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化记忆到景观意象
——江南水乡孟河古镇的文化变迁与空间形态*
2022-05-06汪瑞霞
汪瑞霞
(南京林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
自古以来,自然地理中“江南”属于经济发达区域,更是一个地域特色鲜明的文化空间代名词,其不断变化、富有弹性而又相交叠合的概念和关于范围边界的争议,蕴含着丰厚的历史资源;大运河是促成江南村镇独特的江湖河海水网体系和景观空间格局形成的核心要素,各朝各代的精英们在不断接受外来文化的基础上,结合本区域原有的传统,创造出丰富多彩的地域文化。“江南水乡”成为集合了自然地理、经济和文化等综合要素的空间代名词,江南水乡的古村古镇成为记忆的“空间载体与海量容器”[1],包含着实在的物理场域,又是功能性的栖居之所,更是象征着记忆主体观念的精神家园,已经被升华为一种符号化的地域景观。然而随着大运河水利交通功能渐渐淡出人们的生活,经历了多次社会转型后的江南水乡古镇在城镇化的大背景下普遍存在“同质化”的问题。如何将代表江南水乡的文化记忆要素建构成具体可感且可持续发展的地域性景观成为当前新一轮城镇化建设对设计学科提出的更高要求。
一、文化记忆的理论视角
德国扬·阿斯曼教授提出的文化记忆理论将时空和社会两个层面链接和联系起来,文化记忆本身既是记忆的媒介和内容,更是一种文化机制和记忆建构的方法。虽然这些思考不是专门针对景观而提出,但为解决当前江南水乡普遍存在“同质化”问题提供了一个整合的解释框架和学理支撑。文化记忆理论为江南水乡多重地域感知的保护与传承提供了跨越时空的判断依据,具体表现在:一方面具有奠基意义,文化记忆是一个开放式的选择过程,更是对地域文化因素充分过滤的深度研究,通过现场调研和文献研究探究过去,把个体碎片凝聚成整体的记忆;另一方面具有建构作用,回忆过去、感知地域是规划未来的一种途径,文化记忆是在对现实问题反思的基础上回忆共同的传统经典和行为准则,是对多重关系的创造性编码,使得恋地情结被激活,绵延千年的文脉被拉回到当下,这有利于有效唤醒人们的文化自觉意识,有利于固化主体身份,并上升为理性的文化认同,从而形成强大的社会凝聚力和主体文化自觉的行动力,引领未来。
根据史料归纳,江南水乡古镇的文化记忆具有以下共性特点:一是各市镇均与大运河相连,大部分古镇、城市位于大运河主线或支线沿岸,其城、镇、村等聚落布局地点多为古代一日或者半日行船的水路路程,水网纵横贯通;二是区位选址方面较为相似,大多数古镇选址都依河而建,集聚于长江以南的环太湖区域;三是江南古镇一般为城市与乡村的贸易中转站,是州县与乡村之间贸易的联结纽带,见证了以商贸活动为基础的乡村城市化萌芽和市镇文化传统;四是古镇聚落整体形制结构原理相近但又各具特色,为个体在相互信任的集体层面提供了一个平等交流的交往场所。可见,江南水乡古村古镇的记忆是具有地域感知的“集体记忆”,既有由聚落、耕地、山林、河流、湖泊、原野等形态肌理及文化景观构成的生态环境,又离不开与群体的生存密切相关的社会组织,包括人口市镇、民间信仰、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经济结构等领域,是人类创造性智慧和文化的积累,是一个特别群体整体性的共同呈现,具有典型的社会凝聚的内在力量。因此,应用文化记忆理论研究江南水乡古镇景观的情境重构问题是一次跨学科研究的尝试与探索,对当前乡村振兴背景下的村镇建设实践将起到一定的学理支撑和指导作用。
二、江南水乡孟河古镇文化记忆形成的内在机制
地处江南水乡环太湖区域的西部,位于江苏常州西北角,有着二千五百余年悠久历史的孟河古镇集江南水乡古镇的共性与个性于一身,其历史上形成的运河文化、齐梁文化、商贸文化和孟河医派等地域资源被视为中国长江下游地区宝贵的文化遗产。聚焦孟河古镇展开深度研究能提供江南水乡文化变迁过程中较完整的切片和缩影,村镇与市域、区域形成网络关系,可以与同期江南其他村镇发展形成横向比较研究的整体观。
(一)通江达湖的地理位置是古镇聚落景观形成的前提条件
孟河古镇因水而生,北枕长江,南临滆湖,太湖居其东,运河通江达湖。通江达湖的地理位置(图1)决定了孟河古镇的生态空间格局。《咸淳毗陵志》卷十五“山水”[2]载明“古孟渎”是东汉光武帝恩赐常州百姓所开。“奔牛塘”即奔牛埭处的江南运河,奔牛通长江的孟河是江南运河回避镇江高地的最早出江通道,孟渎为重要运道之一。唐代常州知州孟简重开孟河时,由孟河引江水补给运河水量。由于“古孟河(浦河)”南段在润州丹阳县境(即浦河最南端“朱墅、太阳庵”到吕城段),不在常州管辖范围内,于是孟简便只开万岁镇(今万绥)以北的古孟河,废万岁镇以南的古孟河(即浦河),这种“姜家村—石桥—万绥—孟城”走法的孟河,便是元和年间以后的唐五代宋元时期的古孟河。
图1 常州地区水陆交通图及孟河周边水系[3]
从空间演化过程来看,以“古孟渎”运河为空间的生长主轴沿长江由北向南发展,为古镇空间形态的主要生长方向,串珠成线构成古镇的中心区,有孟城北街、孟城南街和万绥庙街;次生长次轴沿孟河由西向东发展,与主轴一起构成古镇的生长骨架,向外拓展成边缘区和填充区,边缘区呈发散式向外扩散,小河片区因入江口的转移在明清兴盛起来,成为当前乡镇工业发展集聚地。分析孟河古镇总体格局原真状况可知,现状格局呈依托浦河、沿主要公路发展特征,古镇空间从一轴到多轴、从无序到有序,循环往复,螺旋上升式更新迭代,至今生生不息。古镇原有肌理保存较好,历史文化资源丰富(图2),特别是西面和北面的小黄山自然生态林区域保存完好,大面积的农田区呈现相当的稳定性,典型地体现了城镇聚落景观形态与自然环境要素有机融合的整体格局特征。
图2 孟河镇域历史文化资源分布图①图片由常州市孟河镇人民政府提供。
(二)水岸共生的人地关系是古镇文化景观变迁的内生动力
孟河古镇历史悠久,商末时属勾吴古国;迄至春秋时期(公元前547 年),建邑立邦始称延陵;战国延陵先后属越和楚。秦王嬴政并六国后,始置会稽郡延陵县;西汉高祖二年(公元前205 年)改为毗陵;西晋永嘉五年(311 年)改毗陵为晋陵;南北朝时晋陵郡属南徐州。在城市文化变迁的大背景下,孟河古镇的文化发展脉络可分为创建期(史前—秦汉)、成熟期(南北朝—齐梁)、稳固期(隋唐—宋元)、兴盛期(明清)四个时期。《雍正江南通志》载“周敬王二十五年(公元前495年),运河在府南。自望亭入无锡县界,流经郡治西北,抵奔牛镇,达于孟河,行百七十余里。吴夫差所凿。”[4]可见,吴夫差凿运河自望亭到孟河,运河开通为吴国北上称霸提供了便利。孟河乡之“黄坡”“小黄山”因战国时期楚国黄歇而得名,他带领乡民遵循“井田”之良法,利用挖出的土,修筑堤岸,通过溇港、堤防、水闸等工程的布置,使南北孟渎通江达河,蓄水济运,溉田千顷,逐步形成“沟渠交错、圩圩相接”[5]的溇港圩田系统(图3)。可以说,孟河镇域水路贯通,陆路纵横,又因镇宁山脉在孟河入江,东山、西山两山相互分离,隔“珠”相望,形成“二龙戏珠”之势,因山成城,因此孟河又被俗称为“珠城”。
图3 1879年孟河意象地图[6]
《南齐书》卷一《齐高帝本纪》述其高祖萧整过江情形,即西晋末永嘉之乱,淮阴县令萧整“过江侨居晋陵武进县之东城里”。[7]《咸淳毗陵志》《永乐大典·常州府》都有兰陵城“在县北八十里千秋乡万岁镇西”“南齐四世祖、淮阴令萧整侨居之地”的记载。此言明兰陵城为萧整侨居之地,具体是东城里,城内有万岁寺。南北文化的交融促成孟河古镇深厚的文化底蕴,大家辈出,光彩夺目,经学、玄学、史学、文学、佛学等大放异彩,显示出齐梁时代的“文治之盛”。[8]齐梁历史上以萧子良、萧衍、萧统、萧纲为首的四个文士集团,游宴赋诗,谈文论艺,与曹氏父子①以曹操、曹植为代表的曹氏家族主要以内容充实、风格刚健的建安诗歌树立了中国诗歌史上的不朽丰碑,王氏家族主要以王羲之、王献之、王僧虔为代表的书法艺术永垂文化史,谢氏家族主要以谢灵运为代表的山水诗影响中国古代诗坛。的作风一脉相承。[9]据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的记载,隋文帝开皇九年(589年)始有常州之称;隋炀帝大业三年(607年)废州置郡,常州被称为毗陵郡,成为南北大运河“三吴襟带之邦,百越舟车之会”的交通枢纽。唐代孟河集军事要津和商埠文化为一体,常州成为武则天时代的“毗陵大藩”。[10]唐中期以后“运河和自由分散的小农田块密切结合”[11],江南发展成为全国最富庶的经济区域。唐宋时期,太湖流域农田水利兴旺。江南地区开始并一直成为中国经济社会的重要核心区,苏轼碑记“吴越地方千里,带甲十万”[12]、宋朝陆游《奔牛闸记》曰“苏常熟,天下足”等等,这些名句都从不同层面说明常州府昔日的辉煌,至明清孟河镇发展成为大运河沿线的璀璨明珠。
同时,《成化毗陵志》载“孟渎水门”[13]修于南唐保大元年(943年),孟渎寨始建于宋朝嘉熙初年,按城池建制,设五道城门,朝廷设官建署,专司吏管,重兵驻扎,其成为朝廷抵御金兵、倭寇的江防要塞和独特的军事景观(图4)。孟河城一直是历代朝廷的江防要塞,成为抵御金兵南侵的关键屏障。
图4 军事景观《孟城图》[14]
(三)汇通南北的大运河漕运是市镇景观繁盛的重要保障
江南水网纵横交错,孟河镇以东的江南地区地势整体较低。宋《咸淳毗陵志》卷三“乡都”只列乡不列都,即不列乡下面的镇和村,其武进县有“千秋乡”,即后世的“通江乡”。宋《元丰九域志》卷五“望常州毗陵郡军事”有“望晋陵:二十乡,横林一镇。望武进:一十五乡,奔牛、青城、万岁三镇”,所言三镇《咸淳毗陵志》卷七“场务”皆列为务而有“万岁务,在县北”的记载。凡设镇方设务,故《咸淳毗陵志》所记“万岁务”实即万岁镇。《成化毗陵志》卷三“乡都、武进县”中的“通江乡(旧名‘千秋’)”其下“十都”有:“阜通镇,旧名‘万岁镇’。”未言何时改万岁镇为阜通镇。《道光武进阳湖县合志》卷三“水道、孟渎河”条言:“五里至汛①汛,当作“汎”,“汎水”即“泛水”;因古“万岁镇”字面上有王气之嫌,故后来改同音之“万绥”“泛水”“万税”以避嫌、免忌。下诸“汛水”皆当作“汎水”。水镇,镇为古万岁街,旧武进县址,侨置南兰陵郡,故桥有‘兰陵’、‘千秋’名,以其为齐梁兴王地,故宋时谓乡为‘千秋’,镇为‘万岁’,至明改为‘通江乡’、‘阜通镇’云。地多沙,泛为泉,故又曰‘汛水’,以其音似耳。考泛沙之处,土软性腻,如京口‘猪婆滩’;五里中,一律如此,通河之受病处。至此,则浦渎之水入焉。唐《志》所谓‘万岁湾’是也。”从这些方志中的“万岁”“通江”“阜通”等地名就可以推想当时以古孟渎为主轴的出江通道,对乡镇聚落形成具有重要意义。
孟河作为大运河的主干航道是从明初开始的,《续修四库全书》第699册的《咸淳毗陵志》明初谢应芳刻本书首的“武进县地理图”,其时奔牛为坝(图中“奔牛坝”之“坝”字虽然不清,但可辨是“壩”字而非“牐”字),其南有月河,而“小河巡检司”旁的孟河是在奔牛西十三里的姜家村入运河。可知:洪武十年时奔牛已筑坝,孟河尚未开奔牛东侧万缘桥入运河的新河道,仍走姜家村入运河的唐宋元故道。
明朝万历四年(1576年)之前就已规定奔牛闸和吕城闸要冬天关闭,来年春天方才开启,利于蓄水以待运船。当时由于镇江到奔牛段运河水量不足,需要蓄水,所以把运河两岸河口全都筑塞,但运河上的船只又有通航的需求,所以“一曰议修孟渎,以旁通舟楫”[15],即在奔牛镇东的万缘桥往北开通孟河,使船只由孟河出入于运河与长江之间,绕开闭闸不通的镇江至奔牛段船闸,可证当时船只走的是这条南绕的月河。
经历五代、宋元、明清历朝疏浚20 余次,孟河作为重要运道之一,处于贯通东西南北的运河枢纽地位。清雍正五年漕运改道,舍京口而取小河,促成小河镇商贾集聚,贸易日盛,孟河市镇发展达到顶峰。之后的清朝时期,由于镇江到奔牛段运河一年中有半年闭闸不通,半年开通时民船仍不能走,而运河航道走孟河有三四百年悠久历史,因此孟河成为明清大运河贯通东西南北的交通枢纽,盛况空前。新中国建立以后至1986 年,老孟河四次疏浚,其中规模较大的一次是1974 年至1976 年的大疏浚。进入21世纪以来,新孟河在大运河文化带建设中的枢纽地位再次彰显。
三、文化记忆导向下孟河古镇的景观意象与空间形态
景观意象是人们在心理上对江南水乡古镇景观形象的空间感知与体验留下的整体印象,是一个知觉系统全方位连续作用下的文化记忆建构过程。城镇公共空间景观意向与空间形态的视觉化,促进了人文生态与自然生态、景观空间文化内涵与外在形式的过程融合与整体统一。对景观意象系统的研究在更大的程度上凸显了设计学交叉综合的学科优势,旨在强化一种使文化记忆得以构建和延续的实在关系。从实际村镇环境出发,孟河古镇的景观意象与文化记忆的相互映射与转译,因其丰富的空间性与情感性而变得鲜活,可分为物质与非物质两大类型文化记忆系统:其一,物质文化记忆类型系统,包括自然生态、聚落营造、共生模式、建筑形制、节点景观等功能性景观符号,构成古镇的自然肌理和生态空间格局;其二,非物质文化记忆类型系统,包括指示性、体验性和象征性景观符号,涉及社会类、经济类、历史文本、传统技艺、文学作品、艺术作品、民俗节庆、整体感知和人文精神等记忆内容,在这里,有形与无形都包含着古镇千百年积淀的坚韧性和地域精神。孟河古镇空间文化景观意象系统整体可归纳为生态系统、生产系统、生活系统和仪式系统四大类型,它们可用来建构具有地方文化感知的标志性景观和空间形态。
(一)生态系统:以新老孟河为主轴的聚落空间景观
几千年来孟河古镇记忆与景观互生共存,记忆包含着当地先民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智慧和社会持续发展的内在规律,景观得益于其得天独厚的自然生态基底。孟河镇由河庄口发展而成,一面临水、山水相连,凭借古孟渎通江达湖,包括孟城、万绥、小河三个村落,形成“两轴一环一心四区多组团多节点”的运河村镇空间格局和共生模式。因楚人黄歇耕读于孟河,在沿江地区垦荒“屯田”[16],“控清引浊”[17]的技术在当时很成熟,孟河圩田式村落丽景特色鲜明。南宋诗人蒋定号“孤阳居士”,迁“孤尘山”阳、孟渎河东的“蒋巷”村,所作《孤尘八景》《珠城晓露》《村居八咏》《茅屋闻缫》《草塘蛙鼓》《秧针冒绿》《风搅松声》《月明芦岸》《书灯夜读》①诗出常州人蒋之杰等人在民国卅五年(1946年)递修的《柱五堂蒋氏宗谱》卷二十“诗集”。蒋定,字彦安,号“孤阳居士”,南宋人,迁“孤尘山”阳、孟渎河东的“蒋巷”村,成为“柱五堂”这支蒋姓家族的始迁祖。等诗篇都带给后人原汁原味的江南水乡记忆,也为当代村镇的自然生态修复注入了地域感知与人文力量。
基于前期现场调研、深度研究和设计要素分析等工作的积累,根据《孟河历史文化名镇保护规划纲要》中的孟河镇域历史文化保护框架和《大运河生态与景观环境的综合评估》要求,在构建村镇文化景观意象系统时,要考虑到:孟河镇地处生态敏感区,这些区域植被覆盖率高,生态环境优越,应严格按照不同的保护区等级提出相应保护控制要求。一方面要保护孟河镇现有丰富的水体资源,其首要目标是重新发掘老孟河的水岸生态空间的多元价值。整体修复水岸自然生境,疏通老孟河,恢复其沿岸江南枕水人家的集体记忆,修缮河边原有居民房屋,并综合考虑滨水绿化、观景平台、游步道、游船码头等相应公共服务设施的布置,丰富沿河景观环境和游玩体验,重现“运河商埠”的文化特征。另一方面围绕“健身-康养-休闲”主题目标,将孟河古镇整体空间布局分为四大文化景观片区,使周边多个节点乡村联动起来,利用万顷农田的自然田园风光,设置郊野农业观光和农事农业文化发展历史体验点,塑造空间节奏,连珠成线结网,构建出“两轴一环四区多组团多节点”的空间生态格局:“两轴”以老孟河(浦河)和新孟河为轴,自长江南岸起滨水环道贯通,串联起四大片区,即小黄山文旅自然风景区、孟城历史街巷区(北街、南街)、万绥宗教民俗文化区(庙、戏台)、小河苏南乡镇工业区(原镇区),营造大运河文化带沿线一个特色鲜明的江南水乡古镇景观空间意象系统(图5)。如今的孟河古镇以绵延千年的文化脉络为统领,四大片区与老孟河、浦河、小黄山、西凤山、千亩农田等自然要素充分融合,形成一环多片、江河汇秀的田园型运河聚落(图6)。
图5 孟河村镇文化景观空间意象系统
图6 孟河古镇景观空间效果图②图片由常州市孟河镇人民政府提供。
(二)生产系统:以孟河医派为核心的业态景观
江河贯通促进了大江南北社会经济和文化的交流,明清江南市镇乡村丝织业的工艺水平领先全国,呈现出“专业化分布格局”[18],江南市镇兴起吸引了大江南北的富商大贾,也催生了孟河古镇的繁华。咸丰年间,四面八方的求医者云集孟河,有“栌舟衔接数十里”[19]的壮观景象,其中费、马、丁、巢四大家崇尚医术和医德深受民众爱戴,成为中国中医史上著名的孟河医派,其创立和流传与孟河的地缘关系密不可分,“爱心仁术”的儒学思想为孟河医派的产生和发展提供了充足的精神原料,“儒”与“商”融合的理念合理处理了“义”与“利”的关系,促进了人流、物流和财富的集聚。正如《孟河医学源流论》所言“将孟河医学与地理位置联系起来,而不是与传承谱系中医生个体相联系,这些阐述标志着孟河医学发展的一个新阶段”[20],孟河医派作为一个地域性品牌整体亮相上海,把不同中医世家置于共同的空间“籍贯”的概念名下,不仅巧妙地消除了不同世家间的界限,也消除了世家谱系的个体特征,并逐渐在近代国际上产生较大影响,拓展了其在海内外的发展空间。
按照国家《大运河文化保护传承利用纲要》中提出的保护利用要求,孟河古镇的景观规划设计以生态修复为基础,以区域中医产业发展为目标,围绕孟河医派、中医药种植业和具有地域特质的村野八景典故,选择引入农业观光、农事体验、运动健身、保健养生等休闲项目,现存的医派书院、巢家大宅采取传统工坊体验式语境策略,保留原有建筑空间格局(图7),一楼设中医文化博物馆和展示中心,二楼设中医文化书吧,定期举办沙龙,以中医诊断方法“望闻问切”为切入点,对五感体验诊断治疗及养生过程进行转译设计与呈现,借助媒介向公众开放,激发参与者对中华传统医学文化的认同和热爱。同时采取“一核多元”策略,以振兴中医文化产业为核心,以文化创意设计为链接(图8),加强多元业态多片联动。保护孟城南门历史文化地段独特的“十”字形的空间格局和市井民俗、传统街市的江南水乡传统民居风貌,彰显孟河医派文化。结合四大家族故居遗址、孟城古城墙遗址等历史文化资源,重点建设孟河医派文化展示与培训基地、中医药材集散与康养企业研发基地、中华医药人才培养基地,让孟河医派厚德济生的传统文化发扬光大。同时在小河历史地段重点推出现代乡镇工业展示区,从“孟河绉”—“振兴布厂”—“中国汽摩配名镇”的产业历程,展现以孟河镇为代表的苏南乡镇工业发展之路,引起人们对苏南模式的反思,激发当代人对孟河“智造”的憧憬与期待,凝聚成具有地域智慧的内生力量,将孟河记忆由运河的历史指向未来。
图7 巢家大宅一楼展厅(A)和二楼公共书吧(B)改造效果图①图7由课题组姜笑凡设计。
图8 孟河医派文化创意系列设计效果图②图8由课题组夏爱爱设计。
(三)生活系统:以孟城北街为体验场的江南水乡街巷景观
随着数次北人南迁,北方中原礼制文化影响下的院落式居住建筑较好地满足了江南水乡地区乡民防潮、御盗、通风、采光等需要;又契合了当时人们的礼制生活,江南南朝大兴佛寺之风,促进了南北朝时期建筑技术和风格的创新,这些建筑技术通过百济传入日本,史称这一时期为飞鸟时代(592年),历代以来南朝文脉经过民间技艺的推动和促进,呈现出多样化发展面貌。孟城北街历史文化街区是反映孟河镇清代至民国时期传统民居和商贸区生活的典型和杰出代表,有中药铺、铁匠铺、竹器铺、独轮车匠店、糟坊、油坊、绱鞋店、铜制品店、银制品店等店铺,集聚着丝绸业、棉布业、粮食业、木业、糟坊业等行业。据《武进年鉴》载:孟河曾生产过“孟河绉”(类似湖绉),光泽甚佳,曾在巴拿马博览会得到金牌奖。
现存的孟城老街北段保持着长382米的历史街区风貌,存有明清、民国、新中国建立初、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及20世纪80年代至今等五个时期的建筑近900间,主要保留了明清时代的街道建筑特色和空间形态风格。街巷宅院以间为最小单位,严格遵循“间—院—院落组—地块—街坊”的等级序列,院落分双向和混合等级式套接,变化多样。民居建筑形制分为前店后宅(坊)式与上宅下店式,街坊总体分为三类结构,即店—街—店结构模式、店—弄—店结构模式、河—街—房(店)的结构模式。顺来茶店是其中最为典型的三进院落两层楼清式建筑,住户现还住在其中,从现场遗构能看出当时苏南民居虽形制简朴但做工很考究。因此我们在设计时严格保留原门、窗等装饰式样和尺寸,在二楼设茶艺和文化交流公共空间。
街区的建筑布局体现出“因河生市”的商埠文化发展轨迹与空间形态,其最大特色就是有众多的弄堂和栅门,主要弄堂有孙家弄堂、王家弄堂、费家弄堂、唐家弄堂和白家堂口,每个弄堂的入口处都建有栅门,街道排水体系完善。传统孟城北街功能分区分析如下:(1)行场区原行业遗址呈现历史积淀,有亲水码头以及石行、竹行、粮行、布行等14 个行场遗址;(2)日常商业区体现百业兴旺,以南北杂货和日用百货为主,穿插一些生活服务类店铺,如顺来茶店、益泰酱园、荣生客栈、孟城都司府、益生堂药店旧址等;(3)江南手艺区展现乡愁情怀。白家堂口形成一个广场,被称为“菜市口”[21]。如今以孟城北街南/北入口为古镇标志性景观,曹家弄、孙家弄、王家弄、费家弄、菜市口等历史街巷相连,形成了特有的“一街四弄一口”的水乡街巷网络格局。
(四)仪式系统:以儒释道圆融为朴素理想的象征性精神景观
人们对孟河古镇的文化记忆来自参与者综合的知觉与整体的体验,以萧子良、萧衍、萧统、萧纲为首的齐梁南兰陵萧氏家族对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贡献是“全方位的”。[22]“齐高帝萧道成、梁武帝萧衍都十分重视史官的设置,亲自主持史书的编纂,并且重视私家撰写的史书……元嘉十年(438年)宋文帝立儒、玄、史、文四馆。”[23]周一良曾统计,与班固《汉书·艺文志》中《春秋》所收史部著作相比,四百年间史书数量骤增,从“仅有十一种,三百五十余篇(卷)”到梁阮孝绪《七录》记传录所收,增加“至一千二百种,一万四千八百八十八卷”。[24]这一系列的举措推动了史学脱离经学成为独立的学科。作为“竟陵八友”之一的萧衍精通诗书画音,创作了八十多首拟乐府诗,他还颇重佛义,博通文史,著有《涅萃》《大品》《净名》《三慧》等数百卷佛学著作,同时,他也是著名的佛教践行者,提倡“三教圆融、互补共尊”[25]的宗教理想。儒释道融合思想加快了佛教中国化的进程,造就了魏晋以后思想最活跃的景象,创造了一个人性得到充分发展的文化空间。
《道光武进阳湖县合志》卷十三“祠庙”记载了在孟渎河闸东一里濒江处的东岳行庙,“自唐贞观五年,历兹九百二十余载;宋嘉定四年重修,亦越四百年矣。古昔碑记,以兵燹毁;余尝于宋《志》有考焉”,后毁于战争。如今大殿、戏楼、侧厢保护较好,现存万绥东岳庙大殿(图9)坐西向东,成正方形,象征着皇家的玉玺,高约30米,东西长13.6米,全部按古式宫殿建造结构,为清道光二十六年(1846年)所重建,万绥东岳庙戏楼(图10)古朴素雅,建制独特,彩绘藻井,演奏区与表演区交相辉映。
图9 万绥东岳庙大殿
图10 万绥东岳庙戏楼
民间传说每年农历十月初六是齐梁帝皇敬天祭祖日,后来演变为孟河东岳庙庙会,每年农历三月廿八和十月初六是当地“作节”的日子,每当此时万绥东岳庙古戏楼都会鸣金开锣演戏。千年以来村民们都满怀尊祖、家族香火代代相传、永恒存世等生命理想,信奉着以家庭为单位的日常生活信仰和人生仪礼,并将其拓展为维系人际和村际关系的群体式民间信仰。流传至今的孟河非物质文化遗产有小热昏、万绥猴灯、孟河医派、斧劈石造景艺术、常州高跷、青狮舞、孟河四爪神龙、陀螺小河木雕、孟河八斤鳝丝面等,并演化出许多民风民俗。但是万绥东岳庙庙会自1948年起,曾停办70年。
2018年起在孟河镇政府的精心策划和组织下,恢复了一年一度的孟河民俗文化节。这也启迪当代设计在“认同多元,创造多元,守卫中国美学的根本精神”的同时,更要反思和提取传统文化中与新时代社会发展核心价值观一致的文化记忆,为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提供动力之源与路径。与万绥东岳庙庙会相结合,具有时代感的“未来乡村生活节”以传统文化特有的仪式感和当今视觉文化设计语言符号,维护着千年中国稳定厚重的乡村伦理文化,表达当代乡村文明的复兴(图11)。在节庆期间,萧氏宗族、孟河医派家族有血缘关系的后辈们,从世界各地回乡与当地亲人们相聚,本地的新村民拿出最好的收成来迎接亲朋好友的集会,体现了人与人的温情。这一节庆活动得益于乡村内部自发的组织秩序,蕴藏着巨大的乡村振兴原动力,更有政府、乡贤与相关企业家之间的深度交流与激情碰撞,有效提升了孟河的文化内涵和品牌影响力,实现了传统节日传承至今的现实意义。
图11 万绥庙会视觉海报设计①图11由课题组张慧设计。
四、结语
孟河古镇历史脉络清晰可辨,可谓江南水乡村镇变迁的缩影,文化记忆是人类对自身的一切认识和反思中最深刻、最复杂、最不可或缺的参照,而个体记忆的主动性和差异性成为乡愁文化记忆建构的内在原动力。如果把村镇的空间形态作为一个整体景观系统来看,孟河古镇以坚忍的品格引长江水南注大运河和太湖,以开放包容的胸怀吐纳来自南北东西的物资与人口,积淀出延续至今“融汇通达、坚忍奋进”的孟河精神。这与江南文化的地域精神一脉相承,水的韧性与气质赋予其内在的精神使其与众不同,只有维系这种内在精神的场所,才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江南水乡。文化记忆导向下江南水乡的景观意象是融合共生的,优越的地理位置和自然禀赋孕育了孟河古镇多元交融的水乡气质,铸就了迥异于其他古镇的地域特色和深厚底蕴,内涵丰富且形态各异的文化景观空间载体,也奠定了孟河镇在大运河文化线路和遗产网络中无法复制和无可替代的节点地位。个体的生命片断在一次次科学论证或历史求知欲的驱动下重新被唤醒、复活,上升为集体的归属和认同。从文化记忆的建构目标上看,孟河古镇的景观意象整合了聚落景观、生活景观、精神景观、产业景观、美食景观、虚拟景观等空间形态,构成丰富多彩的景观系统,最终构建的是一种基于身份认同的可持续发展的地方创生模式,这使得江南水乡几千年的历史在实践、交流和反思的过程中得到延续,并走向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