的共同作用下，保险享有成为缓解农民工过度劳动的有效工具。已有研究通过分析1991-2018年养老保险和劳动力市场数据发现，养老保险除了具有为参与者提供养老保障的宏观效应以外，还对个体劳动时间和工资率产生影响。(6)张行：《养老保险的劳动力市场效用分析—劳动时间和工资率变动视角》，《财会月刊》2019年第16期。同时，有学者利用我国2016年家庭追踪调查数据发现，养老保险会减少农村女性劳动供给时间。(7)张若楠：《养老保险对农村女性劳动供给时间的影响研究》，《经营与管理》2021年第7期。

除失业保险和养老保险外，医疗保险、工伤保险、生育保险等都有助于降低农民工失业损失。然而，受面板数据获得的限制，现有研究关于农民工过度劳动与保险享有之间关系的研究还有待补充；同时，2015年是我国由保险大国向保险强国转变重要年份，现有研究对于这一转折点的重视程度尚且不足。因此，本文基于2016和2017年中国乡城人口流动调查面板数据，使用固定效应模型分析保险享有与农民工过度劳动间的关系，为切实满足农民工群体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提供政策参考。

二、模型选择

过度劳动的潜在因素虽然能被观测，但这种联系实际上并不是由记录特征本身的任何因果关系产生的，因此仍需要通过其它方法对指标进行拟合，以便更好地记录单元之间的变化。为此，建立劳动者过度劳动选择的潜变量模型：

(1)

如果μi与变量Z1i、Z2i和Xi均不相关，那么可以将模型表示为方程2，其中，Pr(Yi=1)表示个体过度劳动的概率。Exp(·)表示自然对数函数。应用极大似然估计方法，可以得到变量系数的一致估计结果。

(2)

如果μi与变量Z1i、Z2i和Xi相关，如保险享有变量和可能与劳动力个体能力相关，但个体能力变量不易度量，因而被包含在误差项中，进而导致保险享有变量与误差项相关。那么假设个体能力变量是不随时间而变化的，可以借助基于面板数据的固定效应模型消除能力变量的影响。在个体过度劳动选择的面板固定效应模型3中，t表示时间，αi表示个体固定效应，可以认为其为个体能力变量：

(3)

在线性面板固定效应模型中，通常通过组内变换或者一阶差分消除变量αi，再得到其他系数的一致估计结果。然而，在Logit模型中，这些变换不能发挥作用。因而，本文通过寻找αi的充分统计量(sufficient statistic)，进而基于该充分统计量对模型进行条件极大似然估计来得到系数的一致估计值。

三、数据筛选与统计描述

(一)数据筛选

中国乡城人口流动调查(RUMIC)由孟昕教授发起，累计涵盖了15个城市5000户流动人口，搜集了我国城乡人口流动的基本人口特征、健康、教育、就业、社会关系网络、家庭收支、居住条件等信息，较全面地反映了我国城乡人口流动情况。自2017年起，该项调查由暨南大学经济与社会研究院独立开展，同时开放了相关数据用于学术研究的使用权限，本文选取了暨南大学社会调查中心提供的2016和2017年城乡流动人口住户数据。为了研究的需要：保留户口为农业的个体，即农民工；保留可自由选择工作时间及流动性较强的私营企业和个体企业人员；删除了离休、退休人员，丧失劳动力人员和尚未就业的学生。删除缺失数据后，共获得4222个样本；其中，2016年样本量为2889个，2017年样本量为1333个。

(二)描述性统计

参考已有理论，同时结合《劳动法》对工作时间的规定，本文将周工作时间大于50小时视为过度劳动，将周工作时间大于等于62小时视为重度过度劳动。(8)西方学者通常将周工作时间大于等于50小时或周工作时间大于等于60小时视为过度劳动。我国《劳动法》第36条、第38条和第41条规定：劳动者每日工作时间不超过八小时、平均每周工作时间不超过四十四小时，且用人单位应当保证劳动者每周至少休息一日；用人单位由于生产经营需要，经与工会和劳动者协商后可以延长工作时间，一般每日不得超过一小时；因特殊原因需要延长工作时间的，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三小时，但是每月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因而，参考标准工作时间44小时，由于生产经营需要劳动者可以每天加班1小时，同时确保每周有一天休息时间，得出由于生产经营需要劳动者周工作时间最多可达44+1*6=50小时，且这一标准与西方国家度量过度劳动的标准相一致。由于特殊原因需要劳动者可以每天加班3小时，同时确保每周有一天休息时间，得出由于特殊需要劳动者周工作时间最多可达44+3*6=62小时。2016和2017年中国农民工过度劳动状况如表1所示。由表1可知，农民工周平均工作时间在58小时左右，处于过度劳动状态的农民工占60%以上，30%左右的农民工处于重度过度劳动状态。比较2016和2017年数据可以发现，农民工过度劳动状况没有发生明显变化，因此农民工过度劳动可能存在持续性。

表1 农民工过度劳动状况统计

由于工伤保险、生育保险数额较小且只对特殊职业或生育年龄的农民工具有一定保障作用且农村地区新型合作医疗制度部分替代了医疗保险效用，因此我们只关注失业保险和养老保险的作用。表2为不同保险享有条件下的统计结果：与没有保险的农民工相比，有保险的农民工平均受教育年限明显较长，年龄略高，女性比例较低，已婚比例较高；同时，在私营企业中有保险的农民工占比较高，这表明如果农民工在私营企业中就业，享有保险的可能性更高，工作时间和加班工资更可能得到保障；根据劳动合同签订的情况我们还可以发现，签订劳动合同不仅能保障农民工就业，还能促进农民工保险享有并降低其过度劳动水平。综上所述，享有保险和没有保险的农民工群体特征存在明显差异，而这些差异也可能导致农民工过度劳动的差异，因此定量分析时应先控制这些因素再分析保险享有的影响。

表2 农民工保险享有影响因素统计与过度劳动状况统计(2016年)

四、回归结果分析

总体而言，享有失业保险可以降低农民工群体出现过度劳动的可能性，享有养老保险有助于降低过度劳动的程度。根据表3的估计结果，享有失业保险对农民工过度劳动具有显著负向影响，享有养老保险对过度劳动和重度过度劳动具有显著负向影响。就保险设定的初衷而言，失业保险是为了减少失业给劳动者带来的损失，增加劳动者收入的稳定性。收入稳定性增加能降低农民工过度劳动的概率。这一结果符合理论预期。失业保险对过度劳动边缘的农民工作用更强，这可能与失业保险比养老保险覆盖范围更窄有关。由于过度劳动群体、重度过度劳动群体中享有失业保险的个体数量较少，因而较难获得该群体中的处理效应。养老保险的设定是为了保障劳动者退休之后有稳定的收入，与当前工作和收入的稳定性关系较小，因而其对过度劳动的影响只体现在过度劳动严重的群体中。

表3 面板数据固定效应模型回归结果(2016-2017)

倾向评分匹配可以消除组别之间的干扰因素，使得数据更为精准。(9)Paul R.Rubin and B.Donald, “The Central Role of the Propensity Score in Observational Studies for Causal Effects,” Biometrika, Vol.70 , No.1, 1983, pp.41-55.倾向评分匹配结果(表4)显示，失业保险享有能使农民工过度劳动概率明显下降，而养老保险享有不仅能使农民工过度劳动和重度过度劳动概率下降，还能使农民工过度劳动时间明显减少。然而，倾向分匹配方法也只能基于可观测变量计算倾向分，进而估计处理组的平均处理效应(ATT)。由于不能消除能力偏差，倾向分匹配结果不具有一致性，这也表明以往基于倾向分匹配方法分析保险享有处理效应的研究均可能存在内生性问题。因而，与倾向分匹配模型的结果相比，面板数据固定效应模型的估计结果更加可信。

表4 保险享有对过度劳动影响的倾向分匹配结果(ATT)

五、结论与对策

(一)研究结论

基于2016和2017年中国乡城人口流动调查数据，本文分析了我国农民工过度劳动、保险享有情况及相关影响因素，估计了失业保险和养老保险享有对农民工过度劳动概率和过度劳动时间的影响。主要研究结论如下：

第一，农民工群体存在过度劳动，保险享有可以起到缓解过度劳动的效果。数据显示，我国农民工群体的工作时间普遍过长，周平均工作时间约为58小时，相当于从星期一至星期六每天工作近10小时，这样的工作强度显然挤占了他们的休息和闲暇时间。60%以上的农民工处于过度劳动状态且30%左右的农民工处于周工作时间大于等于62小时的重度过度劳动状态。对于工会制度发展不够完善的我国而言，保险享有能够保证劳动者在风险和困难发生时依法获得补助，已成为保障劳动者权益的主要工具。由于农民工群体的工资收入水平和技能水平均较低，这使其对保险享有的福利效应更为敏感，因此保险享有能够明显缓解农民工因工资收入没有保障引起的过度劳动行为。

第二，失业保险可以有效降低农民工群体过度劳动的概率。失业保险的享有可以稳定农民工群体的情绪，消除其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使他们的就业处于稳定状态，收入获得保障，失业成本得以降低，因而能使农民工过度劳动的概率降低。由于失业保险覆盖范围较窄，只有工作条件较好的群体才更可能获得失业保险，因而失业保险对过度劳动边缘的农民工作用较强，而对于处于过度劳动状态的农民工群体而言，失业保险的享有并没有显著减少其过度劳动时间。

第三，享有养老保险有助于减少农民工过度劳动时间。对于处于过度劳动状态的农民工群体，享有养老保险使其过度劳动时间明显减少，过度劳动程度下降。养老保险让劳动者退休后有稳定的收入，但与当前工作稳定性关系较小，因而养老保险享有对过度劳动的影响主要体现在重度过度劳动的群体中，即享有养老保险有助于削弱农民工群体过度劳动的程度，但对农民工群体过度劳动概率的影响较小。

(二)对策建议

根据实证结果，恰当设计保险享有制度能够有效缓解农民工群体过度劳动问题。保险享有作用的有效发挥，既需要规范农民工的就业方式，又需要农民工具有自我提升和改善生活质量的主动意识。据此，我们从规范农民工就业制度、休假制度和保险享有制度三个方面给出对策建议：

第一，确保农民工与企业签订劳动合同，促进农民工就业正规化。劳动合同的签订，能够使农民工群体的工作时间、工资报酬等基本权益得到法律的保护，提升农民工就业和收入的稳定性，缓解农民工因收入和就业不稳定产生的恐惧不安的心理，进而减少上述原因导致的过度劳动。另外，还可以在签订的劳动合同中明确加班薪资补偿原则，保障农民工付出的额外劳动时间获得应有的薪资补偿，进而提高农民工的工资收入水平，这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缓解农民工因生活压力导致的过度劳动。

第二，规范农民工群体的休假制度，确保农民工基本休息休假权利。基本的休息休假不仅能够对冲过度劳动对农民工群体身心健康造成的负面影响，还能够为农民工改善生活质量、提升自身技能水平提供闲暇时间，进而为培养农民工自我提升、改善生活质量的主动意识创造可能性。在实施层面，企业可以根据所在地区的季节因素和工作环境灵活调整农民工的休息休假时间。政府部门应加强监督，同时建立激励惩罚机制，对重视农民工群体发展的企业进行媒体宣传，形成示范效应；对达到过度劳动时间的企业进行惩罚和整改，发挥警示作用。

第三，保障农民工群体享有基本社会保险，改善农民工的社会福利。在现实工作中，社会保险享有通常会侵占农民工当月的工资收入，导致农民工群体自愿放弃享有基本社会保险。针对这一问题，应该明确要求用人单位在不减少农民工基本工资的基础上为其缴纳保险，提升农民工的福利获得感。另一方面，还需继续大力宣传、推广养老保险和失业保险，让农民工群体真正认识到保险的好处并自愿选择享有基本社会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