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武者(上)
2022-05-06何大草
楔子
成都腹心,是明代的蜀藩王府,入了清,改建为贡院。楼宇巍峨,墙高百仞。三座拱券门洞里,广有九百亩之饶,明远楼、致公堂,大院套小院,小径像蜘蛛网。老百姓仰之弥高,望之弥远,称之为皇城。
自民国二十年之后,皇城门洞上又多了块巨匾,从右向左,六个大字:国立四川大学。
门洞外,站了两个制服整肃的校警,背着双手,瞪着眼睛。闲杂人等不敢靠近。
皇城向南,是皇城坝和贡院大街。
大街穿过御河,又穿过金河,直抵红照壁。
金河桥下,左手下缓坡,是一条小街,叫作染房街。丁字口,立了两棵大树。好高的树,比染房街的屋檐,都高出了一大截。枝翼四面铺展,浓荫秀拔,隔了街、隔了河望过来,树冠有如两朵云。
树荫之下,有一家锅盔店。
这树,成都不多见,少说也有百岁之龄了,树根爬了青苔,树皮却很平滑。过路人有识为板栗树,有识为楠木、香樟、爆虼蚤,都错了。
店主说:“是朴树。”
店主也已年高了,个子也高,高而瘦,背微驼;头发白尽了,但还厚厚实实,走到阳光里,风一吹,满头银丝。他点账时,戴一副玳瑁老光眼镜;平时则戴平光镜,钢丝边箍住两块圆玻璃。春月里,他去青羊宫赶花会,换一件蓝布长衫,很不像个卖锅盔的人。
他忌酒,忌荤,爱用盖碗喝茉莉花茶。也抽烟,哈德门、老刀牌、水烟、叶子烟,都可以。他有一根叶子烟杆,六尺多长的斑竹,两头镶了黄铜,摩挲得油光水滑,很是好看。他点烟不用洋火,拿打火镰打燃纸捻子,再伸出长长的手臂,他手臂可真长啊,一伸,点燃烟头,有力地吸口气,良久,吐出来一团清幽幽的浓雾。
每早引燃炉子,他挑一根松木棍,鸭蛋粗,半尺长,用小斧头劈成两半,又两半,又两半,很有耐心地劈下去。每一斧都均匀、精细,直到把柴棍劈得像一堆牙签,放入炉底,拿打火镰一敲,唰!火旺旺地腾了起来,还飘着清淡的松香。再压上大块柴和煤,炉子渐渐红彤彤,一天就开始了。
来买第一炉锅盔的老买主,会提前一点儿来,专看老店主劈柴引火。边看边用鼻子吸口气,喃喃地说:“好巴适哦。”
招牌,是一块没过漆的杉木板,写了四个工整老实的墨笔字——刘安锅盔。
初上门的买主都会猜,刘安即是店主的名字。这就猜错了。刘安,是一个镇子。刘安镇,是店主的老家。
店主姓何,名烔焮,有点儿文绉绉的,且二字不好念。好在这个名字,他不说,也没有人晓得。街坊叫他何爷爷,买主熟了,叫他何师傅。没人叫他何老板。店,也实在太小了,就一个灶台,一张案板,靠墙一张小桌,最多能坐三个人。
倒也足够了。多少人坐着吃锅盔?多是拿在手上,边走边啃。譬如混糖锅盔,走一步,咬一口,滚烫的红糖汁淌出来,顺了手腕流,得不住伸出舌头舔,啧啧,味道长。
何爷爷见了,摇摇头,吧嗒一口叶子烟,满脸皱纹里,漾着笑意。
不过,还有一个人,不叫他何爷爷,也不叫何老板,径呼为“老板”。这是百步之外,梨花街上,开烧春楼的刘元聪。
烧春楼是大酒楼,楼后面还有好几重院子,住家,也招待有私谊的客人。进去过的人都感叹,深沉得很哦。
刘元聪对何爷爷说:“论年龄,你还不够我的爷爷辈。叫叔伯,反见生疏了。叫何老板,天下老板太多了,张老板、李老板……数不过来呢。叫师傅,你岂止是個师傅啊。只有叫老板。老板,就很不一样了,你就是我的老板嘛。”
何爷爷哈哈一笑。
刘元聪的老家,也在刘安镇。
第一卷〓仁者安
一、午炮
1
刘安镇在成都以西,偏南。从前,倘有一员小吏,火急公事去刘安,早间骑马出皇城,驰出西城门,路上换两回驿马,傍晚就到了。
倘是大员,坐轿子,就要慢多了。又设若这大员是风雅人,走走耍耍,坐十里轿子,又换二十里酒船,在岷江、斜江上吃喝吟唱,行程就更为可观,三天能到,三天或者还不能到。
刘安的镇头,立了块石牌坊,刻了六个字:
仁者安
勇者归
牌坊下,不时有野狗徜徉,间或趴下来打个盹儿。团转是稻田连着稻田,风吹稻浪,一派丰裕和安闲。气候温湿,黑土肥腻,稻谷一年可收三季。很多农家养了鸭,稻子割了,就驱赶鸭阵上路,几百上千,嘎嘎之声十里可闻。鸭们捡食田间的谷粒,把自己喂得胖嘟嘟的,摇摇摆摆,走进成都城,去做了酒楼、饭馆里喷香的卤鸭子。这一程,约在半个月。
刘安的居民,都姓刘。也颇有开馆子、开茶铺、卖洋布、打铁、打家具的是外来户,且按下,再表。
刘姓之中,能称为刘府的,却只有一家。
刘府当家的大老爷,也是爱吃鸭子的,每天吃两只,一年吃七百三十只,不多不少。这会把人胀死吧?然而他不会。他不是吃鸭肉,是吃鸭蹼子,且是鸭右蹼。鸭还鲜活乱蹦时,厨子一刀劈下它的右脚杆,飞快洗净后,在沸水中汆一下,捞起剔骨,放入青花盘,滴太和酱油、保宁醋,撒葱花和切碎的海椒,端了上去,供大老爷下烫烫的加饭酒。加饭酒是绍酒中的翘楚,还是二大老爷托人从绍兴采买了,几千里运载回来的。大老爷的牙齿已不是很硬了,但这样吃鸭蹼还正合适,有点儿像凉拌海蜇,但比海蜇嫩多了,且又入味有嚼劲,再喝口酒,绵厚悠长,颇感这日子是值得一活再活的。
大老爷十九岁即开米行养家,让十一岁的弟弟专心念书。日子紧巴巴的,他收谷子时,尽量把秤砣往里移;卖谷子时,尽量把秤砣向后拉。有一天,拉得狠了,秤砣落下来,正砸在右脚背上,瘸了,从此,不良于行。看了好多正骨大夫,均不管用。这心情,就像冬月天气,阴黢黢的。
有天店里来了个化缘的老尼,照例他是不给的。
但这一次,他犹豫了。老尼说:“给吧,给了就好了。”
“是脚好?”
“是心好。”
给了冒尖的一升白米。老尼合十,褶皱里漾起微笑,念了句“阿弥陀佛”,轻快而去。
这事,大老爷跟弟弟议了一夜。弟弟说:“收米,不如收心。刘邦、刘玄德,文不如张良、孔明,武不及韩信、关、张,为啥偏是他们成了王霸之业呢?懂心术。”大老爷听了,嘿嘿笑。俗话说,矮子心多。意思是,矮子不长个头儿,长心眼儿。刘家兄弟,自幼聪慧,但天生是尖下巴、矮个子。刘母曾自嘲,矮子好,省了多少布料呢。
哥哥笑了,弟弟也笑,兄弟俩心照不宣。
此后,秤砣依旧在秤杆上摆动,但买米时,多朝外边拉,卖米时多朝里边移。渐渐地,大老爷听说了,人们纷纷在背后叫他“刘善人”。米行的生意,不觉间红旺了很多。腊月算总账,比往年多赚了不止一倍。
正月初一,来了个年轻相士,从西岭雪山下来的,一身破棉袄。大老爷酒饭款待,还送了个红包。相士不言谢,指着他的右脚说:“粮米、银子再多,也要守得住。守,重在一个稳。多吃鸭蹼子吧。鸭有五趾,且以蹼相连,比鸡儿呀,雀儿呀,稳当得多了。”
“为啥不是鹅?”
“鹅带笨相,吃不得。”
大老爷又跟弟弟商议。弟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相士油嘴滑舌,专骗吃喝,别信他。”但大老爷觉得,信也无妨,万一有点儿用呢,反正也还吃得起。自此,就吃了起来。
这辈子他吃的鸭子,要排成鸭阵,该叫作十万大军吧。
2
大老爷自然是姓刘,也有全名、乳名、字。但,都用不上。妻妾叫他老爷,孙儿孙女叫他爷爷,儿女则叫他伯伯。亲爹而不叫爹,称之为伯伯,是当地土话,也算一种古风吧。
下人、外人,统统叫他刘大老爷。他不喜欢。他喜欢“刘善人”,但当面称呼,却不合适。他就传出话去,让人们叫他刘大先生。话虽如此,却并没有叫得开来。一是拗口,一是他并非先生。老爷,就是老爷。爬到刘府的院墙上,四面八方望一望,但凡能望见的田地、沟渠、果园、树林,都是刘府两个老爷的。
二大老爷十七岁在成都中举,其后赴京会试,摘得“同进士出身”,可谓年少得志。做了两年内阁中书,又外放皖北,做了一个七品县令。官不大,但看准了“长毛作乱”“捻党起事”,就练团练,组了一支亲军,投效淮军李鸿章。亲军的骨干,是从老家招募的子弟。而他虽是文人出身,却是出名的不怕死,每临战阵,必有斩获,也就一路升迁了上去。战后,他在安徽、江西、贵州、云南诸省做提督、布政使、巡抚,还署理过湖广总督,做过两广总督。政务冗繁,长年难得还乡,只是把一锭锭上好银子,桑皮纸封了,拿船和骡车,运回了刘安。因功受赏的军中子弟,也纷纷回刘安买田、造房、起院楼。自此骡马、轿子往来不绝,刘安一时繁华,人称小成都。虽说是镇,却压过了斜江、岷江两岸的诸多老县城。
刘府是刘安的肺腑,府中有一秘处,外间传为地牢,其实是地窖。地窖之深,下完二十一级台阶才可以抵达。金子、银子、象牙、宝石,还有烟土,齐整整地码放着。还有一坛坛精酿的私酒,周总管家说,够喝八辈子。
大老爷还有一个号,叫印堂。六十寿时,请了当年那位破衣相士来看相。相士姓金,今非昔比,早已穿得像个师爷或账房先生,且在刘安一个寡妇开的客栈里长住,等客上门。这回应邀到刘府,直夸大老爷是吉相,辫子虽然花白,却又粗又长;且印堂开阔、饱满,又红亮、油润,是吉中之吉。大老爷好高兴,就把书斋修整了一番,命之为印堂,又自称为印堂一痴翁。印堂里有一口黑檀小柜子,则用以收藏他的大印。他自忖,三印合一,此中必有妙机。
每天晌午吃了鸭蹼,喝了加饭,他就来印堂晕一会儿瞌睡。纸张、字墨的味道,让他有舒服的微醺。
3
刘府坐落于镇子的中段偏北,四面筑有高墙,墙上有雉堞,墙下还挖了壕沟。北大门、南大门包了铁皮,钉了黄铜乳钉,还配了吊桥。另有两扇小门,平日紧闭,备不时之需。朝向阔野的一面,还拿青石砌了一座高峻的碉堡,以防匪患。
县令来刘府做客,登上院墙拍着雉堞,笑道:“壮哉,比县城的墙还高了半丈哦。”
陪同的周总管家也笑道:“大老爷说,是为了替父母官挡箭矢志。”
南大门面朝镇街,门上起了一楼,有点儿像城墙上的箭楼,名为金楼。后来,新聘的塾师谈先生不赞成。谈先生原名谈伯庸,曾坐海船去日本留学,念过东京第一高等学校的预科,还去京都考察了半年,喝过清酒,酒后舞木头倭刀,写俳句。还狎昵过两回艺伎,事后写入日记,以志风雅。他自己说,因为吹了扶桑的秋风,起了鲈鱼之思,就回国了。他在日本剪了辮子,回国又续了根假辫子,对朝廷昏聩、民众愚钝,十分痛心。登岸时,把名字改为了谈江山,字胜衣。
金楼的名字,他说,应该改为“望海楼”。
但周总管家不以为然,他说,圣人云,修辞立其诚。刘安无海可望,开门见山倒是一句老实话,不若就叫“见山楼”。
谈江山是个骄傲的年轻人,但,还懂得尊老。他是周总管家的同乡、晚辈,且是周总管家引荐的,也就不很坚持了。
刘大老爷采用了“见山楼”,却又请谈江山手书,还各送了一笔酬劳。
金楼的牌匾换了。见山楼的柱子、门窗、墙壁,都改漆成白色。赶场天,推鸡公车、挑箩筐的农民,三里外就能望见,见山楼白光闪闪,像有两条银龙盘踞在屋脊上。
见山楼上,还架了一门炮,是二大老爷费了周折,用车船运回来的。每天正午,家丁以大老爷印堂里的自鸣钟为准,放炮报时,是为午炮。每日不断。
也还是断过一次的。野鸽子夜里把屎拉进了炮眼,放炮时,居然就成了哑弹。把炮眼清理干净后,时辰已过,只好罢了。周总管家为此很是不安,向大老爷表示,甘愿受罚。
大老爷摆手说,鸽子在天上飞,知天命,随了它吧。
野鸽子平日爱飞到西院里啄虫子、捋翅膀、交尾,是西院的常客。
刘府内,中轴线以西的宅院,是给二大老爷留着的,称为西院。西院九进,曲曲折折的,有荷塘、梅园、亭阁。屋舍极是精致,门窗都关了起来。早晚家丁巡查,女仆洒扫。此外,除了野鸽子,一个人影都没有。
二、元雨
4
大老爷虽然印堂饱满,钱过北斗,却有一事不足:老来方才得子,且是个独子。
大太太生了个女儿,取名元和。二姨太没生育,三姨太没生育。四姨太争了点儿气,娶进门第二年就生了,却也是女儿,取名元贞。大老爷大为失望,成天郁郁不乐,倒也没有怪罪谁,只叹命中缺子。四姨太却自责不已,过了两年,丢下女儿,郁郁而死。大老爷甚为内疚,本不想再纳妾了,无奈,又把四姨太的心腹丫鬟收为五姨太,算是个补偿。
这下,终于见了好,五姨太腹里带来个儿子。这时候,大老爷已年过花甲,鬓角雪白,欢喜得成天咧着嘴,像个弥勒佛,慈祥得不行。慈风顺延,又把五姨太的丫鬟收为了六姨太,再生了个女儿。这是儿女中的老幺了,名为元菁,大老爷平日叫她小幺幺。
儿子的大名,大老爷起名刘元魁。后来多了个小心,又请金相士拿说法。相士说,老来得子不易,名字不宜大,要藏,应该如春风化雨,悄然润物。于是改名刘元雨。
元雨有一个慈父、四个母亲、两个姐姐,宠爱万千,却不恃宠而骄。他亲妈是纯善女子,丫鬟出身的,处处谨慎,以防人嫉。儿子随了母性,在孝悌上十分用心,读书也很肯用功,不到十岁,已把《论语》《孟子》背得烂熟,且又句句入心。
大老爷钟爱独子,也不掩饰,百里之内的名师,重金聘了不止一个。每回考了儿子功课,都会奖励些金玉象牙精雕的小狮子、小麒麟。他收捡好了,悄悄分送给姐妹们。大姐元和出嫁到成都,夫家是开绸缎庄的,人人恭喜。元雨才一岁多,却抱着大姐哭得像个泪人儿,把一屋女人都惹哭了。
元雨六岁时,二姐元贞嫁到了温江。温江在成都西郊,田地肥美,而公公曾做过陕西户县县令,也是有名的肥县,家境相当厚实。这一回,元雨不哭了,却牵着二姐的手,咋也不松开。二姐就笑道:“弟弟成了男子汉,有力气了,来把二姐抢回去。”众人都笑了,他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咋是二姐夫的对手呢?
元雨十三岁那年,夏夜乘凉,茉莉香在黑暗中阵阵袭来。大老爷心情好,问元雨:“孔门弟子,雨儿最喜欢哪一个?”
元雨说:“子路。”
“何以是子路呢?”
“他的志向是,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何等仗义啊。”
“那,你能成为子路吗?”
元雨低了声,黯然道:“儿子做不到。”
“哦,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吝啬了些?”
“子路是武士,文能侍奉老师,武能仗剑独行,重仁义,轻生死。儿子做得了他吗?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除了子曰诗云,实在是半个废人。”说罢,差一点儿滴泪。
大老爷吃了一惊。似乎在夜色中,头一回看清,儿子之文秀、之文弱,就像一根绿豆芽。
“是伯伯考虑不周了。明天,你就随刘九练拳吧。骑马、泅水,也要务求娴熟。市井之中,很有些不平凡的人,雨儿不妨多结交。刘安虽小,也是个大码头。你二叔文章锦绣,闯天下,何等英雄,凭的却不只是一杆笔。你爱慕子路,慷慨,尊师,重信义,这都是很好的。你二叔上个月又写信回来,专谈子弟的前程,他说,而今只守着一条科考的老路,会写几篇八股文,只能做冬烘先生。雨儿,晓得啥叫冬烘先生吗?”
元雨嘿嘿笑道:“就是老学究。”
大老爷也笑了,甚为满意,接着又说:“二叔还举了两个人,一个是张树声,一个是刘铭传。张只是个秀才,刘连个秀才都不是,先做土匪,后被招安,都是靠練团练,平长毛、捻党起的家,做到了总督、巡抚。伯伯不指望你仕途风光,只愿你手脚有力,心上有力,得朋友帮衬,把刘家的家业,守得牢靠,传得下去。”
元雨一声不吭地听着。
“不过,”大老爷话锋一转,突然厉声道,“‘轻生死’这种屁话,再也不能说。”顿了顿,又补充:“想都不能想。”
5
刘府家丁中,数刘九身手最好。
他个子也矮,矮而敦实,很有气力,但平日沉着脸,寡言寡语的。论辈分,他比元雨还小一辈,四十岁了,还是个鳏夫。十八里外的村子里,有爹娘、兄嫂,他难得回趟家。回去了,也没啥话说。那儿已是浅丘,他除了吃饭、睡觉,就是上坡砍柴,劈木头。树疙蔸、树枝,捡来的破床、破凳、烂椅子,都拿斧子劈成尺长的柴棍,顺着墙根码,齐整地码成了一堵墙。临走说一声:“妈,烧完了,我又回来劈。”
腊月天,刘九看见一驾马车把小木桥压垮了,车把式爬了出来,马却卡在桥下,翻不了身。天上飘雨夹雪,河水刺骨头,他脱了鞋光脚下河,硬把马扛上了岸。这事传到四乡八镇,人都说刘九有神力,还夸他心肠好。大老爷听说了,也很有面子,就吩咐总管家周槐寿,赏了刘九一个腌猪头、二十个粽子、二十个菜扁子馍馍。
刘九谢了赏,腌猪头留下给爹娘,粽子、馍馍都拿到斜江茶铺,跟茶老板一家分而食之了。他唯一的乐趣,就是去茶铺听说书。虽不识字,“水浒”“三国”“说唐”的故事,是很晓得的。茶铺,等于他的半个家。
元雨念书之余,随刘九习武四年。辈分有别,又是主仆,彼此不称师徒,但元雨对刘九又敬又畏。刘九也教得尽心,从站桩、抡石锁、打沙袋做起,练少林拳、武当剑、岳家枪,把元雨累得半死。
府里养着马,三里外有一条斜江,刘九也教会了他策马奔跑,横渡江水。
这就好了,他流了汗,劳了筋骨,饭量大增。过了十六岁,他的尖下巴比大老爷圆润了些,但身子却比大老爷高出了一个头。
这让大老爷相当欣慰,算是了了一个心病。
他给元雨定了亲,亲家是川南自贡的一户大盐商,姓陶,家财丰裕,日进斗金。陶家只有一个女儿,比元雨小两岁,自小即习字、念书,还能画水墨斗方,是个才女。大婚的日子,双方都说不急,且等一个丰年吉日。
有天下午,元雨在后院抄写《左传》,突然脚痒,起身绕一棵柚子树,徘徊良久,扬起左脚,猛地踢出去!树剧烈震动着,砰、砰、砰、砰,落下十几颗柚子来。丫鬟、仆人都吓愣了,他止不住哈哈大笑。
随后,他找到刘九,问了个问题:“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你可以跟谁有一比?”
“菜园子张青。”
元雨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另外再比一个呢?”
“矮脚虎王英。”
元雨张口要笑,又赶紧闭嘴。王英武功平庸,且又好色,刘九跟他比,除了矮,没一样合适啊。可刘九沉着脸,他也就不敢多话了。
元雨满腹疑惑,去请教先生谈江山。
谈江山来了不足半年,却已有了离开的念头。
他吃不惯刘安的菜,嫌辣;也听不懂刘安人说话。他的口音也不好懂,讲的官话带了很重的皖南音,就连元雨、元菁上课,也颇感吃力。他的课,主要是讲新学,算学、化学、科技、大航海等等,包括他从日语普及本读来的《海底两万里》《化身博士》。后者,元雨最是喜欢,可惜也只能听懂一半。元菁则把他讲的每堂课,都视为苦事。
谈江山眼睛近视得厉害,鼻子红红的,一急,鼻孔里似乎要喷火。他觉得这两兄妹出身肉食之家,但沒恶习,这是好的,可惜太笨,难以调教成才。
元雨满十七岁那天,上完课,谈江山拿出一条日本软尺,给他测量了身高。“一百六十九公分。少爷还行,一府上下,就数你最高。再长长,骑得栗毛大将军了。”栗毛大将军是匹高壮的英国马,大老爷还不准元雨碰。
元雨欢喜,又问:“先生的身高呢?”
谈江山哈哈一笑。“马马虎虎,比少爷只高两公分。”
谈江山原来是去京师大学堂应聘的,因为被拒,又恰好周总管家来信邀请,这才到了刘安。以他的眼光,成都已属西南夷腹地,刘安更甚,要见几张《申报》《沪报》,真比见老佛爷还难。光阴忽忽,每天都在蹉跎。
听了元雨谈论刘九的拳脚,他鼻孔里就哼了一哼。元雨吓了一跳,后悔自己不该来。
果然,谈先生趿着木屐,激动地踱步,数落了一大通。归结起来,有这么几点:
李鸿章死了;科考也改了,武科已经停了,文科的八股文也废止了。可见得,所谓武,就是跟八股文一样,害了中国几千年。都死了吧,死得好!你还在问武,岂不是很可笑?
元雨不敢抗辩,但又不服,就软软回了一句:“先生说得是,然而八股文并没有几千年。”
谈江山挥拳擂在桌上。“幸好没有几千年!”
三、外姓人
6
元雨郁郁不乐,又去找了周总管家。
周总管家,周槐寿,安徽绩溪人,年轻时在二大老爷帐里做幕僚,心快,笔快,称军中第一笔杆子。但军中劳苦,破天京时,大雨连绵,他得了肺气肿,差点儿掉了命。二大老爷怜惜人才,就拨了一大笔银子,让他去刘安安顿下来,给大老爷当帮手。流水易逝,他不觉已成小老头儿,且爱上了刘安镇。空闲了背着手,从镇头踱到镇尾,一路都有人跟他作揖、打招呼。刘安口音,属四川话之南路腔,他已会说六七成,高兴了,进小馆子喝二两,听听乡风、掌故,甚是惬意。
他的脸逐年干缩、粗皴,宛如古槐树的皮,但两只小眼一瞪,仍灼灼有光。
元雨转述了谈江山的话,问周总管家,武,真跟八股文一样,是没用的东西?
周总管家拈着小胡子,沉吟了小半天。“少爷,要说清楚,是很费脑壳的。有用、没用,存乎一心。譬如川菜再好,谈先生不吃,就对他没用。老鹰茶又苦又贱,有点儿身份的人,谁喝呢?然而我喜欢,来了刘安,天天喝,它对我就很有用嘛。”说罢,倒了两杯茶,一杯给元雨,一杯自己喝了,咂咂嘴。
元雨喝了一口,紧闭了下眼睛。又问,刘九说他的本事,才够得上张青、王英,骗人吧?
“刘九咋敢骗少爷,是实话。”
那,刘九如此,府里的家丁岂不都是脓包了?
“然而不然。人多势众啊,少爷。看家护院,这就够了。何况,还有十二个火铳手、四个洋枪手。街上的小偷、山里的土匪,何曾敢来碰一下?大老爷出行,护送的,少则四五个,多则八九个,也从没有闪失。”
元雨觉得他说得有理,也就更为灰心了。家丁都是平平之辈,镇上就更找不到高人了。我学了四年,不过是三脚猫功夫。
但,周总管家的话又弯了回来。“然而,又不然。刘安虽是个镇子,也水深,堂子野。要说高人,各路都有,弹棉花的、做木匠的、掺茶倒水的、烧砖卖瓦的,做到顶,都有自己的名堂。”
元雨不悦,你晓得我说的不是这个啊。
“少爷的意思,我晓得。以我的眼光,刘安武功不俗的人,应该是有几个。不过……”
不过?元雨心都提了起来。
“不过,估计都是外姓人。”
元雨盯着他,眼里渐渐放出光。
“少爷不要搞错了,”周总管家赶紧摇头,呵呵笑,“我像个习武的人吗?”
自然是很不像。他个子跟刘九一样矮,却又瘦得像稗子,且有哮喘,油菜花开的季节,他天天咆哮,命都要咳没了。他说:“我算是半个文人、半个账房先生,笔下还可以,算盘也打得精,看人,眼光是有的。因为是外姓,对外姓人自然就多留意些。好些事,是少爷有所不知的,譬如,外姓人来刘安几代了,就算已满口刘安口音,但对父亲依然不叫伯伯,还称爸爸、爹爹。再譬如,镇子尾巴打铁的马老头儿,七十岁了,真要跟刘九过招儿,刘九准定会吃亏。”
元雨的眼睛刚暗淡,唰一下又亮了。马老头儿武功很高哇?
“他没武功,可他力气大。”
可,刘九力气也大啊。
“这个不能比,刘九打沙袋,马老头儿打铁。”
然而,练武不是练力气啊。
“对啊。可练武少了力气,就是花架子。前些天,鹤鸣山下来了两个道士,是练八卦掌的,找马老头儿打佩剑,说,要好看,又好用。马老头儿刚喝了一碗酒,就笑道,好看不中用,中用不好看。道士火了,说老头儿嘲笑他们,说着就比画了起来,四个巴掌翻来翻去,也很像一回事。马老头儿呸了声,一人给了一拳!两个道士应声而倒,半天也没爬起来。武艺好比皮肉,力气才是骨头。”
元雨听了,点点头,心里醒豁了一半。他出了刘府,就去寻访马老头儿。
7
镇子的尾巴上,有一条大安沟,是斜江的支流。平日只有一线浅水,到了夏季,水势陡涨,也很野猛,可以冲走木板桥,还把沿岸农田灌满了泥汤。后来,二大老爷从军中拨回一项银子,吩咐重造一座石拱桥,还须有栏杆,要好看,有古意。
竣工之日,放了鞭炮,一拨文人把酒临风,赋诗志庆。桥的造型,略似西湖之断桥,风雅是有的,却有点儿苦了赶集的乡下人,鸡公车、猪儿、羊子要过拱桥,就劳烦得多了。只有叫花子最欢喜,冷场天,就睡在桥上晒太阳,捉虱子,嚼偷来的甘蔗、玉米秆,个个儿活神仙。
紧靠了桥,就是周槐寿所说的打铁铺。
这地方,元雨似乎没来过。即便来,也是骑马、坐轿子路过,去某个田庄走亲戚,一晃,啥都没记住。
这一回,他是独个儿步行,东张西望,看啥都新鲜,觉得自己不像个刘安人。
他是刘府的长房长子,大老爷的独儿,除了读书,自八岁起,就负有迎来送往之责。镇上、乡下,二三十座深墙黑门的院落、庄院,住着刘姓发迹的亲戚,每逢大小节日,过生、娶媳妇、生娃娃,或者死了人,他都会代大老爷去送礼,背书似的说些场面话。这是很让他婆烦的事儿。有时候,要过节了,他就躲到大姐、二姐家,不回府。这是他唯一恃宠耍赖的时候。大老爷骂两声,也就算了。
二姐夫是温江城里有名的耍公子,爱钓鱼,城外金马河、江安河、杨柳河,换着钓,一竿子甩出去,从不空竿子收回来。且很爱下厨做鱼,会弄七八种味道。元雨最喜欢他的铜锅酸汤杂拌儿鱼,能一人吃掉小半锅。二姐夫带他去钓鱼,还带他上街寻好吃的,温江的酒馆、茶馆逐一吃了一遍,然后再吃第二遍。元雨对温江,比对刘安还要熟。年景不好时,二姐夫就卖地、卖商铺。他跟元雨说:“人活一世嘛,只要不害人,就要吃得安逸,耍得巴适,才对得起父母。”元雨不解:“为啥这是对得起父母呢?”二姐夫答:“父母带你来世上走一回,豈是巴望你受苦的!”家里出多进少,二姐也跟二姐夫闹过,闹过又咋样呢,他脾气好,又不赌不嫖,抽几口大烟,也是躺自家烟榻上抽,从不去烟馆。闹一闹,也就含泪收场了。
元雨觉得二姐夫不够男子汉,但,也活得像一个男人。
二姐夫还跟元雨笑谈道:“刘安没啥子好吃的。老岳父的鸭蹼子嘛,吃多了,也要吃出一股鸭屎味。只有何锅盔耐吃、耐嚼,吃不厌。”
元雨连连点头。他也喜欢吃何锅盔。
此时,是八月的一个下午,上半天落过雨水,青石板街面还有水洼,而阳光已是亮黄黄。他走到斜江茶铺门口,晓得刘九常在这儿消磨,不觉多看了几眼。
茶铺两层,下边店堂,楼上住家,还有后院。院子后边,则是竹林盘、橘子园,这也是茶铺的产业。元雨在成都玉泉街的大姐夫家做客时,姐夫带他上城守东大街的听涛茶铺,吃茶,吃点心,还听清音。听涛在成都,算是有名的,但论规模,也不见得比斜江茶铺大。听刘九说,斜江茶铺的老板姓曹,洞庭沅江人,来刘安落户五代了,家底很是不一般。
曹老板看见元雨,疾步出来,拱拱手,堆笑道:“少爷,吃茶哇。”曹老板该有六十多岁了,腆着肚子,胖而和气,刘九说,他人称笑面曹,是个脾气再好不过的人。不过,见老了,背驼,辫子花白;好在穿得干净、体面,又爱笑,招人喜欢。
元雨赶紧回礼,拱拱手,又摇摇头。一个少妇牵个小娃,从曹老板身后走出来晒太阳。
阳光强得很,少妇举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她像是午睡没睡够,没精神,脚下趿了双绣鞋,黑缎面,绣了两只红凤凰。他不觉又多看了两眼。听刘九说,曹老板的太太比他年小四十岁,做他孙女都可以了,但人是好女人,贤惠,有颗菩萨心。
她个子小,苗条,却又很丰腴,脸如蒙了粉霜的白杏,且杏眼水汪汪的,嘴唇肥嘟嘟的。曹老板笑道:“这是刘府的少爷。”她就冲了元雨,抿嘴一笑。元雨下边一痛,小东西突然翘了起来。
这片刻,小娃大哭,嚷着要吃喝。曹太太又抿了下嘴,牵他进去了。
元雨也转身就走。走了几步,脸还发烧,这是头一回没管住小东西。同时又很奇怪,这曹太太似乎是见过的。想来想去,是很像庙里的观世音菩萨。难怪刘九那么说。
茶铺隔壁,门面不大,里边黑漆漆的,看起来极深。店招写着:南海云吞。
似乎是卖广东抄手的。然而不是,周总管家说过,云吞,实是吞云。吞云吐雾,烟馆也。云吞还有一意,即云土,谓其是正宗货。正不正,不晓得,反正生意好得很,镇上男人争了把钱往里扔。云吞的大股东,即是曹老板。
云吞的斜对面,是一条小巷。
巷口窄窄的,还挺了棵古槐,很遮人眼目。经过古槐进去,巷子却一眼望不到尽头。巷里从前有两家店,一是银饰店,一是草行,故名银草巷。后来银饰店搬到了正街,草行关了门,巷名却留下了,且不断有人来起房子做买卖,巷子就长长了。巷中也有一棵古槐,树上吊了片蓝布幌子,上书白色颜楷:何锅盔。
锅盔店门面很小,屋内是灶台、案板,槐下摆了两张桌子、八根板凳。
元雨常吃何锅盔,都是仆人来买的。这店面,却还是头一回看见。
槐树上拴了一匹高骏的黄骠马,在闲闲地嚼谷草。铺子午后打烊,歇着。墙上斜挂了一张弓、一壶箭,旧旧的,说是用来做摆设,并不好看;用来吓唬小偷吧,两分像,三分也不像。
弓箭下,坐了两个人在谈天。元雨依稀认得,一个是店主,姓何,人老了,但还很有精神,一根花白辫子盘在头上,络腮胡刮出两片青光。灶台边挂了一排擀面杖,粗短不一,最后一根是铁棍,沉得很,要举起来运棍如风,可见何老头儿该有多大劲儿。他老伴儿死了很多年,也没有再娶,身边还有个儿子,打锅盔据说比何老头儿还得行。
跟何老头儿对坐的,是个大和尚,三十六七岁,大眼,鼻子又长又隆,嗓音厚实又洪亮。两人之间,摆了一壶老鹰茶、一大盘锅盔。
元雨正踌躇着,何老头儿已看见他,也不起身,左手举起,略似抱拳,一口地道的成都口音:“少爷稀客。锅盔还没出炉子,要等一个时辰哦。”元雨吃了一惊,发现何老头儿右边袖子空空的,是个独臂人。
大和尚却对元雨招招手。“少爷等不得了吧,俺分你一个吧。”和尚的口音,却有点儿像山东、河南那边的,他说着,抓了只锅盔扔过来。元雨伸手接住,张嘴就是一大口。
烫得他哇哇叫。锅盔里是一泡油,一泡肉,却又不像肉,冲鼻的臭,却又是呛人的香,他缓过气,几口就吃完了。何老头儿的锅盔,有椒盐的、牛肉馅儿的、猪肉馅儿的、混糖的、白面的,他都吃过的,唯有这个,是头一回。吃完了,揩揩嘴,呆呆地问:“包的啥子啊?”
大和尚哈哈笑。“卤肥肠,专为俺打的十八个。”
元雨不信。“法师可以吃荤吗?”
“小法师自然是不行,俺嘛,就不管这些了,哈哈。”笑罢,他起身把锅盔装进一个黄色布口袋,又对何老头儿说:“师兄,叫一儿空了来看俺,少读点儿闲书,当心成了个迂夫子。”随后,也不等何老头儿回应,两步走出来,跨上黄骠马,嘚儿嘚儿就走了。
何老头儿也不送客,只把茶壶提起来,喝一口,咂咂嘴,甚是惬意。
元雨问他:“何老板也出过家的啊?”
他摇头,指了一下和尚的背影。“他没出家的时候,跟我是同门。”
“一起学打锅盔哇?”
“锅盔?嘿嘿,也算是。”
“一儿,就是你儿子吧?他打的锅盔很好吃。”
“他不会一辈子打锅盔的。”
元雨本想多问些,这会儿听出一点儿刺,自觉没趣,就拱拱手,走了。何老头儿也不还礼,接着喝他的老鹰茶。
四、连环腿
8
元雨心里憋了口气,步子迈得又大又急。走到镇尾,汗衣都湿透了,凉浸浸的,很不舒服。这时候,听到叮叮、当当,此起彼伏,是一众人在打铁。
铺子像个大棚,外边也有一棵树,辨不出树名,已然枯死多年了。树下扔了几块草垫子。稍远,还有一大堆劈好的柴火。门上钉了大匾,乌黢黢的,字迹漫漶,勉强能看清,是五个汉隶:武威马打铁。
棚中央一座大火爐,炭火熊熊,环绕了三台铁砧,每台两三条汉子,手起锤落,铁花飞溅。靠近门,两个打铁的尤惹他注意:
一个是体魄奇伟的青年,不梳辫子,满头乱发,光着上身,黑油油的,宛如从山里跑出来的一头熊。
跟他搭手的,是个少年,也该算结实的,但跟他一比,就瘦多了,也是光身子,一身汗。
铁花飞起又落下,砸到身上的汗水,哧哧响,一股股焦味,他俩却恍如不晓得。看样子,也不累,也没使足了劲儿,只是不歇手地,匀着气力打,不紧不慢,舒舒展展,在做一件称心的事儿。
元雨看得心痒、手痒,恨不得抄起铁锤也跟他们一起打。但,又无从下手。他们瞟到他了,却也不说话。
实在忍不住,元雨终于抱拳拱手,叫道:“两位兄弟!”两人抬起头,冲着他。
元雨吓了一跳,那个奇伟者,不仅身如黑熊,且塌鼻子,兔唇,丑而带凶相,眼珠子瞪得老圆。两条手臂的肌肉鼓起,就像即刻要绽裂:左上臂刺了蝎子,右上臂还箍了一圈寸宽的铜片,黄光灿灿,让人惊骇。
少年要清秀些。他笑了笑,客气道:“少爷,是想打镰刀还是打锄头?”
“我……”元雨觉得嘴干,咽口干唾沫,大声道:“想请两位兄弟去喝酒,给我面子不?”
“当然好啊。少爷莫嫌弃,先把这个喝了吧。”递过来一把盛老鹰茶的壶。
元雨仰天就是一大口。一股刺辣灌下喉咙,再反冲脑门儿,轰地一响,脑子闪白,踉跄了一下,好歹稳住了。哪是茶,是农家酿的苞谷酒。“好酒!”他喊了一声。
“少爷不是为酒来的吧?”
9
三个人彼此让让,就在树下草垫上坐了。元雨把随刘九学拳四年,以及周槐寿讲马老头儿拳打鹤鸣山道士的事儿,细述了一遍。“我就是想来长一个见识,不晓得能不能如愿?”
少年说:“本来不难,这会儿却又难了。马爷爷晌午饭喝了两碗酒,正在瓜棚里睡觉,谁也没胆量叫醒他,除非是天上打雷、扯火闪。这位大哥是马爷爷的堂孙子,马大逵马大哥,少爷不妨拿他试脚力,踢他一脚,也不冤枉走了这一趟。”
大逵向元雨堆出一个笑。元雨有点儿心虚,拱拱手,客气道:“马大哥。”再又转过来问少年:“还没有请教阁下的大名呢。”
“呵呵,哪有大名,何小一,打锅盔的。刘府的仆人常来照顾我家的生意,说少爷、太太们都喜欢吃。可惜没有鸭蹼子馅儿的,不然也给大老爷送几个,哈哈哈。”
何小一就是何老头儿的儿子?元雨有点儿不信,不过,这个岂可乱说呢。
元雨说:“刚刚我才见过了令尊,他说你不会一辈子打锅盔。”
小一哼了哼。“这话我爸成天说,哄哄自己罢了。不打锅盔,吃啥子?何况,打锅盔好得很,卖不完,自己吃,把煮饭都省了。”
元雨听了笑笑,大逵也呵呵乐,兔唇裂开,像个慈祥的熊家婆。
小一却正色道:“赶紧办正事。大逵,站起来,替你堂爷爷挨少爷一脚。”
小一看了下距离,让元雨紧挨柴火堆而站,拉大逵定在两丈外。“少爷,收起菩萨心肠,死命踢,踢死了我挖个坑埋他。”
元雨冷不丁哆嗦了一下。
“少爷杀过人没有?”
元雨使劲摇头。
“万事开头难。来吧。”
元雨心坎一阵燥热,湿汗衣裹得他很不舒服,就摆手停一停。一口气把长衫、汗衣都脱了,扔在草堆上,露出白光光的上身。虽说白,却也不弱,颇有些长条形的肌肉。
小一喝了声彩:“好。”
大逵傻站着,好像眼下没他啥子事。
元雨心里过了遍刘九教的连环腿,咬紧牙,大步冲出去,一脚腾起,再一脚腾起,啪、啪,猛击在大逵胸口上。随后,他感觉到舒服的晕眩,轻飘飘落了下去,还浪了一浪,嘭!听见何小一拍掌道:“少爷可以,有两把刷子。”这才看清楚,自己被弹了回来,正好倒在柴堆上。
大逵过来拉他,他羞恼地把手一甩,却没甩开,被一把提了起来。
小一又把茶壶递给他。“少爷吃了点儿苦头,小意思。喝口酒,算是大逵赔罪了。”
元雨拍拍屁股,转而笑道:“要得,喝酒,喝好酒。我请你们去喝杏花烧。”
五、杏花烧
10
杏花烧是一座酒楼,距刘安镇三里路,在大安沟和斜江的交汇口,紧邻码头。
运送客商、货物前往成都的木船,从这儿顺水而下。布匹、茶、盐、银子,还有私酒、云土,则逆水而来。还有一条摆渡的平底船,跟钟摆似的,在两岸之间摆来摆去。对岸的坝子,延展三五十里,就是黑乎乎的山脚。再往山里走,山头越大,山影越黑。鸡公山、蛤蟆山、鹤鸣山、五虎跳崖、龙回头、莲花十三峰……群山苍苍,难以细数。当中一座最高峻的,峰顶常年积了蓝雪,称为西岭雪山,天晴时,远在成都也可以望见。杜甫客居成都时,写过一句诗:“窗含西岭千秋雪。”吟的即是它。
群山中树多田少,农舍也很稀落,背阴处却搭了许多老棚子,安居着一拨拨土匪。土匪们摸黑下山,到了刘安不敢放肆,化匪为贼,偷一把就跑。杏花烧当初建楼,乃一座碉楼,就是为防堵匪贼的,常年驻了一队刘府家丁,扼刘安之咽喉。但大老爷又说了,匪贼也要吃饭,要活命,不要逼狠了,只要不放火,不杀人,就睁只眼闭只眼,放这些龟儿子一马吧。所以,碉楼仅为震慑之用,日子久了,刀枪废弛,就做了酒楼。
客人往来不绝,其间除了跑船的、赶牲口的、做买卖的、做拐子的、卖艺的、卖身的,也有游方的僧道、黑白道上的熟客,杂得很,生意也就自然闹热起来了。
酒楼管事的,是元雨的一个远房堂兄,绰号刘大麻子。他年轻时效力军中,做过二大老爷的马夫,还替二大老爷挡过一箭,被射瞎了左眼。得了许多犒赏后,就回老家买田,起房子,安居了。他好酒,好色,鬓发都白了,但大老爷念他忠心,把这肥差给了他。
他块头比刘九还壮。脸上的麻子,是儿时出水痘留下的,一痘一坑,坑连着坑,布满了脸膛;加上那只黑眼罩,可谓凶相十足。他把持码头、渡船多年了,得了多少私银,贩了多少私货,没人晓得。反正,他家的宅院越扩越大,老婆出门坐轿,儿子出门骑马,都已有了夫人、少爷的架子。而他本人,除了大老爷、二大老爷,俨然就是麻老爷。
元雨自小见刘大麻子,就有二分害怕。
不过,刘大麻子见了元雨,倒很是谦恭,不敢以堂兄自居,更不消说端麻老爷架子了。看元雨带了人来,老远就打躬作揖,口口声声:“少爷,稀客、稀客了。”
元雨就指着大逵、小一,给他介绍。他却又嘿嘿笑道:“晓得,晓得,都是老熟人。”
元雨不解。他就说,上个月才去打了口佩刀,正是马老头儿和马大逵亲手打造的,看着漂亮,手感也好。何家的锅盔,因为曾有贵客点名要吃,所以快马去买过。锅盔很好吃,但何小一让人佩服的,却不是锅盔打得好。
“那又是啥呢?”
刘大麻子瞪圆了独眼:“少爷还不晓得啊?”
元雨看看小一,小一笑笑,却不说话。上了楼,又上到了楼顶,四面无一遮拦,田野、远山,都看得清楚。两条河在楼下流淌,河滩上一片杏子林,都挂了黄澄澄的果。
楼顶有现成的桌椅,三人各坐了一方,空位正对着斜江上游。
上游的江水迂回环绕了几圈,形成一大片湖沼交错的芦苇荡,叫作老娘滩。夏天暴雨,涨大水,烟波浩浩,被人称为小洞庭。这会儿,在八月阳光下,芦花穗子远远闪烁着白光。
小一盯着元雨看。“少爷是不是还有个兄弟?”
元雨摇头笑。“我伯伯倒是巴不得,可惜啊。”
“我遇见过一个公子爷,也是尖下巴,年岁比你小,倒像比你老成些,在成都。”
“你遇见的,说不定就是我?”
三个人都笑了。
酒菜很快端了上来,还有一条红烧大鲤鱼,是老娘滩的渔家半夜打了,今晨送到的。酒也名杏花烧,入口烧烧的,但不烧心、烧脑,像团火在嘴里烧炙着,痛而舒服。“不要拘礼。”元雨敬了一碗,说,“我也算刘安的半个主人了,却没有做好主人家,怠慢了。”
大逵一笑,兔唇里还挂着一大滴酒。小一也笑了。“少爷是个好主人。我们虽是外姓,倒也不是闲客啊。不打铁,不打锅盔,吃啥子?”
元雨略尴尬,但一想,不正是这个道理嘛。就又敬了一碗,诚恳道:“天下之大,你们两家能来刘安歇脚,就是一个缘。”大逵甩着脑袋连连点头,干了一碗。
小一也干了一碗。“武威苦寒,大逵的堂爷爷的亲爷爷,十岁就来刘安讨活路。起初是跟一個牵骆驼的商队,后来是马帮,又转了船,弯弯拐拐,就在刘安住下了。刘安土肥,老爷仁义,吃得饱饭,挣得到钱,铁匠铺的火炉子,就没一天是熄过的。大逵也是十岁就来了,已打了十年的铁,长了十年的肉。”说着,拍了拍大逵的右上臂。“肌肉长得太快了,胳膊比我脖子还要粗。他堂爷爷打了一圈铜片给他箍起来,亏得铜片厚,不然把铜片都要胀开了。”
元雨满眼惊骇,大逵嘿嘿笑。
“大逵再攒几年的钱,就可以回武威讨媳妇,生两个娃儿,再到刘安来打铁。武威风沙大,不养人。还是刘安好啊,撒把谷子能长出二亩稻,喝凉水都长膘。”
元雨听得哈哈笑,拍桌叫:“武威就是河西的凉州吧?远得很哦!”
“少爷说粗话了,不要跟我们一个样。”小一端起碗,也不敬谁,自己就喝了,赞一声,“好酒。刘府的东西,是很有些名堂的。”
元雨又乐了,就再敬了一大碗,慨然道:“杏园结义,也是缘,我们就结拜做了三兄弟吧。”
大逵不吭声,小一摇头。“结拜了就是兄弟,再没有少爷了。马大逵就是大哥,你是老二,我老三,唯马首是瞻。你家伯伯晓得了,还不打断你的腿?”
元雨听了,莫名不喜,继而自忖,我何以不喜呢?因为“你家伯伯”四个字刺耳。刘安人跟我提起伯伯时,都敬之为“老爷”“大老爷”。但结拜了,我的伯伯,自然也是他俩的伯伯了,可他俩不过是赤膊、光脚下力气的人啊,跟我称兄道弟,刘府随进随出,老爷的身份、少爷的面子又在哪儿呢?这么一想,他脸上却是一烧,转而骂自己,我这么斤斤计较的,虽贵为少爷,却终究是个小肚鸡肠的角色,说什么子路,骗骗自己罢了。
小一见他沉默,就打了两个响亮的哈哈。“少爷读书多,心事多。这么好的酒,我就不闲着,先喝了。”说着,连干了两碗。大逵也干了两碗。几碗酒后,有了醉意,小一撑起来,踉跄了一下,站稳了,笑道:“我走了。误了打锅盔,我爸怕不骂死我。”
元雨伸手想拦,却没有拦住。
这时候,刘大麻子捧着一张弓、一壶箭,匆匆走了上来。弓箭都是他平日自用的,元雨见过他过大年射靶子,箭无虚发。也听刘九说过:“论箭法我不及麻叔。”他以为刘大麻子是要射箭助兴,以显殷勤。然而不是。
刘大麻子把弓箭递给了小一,还指了指江面。从老娘滩里,顺水漂出一溜野鸭子,浮在水上,一浪一浪,十分悠闲。“射一只,我清炖了给你们做醒酒汤,鸭蹼子留给老爷尝个鲜。”
元雨颇为惊讶,看看小一,他却笑而不接。“麻爷,好端端喝酒,杀生做啥子呢。”
“!”刘大麻子哼了哼,“一条鲤鱼都吃完了,还说不杀生。”
“鱼不是我杀的,我不吃,也有人吃。”
“那你练箭又是为了啥?练来耍啊?”
“吃饭。”
元雨听糊涂了。“射箭还能射出一碗饭?”
“不是一碗饭,是饭钱。”
“卖锅盔不是赚钱啊?”
“是赚钱,小钱……我还要攒钱啊,给我爸养老,还要学大逵,娶媳妇。对不对,我的少爷?”
“那,谁给你付钱呢?”
“镖行。”
“你押镖?”
“镖行忙不过来时,偶尔找我出一趟。都是小镖,近路,温江县、崇庆州,最远就是成都府。”
“水路还是旱路?”
“旱路。我是旱鸭子,不会游泳,落了水就要丢命、丢镖了。”
元雨有点儿不相信。“走镖不是要千山万水吗?咋避得开水呢?”
小一喝口酒,咂咂嘴。“千山万水?算了。三百里川西坝子,够我走,都是一马平川啊。至于旱鸭子嘛,是我的命。”
“这话咋个讲?”
“我满三岁时,爸请相士给我算了一命,说我命相属火。水克火,这辈子遇水有灾,避水有福。所以呢,他决不让我学游水。我偷偷下过一次河,被我爸抽了几鞭子,还罚跪了一炷香。”
“哦,”元雨听明白了,但没想明白。“你信命吗?”
“信不信,也是命啊。这个,我从来不去想,一想就糊涂。”小一随口就答。
“这倒是。押镖上路,靠的是眼快、本事硬。你出门带刀还是弓箭呢?”
“都带上。不过,弓箭的用途大。”小一擂了擂大逵的胸脯。“箭飞得远些。近了身,遇见这种金刚神,还不一砣子把我打飞了!”砣子,就是拳头。大逵嘿嘿傻笑,揉了揉自己蒲扇大的手。
“想来你箭法一定很好吧?”
“这个不好说。百步之内,射一头牛没问题。”
元雨看看刘大麻子。刘大麻子哈哈大笑。“少爷,你听他说。他射断过一根风筝线。”
元雨忽然冷笑。“哦,你还说不杀生。射断风筝线,算不算造孽?”
小一也笑笑。“是麻爷的风筝,他要试我的箭法。镖行的生意,就是他替我揽的。”
元雨问刘大麻子:“这些野鸭子,他是射得中的了?”
刘大麻子拿独眼数了数。“一、二、三、四、五、六、七。一壶七箭,一箭一只,不成问题。”
元雨再转向小一。“你射过人吗?”
“没有。”
“从没人劫镖吗?”
“有过两次……不过,我运气还算好。”
刘大麻子把小一按回酒桌边,大声武气道:“几个锅盔钱算啥子,酒要敞起喝,喝巴适。明天我去给你爸赔个罪。”
六、元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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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雨从杏花烧回来,心里很不平静。后半夜醒了,再也睡不著,就起了床去院子里打拳。打得一身大汗,又在柚子树下坐了好久。晨光熹微,麻雀叫了,他依然觉得有一股气,在胸膛里震荡,不能自已。终于,没忍住,他告诉了妹妹,自己结交了两个打铁、打锅盔的好兄弟。
不过,也还不能说是兄弟。干最后一碗酒时,他又提议,三个人秘密结拜。但,小一说:“结拜兄弟,本该正大光明,咋能偷偷摸摸呢?就做不结拜的朋友吧,你叫他大逵,叫我小一,我们叫你刘少。有事情,招呼一声;没事情,聚拢了,喝两碗。好不好?”元雨说:“好嘛。”三只酒碗碰了碰,再不多话,各自就散了。
元菁听完,淡淡地问:“就这点儿小事情?”
“……”元雨吃了一惊,竟回答不出来。
见哥哥僵住,元菁忽然心痛,有点儿不忍,就换了个话题。“伯伯前一阵还问,不晓得雨儿的八股文是不是做得清通了?我晓得哥哥听见八股文就头痛,不过……”
“不过啥?”
“伯伯虽然巴望你科举上榜,倒也不是贾政,心心念念的。我也愿意哥哥做官当老爷,却也不像宝钗那么焦心。哥哥是家中独苗,你活安逸了,一家人都好了。只是……”
“只是啥?”
“哥哥比贾宝玉还享福,却又比贾宝玉多了男儿气。”
元雨哈哈大笑。这是他最喜欢听的话。笑罢,他说:“武举已经废止了,废文举大概也快了,即便不废,八股文也已经取消了,等于是一把火烧了。”
“变了啊?”
“啥子都会变的。李鸿章也死了,他还是二叔的恩相呢,我以为他至少要活一百岁。”
“你咋晓得的?”
“谈先生说的。”
元菁哦了声,也就不再多问。她对开酒馆、开烟馆、设赌坊、杀猪、宰牛、打铁、打锅盔的,以及长毛、捻党、曾、胡、左、李,都没一点儿兴趣。何况,自家心口,还压了多少没理清的事儿。
12
元雨跟姐姐、妹妹都很亲昵。姐姐们出嫁了,很多话就只能跟妹妹说。兄妹关系,自然又近了一层。
元菁只比元雨小一岁,个子矮小,脸却略肥,嘴角有婴儿般的娇憨气。也有尖下巴,但尖得几乎看不出。两块白嫩的颧骨上,各长了十几颗小雀斑。请良医看过,搽的药不止几十种,但依然抹不掉。还去请过观音庙的甘露、老君山的丹丸,也没用。大老爷很无奈,就说,算了嘛,天生带来的,就顺天由命吧。
对此,元菁显得很是无所谓,仿佛憨得把雀斑都忘了。刘府上下,自然没人敢再提。似乎真就没有这回事。
元菁的眉是剑眉,眼是大眼,但她常耷拉着眼帘子,人们把这点也忘了。
今年元菁十六岁。过生日时,大老爷还说:“小幺幺哦,啥子时候,你才长成个大女娃子呢。”他先笑了,大家也都笑起来。
只有元雨看得出,元菁的憨气里,自有一股高高的心气。她话很少,不轻易问别人,也不轻易回答人,但一句话出口,就不会收回去。她跟哥哥一样,晓得伯伯宠自己,但不恃宠而骄,且事事柔顺,即便有不快,也默然咽了。
但,唯有一事,她宁死也不顺从,就是缠脚。缠脚时,她已五岁,拼命把两条腿乱踢。她亲妈,五妈,还加两个健婢,把她按在床上,还有点儿按不住。她挣扎不动了,就哭喊。刘府的仆人、丫鬟,从没听过这种哭喊声,不是哭喊,是把整条命都要吼出来!
吼了一天一夜,到后来,吸气的力气也没有了,嘴里呼出的气,却还夹着微弱的“不、不嘛”。她亲妈跑去跪在大太太煙榻前,泣不成声。大太太也抹了泪,去劝大老爷算了。大老爷长叹一声:“那就算了嘛,一双脚,还抵得过我女儿的命?”后来,他讲起一件事:二大老爷战后回乡祭祖,说起匪盗之狠毒,所经之处,受害最多的是女人,脚大的跑了,脚小的跑不动,都被奸杀了。说罢,又叹息:“这脚,迟早是要放的,天脚才是天理啊。”
元菁争得了一双天脚,却没想过要走远路。她活得悄悄冥冥,自从缠脚闹过一回后,人前再没哭过。笑是有的,但也很少笑出声。元雨哥哥的妈,是四姨太的丫鬟,而自己的妈,还是丫鬟的丫鬟,这点,即便没人告诉她,她也能看出来。她是大老爷的掌上之珠,却无所求。只求一样,不出错。
五岁起,她习字,念书,学做女红。除了不缠脚,大姐、二姐做过的事儿,她一一都做了,且做得更见好。字临的是《曹全碑》,书喜欢读《诗经》,还临过三年《芥子园画传》。绣的牡丹、蝴蝶、金鱼、猫,几可乱真。大姐回娘家,见了小妹的绣品,说比她夫家绸缎庄的大师傅还手巧。大姐又问,妹妹哪来的这些本领呢?元菁说,我哪有本领,不过就是看得仔细嘛。她养了一畦花、一只猫。花开了,蝴蝶会来。猫呢,是大老爷赏给她妈的,纯白,夹几小点黑斑,随时都腻在母女俩身上。这些活儿、活路,她都亲手侍弄,一丝不苟。一天下来,时间过得快,像是没做什么,却累得很。
累了好,睡得香,倒床就轻轻打鼾。醒来窗户纸已透亮,她揉揉眼,揉揉脸蛋儿。对镜梳妆,看自家脸蛋儿越发水灵,颧骨上的雀斑也更醒目。她心里比谁都雪亮,只是她不说。
也是自习字、念书起,她对陌生人的眼光,就相当在意。谁多看她两眼,或表现出一丝惊讶,她会转身走开,或冷冷瞪回去。
她爱干净。容不得茶盘、桌布上一丁点儿污渍。且天生恶油荤,自幼吃素,嗅到牲畜的腥味就想呕。上了饭桌,别人筷子动过的菜,即便是伯伯、母亲,她也不再夹了。大老爷对此只是笑笑。姐姐们则笑她有病,她也笑,说,姐姐就当我是个病人嘛。
有一天,两个老茶客在斜江茶铺笑谈刘府中事,说到元菁,戏称为小刘麻子。恰好被刘九听到了,好一顿耳光!一个鼻血长淌,一个门牙飞了两颗。元菁风闻了此事,更是羞恼,想骂刘九多事,却又骂不出口。
元菁爱之不够的,就是四面院墙围起来的这个家。大老爷是天,天天都是晴天。即便有风有雨,也是风调雨顺。从窗外的两棵梅、李,还有二叔西院的柳树、杜鹃、紫薇、金桂,就可以看清四季。更莫说池塘里的鱼、青蛙,亭子顶上飞来的白鹭,床下的蟋蟀……诗经《七月》吟唱过的风物,无一不收录在刘府的庭园、旮旯儿里。
刘安习俗,三、六、九逢场。
偶尔一个赶场天,元菁会带了丫鬟,登上院墙朝下看一眼热闹。
鱼鳞般的瓦屋顶,一横,再一横,密不透风,向两边一直铺排到镇头和镇尾。在两横瓦屋顶下边,人像蚂蚁一样拥挤着,吵闹着,羊子叫得焦灼,猪叫得尖锐,鸡飞狗跳,柴米油盐铺得遍地都是。开馆子的,烟囱冒出黑烟,店小二扯开喉咙乱吼。汗臭、油烟,挟着飞扬的尘土,一直冲上来!隔着几丈高,元菁也有被熏昏的感觉,额头和腋窝都流了汗。赶紧用手绢捂了鼻子,一步步退回院子里。
13
元菁长到十二岁,就开始有媒婆上刘府提亲。她听说了,心上就像压了块石头。
但刘府门槛太高,提了两年,都一阵风吹了。到了十五岁,二大老爷亲自做了媒,男方的父亲,是闽浙总督(也可能是两江总督),总之,是总督七个儿子中的一个。才学、人品,都没有提及,只是说,这一家家教很严,父严母慈,儿子个个儿孝顺。年龄?年龄也相当。但有一个小缺憾,就是公子脸上有块刀疤,没说左脸右脸,也没说何以如此,只说并无大碍。大老爷觉得可以,又问大太太。大太太答,天造地设的一对。彼此心知,也不说破。于是就回信答允了,只等好日子成婚。路途是遥远的,千山万水。但这个不是问题,彩车、彩船、轿夫、护卫及沿途的食宿,总督家自会有安排。刘府要做的,就是置嫁妆。
嫁妆的事儿,大太太几年前就在操办了,随后又忙碌了半年。今年过春节,大老爷问过一次嫁妆,大太太说,差不多了,摆出来可以排满十一条大街。大老爷唔了声,说:“那是差不多了。不过,不要只图多,要不厌其精。”元宵节,大老爷又叹了口气:“小幺幺是最后跟我们吃汤圆了啊。”声音有点儿哽咽,满桌人都红了眼睛。汤圆先端到大老爷面前,他径直就推给了小幺幺。
元菁倒见不出伤感来。胸口的石头,一回回压了,一回回搬开,喉咙口的气,紧一阵,松一阵。这回,不止沉如磐石,是磐石上再压了一口鼎,谁想搬,也没这个气力了。去万里之外,再不能见到伯伯、妈、姐姐、哥哥,要和一个刀疤男人在一张床上,睡完后辈子五十年、六十年,直到睡成两根枯藤子。
真是不敢想。想了又能咋个呢?哭闹?又不是缠脚。妈悄悄搂住她,在她耳根边说:“好在不是去做姨太太,不是做丫鬟,是做太太啊,小幺幺。”她觉得妈说得对。不对,那又啥子是对的呢?
14
元菁九岁起,有了个贴身小丫鬟,是大老爷特意为小幺幺挑选的,样子周正、干净,还是一双大脚。元菁喜欢她,起名为春芸。大老爷却说:“不好。小幺幺身上穿戴的,屋里布置的,都太素淡了,缺了点儿闹热。”于是,亲为丫鬟改名为春红。
春红幼时,家里遇过一场火灾,父母死了,舅舅收养了她,也顺带收了她家的两亩田。田,转手就高价卖给了刘府,两个表哥就用这笔钱娶了媳妇,成了家。说是家,也就是几间茅草屋,且在老娘滩深处的一个小岛上,打鱼为生几代了。田是没有的,船有三艘,两小一大,夏天涨大水,小岛被淹,就暂移到大船上居住。春红去了,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巴,舅舅、舅妈待她没有好脸色。她头上,除了两个表哥,还有表姐。
表姐喜欢春红,除了教她划船、游水,却也帮不上啥子忙。
春红倒也不叫苦,也没落过泪,只巴望哪一天有了气力,偷偷撑了小船逃得远远的。
舅舅有一回去杏花烧送鲜鱼,听刘大麻子说,刘府正在为三小姐寻贴身小丫鬟,立刻就托他把外甥女荐了去。
元菁一眼见了春红,就生了欢喜。春红又孤又穷,却不带苦相,脸蛋儿滚圆,红通通的,天生有笑意。她与元菁同岁,个子却又高了一头,能吃饭,能做事,脚大,手粗,满了十岁后,身子壮了,脾气也大,颇像个男娃子。仆人们叫她儿马婆。
有一年落黄梅雨,淅沥了个把月,池塘的青蛙叫得人心焦,癞蛤蟆也从水沟钻了进来,到处乱爬。元菁晌午饭前在院里诵读《七月》,一脚踩在一只癞蛤蟆背上,不觉尖叫了起来。春红大怒,提起癞蛤蟆,在手上荡了荡,一把扔出去,还骂了句:“滚你妈的蛋!”
月门外正站了个年轻人朝这边看,癞蛤蟆打在他脸上,又重重摔下来,啪、啪两声,像是两记耳光。年轻人穿一身旧衣,却也干净。脸是苍白的,挨了这一下,陡然变红,继而发青,眸子里恨恨的,像要喷火。
春紅自然是不怕他,也叉了手,直直盯回去,看他敢咋个样。
元菁站在春红后边,愣愣看着,一时不晓得该说啥才好。
年轻人终于低了头,侧身走了。
良久,元菁问:“这是哪个啊?”
“三姨太娘家远房的侄儿,一个常来借钱的穷亲戚。”
“穷亲戚,你也不该……”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应了一句,又嘀嘀咕咕,“穷亲戚更不该乱窜了,还要乱看。”
这是几年前的旧事了,春红早已忘记。她骂过、打过的人,何止这一个。元菁倒偶尔会想起,看见癞蛤蟆在地上爬,或是一跳一跳的,就会轻轻叹口气。
15
春红的性情,跟元菁大为不同。凡是元菁不喜欢的,她都喜欢。元菁爱静,她爱闹热。元菁不爱出门,她就怂恿元菁到处去闲逛,尤其是去成都的大姐家闲住。成都的城墙,比刘府的院墙,高多了,也大多了,城内除了皇城,街巷不止五七百条,还有很多河流穿城而过,光是石桥、木桥、索桥,就有六十座。酒楼、饭馆,即便每天吃一家,吃三年也吃不完。山珍海味不说了,就是龙抄手、钟水饺、三义园牛肉焦饼这些小吃,春红每回都要吃得撑不起身了。回了刘安,一说起还要流清口水。
虽然目不识丁,春红的心思却很机巧。头一回随元菁去了成都,要出门逛街时,她鬼鬼祟祟摸出两套洗干净、重新裁剪的男装,让元菁换上。
元菁说:“好大贼胆,哪儿偷的?”春红噘嘴道:“刘府的衣服,跟米烂陈仓差不多,顺手拿几件不算偷。何况,做正事,又没拿出去卖。即便卖了,也是要跟小姐平分的。”元菁只得摇头骂:“油腔滑调,看我撕你的嘴。”
换上男装,再戴顶瓜皮帽,走在街上,看陌生人,让陌生人看,元菁的心里,镇定了许多。这身男装,仿佛是一件隐身衣,自己躲在里边,颇为自如。下馆子,泡茶馆,跟邻桌的说几句话,她也应付得来,抱拳,拱手,视对方年龄,口称大哥、大爷。
不过,她总归是不爱出门的。成都再大,桃源再好,也不如刘府。刘府就是桃源。
她最喜欢王维的一首诗,《春日与裴迪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
桃源一向绝风尘,
柳市南头访隐沦。
她就想,我别无所求,只愿一辈子做个吕逸人。
没想到,吕逸人也是要远嫁的。因为,终究她不是男人,也不在长安。
16
春红自然是要随元菁远嫁的。在她看来,小姐远嫁就宛如孤身涉险、深入狼窝。为了不让小姐吃亏,她自忖要学一些拳脚,就私下去找了刘九,请他教。
刘九教了她两招。两招不能拆开,必须一起用,叫作:左一拳,右一拳。且再三叮咛,关键点在于:动作快,心要硬。
春红谢了刘九,每天起早贪黑,狠了命地打树干。元菁的小院里,一棵红梅,一棵李子,被她打得落英缤纷,满地的红白狼藉。元菁心痛这些花,又觉得春红忠勇可敬。自己贵为伯伯最怜爱的女儿,今后可以依赖的人,也只有这个丫鬟了。想到这些,她也不见伤感、自怜,反倒腾起一股不屈和执拗,既顺了命,也就无畏于命了。
惊蛰的前一个早晨,元菁还在迷糊中,被妈抱了起来。妈在轻微颤抖,语不成调,说了一句话,好半天她才回过神:那个她要嫁的公子,死了。
公子是去北京游学,逛八大胡同争夺花魁时,被几个醉鬼捅死的。
元菁推开妈,身子一出溜,又进了热被窝儿。“再让我睡会儿……”喃喃没说完,就睡着了。睡得又松,又憨,没呼噜,没梦,再醒过来,已经快吃晌午饭了。
她喝了一碗稀饭,咬了半块泡萝卜,就走出了门去。先在小院里踩着落花徘徊了两圈,再走到大院里,慢慢走,细看一扇扇门窗,摸一摸青砖的老墙,随后,又走进了二大老爷空无人影的西院。西院里好多的树,各色的花正在盛开。一扇扇关了的门,垂着帘子的窗户,也是亲切的,有暖意的,好似门窗后有好多人在注视她。微风还有些清寒,夹着混沌的花香。她脸上的表情也是混沌的,然而剑眉扬起,大眼里的光已清晰、有力。她对自己说,谁也不能把我从这儿夺走了。
七、小关庙
17
元菁在府里窝完了一个春天。哥哥说,油菜花开了,遍地黄金,不看可惜了。她笑笑,摇头不去。油菜花谢了,结了菜籽,菜籽打了,油菜秆堆在路边晒。晒透了,春红去捡了一大把回来,元菁插在青花大瓶里,放在窗边。几百个菜籽荚向上裂开,像小小的手掌,接着光和尘。元菁看得心尖发酸,却咋也看不够。
她去得多的地方,是二叔的西院。起初是散步,后来就带了锄头、扫帚、撮箕进去,也不葬花,也不落泪,只是和春红一起打理园子,松土,浇水,施肥。出了汗,人就舒服些,吃饭也多了,睡得也沉了。大老爷晓得了,苦笑道:“也好,替我省了两份工钱。”
累了,主仆坐在亭里的美人靠上歇气。春红问小姐:“排得满十一条大街的嫁妆,咋个办?”
元菁说:“你还在想这个?”
“我就是心头放不下嘛。”
“这还不好办?等你出嫁时,我求伯伯赏一条大街的给你。”
春红乐了,赶紧又问:“那还有十条大街的呢?”
元菁一笑。“捐到庙子头。”话刚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这话,岂是可以随便说?
伯伯已经很老了,妈还年轻。伯伯死了,妈还会守很多年的寡。元菁自忖,可以陪妈一直活下去。如果能嫁个可靠的男人,也是可以的,就带着妈一起住过去。那些嫁妆,自然就是母女俩做人的腰杆。但如果所嫁非人,也是可怕的,还不如就守在家里过。哥哥是个仁爱的人,他当家,一定容得下我们母女。倘若能,自然这是心存侥幸了,能招一个体贴之人做上门的女婿,是最好不过的。刘府男丁少,他还可以做哥哥的帮手。但这事不敢多想。再有,哥哥是自家人,嫂嫂呢?未来的嫂嫂,是自贡大盐商嫡出的长女,跟公主一样金贵养大的,脾气想来不会小,她会不会给我们母女眼色看,甚或挑起事端,把我们母女撵出去?还有,二叔远在异乡,伯伯死了,他一定回来整治家政。他是朝廷命官,去哪儿都是钦差大臣,我们母女的命,还不是他一句话?这句话,谁晓得他会咋个说?
这些事,多想也无益。但不想,却不等于就没事。好在挥着小锄头,拿葫芦瓢浇水,在花叶上拈虫子……活路紧实,光阴忽忽,每天过得密不透风,就没空闲多想了。
18
过了端午,元菁还足不出户。大老爷就带话给大女儿元和,让她邀小妹妹去成都做客。元和刚有了第三个孙孙,已然是个富足、慈祥的奶奶。
元菁心里雪亮,都是伯伯的苦心,咋好不从。就带了春红,由刘九亲率家丁护送,暂别了刘安。轿子才刚过刘府的吊桥,她突然低声抽泣了起来。好多年了,这是头一回掉眼泪。
春红的包裹里,还放了把短刀,是元雨交给她的。刀身七寸二,刀柄镶有象牙、黄金,是藏地的客人赠给大老爷的贵物,大老爷转手就送给了儿子。
元雨演示了出刀的过程:把刀藏在手腕后,让对方以为是出拳,实则是猛刺向他胸脯!
“这也太阴狠了嘛,看不出哥哥也会。”元菁说。
“女人遇到流氓,还想做观音?”元雨冷冷道。
元菁悚然一惊,头一回听他用这种口气说话。
成都的织锦,又称蜀锦,自蚕丛、鱼凫就开始了,按李白的说法,是“尔来四万八千岁”。故而这座城池,又名锦城,江水则名锦江。光了白生生腿肚子的织女们,站在锦江中濯锦,是成都一景,当年李白见了,惊得从马上滚下来。至今江岸还有一块断碑,刻着:太白坠马处。这块碑的上下几里,沿江的绸缎庄,摩肩接踵,日进斗金。而元和夫家的老周庄,正是其中的翘楚,有织机五百张,可谓富甲锦城西。
老周庄的老板,自然是元和的公爹。虽世代经商,但骨子里是个文人,自小喜欢写斗方,画菊花,可惜忙于经济,吟风弄月就很难得了。这几年又老又累,就聘了一个苏州商人帮忙打理,总算偷了闲。他有四个儿子,俱已分房而居,却没一个能让他放心。
元和的丈夫是老三,在兄弟中算勤恳的。不过,他安于做画工、技师,对掌管庄务,跟人喝酒谈生意,了无兴趣。成婚时即已在玉泉街买了一幢公馆,搬出去另住。而今也算儿孙满堂,该过舒心日子了。
元菁喜欢大姐的家。虽不很大,也有三进。院里有一口井,井水常年黑黝黝的。大门外挺了一棵老泡桐,树大叶肥,可以清荫半条街。也喜欢大姐夫的正派老成,爱喝着盖碗茶,听他聊草木虫鱼,咋个养,咋个画,名堂多得很。
这次去,元菁却发现,虽只一年多没见,大姐夫却颓然了许多,肩垮了,眼皮耷拉着,半天睁不开,见了小姨妹,话少而叹息多。
大姐的年龄,比元菁的妈还大许多岁。姐妹闲话,她把元菁半搂着,哄劝道:“妹子,总归嫁人才是个了局。请二叔再给你留心,多物色几个吧。督抚人家的儿子固然好,但也不一定,大致门当户对就可以了。”
元菁摇摇头。“多物色又能咋样呢?还不是隔着口袋买猫。天晓得是不是歪瓜、裂枣、臭脾气。”
“那你想的该是个啥样子?”
“这个不好说,跟元雨哥哥差不多也就可以了,心肠好,懂礼,肯念书,还会打几套花拳绣腿。”
“你说得,‘也就可以了’,哈哈,方圆几百里,打起灯笼也就找得出这一个。元雨是在啥子家里长大的?开玩笑。”
“啥子家里,就很重要吗?我要嫁的那个人,不是总督儿子?死得才像是笑话。再说了……”话到这儿,元菁闭了嘴。
大姐红了眼。她两个儿子,已是为人之父,原先还过得去,这个把年,像是商量好的,一个成了赌鬼,一个成了烟鬼,烧银子不可计數,还半夜不落屋。天一亮就跟老婆吵,嚷着要纳妾。大姐管不了,大姐夫无力管,在这条街上,已成了茶铺里的龙门阵。
19
元菁睡到后半夜,被一阵打门声惊醒。接着就是骂,开门的老仆被扇了两耳光,是赌输的大外甥回来了。他骂了不解气,还把院里的鱼缸也砸了。大姐、大姐夫像是没听见,屋里也不亮灯,等他疯。元菁忍了又忍,没忍住,就穿了衣服出来,指着他,厉声道:“你看你这个样子。当爹了,不晓得给儿子做表率。爹妈老了,你也不能让他们睡个安稳觉。枉自了!”
大外甥哈哈大笑,满嘴喷着酒气。平日他对元菁,还当个长辈看,这时已全丢到了一边。他也指着元菁,大声武气吼:“还没出嫁就当寡妇的女人,凭啥子来教训我?”说罢,又是大笑。
还没笑完,春红已踏前一步,冲他脸上就是左一拳,右一拳!左拳打在右脸颊,右拳打在左耳根。他哎呀了一声,四仰八叉地倒了下去,还滚了一滚,不动了。
元菁起初有点儿担心,随即就听到他发出一阵阵的鼾声,睡得非常之舒坦。大外甥媳妇也出来了,元菁就吩咐她把丈夫抬回屋,她莞尔一笑,说:“我哪儿抬得动。”转叫老仆打了桶井水上来,一下泼在丈夫的身上。“没事的,他自己醒过来就对了。小姨妈,你先去睡嘛。”
睡到天亮,听见大门嘎吱响,元菁且不管,又睡。起床后,已经错过了早饭。院子里风轻鸦静,砸碎的鱼缸收捡了,地上留着水渍。大姐夫已去了绸缎庄。两个外甥呢,还在睡懒觉?大姐笑道:“你又小看人了嘛,两兄弟一早就结伴出门,去了四圣祠街的教堂。”
教堂?那是做啥呢?元菁听得恍惚,觉得自己还没睡醒。
“做礼拜,做忏悔。”
给谁忏悔呢?
“给洋菩萨,洋和尚。可见呢,你两个外甥心里还是知错的……只是恶习难改啊。”
姐姐、姐夫也是皈依菩萨的,他们既然知错,为啥不去菩萨跟前磕头呢?
“就是嘛。我和你姐夫逢初一、十五,就要去大慈寺烧香的,叫两弟兄也去。他们走到四圣祠街,路过洋教堂门口,说是脚走崴了,没得力气了,就进教堂受了洗,还得了法名,一个叫保罗,一个叫约翰。还跟我说,妈,我们这辈子做不了好人,死了倒还能进天堂,你和爸也去洗了嘛。”大姐说罢大笑,泪珠子从眼角滴下来。
元菁就改了个话题,问那洋教堂有没有看头。
“看头嘛,还是很有看头的。六年前闹教案,教堂被老百姓毁了一半,又重新修建了。光是石头、青砖就用了几百万匹。说高,比我们刘家的见山楼还要高。说宽宏,里边坐得下上千人。除了布道,还要唱歌,一个唱,千人和,唱得高兴了,又是哭,又是笑,汗水、泪水、鼻涕水全都出来了,比刘安赶场还闹热,闹热一百倍!你可以去看看,洋和尚还是很和善的,眼睛蓝得像猫眼,就当是看稀奇。我去喊轿子,再派两个靠得住的仆人随你去,过几个街口,眨眼就到了。”
元菁脑子一热,鬓角、腋窝都出了汗,赶紧说,闹热我就不去了,我最怕闹热了。我带了春红,就在附近逛逛吧。
“这条街上,有个关帝庙,是你去年就去逛过的。”
元菁听了,面露烦色。她说咋个到处都是关帝庙,想避都避不开,刘安就有两座呢。
“那你把成都府跑完,还不得气死,关帝庙隔几条街就有一座。说是祭祀关羽,其实是搭戏台子唱戏,也是图个闹热。我晓得妹子爱清静,就给你另指一个地方嘛,小关庙。”
那,就是修得小巧的关帝庙?
“关帝庙,又叫作老关庙。小关庙,是祭祀关平的。没几个人晓得,离这儿不远,其实我也没去过。你晓得关平吗?”
元菁略知一二,就点了头,说,清静就好。
20
出门前,元菁、春红吃了大姐留的豆浆、油条、洗澡泡菜、油酥花生米、咸鸭蛋。
主仆两个,一个绸缎,一个布衣,各梳了辫子,戴顶草帽遮住额头,春红肩上还挂了褡裢,从玉泉街往东北而去。大姐说,不远,见了路口,先往右,再往左,一顿饭工夫该到了。
小关庙街是條小街,周边僻静,已抵近了北城墙。她们头一眼看见的,竟还是关帝庙。庙门外,伫立两棵三人合抱的银杏,十分峭拔、轩昂。元菁从门洞朝里瞟了一眼就走开了。只暗忖,大姐是不是弄错了呢?隔壁有家旧货店,门面不大,黑黢黢的,没一个买主,老板还算年轻,却悠闲自在,坐在门外喝盖碗茶,独自研究一盘残棋,手里拈了枚“马”,晃来晃去,找不到地方下脚。
元菁看了看,替他指了一下。“马”落下去,老板拍手:“妙招。”抬眼笑道:“小公子,来两盘哇?”元菁笑而摇头。
春红嚷了起来:“小关庙街,到底有没有小关庙哦?”
老板就指了下斜对面,又笑道:“不急,不急。”顺眼望去,果然有座小庙,门口没植银杏,墙内却冒出森然的古柏,该很有年岁了。
春红气鼓鼓的,走到小关庙门口,忽然说:“那个老板吃啥子?火落到脚背上也不急。”元菁笑道:“急了就不是成都人。”
庙里还算宽敞,却已成了荒园。柏树的半截树干,还有屋顶、墙根,都涂满了青苔。蝉子哑巴了,树冠却站了几只黑老鸹,不时哇哇叫两声,让人冷不丁发毛。春红握住元菁的手,重重地捏了一下,意思是:小姐不怕。元菁有点儿感激,又自忖,我怕吗?
四下无人,但还是有一个人的。
他站在关平塑像前,拱手肃立。似乎肃立已久了,深深鞠了一躬,转过身子。
是个高挑、瘦削的少年。衣服泛旧,衣上、脸上有风霜色,斜挂了一张弓、一壶箭,像个赶路人,眉宇间,又带了点儿书生气。看见元菁主仆,他略微一惊,拱拱手,迎了过来。
春红踏上一步,大声武气道:“想干啥子?”
少年被问僵了,转着眼珠子,说不出话。
元菁赶紧抱拳说:“大哥不要见笑,她是新来的,不会说话。”
少年抱拳回礼。春红嚷了起来:“啥子新来的!我跟了你七年了。”元菁真想给她一个大嘴巴。
少年说:“这地方香火冷清,很少有人。每次我来烧香,都只看见我一个。”
春红又闹:“啥子一个?明明还有我和公子爷。”
“是啊,看见你们,就很亲热嘛。你们也是来拜关平的?”
元菁说:“路过,顺便看一看。”
“看一看,也是有心了。”
元菁点头。“关平是关羽的儿子,而且是义子,香火自然不会有老关庙旺盛。”
“我拜的,就是这一个‘义’字。他跟关羽一起打仗,一起死,不简单。孔夫子讲仁,关羽父子行义。嘴上讲,容易,要行起来,就难了。好在关羽、关平都做到了。”
“大哥说得好。不知是从书上读来的,还是自己参悟的?”
“自小,我爸就这么跟我讲。”
元菁想问,你爸是做啥的呢?又觉有点儿无礼,就指着他的弓箭,改了口。“大哥的箭一定射得好,可否射一箭给我们开开眼?”
少年摇头。“射得不好,摆个样子罢了。”
春红哼了声。“摆样子?那还不如佩刀、佩剑啊。”
少年又让了一步。“佩刀、佩剑是好看的,弓箭是吓人的,走远路,也是给自家壮个胆。”
春红更不依了。“你说得!佩刀就不吓人了?还可以杀人呢。”元菁瞪了她一眼,她居然不怕,还回瞪了一眼。
少年再把春红打量一番,笑道:“这位大哥,像是会些拳脚刀法吧?”
“我不是大哥。你一口大哥,她一口大哥,你们都是大哥,我只算二哥。”
少年被逗笑了。“二哥露两手刀法看看嘛。”
春红却急了。“我哪有刀!我没刀。我身上从来不带刀。你咋个晓得我有刀?”
少年说:“这个不难。”他转回殿里,去刀架上取了关平的刀出来。这刀虽是摆设,却也是实铁,有丈二长,生着些红锈,但要砍人、砍豆腐,都不是问题。
“二哥,来。”他把刀递给春红。
元菁忙摆手制止,春红却已伸手去接。只听闷闷一声:咣当!刀落在地上,春红也摔了下去。她哪接得住,简直像一根铁打的城门闩。
少年叫声啊呀,赶紧来拉春红。春红气鼓鼓的,自己撑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大叫:“该你了,大哥,射一箭。”
“说好的,二哥先耍刀。”
“我耍了啊,只是没耍转。”
少年就把弓握在手里,搭上一根箭,看着元菁。“小公子,你说射哪儿呢?”
元菁吃了一惊,好像才回过神,随手朝柏冠上一指。“射只老鸹吧。”
少年摇头。“黑老鸹跟我无冤无仇,好端端的,我射它做啥子?”
春红呸了一口,骂道:“假仁假义。”捡起一块断砖,跑到最远的一棵柏树下,把砖立在草帽顶,喊道:“射嘛,射砖不算杀生。”
“我要射偏了呢?”
“那是我的命,活該。”
少年微微一笑,拉开了弓。拉得嘎嘎响。再眯了左眼,屏住呼吸,瞄准了断砖的中心。元菁就站在他边上,头上冒汗,双腿发抖,突然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少年吓了一跳,丢了弓箭,左手搂在元菁腋下,右手在她腿上一揽,把她横抱了起来。“你没得事吗,小公子?”
元菁闭了眼,一身软,说不出话来。
春红飞跑过来。“放下她!放下她!你这个烂人!”
少年又惊又怒,偏偏不放。春红就使出刘九教的两招,死命挥过去,左一拳,右一拳!
少年让了让,拳擦着他的脸颊,都擦出风声了,但是没打着。她骂了声“妈的×”,接着再打了两拳。还是没打着。
元菁似乎清醒了,身子被横抱着,能听到少年有力的心跳。她叹口气,喃喃说:“放了吧。”
少年把元菁稳稳放下来,向春红笑道:“二哥刀法不灵,拳头还可以,承蒙你心软,不然,我还能活着走出小关庙?”
春红又羞又恼,伸手在褡裢内捏住短刀,也笑道:“其实,二哥的刀法才不是吃素的。”边说,边把刀藏在腕后,噗地直刺少年的胸脯。
元菁听见春红大叫了一声!已被扭来转了个方向,跪倒在地上。少年另一只手捏着短刀,甩了几甩。“二哥,你也太狠了嘛。”
元菁赶紧抱拳,不迭声道歉。“这个蠢奴,是我没教得好。我请大哥去枕江楼喝酒,给大哥赔个罪。”
少年松了手,把短刀一转,刀柄递给了元菁。“这顿酒我是要喝的,先寄着吧。我还有些事要做。”
“大哥是个大忙人……”元菁有点儿心欠欠的。
少年盯着她的脸看,不说话。她的脸腾地烧起来,颧骨上的小雀斑红黑发亮。“看我干啥?没见过这么丑的人?”
“不是。”他吐了两个字,伸手在她眼皮下一弹!一个小东西落了下去。
春红捡起来,摊在手心上,是一只很小的苍蝇。她冷笑道:“还说不杀生。”
“苍蝇害人,何况飞到你家公子的脸上。”
元菁倒是平静了下来。“飞到我脸上怕什么。你晓得成都人咋个说雀斑?苍蝇屎。”
少年哈哈笑,还伸手在她颧骨上拍了拍。“小公子是太秀气了,有几颗雀斑,长了几分英气。”
“我有英气吗?”她瞪着他。
“岂止英气,简直是杀气,我有点儿怕你呢。”少年搔了搔头皮。
“你会怕我吗?”元菁莞尔一笑,“我不信。”
“你一笑,我就不怕了。”
“真想请大哥去枕江楼喝酒……”
“改天吧,我来请。枕江楼我是请不起,小公子不嫌弃,就喝苞谷酒,啃锅盔。”
“那也很好啊……”
“我就先走了。”
“大哥忙,改天我们聚。”
“改天聚。小公子贵姓呢?”
“……”元菁一时语塞。春红眼珠滴溜溜转,看看她,又看看少年。
冷了片刻,少年拱手笑道:“我爸说,天下说大不大,要遇还是能遇上的。二哥回家倒杯烧酒,点燃了,擦擦膀子,消肿的。小公子多保重。”说罢,大步出了庙门。
元菁还怔怔站着。
春红捏着膀子,哼哼道:“算他运气,差点儿就被我两拳打翻了。”说罢,捡起少年遗落的一根箭,咔嚓折为两截。“活该。也算替小姐出了一口气。”
“出啥子气?”
“他抱你,死活不放。”
元菁又羞又恼,喝道:“该挨耳光了,张口就乱说。”摊开手,收了两截断箭,放进了褡裢里。
21
元菁在大姐家熬了七天,总算回到刘安。
她把断箭取出来,细心擦拭了一遍。找来自己吃饭的筷子,从中间剖开,夹住箭杆,用细麻绳紧紧缠了起来。断箭接上了,中间鼓了一节,分量略沉了些,却也很好看,手摸着也是舒服的。箭头是铜,磨得很尖锐。箭杆是斑竹,尾巴上一簇灰羽,看不出是鸡毛还是雁毛。
她又缝了一根米色布袋,把箭盛了进去,袋口再插了一枝干莲蓬,斜挂在帐钩上。
“小姐这是干啥呢?”春红问。
“镇宅啊。”
依旧去西院里看护花木,锄杂草,捡落叶。二大老爷书房的后边,有一棵大柏树,是从村子里买了移栽过来的,也是很有古貌了。元菁忽然叫春红,去站在柏树下,她自己退后,闭上一只眼,瞄了瞄,笑道:“那天他射你,你就没一点儿怕?”
“怕啥子。做奴才,不就是替主子挡箭的吗?”
“替我挡箭?他又没射我。”
“他要射你,就晚了。”
元菁听了,嘿嘿地笑。
夏天她没有出过刘府。有走动,也就是从东院走到西院做花农。春红听了“花农”二字,很是不服。“天下有这样的花农!穿的绫罗绸缎,吃的山珍海味,身边奴婢成群,锄把是西岭的金楠做的,锄头是马打铁拿金子打的,流的汗也是胭脂香汗……”
“你在唱歌哇?”
“鹦鹉学舌罢了,洗衣娘的屋里听来的。”
“那个马打铁,是个啥子掌故?”
“马打铁不是掌故,是刘安的一窝打铁匠。刘安的人,小姐认得的太少了。”
“……”元菁说不出话。认得人多,又有何益?认得该认的人就好了。
八、几件小事
22
长夏过了。入了秋,有几件小事可以记下来。
一是元雨结交了镇上的打铁匠、锅盔匠。元菁对这个没兴趣,但见哥哥一脸少见的喜滋滋,也替他欢喜。
在元菁看来,哥哥只有姐妹,没有兄弟,良善而少刚硬,她和五个母亲都替他担忧。二叔在一封家书中,有几句话就是专讲元雨的。二叔说,生于深宅之内,长于妇人之手,是没有出息的。天下初安,但接着还会有乱世。子弟如若孱弱,甚或纨绔,一定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倘找不到好法调教元雨,就把他发过来,我这儿有的是苦吃,吃几年,他就壮实了。切记,晚了,追悔不及。
大老爷读了信,闷了几天。元菁试着问伯伯,二叔家的堂兄們咋样呢?
伯伯想了想,苦笑道:“各有各的难处。”
元雨此后,确乎改变了许多。有一天跟刘九交手,竟一脚把他踢翻了。
刘九问:“这一招我不会,你从哪儿学来的?”
元雨说:“朋友指点了半招,我悟了半招。”
刘九就说:“好,出师了。”
但元雨事后却对妹妹说,我觉得才刚刚入门呢。
元菁说:“可惜我不会喝酒,不然,我敬哥哥三大碗。”
元雨说:“可惜你不是弟弟,不然,我带你去跟他们一起喝。”
元菁笑着摇头。
还有一件,是谈江山辞馆,去了成都。他说,省城高等学堂有信来,聘他去当首席讲习。做刘府塾师的约定,只好打断,非常有愧,愿意不拿酬金,空手出门。
大老爷也不挽留。只是说,谈先生的大好前程,咋能耽误。吩咐周总管家,酬金断不能少,且要加倍。谈先生说了惭愧,也不推辞,欣然受了。大老爷又说,刘家对得起谈先生,今后倘若刘家有难,但愿谈先生可以搭把手,帮一帮。谈江山笑道,这个自然。
周总管家则劝谈江山再等十来天,刘府有一队骡车去成都,一起走,以免路上风险。谈江山不想等了,还笑他人老多虑。
“川西民风柔靡,穷、愚而不自知,且耽溺于享乐,我倒是巴望此地多几分悍野气。”这是谈江山给刘安的一个小结。他去镇头订了一辆独轮车,又名鸡公车,把行囊扔在前边,自己叉开两腿挤上去,就叽叽咕咕往成都而去了。
周总管家目送鸡公车开拔,还冲着背影喊了一句:“到了报个平安啊。”谈江山并不回头,只挥手摆了一摆。
第二卷〓厚背宽刀
一、锅盔夜宴
1
小一备了锅盔宴,回请元雨。大逵抱来一坛堂爷爷的苞谷酒。小一又将三个冷锅盔切作十二牙,拿到巷口小饭馆,点了个蒜苗回锅肉,放入锅盔一起炒。锅盔饱浸了豆瓣、酱油、肉汁,烫烫的,咬在嘴里,比肉还巴适。
酒桌就安在门口的古槐下,打烊之后,借着月色和店堂斜射的灯光,吃喝着,摆起龙门阵。
何老头儿何道根,新打一炉锅盔,亲手端来,又陪了一碗酒,自去楼上安歇了。
元雨跟他已算熟人,称之为何老伯。刚才看他抽打面团,墙上的擀面棒逐一用了一遍,下手之快,而又棒棒均匀。即便是那根铁棒,很是沉重,但面团被抽之后,反倒更为舒展、软弹,不觉暗赞,难怪人要说,锅盔好吃,首要是打得通透,馅儿还在其次。
譬如今晚,元雨吃的头一个锅盔,就是没馅儿的,一口咬了,满嘴都是麦子香。
大逵自然是吃肉馅儿的。小一说锅盔吃腻了,煮了几根苞谷棒,横在手上啃。
元雨问小一:“你家的锅盔,是不是祖传的手艺?”
小一笑道:“我爸是第一代。如果我儿子今后也打锅盔,就该算是祖传了。”
元雨欲言又止。小一说:“我晓得你想问,我爸祖上又是做啥的?说出来,吓你一跳。”
“做啥?”
“刽子手。”
元雨一愣,哈哈大笑。“是有点儿吓人。黑灯瞎火的,我差点儿以为是真的。”
“是真的。”
元雨看了看大逵。大逵自顾自喝了半碗酒,兔唇上还悬了一大滴。他点点头,还拿大巴掌在元雨的后颈劈了下,咕哝道:“咔嚓。”
元雨哆嗦了一下。凉意化成鸡皮子,从后颈布满了全身。“砍人头的,还有世家吗?”
“王侯将相,是有种的。七十二行,也不例外啊。各安其位,这世上也就太平了。倘若有人不安其位呢,穷人抢富人,小偷钻人家的窗,强盗持刀去拦路……所以,就得把他们抓起来。罪顶大的,就是死罪了。这就用得上刽子手。不然,罪人都在大牢吃闲饭,官仓也会吃空的。天干地旱,农民都甘愿去坐大牢。官老爷咋个办?只有请刽子手动刀了。”
元雨听了,心头一松,笑了。“这些歪歪道理,你是从哪儿听来的?”
“闲来无事,自己心头琢磨的。”
“不是哪本书上看来的?我晓得,你是识字的。做刽子手,都得识字是不是?”
“那倒不是。刽子手识得一个字就行了,也不是字,是官老爷用朱笔画的一个钩。”
“钩?啥意思?”
“拉出去,宰了!”小一说罢,看了眼大逵。大逵一惊,瞪圆了眼珠。元雨赶紧把脖子缩了缩,连连摇头。
“你不信?”
“信、信、信。”元雨说罢,又不甘不愿,补充一句,“咋个敢不信。”
小一哈哈大笑,把酒碗端起来。“刘少痛快!喝一碗。”
“慢。”元雨应了一声,却又把碗放下了,“你摆得闹热,当玄龙门阵下酒,這是可以的。要让我信,还是难。”
“咋个才信?”
“凭据。”
小一起身,说:“等等。”他进了屋子,猫一样上了楼,又猫一样下了楼,没半点儿响动,手里捧着个裹了旧布的板子。
2
大逵把酒桌收捡了一下,小一把板子放上去,闷闷一响。解开旧布,露出一把刀背很厚、刀柄很长的宽刀。刀背上,还串了六只铁环。小一把刀托起一半,让元雨细看。
“刀身二尺一,刀柄一尺,刀背三寸。刀口没开过,没刀锋。砍头时,双手握刀,全凭手快、力气大。像大逵这种人,不想打铁了,做刽子手就很合适,反正,我是差了点儿。”
元雨也把手伸到刀下,托了托,不是一般的重。他也练过刀剑,相比起来,就轻如鸟毛了。
“咋个没有刀鞘呢?”元雨问。
“这个,我也问过我爸,爸说,正大光明。刽子手上刑场时,腰间系根红肚带,刀就斜插在背后。骑马时,斜挂在鞍边。”
元雨点点头。“懂了。刽子手替天行道,不使阴招儿。”
小一立刻驳他:“乱说。替天行道,都是草寇、土匪打出的幌子。刽子手要杀个人,不容易。春天,一层层报上去,抵达天庭后,圣恩允了,又一层层报下来,这就已是秋后了。”说着,他唔了声,又用鼻子感受了下秋夜的凉意。“差不多就是这些天,麦子熟了,稻子熟了,酒也熟了,适合砍头,上路不当饿死鬼。”
元雨哆嗦了一下。
小一看他一眼:“你要怕,我就不说了。”
“你说,我想听。”
“好嘛。我爸说,自他记事起,就晓得高祖爷爷是成都府东门的刽子手。行刑时,死囚要被架过一座小桥,俗名落魂桥,拖到东较场的荒地里,绑在木桩上。先喝上路酒,吃菜包子,这个要管够。之后,高祖爷爷就舀一瓢冷水,淋了刀,再用冷水浸了手,在他们后颈窝拍一拍。他们红着眼窝,泣声道:‘何爷,给你添麻烦了。’高祖叹口气,答一句:‘不客气。’双手把刀高高举起来,刀身发抖,六只铁环哗哗地响。他老人家是在运气啊。力气、力气,力从气生。一刀斜劈!脖子带木桩一齐断开,人头飞到八丈外,还要再滚几滚,才见到血咕嘟嘟地流出来。看热闹的人山人海,跺着脚板大声喊:‘痛快啊!’灰尘飞得好高,太阳都看不清楚了。”
元雨却又听笑了。“讲得有板有眼,好像是你在杀人啊。对不对,大逵?”
大逵已半醉了,但嚼着牛肉锅盔,口齿比平时还清晰。“不对。做刽子手,小一没胆量。”
小一摇摇头,指着大逵。“够兄弟,只说老实话。”
元雨给小一把酒斟满,示意他接着说。
“我高祖爷爷之后,曾祖爷爷也做了刽子手。不过,到了我爷爷,就改了行。为啥呢?爷爷十八岁时害了场大病,百药无效,抬到昭觉寺,等死。吃了三天斋饭,却好了。于是发了愿,一辈子恩怨分明,不杀不明不白之人,要做到方丈写给他的五个字——刀下无冤魂。爷爷就扛着这把祖传的屠刀,转行做了镖师。也就是去镖行挂个号,人家有镖要押了,就招呼他一声。赚的钱,跟镖行五五分成。我爸子承父业,自然也是做镖师。不过,祖传的刀法,只有一招,叫作迎风斩。做刽子手,自古一刀斩,哪兴说砍第二刀?这押镖路上,一招就不够用了,倘若迎风斩了个空,就要大难临头了。我爸就去拜师学艺。”
元雨想到了刘九,止不住插话:“那该是顶好的名师吧?”
小一哼了一下:“那还消说。师父是红照壁状元街的小白老先生,他老人家当年就已过了七十岁,如今已经不在了,是被我那个吃肥肠锅盔的师叔气死的。这个暂不多说,为尊者讳嘛。小白老先生壮年时,做过总督府的总武师。后来进京闲逛,找人切磋,把恭亲王的师父打残了。这就结了仇家,京里站不住了。他就回成都,设馆收徒弟。他还识字,爱念诗文,喝了酒,吟四言八句。腊月间,还要亲手写春联,分送徒子徒孙。所以,成都城里,习武而被尊为先生的,就只有他一个。他跟我爸说,押镖的饭,不能吃到老。我看你憨,也不算太憨,肯下苦功夫,就会有变局。你去考个武秀才吧。武秀才而武举人,一步步上去,何家就算翻身了。好不好?我爸点头如捣蒜,恩师的话,咋敢说不好。”
说着,小一喝口酒,润润喉咙。“你们没听睡着吧?”
元雨正眼巴巴等着,赶紧给他添酒,又作揖。“太巴适了,咋个会睡着。你爸那年好多岁?”
“二十,二十还差点儿。他要念书,家里又穷,咋办?好在大慈寺南边有条义学巷,巷子里很有几家义学堂,是来成都候补的闲官们发善心办的,分文不取。我爸去听了半年,可一翻开书本就打瞌睡。”小一瞟了眼大逵,“跟大逵是很有一比的。”
大逵不服,咕哝道:“我还是念过‘人之初’的……”
小一不理他。“到了考武秀才的时候,我爸的弓马、拳脚、刀枪棍棒,都是没得说的。随后就要写一篇小文章,他抠破头皮,胡诌了二百字,自己也晓得,起码一百个字是错字。自然,就栽了。我爷爷笑了笑,说,认命吧。小白老先生叹口气,也说,算了嘛。可我爸倒犟了起来,偏偏不认命。”
元雨一拍桌子,嘿嘿笑道:“他是要你考。难怪你读书多。”
“你咋晓得我读书多?”
“我听见你师叔跟你爸说,他担心你读书读迂了。”
“他管得宽。”
“那你想不想考呢?”
“不想考。”
“你是怕也栽了?”
“写篇小文章,我其实是不怕的。”
“怕比武?”
“比武就好了。可惜不比武。一排考官坐着吃茶,考生逐个儿走到他们跟前,自己拉开架势,挥拳踢腿,舞刀弄剑。考官看谁顺眼了,打个钩。看谁不顺眼,打个叉。简直他妈的开玩笑。”
“比画看不出武功吗?”
“这种比画,跟戏班子演戏没有啥区别。武功是杀人技,说穿了,就是把人往死里整。”
元雨打了个哆嗦。“嚯,好狠。我还以为你菩萨心肠呢。”
小一又哼了哼。“倘若我替你们刘家押十万两银子上成都,途中有匪劫镖,我百步之外就要射他一箭了。菩萨心肠?人死镖亡。”
“……”
“我爸说过,习武的人,一是要行仁义,一是要分得清恩怨。我爸是个粗人,说的话倒句句入理。难怪师叔何等张狂,也是服我爸的。”
“你师叔武艺一定很高了?”
“他除了不会迎风斩,啥都不在话下。”
“那他咋不学呢?”
“祖传的刀法,不传外人。师叔懂得这个,从不来讨教。”
“哦……这个迎风斩,你一定是会的吧?”
“我会六七成,不如我爸。不过,我爸自己说,他比我爷爷,也要差一篾片。一代不如一代啊。”顿了顿,小一端起酒碗,“至少,我喝酒比我爸厉害。他是抿一口都要从脸红到脚背上。”
元雨陪他喝了一口。“酒多误事。他一定是个好镖师。”
“这个是自然。做镖师,他是宁愿舍了性命,也要保全东家的货物。十几年前,他押镖走梓潼道,出剑门时被劫匪砍掉了右臂……不然,何家今天还在吃镖行这碗饭。”
“天……那年你好多岁?”
“才一岁多。好在有师叔,他就在离刘安三十里的鸡公山鸡脚寺当大和尚,俗家姓万,出了家,给自己取了个法名,叫作一了法师。万事不在话下,得行得很。他拿香火钱在刘安买了铺面,把我们父子接了来。我爸说,用这个钱,我心头有点儿不踏实。师叔说,香火钱是捐给观音的,观音是救难的,你们有难,我救你们,有啥不踏实?我爸没奈何,念了句阿弥陀佛,只好住下了。我家先卖杂货,亏了。又开面馆,也亏了。最后才是打锅盔。打锅盔没啥子手艺,眼见之功而已。我爸带我去县城里进货,图俭省,又耐得饿,就顿顿去西街吃锅盔。等锅盔出炉时,我爸就站在灶台边细细看,再笨,看也看會了。再说,锅盔好吃,全凭打,靠耐心和力气。这两样,我爸都不缺。我十岁时,何锅盔开张。好几年了,也算有点儿小名气,就连刘少也拿它做点心。二天,真的该算锅盔世家了。”
“一了法师我是见过的,好俊美的一个大和尚。”
“我爸说,他要是丑点儿,早该得道了。作孽。”
“这又为的啥?”
“我说了,要为尊者讳嘛,嘿嘿。不过,我跟我爸不同,觉得师叔咋个高兴咋个过,也是好得很。”
元雨已有醉意了,迟疑了一下。“还有个事儿,我,不晓得该问不该问……”
小一随口就应了。“是问我妈妈吧?她死了,生我的时候大出血。”
元雨默然无语。两人一时找不到话说,就小口喝酒。
镇上的铺子都关了。窗口灯光逐一熄灭,好比一只只睡眼闭上。大逵已然全醉,趴在桌上打起了鼾。刘府传来几声犬吠。夜风自斜江远远吹来,不冷不热,密实有力,仿佛空气中有浩浩的江水。
元雨终于找到了一句话。“小一,舞一回刀来看看吧。”
小一嗯了声,去桌上取刀。刀却被大逵压死了,抽了几下,竟没抽出来。“算了,改天吧。”
他进屋煮了一锅酸菜粉丝汤,端出来给大逵、元雨醒酒。
3
过了两天,逢场。刚放了午炮,元雨就匆匆来锅盔店找小一。
店里正忙,门口堆满了顾客。何道根用左手不停地抽打着湿面团,小一更忙得挥汗如雨,烤锅盔、出炉子、卖锅盔、收钱,连揩把汗的工夫都没有。他瞟到了元雨,问了句:“啥子急事?”
元雨忙摆手。“不急不急,我等你。”
“等?不要抄起手干等啊,你看我忙的!”
元雨赶紧挽起袖子帮忙,却又手足无措,不晓得该做啥。小一又瞟他一眼,说:“收钱,递锅盔。你也只会做这个了。”
忙了半个时辰,店里终于清静了,三个人坐下来,撕了锅盔,喝老鹰茶。
小一说:“我认识大逵,就是马爷爷过生,他来买五十个牛肉锅盔。一边等,一边帮我爸打面团。差点儿把台子都打垮了,他以为还是在打铁。”
元雨一口茶在嘴里,笑得呛鼻子,喀、喀、喀咳起来,脸都涨红了。
“说你的事吧,不是烧了马棚、谷仓吗?”
元雨连连摇头。
“就是起火了,也不要来找我。我爸请瞎子给我算过命,我是属火的。救火,要找属水的才对。”
元雨终于缓过气。“不跟你啰唆了。来了两个摆摊卖艺的人,就在见山楼下边的空坝上。却又不卖艺,是摆了个擂台,找人跟他们打。”
“哦?”何家父子都来了兴趣。
“他们牵了头肥猪来,说谁打赢了,可以把猪牵回家。”
“那打输了呢?倒给一头猪哇?”
“猪他们不要,只要输家跪下来,学两声猪叫,喊一声爷爷。”
何道根骂了声:“这龟儿子的!”骂完,又很无奈,不说了。小一也骂了声“日怪”,又问:“他们的本事如何?”
“还可以,该比刘九强两分。”
“那就是跟你差不多了嘛。”
元雨的脸红了红。
“你想跟他们打,又怕打输了,丢刘家的脸,对不对?”
元雨点点头。“我实在气不过,所以来找你……”
何道根猛地咳了一声,又咳了一声,端起茶壶冲了一碗茶。
小一就笑了。“你是想让我跟他们打?我要敢打,我爸不打断我的腿?”
何道根哼了哼。“腿断怕啥子,你坐个高凳子,照样打锅盔。”说罢,把茶碗一蹾,上楼去了。
小一就沖着楼上叫了声:“不打不打,我就是陪少爷看一盘热闹。”说着,拍拍元雨,两人就往见山楼走去。
二、见山见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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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山楼下,隔了壕沟、吊桥,有三亩空坝子。逢年过节,刘府会请来舞狮子、舞龙的,跟镇上人家一起大闹热。坝子边沿,建有一个戏台,赶场天,有草台班子来演出,滚灯、吐火、变脸最受欢迎,百演不厌。大老爷六十寿辰时,还专门从成都请来了三庆班,唱足本的《柳荫记》《琵琶记》《金银记》,轰动不止百里,就连斜江渔民、西岭樵夫也来了。九斗碗在院墙下摆了一圈,随便吃,随便喝,天都喝红了。至今上年纪的人,还冲着孙子辈叹息:“你娃没有赶上好时候,大老爷过生,除了喝酒吃肉,就是烟馆也随便进,烧一夜云土,银子都记在刘家的名下……啧啧!”
有啥可惜呢。而今,刘安依旧是好日子。空坝边上,除了戏台,还开了酒馆、茶馆、杂货铺、小客栈。坝子里,总有人摆摊,卖草药、灵芝、人参、假人参,还有獐子、麂子、熊掌、老虎皮。也不缺算命、卜卦、代写书信的。拉二胡的老头儿从没把音拉准,卖唱的姑娘声音都哑了,也不晓得她唱的是啥子。不时也有人来使枪弄棍,必先拱手自嘲,说自己花拳绣腿,无非挣几个稀饭、锅盔钱,见笑,见笑。
摆擂台的,这是头一回。
元雨和小一赶到时,坝子已被人挤满了,颇像木盆里插满了筷子,一点儿缝隙也不见。只听里边两声锣响、几声猪叫,有人在哈哈大笑,吼叫着:“乖孙子,回家再练十年,下回赏你一只猪耳朵!”
人群起了哄,有人尖叫,有人跺脚,灰尘扬起一大片。随后,一个汉子从人群的脚杆之间爬了出来。小一把他扶起来,看他满脸是鼻血,伤得倒还不重,只是额头上沾着灰尘,还破了皮,一脸的惨相。
汉子看见元雨,还认得是少爷,又扑地磕了一个头。元雨气得脸发青,别到一边,不看他。
汉子说:“我给刘安丢脸了,我就是为了不给刘安丢脸啊,不是为了猪,少爷。”
小一笑道:“啥子猪少爷?是刘少爷!当心再吃两耳光。”元雨也笑了,笑罢更气,叫了声:“让开。”
人群鸦静下来,硬是挤出一条道,把元雨和小一让了进去。
里边却空出了一个圆环来。两把从茶馆拖来的竹椅上,坐了两个壮男人,都把辫子盘到了头上,又裹了厚实的黑帕。椅腿上,拴了一头黑毛肥猪。两人也不起身,乜眼看着元雨、小一,嘴角翘起笑意。
猪儿也笑眯眯看过来,哼哼地叫了叫,似乎很欢喜。
年长点儿的男人说:“回去吧,我们不打小娃娃。”是成都口音,似乎比何小一还地道。
年轻点儿的男人就指着元雨。“想吃猪肉,拿一百两银子来。我看你不像个缺钱的公子爷,何必来讨打?”
元雨把拳头捏得出了汗。小一却笑道:“我清早做了个梦,刘安来了黑大、黑二。走拢一看,还有黑三。”他指了下黑猪,抱抱拳,又说:“三位大哥,失敬了。”
一坝子的人都笑了。
黑大递了个眼色,黑二就起身朝元雨走去。他的个子,比元雨高了一个头,赤膊上还刺了条青龙,十足的凶相,但嘴里却是很客气。
“请教公子爷,尊姓大名呢?拜的哪一位师父?学的哪一路拳法?”
元雨抱拳回礼,正想着如何回答,黑二已一脚踢在了他胸口上!
他翻身倒地,滚了一滚,撑了起来。但还没站直,黑二又一脚踢来!还是胸口上。
这一脚更狠,元雨喷了一口血,瘫了。但黑二不饶,伸手缠住他的辫子,提起两尺高,大叫:“磕头!”猛地按下去。
众人哇哇叫了起来,又全都僵住了。
黑二突然脖子一硬,啪!直愣愣先栽了。
小一用掌劈了他后颈。
黑大虎地站起身,一脚把竹椅踢了个稀烂。他指着小一骂:“龟儿子!想要二打一?”
小一皱着眉头,拿左手揉着右手,咕哝道:“哪个在二打一?明明就是二打二。”
“好。”黑大嘴里应着,一拳已经打向小一的面门。他比黑二更魁梧,却又更敏捷。小一头一歪,避开了。但黑大紧跟一步,双手一拦,竟把小一横抱了起来,并举得高高的。
“我×死你妈哦。”黑大死命把小一一摔!如果是头猪,是只羊,恐怕就摔得稀烂了。然而,小一像一只猴,倒地的时候,是松软的,紧接着一弹,跳了起来。
黑大还没有回过神,颈子上已被劈了一掌。紧接着,又是一掌!再是一掌!一共是三掌。他晃了晃,终于没有倒下,恨恨地站稳了。
人群也在发愣,似乎都没看清发生了啥子事。
刘九带着一队家丁,也在院墙上观看。元雨走进坝子时,他是看清楚了的。正寻思该不该阻拦,元雨已被打倒了。他带着家丁冲下来,一声破锣响,好戏已经收场了。
元雨拍着衣服上的灰尘,冲刘九挤了挤眼睛。小一说:“扶两位黑爷进茶馆歇口气……是平手。”
刘九把小一细细打量了一回。“我听麻爷夸过你。”
小一摇头,笑道:“麻爷心肠好,总说人好话。”
元雨说:“你刚才的掌法叫什么?”
“我也不晓得,逼急了,随手一斩。”
“随手一斩?有意思,有意思。”元雨嘿嘿笑,又四下寻找两个黑爷,想看看他们的脖子,但早就不见了。人群也散了,他们怕刘九,平日见了他,都是躲开几步,绕着走。
只有那一头黑毛肥猪儿,还在空坝子里溜达。
5
元雨对小一说:“迎风斩,你说自己会六七成。晓得你差了哪三成?”
小一反问他:“哪三成?”
“二成气力,一成狠。”
“何以见得呢?”
“我已经见过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三、两年后
6
元菁窗外的梅花、李子树之间,养了一大缸荷。
荷叶不大,夏天放出花来,却肥硕惊人,且不是粉红,是厚腻的红,扑满了白粉。花蕊是湿湿的,宛如涂了蜜。香味也浓,跟酒香一样,是五谷酿熟的新酒。元菁早晚看之不够,还请伯伯和哥哥来看过。
大老爷看着荷花,笑呵呵的。后来,忽然不笑了,也不说啥,转身就走了。
她问元雨,是不是我惹伯伯怄气了?
“咋个会,伯伯怄天下人的气,也不会怄你啊。”
那他咋不高兴了?
“没人时时都是高兴的,就算你富有天下,长生不老。除非,”元雨笑了笑,“你是个傻子。”
元菁就暗忖,我不想富有天下,不想长生不老,只想一天天如此这般过下去。大概,这就算一个傻子吧。
荷花结了莲子。莲子老了,也是厚实、紧扎的。她挑了一枝坚挺的,跟断箭一起插在了布袋里。
莲米都抠了出来,撒进西院的大池塘。大池塘开出很多的荷花,也是好看的,却是平常的好看。
这缸里,从前是有鱼的,两条小金鱼,一黑一红,红如红宝石,黑如黑宝石。虽没人见过黑宝石,但倘若有,就该是这般的黑亮。
鱼是大姐回娘家探亲时,送给妹妹的,来自杭州绸缎庄的一个老主顾。家里人见了这两条鱼,个个儿啧啧称奇,眼睛都亮了。可元菁有点儿不愿养,她说:“太名贵了嘛,万一没养好,有个三长两短,咋个办?”
大姐说:“咋会呢。金鱼再名贵,有妹妹名贵吗?你咋个养自己,就咋个养鱼吧。”
养了三天,果然就出了事:大黄猫把金鱼捞起来吃了。
元菁气得把大黄猫的脚绑了,系在李树下,吩咐春红拿毛线签子往死里抽。
春红却不愿当刽子手。“猫是大老爷送的,鱼是大小姐送的,都是宝贝。猫吃了鱼,你打猫。要是鱼吃了猫呢,你也打鱼吗?好笑。”
元菁更气,却扑哧笑了。“死丫鬟又说疯话,鱼才多大,能吃得了猫?”
春红不服,理直气壮道:“大的鱼小姐没见过。”
“三斤,还是三十斤?”
“小姐的眼界,也太小了些。我舅舅家一代代在老娘滩打鱼,爷爷的爷爷的爷爷,有一天雾里行船,漂到了滩外,啥也看不清,听到轰地一响,好大一个浪子打过来!老头子以为必定船翻人亡。结果不是浪,是条鱼,扑到船上就死了。他把鱼载回去,用鱼骨做了梁柱,鱼鳞做了屋顶,鱼眼做了龙灯,鱼头做了船篷,还把鱼尾巴拆开做了篱笆。你说有好大?”
“鱼肉呢?你咋不说鱼肉?”
“鱼肉做了一大片肥田,油黑黑的土,种稻子,一年收三季,打的谷子吃不完,一船船载到刘安镇,大老爷谷仓装不了,又运到成都卖给总督府……天大的好事啊。”
元菁笑笑。“好是好,可惜是个梦。”
春红叹口气。“舅舅做梦都想有块田,二辈子不做渔民了。”
7
今天是中秋节,晚上自然是要吃月饼。这是元菁引以为苦的事儿。月饼油腻,过甜,咬半口也要皱眉头。她吃过一回哥哥给她的何锅盔,咬了小半块,说不上喜欢,但实心,不带馅儿,勉强能下肚。
但,为了伯伯欢喜,月饼还是要吃的,至少啃一个。为了有胃口,早饭后她挑了把大锄头,到西院恶狠狠挖泥巴。
春红说:“小姐,这是收割天。你要播种哇?”
元菁说:“播种。”
“种啥子呢?”
“种……是啊,种啥子呢?”
她把锄头扔了,一屁股坐在草地上。阳光灼灼的,她闭上眼,有点儿眩晕,有点儿累,也很舒服。
快晌午,有个老婆子来报,说春红的表姐来府里送两筐鲜鱼,想顺便见她一面。
春红有点儿惊讶。“平日舅舅家送鱼,也轮不到她啊。”
元菁说:“姐姐既然是来了,你该去会会的,再送一包月饼。”
元菁回屋时,看春红正趴在树下水缸边,呆头呆脑地笑。也凑过去看了看,水里有了两条鱼。鱼很小,时而不动,时而一激灵,在荷叶秆之间穿来穿去,快如箭矢离弦而飞。她竟然也看呆了。
春红说:“表姐这两筐鱼是舅舅天不亮撒的网,全是小鱼儿,杂得很,叫作杂拌儿鱼,熬汤还是好喝的。这两条是菜板鱼,长不大,也不名贵,但欢蹦得很。表姐说,给小姐养了看耍吧,讨了她欢心,今后她嫁人做太太,你做妾,生个娃娃做少爷。”
“她敢这么说?”元菁有点儿不信。
春红笑道:“她没啥不敢的,说得比这个还要野。”
“今天咋是她来送鱼呢?你说从来是舅舅送。”
春红又笑,舅舅累了,兩个表哥还没起床,昨晚一个烂醉,一个赌到天亮,输得精光。
“天下老鸹一般黑。”
春红就学着舅妈的口气说,我两个儿子算好的,又不偷又不抢,脾气坏是坏,人不坏。
“妈的,天下母猪也是一般黑。”
春红拍起巴掌来,小姐骂得痛快啊,你连大小姐也骂了。下次我去告诉她,让她赏我一匹缎子,赏你一耳光。
元菁不再理睬她,又低头看鱼。鱼在戏玩,相互碰着,摸着,很是亲昵。一条纯黑,一条青灰,额头上还各有一块白斑点。“真像是两姐妹。”
春红哼哼,说,两姐妹?我咋看像一主一仆呢。
元菁笑了笑。“反正不是我和你。我看也可能是两兄弟。”
春红依然不服,叽咕道,两兄弟有这么亲热的?一公一母还差不多。
“……”元菁想骂她两句,又懒得骂了。
四、《水浒传》里,哪个最厉害?
8
虽是中秋,却不逢场,午后的镇子冷清清的。何家父子打烊后,吃了饭,老头儿去楼上打盹儿,小一洗刷了锅碗,就坐在古槐下,就着老鹰茶,拿了本书随便翻。
阳光是火辣的,树下却有一点儿阴冷,这个倒无妨,他觉得正舒服。但书翻开,却没看进去,觉得槐荫落在头上、脖子里,痒痒的,走神。抬起眼皮,巷口有个人正朝这边看。见他抬头,这人就朝他招了招手。
不是元雨,也不是大逵,是个黑衣女子,可也很像个漂亮的少年。衣服是黑的,皮肤也是黑的,两只大眼闪闪发亮。
“吃锅盔!”小一叫了一声。
她走过来,肩上还挑了两只空扁筐,一双大脚,十根脚趾,在草鞋里很是舒坦。
“我要吃锅盔,但我没有钱。”她嗓音有点儿沙,沙而厚实。
“没钱?这个怕是不行哦。”小一笑道。
“我拿月饼跟你换,”她坐下来,把一个红纸包往桌上一蹾,“一换十。”
月饼大概有十二个,包得讲究,还用细纸绳捆了起来,紧扎、好看。有几滴油从纸中浸出来,像小朵的云。
“可以啊,一换一。”
“凭啥子?”
“锅盔就是我的月饼,天天吃。你那个,不稀罕。”
女子气得脸烧红,红在黑脸蛋儿下燃烧,透出黝黑的光。“这两年,打鱼的、砍柴的,都在夸打锅盔的小掌柜,有肝胆,有仁义,砣子又硬。哼,啬家子一个。”
小一傻了,脸也烧起来,本来是白皙的,烧出两片红。“不要乱讲,大姐……”
“啥子大姐!我不见得比你大。”
“好嘛,小妹。”
“啥子小妹!我一天打的鱼,比我两个哥哥还要多。”
“那……好嘛。我听不懂你刚才说啥子。”
“你不是几掌打翻了两个大汉吗?”
“玄龙门阵,信不得的。我请你吃锅盔,白吃,白喝。”说着,提起茶壶冲了一碗老鹰茶。
“好喝。”女子一饮而尽,嘴里吧吧儿地赞。她上唇有颗痣,黑豆子一般,茶水沾在上边,也是好看的。
小一定了定神,去灶台上取了两张锅盔。“你腿咋个了?”女子突然叫了起来。
“被我爸罚的,在我妈跟前跪了一晚上。”
“你妈也不救救你?”
“她死了……是她的畫像。”
女子笑。“你也遭孽啊。”
小一也笑。“哪个都有遭孽的时候,除了刘府的大老爷。”
“他也遭孽啊,哪一顿吃不到鸭蹼子,就跟大烟鬼突然断了烟……嘿嘿,不说了。”
“你咋晓得的?”
“我表妹说的。她在给小姐当丫鬟,月饼就是她给的。”
“你表妹可以去茶馆说书了。”
“她就是一张嘴得行。”
“快吃吧,一个椒盐的,一个红糖的。”
女子有力地嚼起来。她嘴巴大,牙齿雪白,嘴唇嚅动,吧吧儿地响。她瞟了眼桌上的书。“你在看啥子?”
“《水浒》。”他合上书,把封面露出来。
“明明是三个字。”
“《水浒传》。”
“你还有闲钱买书看?”
“押镖,东家送我的。”
“书上的字你都认得?”
“还是有几个字认不得。”
“好得行。”
“嗯,刘安打锅盔的,数我最得行。”
“你晓得我说的不是打锅盔。”
“那就是吃锅盔。”
女子含嗔瞪着他,眼珠子灼灼逼人。
他的眼睛迎上去,看着她微笑。
“你又在看啥子?”
“痣。我想起一个兄弟,他也有好多痣,小小的,长在颧骨上。”
女子大怒。“你瓜不瓜?我的是美人痣,他的叫雀斑。”
“好嘛,美人。我该叫你啥子名字呢?”
“我伯伯、妈妈叫我黑女子,哥嫂叫我黑妹,斜江上的坏蛋叫我黑娃儿。你也叫我黑娃儿吧。”
小一摇头。“我不是坏蛋,我叫你黑姐。”
女子点头。“也要得,我当姐,也该占你点儿便宜。”
“姐来了,锅盔随便吃,茶随便喝,哪个欺负了姐,姐给我说。”
“欺负我?嘿嘿。再说了,我也不占你便宜,下回送你两条鱼。”锅盔吃完,一抹嘴,黑姐就把今天进府送鱼,以及老娘滩中的家境,略说了一遍,再归结成一句话:“渔民想当农民,农民想当地主,地主想当大地主,大地主想当大老爷,可大老爷呢,天下也只有一个。”说罢,又笑了,嘿嘿嘿。
小一看愣了,想笑,却没笑出来。过会儿,到底还是假笑了两声。
黑姐把月饼收起来,挑了扁筐。“我走了,船还停在马打铁的桥下呢。”
小一喃喃说:“那,等你的鱼哦,做鱼馅儿锅盔。”
黑姐的背影,一点儿不像少年了,苗条,修长,但屁股又圆又翘,看得小一心坎一痛一痛的。
9
何道根打着哈欠踱到槐树下,颇有午睡过瘾的惬意。小一给他冲了一碗茶,笑道:“老年人最大的福气,就是瞌睡好。”
何道根把茶喝了,拿手背揩了揩嘴巴。“我做了一个梦。”
“爸梦见啥子了?”
“梦见你在看《水浒传》。”
“嘿嘿。”
“你晓得,《水浒传》里,数哪个最厉害?”
“林冲。”
“太窝囊。”
“鲁智深、武松。”
何道根摇头。“是一个女人。”
“……”
“她麻翻了花和尚,剃度了武二郎,你说她是不是最厉害?”
“孙二娘?嘿嘿,爸这个说法有点儿怪。”
“怪?才不怪。再厉害的男人,都是拿给女人收拾的。”
小一笑笑,不当回事。
何道根的脸色,却是一冷。“那个打鱼的女娃子,你不要去惹她。”顿了顿,又说,“你惹不起。”
小一愣了愣,还是笑了笑。“爸扯远了,我连她的姓都没搞清楚。”
“她姓牛,她爸有个绰号叫作牛黄丸,老娘滩打鱼的都晓得。你师叔就吃过他一回亏。”
“师叔吃他的亏?咋个可能呢。”
“你师叔有回在河边走,牛黄丸在船上喊,大和尚买条鱼放生嘛!边说,边从鱼篓提出一条大鲤鱼。你师叔给了钱,接过鲤鱼放回了水中。牛黄丸一网,又把鱼网了起来,还哈哈大笑。师叔说,你作孽。他说,你不作孽,你来买嘛。你师叔又给了一回钱,提起鱼一扔,扔了个二三十丈远。牛黄丸火了,大骂秃驴,一钓鱼竿扫到你师叔颈子上,顿时就肿起拇指粗的一根红条子。你说,惹得不?”
小一冷笑。“他自讨苦吃。师叔还能饶了他?”
何道根却苦笑。“不饶还能咋个呢。你师叔在你师公跟前发过誓,这辈子不打无武功的人。”
“如果是有武功的女人呢?”
“他咋舍得打女人。”
“如果这女人要杀他呢?”
“女人咋舍得杀他呢?”何道根摇摇头,呵呵笑,“舍得杀他就好了。”
小一赶紧换了个话题。“爸,你说我的迎风斩只到了六七成。缺的三四成,我咋也琢磨不出来。你说说,为啥呢?”
“为啥?书读少了。你要是能考个武举人、武进士,跪在你妈像前给她带个话,她地下有知,不晓得有好高兴。可惜,武科废止了。天下好男儿,少了一条上升的路,烟馆不晓得要添好多的烟鬼。”
这些话,小一早听得耳朵起茧巴。
五、老娘滩
10
黑姐先去了武威马打铁,取了两把渔叉、两把剖鱼刀,还有一把斧头。马老头儿问她:“闺女,这斧头用来做甚啊?又不上山砍柴的。”黑姐说:“砍水鬼。”
大逵瞪圆了眼珠子。“水鬼长什么模样啊?”
黑姐也瞪着他。“就跟你一样。”
大逵不乐了。“你砍我一斧头试试?”
黑姐莞尔一笑,在他胸口拍了拍。“我咋个舍得呢。”
大逵转嗔为笑,兔唇裂得更大了。“看见我打锅盔的兄弟没有呢?他可聪明了。”
黑姐哼了哼。“也没看出好聪明,只比你聪明一点点。”
黑姐把小船划出大安沟,在杏花烧遇见刘大麻子。他正负着双手,在码头上溜达。
黑姐滿脸堆笑,抱拳招呼:“麻爷好!”刘大麻子也笑,满脸麻子都在发抖。他说:“黑娃儿,你明天打了鱼就送过来,少爷订了一桌子酒席,要请贵客。”
“啥子鱼?”
“啥子鱼都要得,总之要鲜,欢蹦乱跳最好。大的红烧、清蒸,小杂拌儿熬汤。”
“要得嘛……”黑姐应着,又多了一句,“是些啥子贵客哦?”
“这个啊……总之,少爷最金贵,他请的客人,就算是拉纤的、箍桶的、打铁的、打锅盔的,都是贵人,对不对?我们就不操心了嘛。”
黑姐哈哈笑,再抱抱拳,竹篙一撑,小船就进了斜江,向上游的老娘滩去了。
11
黑姐的父母,渔人称之为牛伯和牛婶,生了六个娃儿。老大、老二是儿,活了。老三、老四也是儿,见天几个月,死了。病死、饿死,说不清,总归是穷死的。老五是女儿,牛伯狠狠心,把她溺死了。老六也是女儿,也该溺死的,可她睁着一双亮眼望着他,他手发抖,抖了半夜,还是没下得了手,好歹给她留了一条命。
没被水溺死,她就成了一条鱼。三岁起,就在江水、湖水中钻进又钻出,身子给太阳晒黑了,又给水冲亮了,油黑黑的,像抹了层炭精。眼珠不必说,黑中之黑;眼白,白得人陡然一惊。好在,她爱笑,喜纳人,把眸子里的寒冷冲淡了。
黑姐十三岁,年底飘雨夹雪,牛伯吩咐她去镇上买一块肥实的腊猪头,除夕用来煮萝卜。两个哥哥嫌冷,捂住烘篮死活不出门。她也不多说,吃过晌午,撑了小船就走。傍黑回家,手上却只提了两只猪耳朵。
牛伯问,咋耽搁了这么久?
“逛街。”她说。
牛伯大怒,我给的肉钱能买十只猪耳朵,钱呢?哥嫂也一齐吼,钱呢!牛婶已举起鸡毛掸帚子,作势要打了。
黑姐凛然不惧,迎着他,镇定地说:“买了头巾了。”是一根红色的、绒布的头巾,四四方方,对折成三角,从头上围下来,在下巴系了一个结。
牛伯眼睛都瞪圆了。不是震怒,是吃了一惊。女儿长这么大,他才头一回发现,这么漂亮。她的衣服旧,屋里光线暗,但这块红头巾,把她细如雕琢的眉眼、鼻、唇,美人痣的桀骜,皮肤的黑澄澄,全照亮了。像一团花火。
牛婶、哥嫂还在喊,打。牛伯叹口气,骂了句,打你妈的×,吃饭。
第二天,女儿划船去打鱼,牛伯憋在心口的话,才说给了老伴儿、儿子听。“你们给我弄醒豁,牛家要翻身,全凭黑女子一个人的力。她是老娘滩的黑凤凰,我们都是牛、牛。”说罢,不解气,又指着老婆、媳妇说:“鸡、鸡婆。”再指着门外一群孙子孙女:“喂不饱的牛犊子。”
春红曾是牛家的贵人,靠卖了她家两亩田,牛伯两个光棍儿儿子才娶了亲。自然,两个儿媳也是苦人家的女儿,娘家穷得打滚,且荒远得很,翻过鸡公山,进了峡谷还要走上八十里。长相,也是不一般,一个像冬瓜,一个像豇豆,偏偏肚子争气,每年都在生崽崽。他们居住的这个水中小岛,丁口之旺,被渔民戏称为水牛庄。
小岛只有巴掌大,拳头高,四面环水,夏天还要被淹。牛伯靠水吃水,每看一眼水,却要多一寸灰心。
但女儿让这灰心一天天红亮了。
中秋到了,他让黑姐去刘府里送鱼。
黑姐回家,带回一包月饼。
小牛犊子们乱嚷着,伸出黢黑的手就来抓。牛伯猛拍桌子,让他们静下来!随后用一把剖鱼刀,挑断纸绳子,打开纸包,取了一块月饼,切成两半,再切两半,又切两半……最后,成了二十来块小牙牙。每个娃儿得到了一牙,丢进嘴里就化了,都眼巴巴再等着。
牛伯却把月饼又包上了,还用破渔网裹了三四层,踩着桌子,把它放到了屋梁上。
黑姐问:“伯伯,你是要做啥子呢?月饼拿回来,就是给一家人吃的嘛。”
“吃?”牛伯瞪圆了眼,“先采三天喜气。”
第二天大早,牛犊子们就爬上去把月饼偷了,吃个精光。牛伯大怒,把他们一个个按在凳子上,扒了裤子,用鸡毛掸帚子抽得屁股开花。一片号啕之声,就连几里外的杏花烧都能听得见。
12
牛伯牛婶问女儿,进了刘府,见到大老爷了吗?
黑姐说:“没见到。”
那,少爷呢,该是见了一面吧?
“没见到。”
这个没见到,那个没见到!等于是进了趟皇宫,只见到了太监。
“还见到了春红啊。”
春红过得好不好?
“好得很。”
牛婶问,你想不想过春红的日子呢?牛伯骂了句,呸!黑女子不是丫鬟命。她要当大小姐。
“我本来就是大小姐啊,水牛庄还有第二个?”
牛婶看了牛伯一眼。牛伯干笑了两声,说,黑女子,你晓得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意思。
“我自己觉得有意思,才是有意思。”
牛婶也笑了,满脸漾起皱纹,说,你喜不喜欢天天吃月饼?
“不喜欢。月饼有啥子好吃的,不如吃锅盔。”
牛伯勃然大怒,差点儿扇女儿一个大耳光。好歹是忍住了,气哼哼的。
黑姐哈哈大笑。
黑姐喂养了五只渔老鸹。牛家的人打鱼,各有其法,两个哥哥,主要是撒网。一网收起来,鱼多,但身子小。牛伯是垂钓,半天拉不了一竿,一拉,准有肥鱼,少说也有七寸长。黑姐起初是钓鱼、网鱼兼学的,后来从牛祖祖手上继承了渔老鸹。
牛祖祖是老娘滩里,牛姓年龄最长的孤老头儿。年轻时候他捕鱼,是光了身子,潜入水里用手抓。眼快,手快,盯准了,一抓一条,从水里用力一抛,鱼就到了舱里了。后来一年年老了,没奈何,一步步地退,从鱼竿到渔网,再到漁老鸹。渔老鸹的颈子拴一根谷草,在水里叼了鱼,想吞,吞不下,都上船吐给了主人家。
黑姐看见渔老鸹的无奈相,自己也会颈子痛,吞口水都难,恨不得仰天叫几声。
牛祖祖住的窝棚,在芦苇荡一块突出的大石上。天冷了,他就钻进小船里安身。五只渔老鸹立在船头、船尾,活像五个冷冰冰的家丁。唯一去拜访他的人,就是黑姐了。
牛伯跟牛祖祖学过渔技,学到了一半。两个哥哥懒得学。想学,牛祖祖也不教,常骂他两弟兄是二流子。只有黑姐他是喜欢的,能教的,都教了,最后把渔老鸹也给了她。黑姐说,我二天要是有出息,置了田地,要修间屋子把牛祖祖接去住。
这是她十四岁说过的话。到了十九岁,田地连丝儿影子都没有。
牛祖祖还在捕鱼,拿一根渔叉,在泥沼中慢吞吞地走,突然一叉下去!提起来总有鱼。没鱼,也会有泥鳅。
13
八月十六,吃晌午前,黑姐已把半筐杂拌儿和两条乌棒送到了杏花烧。杂拌儿是渔老鸹叼的,乌棒是她亲手钓的,各有两尺来长。刘大麻子把鱼养在一口石缸里,看鱼游得鲜活有力,很是高兴,话也多了。
“黑娃儿的鱼好。少爷说了,他要亲自下厨,熬一锅酸汤鱼。他的手艺,比我们大厨子还好。你不得相信吗?”
黑姐自然是不信。不过,信不信,跟自己有啥关系呢。她就点头笑道:“我信。”
“真的信?”
“咋敢不信。”
“嘿。本来你是信了,这一说,又好像是我逼到你信的。你晚上也来喝汤嘛,我家少爷跟别处少爷不一样,就喜欢结交些、结交些……”
“不该结交的人。”
“对对对!黑娃儿就是心头聪明,嘴巴快。”
“我不来。”
“黑娃儿架子大。”
“麻爷说笑了,我哪敢有架子。我只想结交……”
“结交?”
“不喊我黑娃儿的人。”黑姐说罢,哈哈笑。她收了鱼筐,跳上船,两撑,三撑,就到江心了。还回头冲刘大麻子挥了挥手。
刘大麻子迎风站着,咕哝了两声:“这个女娃子,这个女娃子。”
然而,刘府少爷设下的夜宴,却差点儿没吃成。
这天逢场,天气晴好,晌午锅盔店门口人挤人,何道根单手打面团,小一忙着入炉、出炉,卖锅盔、收钱,十个指头都用上了。眼睛也不得闲,既顾到眼皮下,也不时朝远处瞟一瞟。有两团亮光刺了刺眼睛,有点儿像铜锅在太阳下闪了闪。后来,两团光越过黑压压的人头,飘到了跟前,是两个小和尚的光光头,十四五岁的样子。
小一正诧异,小和尚叫了声:“师伯、师兄!”泪忍在眼里,说不出话来了。
是鸡脚寺一了法师的徒弟。
何家父子吃了一惊。何老头儿给儿子使了个眼色,把小和尚带到了楼上。
“师父被县令抓到大牢里去了……”小和尚终于大哭。
第三卷〓一了万了
一、入蜀
1
一了法师,出家前姓万,名良玉,字敬云,老家在山东兖州,是个诗礼相传的大户。子弟都肯学,学而优则仕。从曾祖父数下来,家里出了一个大学士、两个尚书、两个巡抚、一个提督。提督即良玉的父亲,先做贵州提督,随后又做四川提督,长年游宦在外,就把夫人和一堆小儿女都留在了兖州,身边只带了二妾,客居成都。
良玉的母亲,是正室夫人,却又是续弦。良玉有两个兄长,是已故的前夫人所生,比他年长许多,且已先后中了进士,点了翰林,一个留在京城做内阁中书,一个远在广东南海做县令。他是幼子,人如其名,长身玉立,北人而南相,眉眼文秀,却又爱武。读书是杂学旁收,全凭兴致。武的一面,既弄枪使棒,又纵马,放鹰,射兔子,人称万里数一。
他还能诌诗,弄墨,唱小曲,赌大钱。十三岁,就逼着小厮带他逛了窑子。回家被夫人拿鸡毛掸帚子打得皮开肉裂,哭得要死要活,心下却是毫无悔意。隔了几天,自己就偷了银子,跛着脚,又熟门熟路买快活去了。再过几年,胆子越发大了,还裹了一帮小泼皮四处浪,宿柳眠花已是寻常,竟还玩起了蒙面剪径、打家劫舍的把戏,弄得官差、捕头都上门来找过麻烦。
夫人气得连鸡毛掸帚子也不想拿了,不是痛心,是寒心。她的父亲,做过兵部侍郎,她也算身出名门的闺秀,却做了一个续弦,且还要留在老家守空房,哪有一天好心情,就给丈夫写了封长信,把良玉的种种劣迹细述一遍,最后说,倘由了他胡闹,就等着万家身败名裂的那一天。
提督爷回了信,一句话:把小孽畜给俺押到成都来。
路上千山万水,又值春夏之交,或雨水缠绵,或暑气熏人,押解小孽畜的仆人苦不堪言。而小孽畜骑在白马上,徜徉山水,十分自得。经过僻野之处,他还拿弓弩射杀了麻雀、野鸡、麂子、獐子,进了客栈,交给厨子变着花样做成下酒菜。诗自然也是要写的。钻进成都北边的城门洞时,马屁股上搭的皮口袋,已塞满了诗稿。
提督爷见到良玉,满腔怒气却一下没有了。
幼子面相之不平凡,让提督爷暗惊。红唇白牙,眉睫细长,双眼黑亮,尤其鼻子又长又挺,比眼珠子还要射人。哪一点像孽畜?考问他些念书、做文章的道理,一一对答如流。又把他路上写的诗读了几首,全是说愁道恨,既有才气,又很荒唐。遂骂道:“可见文人没一个好东西。穿绫罗绸缎,吃山珍海味,写诗填词,总在哭穷、卖穷、发牢骚、诉说不得意,也不怕酸掉了大牙。你也不必破费纸墨了,径直就去军中做一个马兵吧,睡马棚,吃糙米,出操场,早晚巡防。倘有暴民造反,你就去把领头的给俺抓回来。”
良玉等他骂完,磕个头,起身就走。
提督爷大怒,猛一拍桌子!
良玉站住,满眼疑惑。老爷喝道:“朝哪儿走?”良玉说:“去做马兵啊。”
“呸!做马兵,俺怕你连马刀都拿不稳。”
“拿不稳怕啥,俺学啊。”
“小畜孽,还嘴硬。跟谁学?跟你老爹学。”
提督爷就从这天起,把良玉留在身边做了小侍从。老爷的家,就安在提督府的后院里。老爷办公,良玉就在后院读书。老爷上街,良玉就骑马跟着轿子。有贵客上门,或出门应酬,良玉都侍奉父亲左右。但凡见到他的人,無不称赞提督爷有个好儿子,松竹之姿,美玉之质,不似凡尘中人,该是上天垂青,偶临人世,恰好降生在了万家啊。提督爷听了,就瞅一眼儿子,做出苦笑状:“徒有其表。”客人自然不同意,都说:“虎父无犬子。早听说令郎文武双全呢。”提督爷哼了一哼,又叹息道:“文武都略知一二,可都是半瓶子。”大家哈哈大笑,把酒一口喝干了。
良玉不出一声,恭敬上前,又给大家把酒斟满。
提督爷有个贴身保镖,是从兖州带出来的,叫作万二虎,自幼即习少林拳,此时已近中年,早晚亦练功不辍,曾跟成都的四个高手切磋,无一败绩。不仅武艺好,且又殷勤、伶俐,很得提督爷看重。
老爷就吩咐万二虎,管住良玉,未经许可,不准擅出府门一步。
这么过了二十几天,父子相处甚为融洽。提督爷已在寻思,该去请个成都最好的先生,让良玉把功课续起来。不指望他像两个哥哥在仕途上有出息,倘能做个像样的文人、名士,如唐伯虎一类,也未尝不可。但不读书,不精研翰墨,也只是个浪荡子而已。这却是断断不可的。
想通了这一层,提督爷就吩咐把良玉传到书房来。
传话的小厮一溜烟跑过去,又一溜烟跑回来,嘴里喘气,语不成声,叫着“老爷、老爷”,差点儿一头摔倒。后边跟着被绑了双臂的万二虎,嘴里还塞着一团布。
提督爷大吃一惊。
原来是良玉邀万二虎切磋拳脚,万二虎不当回事,陪着少爷玩儿,不承想,三下两下,自己就被放翻了,还被绑在了柱脚。绳子、布头,是良玉早就备好的,只等万二虎上当。
“他哪来的本事,能把你……”老爷气得手指头发颤。
“俺也不知道……”万二虎苦笑。
“小畜孽!他人呢?”
“早就溜出大门了。”
“赶紧给我抓回来。”
“俺的老爷,成都的茶馆、酒馆,比泡桐树、皂角树还多。但凡有井水,就有青楼、戏园子……去哪儿抓?”
2
良玉却没有走远。
提督,乃是统领全川绿营军的统帅。提督府外,有马道、箭道,还有兵丁的营房。除此而外,还有许多贩卖兵器的商铺,店招、牌匾均大书“干将莫邪”“百步穿杨”“一战功成”之类,以为招徕。这些字,毫无馆阁体的刻板、端架子,有武人之风,墨汁饱满,大开大合,像是鲁智深横了禅杖,李逵举着双斧,站在路口顾盼自雄。良玉看得很欢喜。
他进了两家大铺子,却见生意冷清,兵器扑着灰尘,无心多看,就钻了出来,寻思去哪儿消磨个大半天。他对成都还不熟,只听说灶君庙街有个金沙庵,尼姑很漂亮,就琢磨去烧两炷香,饱一饱眼福。
这时候,隔壁出来个年轻人,捧着一柄剑,若有所思的样子。
良玉一喜。来成都这些日子,心情是郁郁的。蜀中夜雨多,白天则多阴,看市井老是昏沉沉。从前收到父亲的信,总爱打趣川人矮小,还戏称川军就像耗子兵。到了成都一看,果不其然。这让他莫名地灰心。
但眼前这个人,却白皙,颀长,气质沉静,站在灰秋秋的人流中,灼然有光。
良玉刚想跟他打个招呼,他却一转身又回铺子里去了。
良玉跟了进去。这铺子算是窄小的,光线也有点儿暗淡,但架上的刀枪剑戟却擦得锃亮。柜台后站了个老掌柜,留了雪白的大胡子。那年轻人对老掌柜说:“想来想去,还是配一条红穗子吧。”
良玉忍不住插话:“剑配红穗子,不成演戏了吗?”
年轻人狠狠瞪了他一眼,一道红晕冲上眉间,捏紧了剑鞘,却又克制住,没说话。
良玉自然不惧,平静微笑着。
老掌柜哈哈大笑。“哪样不是演戏呢?每年买兵器的大主顾,都是为了去考武秀才、武举人。咋个考法呢,都是舞套路,跟舞狮子、耍龙灯也差不多。不是演戏是啥子?”
“这么说,都是假的了?”
“然而不然,”老掌柜指了下年轻人,“真的就站在你跟前。”
“他是真人,还是剑是真剑?”良玉哼了哼。
“我看你也是嘴巴硬。”老掌柜叫了声,“子云,让这个北方娃儿见识下,好长个记性。”
良玉忙道:“子云,这个名字好,俺们是有缘啊……”
但子云已把剑拔了出来,青光光的,用力地劈了一下,突然刺向良玉的胸口。
良玉斜身避开,左手一伸,嗖!食指已戳住了子云的咽喉。
子云的脸色,由白而灰,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
良玉赶紧把手收回来,笑道:“闹着玩儿的,闹着玩儿的。”
老掌柜也大笑:“就是嘛,狂起耍的,狂起耍的,不要狂古了。”
良玉听不懂“狂”是啥意思,但也附和着笑,要替子云挽面子。
但子云把剑送回剑鞘,也不说话,大步就走了出去。
良玉只好請教老掌柜:“什么是狂?什么是狂古了?”
老掌柜说:“狂嘛,就是闹起耍。狂古了,就是闹过头,撕破脸皮了。听口音,你是河北沧州的?”
“为什么是沧州?”
“沧州出配军,也出豪杰啊。”
“俺……山东兖州的。”
老掌柜抱拳,对门外拱了拱手。“而今的提督爷就是兖州的,你可去攀个小老乡,投效他门下,做一个侍卫。”
“为什么要做侍卫呢?”
“领一份口粮啊……不过,你倒也不像个缺口粮的人哦,哈哈哈。”
二、从老郎庙到冻青树
3
良玉绕到提督府东边,向右走过海会寺门前,不几步路,就到了华兴街。街上有一座老郎庙,里边供奉着梨园行的祖师爷二郎神。
庙子的斜对面,有小茶铺正开在一棵构树下。他喊了碗茉莉花茶,就在树下坐了,边喝边瞟向庙门。
今天难得有太阳,茶水喝进嘴里,也多了些香味。桌子三尺高,竹椅嘎吱响,人一坐下去,就涌起一点儿瞌睡来。不过,良玉看这儿,看那儿,哪有睡意。随风飘来一股芬芳,跟茶和茉莉又颇不同,甜腻、新鲜,是个小姑娘提了竹篮在卖黄桷兰。他心头一喜,正要掏钱,倏尔却已不见了人影。
随后走来一个男子,一手铁镊子,一手铁长签,冲他笑道:“掏不掏耳屎吗?”他吓了一跳,赶紧摆手。
茶老板抓了把瓜子撒在桌上:“不要钱,随便吃。”他没听明白,老板又说:“生瓜子,不生火。”他摇摇头。老板再说:“我婆娘生了个胖儿子,嘿嘿,今天我请客。”他听懂了一半,笑笑,把瓜子扔进嘴一嗑,吹出两片瓜子壳,舌尖留下清淡的葵花香。
就在这时,子云从老郎庙出来,手里仍捧着剑,蹙着眉,郁郁不乐。
良玉跳了起来,招手大叫:“子云兄!子云兄!”
子云吃了一惊。大步走过来,厉声道:“你在跟踪我?”
“不是,不是,”良玉忙从怀里摸出红色的剑穗,双手递上。“你忘了这个了。”
子云接过来,一扔。“演戏而已,中看不中用。”
良玉把红穗拿起来,爱怜地摸一摸。“但凡不中看,就一定中用吗?子云兄,俺跟你天生就是有缘的。”
“缘从何来?笑话。”
“你姓魏,名子云。俺姓万,字敬云。”
“张嘴就来,唱戏啊?”
“倘有半句假话,头上掉下一片树叶,当场砸死我。”
子云忍不住,到底嘿嘿笑了。他也拖了把椅子坐下来,把剑靠在桌子边。茶老板飞快掺上一碗茶,又抓了一把瓜子。
子云把手一摆:“我不吃茶。”
茶老板顺口就说:“不吃茶?你不是成都人嗦?”
子云狠狠瞪了他一眼。
已经近午,阳光强而有力,穿过构树的枝丫射下来。两人半晌无话,只是嗑爪子,吹得瓜子壳满地、满桌,在阳光下闪烁、跳跃。
掏耳屎的男人又踱了过来,签子在镊子上一敲,嗡嗡声不绝,宛如蜜蜂振翅,很是好听。子云朝他招手,指了指良玉。“给这位公子爷掏一掏,他这两天耳朵背。”
良玉急了,嚷道:“不要乱来。”
“咋个呢?”
“他要犯神经,手一重,俺耳朵岂不捅穿了?”
子云冷笑。“你也有怕的?放心嘛,成都不出豪杰,但也不出恶人。”
掏耳朵的时候,良玉正襟危坐,大气不出。正好,一片树叶飘了下来,落在茶碗上。子云拈了,递给他。“构树叶子,还没见过吧?”
叶子是心形的,用手指头轻摸,两面都有茸茸的细毛。良玉说:“俺明白了,这家的茶碗干净得发亮,是用树叶擦的啊。”
“你啥子都晓得。”
耳屎掏完,良玉把脑壳左右晃了几晃。“空了好多。也不是空了,里边全是风。”
“可见得,你是个自以为是的人,别人的话,全是耳边风,这边耳朵进,那边耳朵出。”
“说得太对了,子云兄,你是怎么知道的?俺要认你做大哥。”
“我咋配?笑话。”
“俺才高攀了啊。卖剑的老掌柜告诉我,你爷爷的爷爷是梨园名旦,乾隆、嘉庆年间,五次率戏班子进紫禁城,把天都唱红了一半。”
子云黯然苦笑。“一代不如一代……”
良玉连连摆手。“子云兄八岁登台,唱青衣,名动锦城。可惜,后来倒了嗓子,幸喜得身手敏捷,改学武生,又是一番天地。老掌柜夸你,川西第一剑。”
“演戏而已,假的。”
“水中月,镜中花,月里嫦娥,诗里神仙……哪样是真的?可哪一样,人不是欢喜的?今晚演戏吗?”
“演啊。不演戏吃啥呢?一个家,一班子人,天天要吃饭。今晚是《长坂坡》,唱段少,废话也少,出手就打,杀个人仰马翻。成都人嘛,就是爱看闹热。场子一闹热,就有得钱赚了。”
良玉一拍桌子。“好,俺今晚跟你一起登台吧。”
“你要跟我抢戏啊?”
“俺怎么敢。子云兄是单骑救主的赵子龙,我是夏侯恩,背了青剑来等你抢。好不好?”
“不好。”
“俺不配?”
“我哪斗得过你?”
“唉,俺在老家,就爱上台客串挨打的角色,挨惯了,随你打。”
“那你图啥呢?”
“图个闹热嘛。”
两人哈哈大笑。良玉说:“找个像样的酒馆,俺请子云兄喝三碗。喝了酒,你跟俺就是兄弟了。”
“酒馆就算了。去我家里吧,隔壁子就有两家小酒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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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子云的家距此不远。良玉随他穿街过巷,巷子绕来绕去,头都晕了,忍不住嚷道:“祝家庄的盘陀道啊,俺的哥。”子云说:“这巷子就叫三倒拐。”过了三倒拐,迎面一座庞然宏丽的院落,是岳钟琪的故宅。宅前的街,名为岳府街。岳府西北角,撑起一棵磅礴的冬青树,成都人叫讹了,称之为冻青树,枝翼纷披,越过院墙,荫庇了墙外半条小街。小街因树得名,就叫冻青树街。
冻青树街虽然窄、短,却开着酒庄、药堂、糕点铺、水饺馆、小酒馆、小茶馆、干杂店,间或有个旮旯儿,里边藏了一条三尺的缝隙,通进去,就是赌坊、烟馆。魏家也在一条缝隙里,进深半丈,两扇黑门,油漆已然有些剥落了。
子云拍拍门上的铜环。
先听见几声麻雀叫,叽、叽、喳、喳,似乎比别处轻些、嗲些,好听多了。
门开了,门框里站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十二三岁,一排刘海儿,双眼细长,嘴巴张开,露出两颗虎牙,扑过来,在子云胸口一拳头。
忽然看见了良玉,有点儿惊讶,但也不忸怩。子云说:“这是小妹子芹。这是二哥。”
子芹就伸出两根指头,晃动一番,突然握成拳,在良玉的胸口,咚、咚给了两下。
良玉嘿嘿笑,如盛夏里被弹了两颗凉水珠。
进了门,是个小小院落,收拾得十分干净。一棵核桃树,一丛栀子花,街沿上还放了一架兵器。
子云唤了太太出来。良玉恭恭敬敬拜见嫂子,行礼如仪。魏家世代吃梨园饭,走四方,家风相传,不拘俗礼。嫂子的父亲是戏班的琴师,她自小见的世面多了,待人处事,也很落落大方。
子芹细眉细眼,似睡不醒,爱朝她哥嫂身上赖,靠着,依着,还抓着胳膊不松手。见了二哥,就上下看,似乎是天上掉下的猴子。
子云说:“小妹是哑巴,能听不能说。她在问你,你是咋跟我哥认识的?”
良玉答:“不打不相识。”
“她不信:你还敢打我哥?”
“他打我,我总得还手吧。”
子芹就冲他狠狠打了一拳。拳虽狠,却一见就是从没练过的。良玉挨了,只是笑。
子芹又打。子云就说:“她又问:还手嘛。看你还手不还手?”一连几拳,打在良玉肚子上、胸口上。良玉依然笑。她哥嫂摇头,也不来劝。她就跑到街沿上取了一把单刀,朝着良玉砍。
良玉手一伸,就把刀抓了过来。
子芹大吃一惊,看了看子云,满眼的黯然。嫂子说:“子芹的意思,她哥的天下第一,要遭这小子抢去了。”
子云对子芹说:“你晓得天下有好大?有他在,比我厉害的,也只能当老二。”
她就转头看良玉,一跺脚。
一窝麻雀从瓦檐口伸出小脑袋,七嘴八舌,叽、叽、喳、喳。
良玉哈哈大笑。“二哥做第一,还不是你哥啊?”
她想了想,转嗔为喜,伸手在良玉胸口拍了两拍。
突然,嫂子惊叫:“偷油婆!”一只蟑螂从地上飞快爬过。子云提脚猛踩,没踩中。子芹身子一蹲,嗖!已把蟑螂拈在了指头上。
良玉诧异道:“子芹胆子很大啊。”
嫂子笑道:“女人嘛,都怕偷油婆。小时候不怕,长大了也怕的。偏偏子芹不怕。”
“几岁算长大?”
“子芹长到六七岁,就没有长过了。”子云指指自己的太阳穴。
子芹六岁,清明前几天,父母携了她,坐渡船去望江楼下的薛涛井取水,好拿回来泡新茶。船翻了,父母淹死,她抱住桨片捡了条命,嗓子哭哑,也就傻里傻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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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良玉看子芹,哪有傻气,只有憨气,像早晨的光。
子云的两个儿子,已六七岁,均寄养在外婆家,外公教识字、拉琴。
魏家清静,饭桌就摆在院当中。子芹递给良玉碗、筷、杯子,袖里吹出一股栀子花味道。他吸着气,觉得新鲜又透亮。
酒上来了,热烫烫的。良玉说:“成都人也爱喝绍兴的黄酒啊?”
子云说:“是仿绍,重庆丰裕坊出的。我大舅子五音不全,做不了琴師,就专给这家仿绍做代销。成都喝白酒的居多,不过,城大人杂,五湖四海的人都有,会馆都有几十座,酒也是三教九流的。”
良玉喝了一口,啧啧道:“味道不薄啊,好喝。子云兄说得对,成都是八方辐辏之地,俺万家父子就是在这儿谋活路的。”
“提督老爷也姓万,不会是你老爹吧?”
“也巧了,正是啊。”
子云怔了一怔。“老爷晓得你跑到我家讨酒喝,不打断你的腿?”
“打得断俺腿的人,还没有生出来。”
“老爷打你,你还敢还手?”
“咋敢还手,俺跑啊。”
子芹就在良玉腿上猛击了两拳。“小妹问你:二哥,你咋不跑呢?”
“干吗要跑,二哥还要喝酒啊。”
子芹再一笑,又在良玉胸口拍了一拍。
良玉还没回过神,揣在怀里的剑穗已在子芹手上了。
她扬着穗带,露出两颗小虎牙。
“这叫什么功夫?”良玉吃了一惊。
“算个邪门功夫。”子云说,“起初是小偷发明的,叫作鬼影手。练成了,可以做贼王。练到顶高了,也是一门杀人技。子芹只算学了点儿皮毛,搞耍的。”
“这个没法拜师吧,她跟谁学的?”
“跟我外婆。外婆自小是个孤儿,在皇城坝跟小偷混,就会了这一手。后来摸到青羊宫偷道长的剑,被道长手擒了,就留下来做了道姑。”
“呵呵!可怎么又成了你外婆呢?”
“遇到我外公啊。外公十七岁中过秀才,十八岁就做了塾师。他去青羊宫烧香,道姑见了,动了凡心,就还了俗。”
“你家的故事,真比《柳荫记》《槐荫记》还精彩。”
嫂子做了一钵荷香鲫鱼,很对良玉胃口,他一连吃了三条,连声赞叹:“哥、嫂,这日子过得相当滋润啊。”
子云叹口气。“实话说,很难了。戏班子还有十几口人,吃穿用度已靠举债了。昨天才去叶窝子借了笔银子。”
“叶窝子是什么?”
“是叶德公在梨花街开的大钱庄……不说这个了,喝。”
良玉瞟了眼嫂子。嫂子耷了眼帘子,也轻叹了一声。只有子芹专心挑鱼尾巴,夹断了,摆在一个碟子里,拿筷子敲敲。
麻雀呼呼飞下来,就立在桌上,津津有味地啄起来。
良玉好奇。“这麻雀是子芹养的啊?”
子云摇头。“麻雀咋个养得家?不过,也怪了,这些麻雀也跟她养的差不多。”
“麻雀尚且活得不赖,何况人呢。今天起,戏园子的事儿,俺帮你一起撑。”
“兄弟,实话说,武戏再精彩,没有当家的青衣、小旦,是唱不热闹的。祖上的荣耀,传到我手上,就只剩了一点儿火星子……”子云说着,咳了几声,似乎是被鱼刺卡住了。
良玉把筷子放下了,默然良久。
子云也換了个话题。
“兄弟,你本事那么高,是师出哪一门的呢?”
“说出来怕子云兄笑话。”
“咋个敢。”
“说来你不会信,俺不是师出一门,是二十门、三十门。”
子云摇头,自然是不信。
“俺的师父,都是走江湖的艺人。俺自十五岁起,但凡见了来兖州摆摊、打擂的好汉,只要他拳脚了得,就不吝奉上银子,磕头拜师。有的师父舍得教,有的师父舍不得教,但也无所谓,我只求他跟我过招,都往死里打,只要不打死。我是边挨边学,边学边打,直到把这个师父打得趴下了,又去拜下一个师父。”
“师父教不教武籍、套路、口诀、心诀?”
“从不教。这些师父,想教,也不成,恐怕他们也不懂。”
“你这不叫学武,是打架。”
“是啊,就是打架。世间头一个武艺高人,他跟谁去学?打架悟得真经嘛。”
子云一时无语。
子芹拍手嘿嘿笑,还给良玉比了一个大拇指。嫂子夹了一大片鲫鱼肚皮塞进她的嘴。她呜呜地,瞪着良玉,转着眼珠子。
子云似有所悟,但又说:“聪明人学武,不必去当头一个。既有真经,何不就从真经学?”
“真经一写在纸上,就成纸上谈兵了。”
“……”
“俺来成都的前几天,遇见一个过境住店的镖师,沧州人,黑瘦得像根柴棍子,一看就是厉害的角色。俺想拜师,他说,我早就听说过你了,若对打,我不是你对手。你该找一只虎对练。”
“虎?”
“他缓了口气,又说,不是虎,是狮子。但他和俺,都没见识过狮子,只知道,老虎称王,狮子称帝。”
“哦……”
“子云兄,你的本领其实很不俗,师父是有名的前辈武生吧?”
“不是。”
“不是?”
“我的师父,是小白先生。”
“从没听说过。”
“你来成都前,有没有听说过都江堰?”
“都江堰是个堰塘吗?”
“是一注大水。有它,才有川西的千里肥田。”
“嚯,”良玉抠了抠头皮,笑道,“子云兄是拜了个好师父。”
“不是我要拜,是他主动收的我。他跟我爷爷有交情,说做了他的徒弟,一般人不敢欺负我。”
“这么厉害……他是一头狮子吗?”
“不是狮子。”
“是什么?”
“狮皇。”
良玉喝完一碗酒,冲子芹道:“妹子,俺去拜狮皇为师,好不好?”
子芹点头如捣蒜。桌上的麻雀也刚好啄完鱼尾巴,一齐冲子芹点脑袋。嫂子说:“子芹说,明年正月十五,可以看二哥舞狮了。”
“好啊,俺舞狮,还要耍龙灯。”
子云哼了哼。“话不要说早了。我师父未必肯收你。”
“俺自有办法。”
“啥办法?”
“这个,俺还没有想好呢,哈哈哈,喝酒,干了吧。”
三、拨云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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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督爷为管束良玉,颇费了一番脑筋。请了几个清客在后院喝茶,要他们各献良策。
“小少爷书读得好,武艺也好,可见有的是气力,就让他督练府兵吧。多流汗,多耗力,自然也就收心了。”
提督爷听了,有所不悦,但没吭声。
“锦江书院的老山长,是须发皓然的博雅君子,讲《大学》《中庸》,很有学理,可以请他来开导小少爷。”
提督爷默然一笑,却也没有点头。他考过良玉的功课,四书五经倒背如流,讲得也头头是道,却夹了许多歪歪道理,明知不对,倒也难以驳他。这位老山长,恐怕能服众,却难以服得了这孽畜。
“大慈寺有位高僧,叫云见法师。多少忤逆之辈,听了他的教诲,鼻涕眼泪流一摊,回家个个儿都成孝顺儿女了。”
提督爷咳了几声,终于忍不住开腔了。“良玉虽然淘气,却也孝顺,何来忤逆之说?不是俺护短,你们不是看见的?”
清客们就搓手,称叹一番,说良玉的孝顺,那是没得说的。刚刚提议的那位,自责笨嘴笨舌,话没说到点子上,却又补充道:“良玉好比一根顶好的楠木,金丝楠,但长得略微有点儿斜,需要帮他正一正。”
提督爷点了头。“有理。小孽畜心智未开,是该拨云见月了。可谁能够让他开悟呢?”
“拨云见月,自然是该云见法师嘛。”
一众人都点头,对、对、对。提督爷说:“俺备一桌上好的素席,拿轿子抬了法师来,以表心诚。”
那清客却又摇头。“诚是诚了,还不够很诚。应该上门去求教。”
“俺明天就去吧。”
“不,应该吩咐小少爷自己去。”
提督爷沉吟一会儿,捋捋胡子,终于笑起来。“中。”
7
次日早晨,提督爷还在后院里打太极拳,良玉已带着万二虎从大慈寺回来了。
良玉禀告父亲,拜谒云见法师的过程,十分简单。法师没做什么开示,只让俺回家每天抄一遍《心经》。俺刚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就問法师为什么要入佛门。法师反问俺,如果是你入佛门,那为什么呢?俺说,既入佛门,自然就是为了成佛啊。不然,还能为什么?
提督爷气得跺脚,差点儿要扇他一耳光。“说话没轻没重,冲撞了法师你还不明白?”
良玉说,法师没有生气啊,还点头笑了笑,送了我一大堆经书。这辈子恐怕都读不完。
提督爷又拍了桌子。“什么叫这辈子?又不是让你当和尚。赶紧去抄经。”良玉刚转身,他又说:“慢。这云见法师,好大的名,长什么模样啊?”
“富富态态的。”
“什么话!”
“像俺兖州乡下的财主。”
“老财主?”
“小财主,比俺也大不了几岁吧,一肥二胖,红光满面,油光水滑……”
提督爷听笑了,又问:“那庙子可还有味道?”
“相当有味道。俺路过香积厨,大锅里正在炖山菌、蘑菇、木耳,热气腾腾的,闻在鼻子里,竟炖出了一股好浓的肉香啊。”
提督爷骂声扯淡,摆手让他退下了。
四、拜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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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全文二百六十字。良玉第一天用颜楷抄,第二天用汉隶抄。抄完之后,钉在书房墙上,左看右看,十分自得。第三天,惦记着要去拜见小白先生,不免心急,就用狂草抄。他临过几天怀素的《自叙帖》,外行人见了夸他笔走龙蛇,内行人却笑他鬼画桃符。
不过,他自己也还算满意。写完叠好,拔腿就要走。
侍立一边的万二虎咕哝说:“这么抄经,不如不抄。”
“怎么讲?”
“不敬。”
“心敬就好,心经嘛。赶紧走。”
子云跟他约好,今天早饭后半个时辰,就在银须老掌柜的兵器铺碰头,带他去拜师。良玉很怕耽误了。
万二虎却又顶撞了他一句。“笔听手的,手听心的,看你写的字,可见心不敬。”
良玉大怒,却又忍了。他新展了一张纸,再用行书抄了一遍《心经》。他在米芾的《蜀素帖》上颇下过功夫,写起来还是像模像样的。
等主仆二人赶到兵器铺,子云已经离开了。
老掌柜说,子云来时提了个大包裹,神情有点儿焦躁,留了话,他先去当铺走一趟,让你径直去落红桥会他。路远,要穿半个城,喊顶轿子吧。
良玉问清方向,就辞了出来。提督衙门外,停了许多轿子在候客,他并不理会,只管迈步向东北而行。万二虎不敢多话。
这是小暑的次日。天亮时太阳就蒙在云后,空气闷热。到这时,云垂得更低了,黑渍渍的,快压在了瓦屋的顶上。闷热更甚,人们站在街沿边,仰起头,巴望吹风。一丝风也没有。良玉背上汗湿了一大块,紧贴着肉。万二虎劝道,少爷啊,还是给你叫顶轿子吧。
良玉没吭声。万二虎以为是没听见,又说了一遍。良玉大骂:“混账话。坐轿子去拜师?”
正巧,有老农民背了插满芭蕉扇的背篼,边走边卖,蔫得连叫卖声也省了。万二虎买了把最大的,紧跟着良玉,给他不停地扇风。良玉又骂:“滚远些。又不是戏园子看戏。”
天色更暗了,离晌午还早,却已像是傍晚。云团又湿又重,终于挤成了水,几道闪电、雷鸣之后,噼里啪啦,落下一片大雨。
行人纷纷闪避,有些躲进商铺,有些僵在街檐下,贴紧铺板,像一排排呆鸦。街面走水不畅,雨水积了半尺高,雨点打出一朵朵水花。
只有良玉主仆两人,还在踏水而行。
万二虎拿蒲扇遮住脑袋,良玉用手搭在眼前。衣服已经淋透了,凉意压去了暑热,凉得透了心,万二虎禁不住打了天大一个喷嚏!
走进一条僻静小街,雨渐渐小了,飘成了雨丝。右手现出一块水池,池岸耸了一棵银杏、两根斜柳,柳下一个老汉戴了斗笠在钓鱼。良玉亲身上去,抱拳问路。老汉说,这条街叫庆云西街,这池叫庆云塘,往前过了十字口,对直过去,就是落红桥。
良玉不觉笑道:“莺飞草长,落红无数,好一座风雅的桥啊。”老汉很奇怪地盯了他一眼,倒也没说啥。
落红桥架在一条水沟上,是小小的石拱桥。良玉老远就看到,子云已站桥头等着了,打了一顶油黄的伞,怀里抱着剑。
9
过了落红桥,左手是一大片空蒙之地,有呜咽的号声升起来。子云说:“这是东较场,犯人砍头的地方。犯人拖过落红桥,不是落了魂,就是落下一泡尿……啧啧。”
良玉不解:“那为啥要叫落红桥?”
“忌不祥。”
顺着东较场南端走了三二百步,即抵拢成都的东城墙。折而向右,又顺城墙走了两百步。城墙很多砖已经被拔了,长出杂草和灌木。子云叫了声:“来吧。”攥着草木就攀缘而上。良玉、万二虎紧随其后。
城墙很是高峻,但也已然残破了。墙顶可以并驰十匹军马,雉堞宛如长城,不过,那是早年的光景了。而今杂木成林,间杂着简陋的棚户,是流民、叫花子、贼娃子的栖身之地。间或还有开出的小块菜畦,鸡群在拉屎,啄菜叶,叼虫子。
偶有鸡公脖子一梗,仰天长叫:“喔——喔——喔——”
郁郁雨天,唰地亮堂了一刻。还有两个小娃娃,一丝不挂,浑身脏兮兮,像刚从土里刨出来的泥人儿,看着这三个闯入者,呆呆的,只间或眼珠子转一转。
良玉觉得心酸,却不知如何是好。
子云已走到墙那边,催了声“走”,就翻身而下了。良玉、万二虎也不多想,如法翻了下去。
东城墙下,横着一条护城河。河名府河,跟南河并称二江,又合称锦江。杜甫寓居成都时,写过不少吟锦江的诗,良玉入蜀路上读过,印象深的,是“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而今看在眼里,只是雨后的一派浑水,不宽阔,但峻急。河边泊了很多带篷的木船,樯桅密似一片林子。
子云招手喊来一条小舟,把他们渡到了对岸。
过河即是郊原,大片稻田绵延铺展,竹林簇拥的村庄点缀在野地里。又走了一两里,到了一个小乡场。
冷场天,街上没几个人。走到尽头,一拐,迎面却是一座好大的庙宇。
良玉哈哈大笑。“子云兄刚说了忌不祥,一转身,就带俺来到了天祥。”
山门上三个大字:天祥寺。
子云说:“兄弟爱说笑,天祥却不可乱说。寺里祭的神,是文天祥。”
“成都不是文天祥故里,他也没来过成都啊。”
“他诗里写了‘山河破碎风飘絮’,成都自然也在这山河里。”
良玉默然了一回。“是俺看得窄了些。多谢子云兄指点。”
“我能指点啥?不过是在戏里演过文天祥,熟读了他几句诗。”子云朝山门里指了下,把剑递给他。“我就把你送到这儿了。里边有两关,你过得了,我师父会收你为徒的。”
良玉接了剑,笑道:“我要过得了两关,兴许就不拜这个师父了。”
子云不说话,万二虎怔怔地站着。
几只麻雀飞来停在山门上,剛站稳,一抖羽毛,噗、噗、噗又腾了起来,朝寺院里扑了下去。
10
天祥寺不算很古老,但也见出老态了。墙上有雨水的屋漏痕,树根糊了青苔,然而石径干净。皂角树下有口井,良玉走去瞄了瞄,相当清冽。这时候,他听到有人在咳嗽。不是气喘、有痰、喉咙痒,是打招呼。
他循声进了一道月门。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坐在石桌前,胖头圆脸,络腮胡,像个和尚,但不是和尚,正仔细地看着他。桌上横放了一把刀。
刀只有两尺长,却有一尺多宽。刀背很厚,有点儿像是斧头的背,上边还串了六个小铁环。刀柄也有一尺,被几代人握出了垢,又摩挲出了光。光是黑森森的。
良玉距他一丈远站住,抱拳拱手。他也起了身,抱抱拳。“魏师弟夸了小兄弟几次,说你空手夺白刃是一绝。师父就说,让我跟你练一练。”说罢,左手把刀抓了起来。
他身子不高,但比良玉壮实。
良玉却不拔剑,只说了声:“奉陪。”一闪,已经冲到了对方跟前。
嘭!良玉胸口挨了一拳。他飞快后退,以缓解拳头的重击。眨眼间,又已退回一丈来远了。
那人哈哈一笑。“动作很快嘛,小兄弟。”
良玉看对方,左手依然握住刀,右手却多了件东西,正是自己的剑,且没明白是怎么失手的。他傻傻的,说不出话。
“我只比你快了一毫。”对方的语调,并无自得。
良玉却转身就走了。
“喂!师父还在等你呢。”
良玉回头,一脸的苦笑。
那人把剑塞回他手里,恳挚道:“得行。”
11
良玉跟着那人,穿过一段夹墙小道,进了一扇偏门,里面是个天井。一根长竹竿搭在两边屋檐上,晾满了僧衣。他们弯腰从衣下钻过,一滴水滴到良玉后颈窝,像被刀尖拍了下。
再从犄角一转,现出一个后庭。
庭中坐了个干瘦的小老头儿在读书。他坐的竹椅跟茶铺的一样,但显得大了些,空旷了些。面前自然也放了一碗盖碗茶,还有一块黑铁疙瘩,看不出有啥用。
那人很恭谨地叫了声:“师父。”良玉跟着恭谨地叫了声:“先生。”
先生放了书。“去端两把椅子来,你们也坐吧。”
那人去端椅子,良玉说:“椅子来了,俺也不坐。”
先生问:“为啥呢?”
“不配。”
“有啥不配呢?子云夸你文武双全。”
“先生这么说,俺撞墙死了算了。”
“练过铁头功的吧,这墙还禁得起你撞啊?”
良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先生换了个话题。
“子云说,你每天在抄《心经》。这《心经》里,你以为关隘在哪儿?”
“‘观自在。’”良玉顿了顿,又说,“是‘自在’。先生以为呢?”
“是‘舍利子’。”
“为什么?”
“有趣啊。”先生端起茶碗喝了一小口,飘出一股好闻的茉莉香。“不过,说到有趣,倒还不如《论语》和《孟子》。”
良玉自忖,《庄子》应该更有趣。但没敢吱声。
先生又问:“《论语》里,哪一句你最是忘不了?”
“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
“为啥呢?”
“因为俺不懂。”
“是不以为然吧?”
“是糊里糊涂。”
先生笑了,露出仅剩的三颗老牙。“你是个有趣的人吗?”
良玉想了想,用试探的口气反问道:“俺偶尔有趣。先生呢?”
“我无趣,但还没有很无趣。学武是一件最无趣的事,我做不到,可惜了。”
“可子云兄说,先生是狮皇。”
“子云该打,我也巴不得找面墙撞了。”先生笑笑,又喝了口茶,“我平生见过顶厉害的人,是我的大师兄。他跟人比画,总在三招内取胜,从没用过第四招。我师父骂过我,问我比师兄差在哪儿呢,我说,哪儿都差啊。师父说,只差一点,差一点就步步差。我问哪一点,师父说,寡言笑。”
良玉哈哈大笑。“寡言笑,那多无趣啊。”
“是啊,所以我服气嘛。师兄跟人比画,从不用三招,跟人说话,也从不说三句。我向他请教,他只演示一下动作,连半个字都懒得说。”
“他还活着吧……我是说,他还好吧?”
“他比我还年长十七岁,还活着,在鸡脚寺闭了门练功。也不授徒,也不娶老婆生儿子。”
“还娶老婆?”
“他也没出家,不过是住在庙子里。唐代王维,不也成天跟和尚混的吗?他也是娶过老婆的嘛。”
“这倒是。”
“你最喜欢王维哪一句诗?”
“日日泉水头,常忆同携手。”
“为啥?”
“有深情。”
“你还是不要跟我学武吧。我吃了不寡言笑的亏,你比我更甚,有言有笑,还有深情……”先生站起来,在脑门儿上拍了拍,仿佛下了个大决心。“去鸡脚寺拜我师兄为师吧,我帮你写封信,求他为你破个例。”
良玉双膝跪下。“俺去鸡脚寺干吗?俺又不做天下第一。”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五、阿芙蓉
12
良玉拜小白先生为师,学了一年三个月。
师父说自己气力已衰,多数时候由师兄何道根代为传艺。何道根就是夺了良玉之剑的那个人,祖上是东较场的刽子手,从他父亲起改了行,替镖局做镖师。
押镖是苦活儿,担许多风险,且赚不了几个钱。失了镖,还要赔。何家四代单传,何道根是独子,又要奉养寡母,故而娶妻甚晚。三十歲时,有个也做镖师的朋友,比他年长七八岁,看重他朴讷、忠厚,拳脚也好,就把十八岁的女儿嫁给了他;还帮他在老南门大桥外的桓侯巷开了一家小镖局,押运往来滇中的货物。这之中,最值钱的东西,就是云土了。利润高,风险也更大,且往来一趟,少说耗时一月上下。
川滇之间的豆沙关,比剑门关还险恶,常有劫匪出没。他在这儿留了好几处刀伤。所幸,硬撑了过来。
良玉去何家拜访过。
嫂子白皙、秀弱,眼睛却大而黑亮,像泡了两汪清水。他暗吃了一惊。这夫妻二人看上去,有点儿像父女。而她的性格,则又不像出身武家的女子,腼腆得很,见了良玉,红了脸侧向一边,说话声轻得像小水滴。
何道根说,你嫂子身子弱,气虚,不时还会在梦中哭泣。
故而,常由女仆张妈陪着,去染房街的药王堂抓草药。虽无大效,但吃了比不吃好,就一直吃了下来。
这让良玉有点儿莫名的不自在,后来就很少登门了。
他更喜欢去冻青树街的魏家。常自备了酒和菜,忽然就登了门,跟师兄、嫂子、小妹,谈笑半天。麻雀喜欢从瓦檐扑下来,跟他们分食盘中餐。有一回,麻雀啄了几口酒,站不稳当了,纷纷在桌上打醉拳,把子芹笑得岔了气,嫂子不停地给她揉肚皮。
但魏家的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良玉有两次登门,都见子云正提了大包裹出来,要去当铺。他把包裹夺过来,说:“卖给我吧。”子云说:“我不卖。等手上转得动了,还要赎回来。”良玉说:“我买了,就寄存在你家。”子云说:“我想说不受施济吧,其实,是连这点儿硬气也没了。不过,小师弟,你救得了我这一回,你救不了我一辈子。”
良玉即便把所有私房银子拿出来,也挽不了魏家的败势。
来成都前,他已经打探到,这是烟柳繁华地。因为多雨、潮润,女子均白嫩姣好。到了之后,私下问过万二虎,可有什么好玩儿处?
万二虎说:“成都好玩儿的,不下千百家。条条街巷都有茶馆、酒馆、烟馆,小少爷只管挑大的、富丽的、价钱贵的,吃了不会错。”
“废话,俺不是在说吃。你还不懂?”
“嘿嘿,俺笨,懂还是懂一点儿。成都虽富,吃喝是顶好的。论打扮,论耍事,成都人顶景仰的,却是苏州、扬州了。但凡夸你穿得好,派头讲究,就说你‘好苏气哦’。但凡又夸女人风流,就说‘扬州女人嘛,那还消说’。”
“妈的,俺爹还夸你老实呢。有你这种老实人?”
“嘿嘿嘿……”
“赶紧给俺指条路。”
“干槐树街,两扇小红门,只此一家。”
“你去几回了?”
“俺哪敢去。俺攒三四年小钱,也不够去一回。”
13
良玉的碎银子,好多都扔进了这两扇红门内。
九月秋深,有个晚上良玉从魏家喝了酒出来,头重如铁,脚下如云,该回提督府,却走岔了,又拐到了干槐树街。
天上有半块月亮,在云朵之间出入。两扇红门上,时亮时暗。门上一块牌子,写着“宾至如归”,像家小客栈。却又有一副门联,上手“扬州慢”,下手“苏幕遮”。字迹轻滑,妖娆,很是挑人。
敲开门,刚踏进前院,就见一个瘦猴子般的客人走出来。觉得有点儿不对,不及多想,就被对方撞了一下,差点儿栽倒。他想发作,却只听到一句:“得罪得罪。”门嘎吱响,开了,又关了。
院里的老鸨、丫鬟、女仆,对良玉很熟了,处处赔小心,极尽恭顺。良玉喜欢一个肥白的姑娘,老鸨夸他好眼力,说,成都自古芙蓉城,这姑娘就是芙蓉魁。良玉笑道:“什么芙蓉魁?俺偏叫她阿芙蓉。”
阿芙蓉虽然健硕,腰肢却软得可怜,加一对杏子眼,让良玉很是着迷。问她哪里人,她口音古怪,东拉十八扯,一会儿说扬州人,一会儿说苏州人,还说是黔中苗人、岭南仡佬,听得良玉哈哈大笑。让她唱歌,她张口就来,声音之嘹亮、宽广,的确就像站在山顶上唱山歌。良玉不胜感叹,说阿芙蓉啊阿芙蓉,你要早生了一千年,杨贵妃的位子就该是你的了。
阿芙蓉呸了一口,娇嗔道:“杨贵妃啥子下场,我还不晓得!”
阿芙蓉侍寝,十二分卖力。每次完事之后,良玉都觉得床上躺了两摊泥。
这一晚,良玉进了阿芙蓉的房间,闷闷不乐,又要了壶永兴烧坊的老酒喝。阿芙蓉在他身上腻了好一阵,他没回应,已是酣然入睡了。
天亮醒来,窗外正在落小雨。雨中有麻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他就平躺着,静听了好一会儿。
阿芙蓉睡在身边打呼噜,嘴张开,淌着一线亮晶晶口水。
他摸一摸钱包,钱包不在了。想起昨晚跟他撞了个满怀的瘦猴子,心里雪亮,嘴角漾起一丝自嘲的笑。也不说什么,就把帽子上的翡翠抠了下来,搁在床头柜上。
自此,良玉途经干槐树街,都远远地绕着走。
六、一棵稻草人
14
何道根把师父传授的本领,都一一传给了良玉。
翻过半年,良玉已可以跟何道根打个平手了。只是,何道根夺得了他的剑,他还是夺不了何道根的刀:良玉的手够快了,但何道根抓得牢,一夺不成,立刻就会反挨一脚。
还有一回,两人互搏时,良玉卖个破绽,受了两拳,却用扫堂腿突袭,猛烈地扫在师兄的腿杆上。师兄摇晃了一下,却又站稳了。良玉反倒栽下去。
“你还好吗?”师兄问。
“还好还好……”良玉苦笑,揉着自家的腿。
那天天气好,小白先生坐在一边喝盖碗茶。良玉一跛一跛走过去,请教师父,何以会败?
“还是力气不够。”
“那又怎么办?师兄的腿,比象腿还壮实,俺再练十年,一腿扫过去,也没奈何啊。”
“你不晓得再扫第二腿?”
良玉怪笑。“还没等我扫第二腿,师兄早就一脚把我踢飞了。”
“那你就要再快些。”小白先生起身,把手里的筇竹手杖插在地上,“你来,把它当作你师兄的腿。”
良玉看了师父一眼,不敢违拗,一腿扫过去,手杖飞了八丈远。赶紧又跑过去捡回来,双手递给了师父。
师父不接,吩咐他再插起。“第一腿要轻,只是借点儿力,第二腿才是力气活儿。我年轻时候可以连踢三腿:一腿踢脚杆,二腿踢胸口,三腿踢脸。我大师兄可以连踢三腿半,我师父夸他是神腿呢。”
“那半腿踢哪儿呢?”
“脚尖对咽喉。”
良玉抽了口冷气。“他是怎么做到的?”
小白先生摇摇头。“弄不醒豁嘛,不然咋叫神腿呢。”
何道根一直默然,这时也插了话。“我的腿就算是铁桩,遇到神腿,是不是也只能被踢趴?”
“你不是铁桩,你是人,你不晓得一腿踢回去?”
“比快?”
“比恶。”
良玉哈哈笑。“子云师兄跟俺结识头一天,就要俺记住,成都不出豪杰,也不出恶人。”
小白先生也笑了。他说:“恶和恶不一样。”
何道根一脸茫然。良玉说:“多谢师父教诲。”
来年六月,良玉约上子云,来天祥寺见师父。他手里抱了一棵稻草人,是在寺外的农家买到的。这些天,何道根恰好押镖去了云南的昭通。
小白先生道:“你是要耍猴给我看?”
良玉不吭声,把稻草人插在地上,退后几步,横身一跃,脚尖踢在稻草人的咽喉处。
这一脚,快得连子云也没看清。只听嗖地一响,良玉已经站在原地了。稻草人的脖子齐斩斩断了,脑壳直直地落下来。
良玉脸色不红,也不白,出气是均匀的,望着师父,等他发话。
小白先生拄杖走过去,把稻草人的脑壳捡起来,掂了几掂。“我的小徒儿哦,师父没啥可以教你的了。”
良玉看了眼子云,不知该说什么,一下子跪下来。
“起来,起来,磕啥子头,又不是正月初一领红包。”小白先生摸着下巴的一撮白胡子。
15
辞了师父,从天祥寺雇了两匹小马,沿府河骑行,从东南边的迎晖门回城。
良玉一路是大好心情。他說:“子云兄,陪俺去大慈寺烧香吧,给师父祈福,也谢谢云见法师给俺加持。出了庙子,几步远,就是棉花街,街上的正兴园,听说是成都最豪奢的饭馆,俺就请你痛快喝一顿酒。”
子云笑道:“你每天抄经,不过是虚应故事,师父也不信这些。他自己说,我住天祥寺,一不拜佛,二不拜文天祥,每天只是磨时间,等死。”
“哈哈,师父说笑,不能当真。”
“真要孝敬师父,就替他争口气。我是碌碌之辈,何师兄也不得行,就看你了,你多半是得行的。”
“师父有艺有德,哪轮得到徒弟来争气?”
“师父、师兄都夸你聪明,不想你也有蠢的时候。”
“……”
“再说正兴园,就是个烧银子的地方,何苦呢?”
“我乐意啊。没有子云兄,我哪能得缘拜师父?万二虎跟我说,正兴园的包房里,插着四季应时的花,墙上挂的是元四家的画,用的杯盘酒盏,都是汝窑、龙泉窑烧的,啧啧。还有五湖四海的大厨,除川菜,还有粤菜、淮扬菜、鲁菜……俺们就吃鲁菜吧,俺的家乡味。”
“家乡味跟家里的味,哪个更厚些?”
“自然该是家里的味,不过……”
“好,那就跟我回家,让你嫂子给你做。”
“这个……怎么好意思?”
“不让你白吃,你把正兴园请客的酒钱给我吧。”
“……”
“两三年了,为了养戏班子,我一直在借债。叶窝子上半年的利钱,我还差一截。”
“利钱?那本利相加,该有多少呢?”
“说出来吓你一跳,就不说了吧。”
良玉默然好一阵。“子云兄,俺跟你慢慢想法子。正兴园的这顿饭,暂且搁一搁,总有一天还是要吃的。”
七、挑战武状元
16
暑袜街上,有好多家卖袜子、鞋子、夏布、蚊帐的商铺。穿过暑袜街往北,就是冻青树街了。
良玉给子芹挑了一双红色暑袜,是针织机所织,纯棉纱,薄而透气,握在手里,只有一小把。
子云说:“你给子芹送红袜,就不先问我有没有忌讳?”
良玉想都不想地说:“有什么忌讳?哥哥给妹子送袜子。”
再走几步,是一家有名的老酒坊,叫作泉兴成,良玉买了一罐两斤装的泉兴大曲。随后把身上剩下的钱,都交给了子云。
子云脸上烧了烧。“等戏班子好点儿了,我会还你的。”
“还谁呢?是你自己从嘴里省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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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暑袜很长,子芹穿上脚,一直拉上去,两条小腿都红了。她乐得就在院子里疯跑。嫂子喝道:“暑袜底子薄,等我给你纳了袜底再穿嘛。”
她不听,纵身一跃,又上了屋檐下的饭桌,不停地打转,且越转越快,双脚舞成了一圈红光。
子云也骂:“瓜女子!还不下来?”
良玉举起拳头,向她做了个威胁的动作。
子芹噘了嘴,头一偏,打了个鹞子翻身,呼地下了桌,眨眼就闪进里屋了。把良玉都看愣了。
子云说:“你不觉得,子芹可以去做一个刀马旦?”
良玉赞叹:“是啊,很不一般的刀马旦。”
“哼,她就是能说话,能唱戏,我也不要她上台。这碗饭,早就吃够了。”
酒喝到一半,子云突然冲老婆、妹妹挥挥手,让她们下桌。这是从未有过的,姑嫂相视一眼,还是知趣地退了。良玉看不过去,说:“干吗呢?”子云说:“我要干一件大事,不想让她们担心。”
“就不怕俺担心?”
“既是师兄弟,你正该替我担一担。”
良玉说:“愿闻其详。”
“老南门大桥正在重修,估计八月可以完工,到时要举行踩桥仪式,各路秀才也要进成都考举人。皇城的考棚,坐得下一万三千多考生呢。踩桥,图的是吉利,请的踩桥大员,这回是一文一武两个状元。文状元,是来成都主持乡试的赵怡迥。武状元,是四川总督的大舅子童仲和,刚辞了在江西的官,住在妹夫家吃闲饭。文状元就不说他了,单说这个武状元,踩桥那天,我要当众挑战他。”
“他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
“就因为,他是武状元,天下人视之为武神、活关公。我要能打赢他,来看我武戏的观众,何止成千上万。至少能热闹到明年元宵节。这几个月挣的钱,可以把债务本利都还清,就此也把戏班子散了,给每人发点儿安家费。还有,就是给子芹置一份嫁妆,把她给嫁了。我和你嫂子呢,就带了你侄儿侄女,去乡下租两间农舍、几亩薄田,安度余生了。”
“师兄,这不是唱戏。武状元会跟你打吗?你打得赢吗?还有,子芹那么小,你忍心把她嫁出去不管了?”
“输赢不管,我只剩了这一条路。子芹的婚事,是我爸妈在时就结下的娃娃亲,人家晓得子芹的毛病,但守信,没反悔。她早嫁,我早安心。”说着,子云把小院环视了一圈。栀子花粉嫩,肥腻,开得正好,他深吸了一口。麻雀从屋檐口伸出头,望一望,又缩了回去。
“兄弟,实话说,这院子、屋子,我上个月就卖了,还利钱。买家还算心肠软,宽限我可以再住小半年。”
良玉心里憋屈,恨不得一掌把饭桌子劈烂。
他喝了一口酒,听到屋里有胡琴的声音,是嫂子在拉琴。拉的什么,他也听不懂,只听到了憋屈。
八、桓侯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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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道根从云南回了成都,良玉马上就去桓侯巷找他。
出城途经老南门大桥,看见重修工程已在收尾了。临时架设的辅桥还没拆,行人仍须从上侧身而过。
南桥之南,笔端端即是浆洗街。走到中段向左一拐,就进了桓侯巷。巷子窄小,里边却有一个桓侯庙,是成都屠户们凑银子建成的,祭祀做过杀猪匠的张飞。庙的后边,有几亩菜畦,半箭之远,耸着一座大土墩,是张飞衣冠冢。何道根的家,在桓侯庙隔壁。
良玉进巷时,闻到冲鼻的臭味,又看见很多农民提了箢篼、撮箕堵在巷子里,讨价还价,吵得面红耳赤。他凡事好奇,正想探个究竟,脚下一滑,差点儿就栽倒了。农民裂开嘴巴呵呵笑,乱嚷:“公子爷踩到狗屎运了!”原来,这桓侯巷也正是个买卖狗屎的市场。
何家的院子,跟魏家差不多大小,但后面多了个天井。前院待客、接镖,后边是住屋。
良玉推开院门时,何道根正督率家里的小厮,在给石榴树施肥。
这棵石榴,是岳丈前年在青羊宫花会买了,移栽到女儿女婿家的,以喻多子多福。这肥料,是刚买回的新鲜狗屎。何道根浑然不觉其臭,一脸汗珠,干得很上心。
石榴已经结果,且挂满枝条,红光灼灼。有的还饱胀得炸开了,露出亮晶晶的石榴籽,颇像两排小孩儿的嫩牙。
良玉拍拍树干,感慨道:“师兄的日子,好有来日可期的丰裕。”
何道根搓搓手,笑道:“我书读得少,听不懂你这些文绉绉的词。”
嫂子又进城了,张妈陪着,去染房街药王堂抓草药。
师兄弟就坐在石榴树下喝茶。阳光投下来,在茶碗上跳来跳去。何道根挥动芭蕉扇,良玉打开折扇,两股风呼呼有声。
何道根说:“我昨天去见过师父了。他要我把迎风斩给你看一看。”
良玉说:“俺今天来,不是为了迎风斩。”随即,把子云要去挑战武状元童仲和的事,细述了一遍。
何道根蹙紧了眉头。
良玉说:“俺们给师父禀一下,请师父劝劝他。”
何道根苦笑。“魏子云有胆量挑战武状元,就因当初师父说过一句话:武科考出来的举人、进士,都是花架子,不禁打。”
“師父说得对啊,俺爹军中就有武举人、武进士,万二虎要跟他们比画,没一个肯应招。”
“师父当初那样说,也是为了宽慰我。我就想捞个武秀才,为祖宗争个面子,结果做文章一窍不通,考了两回,都是出身虚汗,连根稻草也没捞到。”
“幸好没考上。师兄真做了武秀才,被街头卖艺的打翻了,岂不是给祖宗丢面子?”
何道根摇头,摆手。“还是说魏子云吧。要请师父劝他容易,要帮他却难。你晓得不,魏子云的债,是从哪家借的呢?”
“梨花街的叶窝子。”
“你去过叶窝子?”
“没有,只听子云兄说过一回。叶窝子,该是个钱庄吧?”
何道根把茶碗端起来,吹了吹,还拿盖子擀了擀,徐徐喝了一长口。
“岂止是钱庄。叶窝子,不是梨花树的叶子,是腋窝子,半个成都的脏东西,全藏在那窝子里。外边是钱庄,里边是赌馆、烟馆、武馆、黑白道。养了一大堆偷人的、抢人的、算卦骗人的、拐卖女人娃娃的。除了打手、刀手、催命鬼,贿赂官府、包揽词讼的才子也有一大把。实话说,我也没去过。人都说它外边是狼头,里边是一根狼肠子,弯过来,拐过去,时不时有仇家提了刀进去,没一个活着再出来。窝主叫叶天贵,这两年改名叶德公,武功深浅我不晓得,但他手边还有两杆洋枪,一长一短,两箭路之内可以取人的命。小儿夜哭,但凡吓他要送叶窝子,立刻就会闭了嘴。梨花街紧挨染房街,有一回你嫂子去抓草药,误从叶窝子门口过,吓得两条腿都打闪闪。”
良玉很是不解。“清平世界,官府也不管一管?”
何道根摇头。“叶窝子势大,刀子快,心肠黑。官府一帮窝囊废,想管也管不了。师父也说过一句话,没事别去碰叶窝子的人。魏子云借的就是叶窝子的钱!哪是钱,是阎王债。”
良玉哼了一声。“叶窝子,俺就偏想去碰一下。”
何道根冷冷道:“那你就滚出师门吧。”
良玉转而嘿嘿地笑了。“说个气话而已,师兄别当真。不过,这事说到底,该不该让师父知道呢?”
“别给他添心烦了。昨天我看到他,又虚弱了很多,一天吃两顿,只喝得下半碗菜稀饭。”
良玉默然。何道根又说:“踩桥那天,我们都去吧。魏子云挑战武状元,我估计有六七成胜算。武状元倘真被打得吐血了,总督爷肯定要挥兵抓人的,我们正好拦一拦。”
19
何道根给茶碗续满水,把话题岔开了。“小师弟来既来了,迎风斩还是要演示一番的。”
说罢,去屋里把宽刀提了出来,摆在桌上。随后,将几十根竹竿捆成一束,再扎上半尺厚的谷草,又裹了一床老棉絮,立在院子当中,像一根柱子,比水桶还要粗。他伸手拍了拍,柱子稳稳当当的。就把刀抓过来,双手握住,退后一小步。
良玉也退了退,咕哝道:“迎风斩……还没风呢。我拿扇子给你扇一扇?”
何道根说:“刀起风生,风吹头落,等啥!”
双手举起,嗖一响,良玉还没看清,竹柱斜斜地断了,断竿上飞,噼里啪啦打在石榴树枝上。谷草、棉絮在空中飘浮,久久地,释放出一股陈年的旧味。下边那一大截,依然还站着,纹丝未动。刀背上的六环,也没来得及响一声。
良玉怔了怔,连声叫好。“师兄有这一刀,行镖天下,不会有闪失。”
何道根摇摇头。“一刀再好,也只是一刀。全凭师父传了我许多本事,一碗饭才算端得牢靠了。”
“师兄说得是。俺也琢磨,这一刀是顶厉害了,但究竟只一招。倘能再创一招,一招使完,一招跟进,两招呼应,源源不绝……可能会增加十倍的功力吧?”
“小师弟,我把这一招传给你吧。我是独子,膝下又没儿女。师父待我,如同父子,他又着实夸你天资不凡。师门之内,就是家人,我传给你,也不算外传。第二招嘛,你就自己去琢磨。不然这一招失传了,反倒是忤逆了祖宗。”
良玉赶紧抱拳拱手。“师兄该自己打嘴巴,说什么失传。你正是力能扛鼎的壮汉,嫂子是贤淑、妙龄的美人,送子观音肯定是打盹儿了,哪天一醒来,嘿嘿……何家儿孙满堂啊。”
何道根也哈哈笑,笑罢,轻声叹气。
良玉把他的芭蕉扇抓过来,将自家的折扇递过去。“师兄,等俺哪天创出一门绝招了,来换何家的迎风斩。天热,我们先把扇子换了吧。”
何道根把折扇哗地一甩,露出一行字。他文墨不得行,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当即就念了出来:
万事孝为先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小师弟,我是愧对这把扇子了。”
“师兄,来日方长。这把纸扇子,是俺爹送我的。给你送凉解暑吧。”
良玉把芭蕉扇转了一圈,扇出一股大风,觉得很是称手,也很称心。
九、踩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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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武状元踩桥的头一天,小白先生病倒了。
何道根在床头侍奉,片刻不离。小白先生不吃药,只喝菜稀饭。散居各处的弟子,陆续赶到了天祥寺。最老的几个徒弟头发、胡子都白了,进屋跪在床前就哭。
小白先生骂了声“蠢货”,继而眼珠子转了一圈,吩咐何道根:“我的病,良玉、子云还不晓得,就不要让他们晓得了。”
何道根赶紧点头。其实,他一早闻信赶来的同时,就已叫家里小厮去冻青树街给子云传了信。良玉恰好也正在魏家。但两人一番商议,担心师父已听到风声,会阻拦挑战武状元的事儿,决定暂不见师父。
他们在院中点燃三炷香,磕头为师父祈福。子芹不明就里,穿着红袜子跑了一圈,见两个哥哥如此恭谨,也老实跪下了,学他们磕头。
只有麻雀还在叫,叽、叽、喳、喳。
良玉回家,夜饭时跟提督爷说到明日踩桥的盛举。提督爷拈须嘲笑,斥之为花架子。
良玉吃了一惊,问,爹爹也知道武状元是花架子。
提督爷哼了哼,很是鄙视。“岂止武状元,文状元、总督大人、成都将军,哪个不是嘴巴劲,纸上谈兵,做不来一件正经事?就连满城里的八旗军,也是战马、兵丁瘦骨棱棱,刀剑生锈,弓箭断弦……说起来丧他妈的德!哪天真要有一战,我看个个儿都要爬起走。”
良玉哈哈大笑,比了个大拇指,夸爹爹的成都话说得好资格。
提督爷也笑笑,自谦道:“这个不算啥子,入乡随俗嘛。”
那,良玉问,爹爹的绿营军又怎么样呢?
“是万岁爷的绿营军,哪是俺的呢。八旗、绿营倘能战,平长毛、灭捻党哪用得上练团练?又哪轮得到曾国藩、李鸿章来唱戏?俺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父子一时无语。饭毕,提督爷吩咐良玉早些歇了,明天吃了早饭,穿戴齐整,随侍他去出席踩桥的庆典。
翌日天亮,良玉却赖在床上,喊头痛、发烧,呻吟不已。仆人、丫鬟跑进跑出,发汗药、热毛巾不停地递。提督爷知道了,皱了皱眉,却也不是很急,暗想这小子苦吃少了,病一场也当是参禅,且由他去。用完早飯,依旧由万二虎充了贴身侍卫,束了剑,戴了顶戴,跨上难得骑一回的高头黄骠马,出门向南,朝老南门大桥去了。
良玉聽到马蹄声远了,就把伺候他的下人都赶走,说要睡个安稳觉。随即跳下床来,摸出昨天藏好的仆人的旧衣衫,上边还有五六个补丁,戴了草帽,从后门溜了出去。
跟他爹一个方向,但他抄了小街小巷,步子虽快,却绕了许多弯路。经过一个拐角时,有家锅盔店正在捅冷炉子,他抓起两把煤灰,往脸上一抹,登时黢黑,活像个刚从垃圾堆钻出来的叫花子。再走几步,遇见一个提桶沿街收潲水的老头儿,他又在桶里胡乱刨了几下,又拍拍自己的身上。老头儿笑笑,当他是疯子。
过了红照壁,到了南灯巷口眺望,南大街上人流已是浩浩汤汤,一多半是来省城应试的秀才,全要拥出城门洞子,去瞻仰双状元踩桥。他怕耽误了,只好侧了身,不停叫着“得罪”,奋力挤。
忽听一声号炮响,仪式已经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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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葛亮辅佐后主阿斗,派了费祎出使东吴,欲修复关系,合力抗魏。费祎正是在南城门外登船的。诸葛亮携了他的手,先在桥上踩了两三圈。他昨晚卜了一卦,结论是吉凶各半,这让他寄望很深,而焦虑甚多。能说什么呢?一时无语。费祎就慨然道:“万里之路,始于此桥,丞相且把心宽了吧。”
这句话,流传了下来,南门大桥又被称为万里桥。
万里桥历代有修补。康熙初年修补后,成为一座七孔的石拱桥。桥头有万里亭,还立有一块高峻的石碑,刻了四个化篆为隶的大字:万里春秋。碑阴则有二百字小楷,历述了万里桥之始末、胜事。乾隆十三年,岳钟琪率军平了大小金川之乱回成都,过桥时下马,抚着这块碑,看看河中穿梭的船只,望望西岭终年的蓝雪,感慨说:“好桥啊,何逊于卢沟桥之卢沟晓月!”
桥下有座很大的码头。沿河的客栈、酒楼、烟馆一间挨一间。东吴早已灭国了,来自东吴故地的商船、客船,依然载来绸缎、银子、醇酒、美人、宦游万里的他乡客,在南河上行驶和停泊。
良玉挤出城门洞子,桥的两端已经被兵丁和马叉封住了。看热闹的人群,挤压成了两大团,跟蚁群似的,涌动着,激动着。他啥也看不见,只好继续死命挤。他脏兮兮的脸、身上潲水的酸臭,都帮了忙,人群尽量闪避着,替他撕开了一条缝,终于到了最前面。
这是白露后的第九天,河风温和、有力,桥栏上彩旗飘飞。总督、成都将军、提督,均站在桥北,盛服,按剑,面向桥南。
新修葺完工的万里桥,宛如一张光滑的硬弓,文状元、武状元携手从弓的那边,一步步冒了出来。
良玉还是头一回看见状元郎。不是郎,是翁,都已然是老头子,且都瘦小,但又神采矍铄。多看两眼,还觉得两翁虽各为文武,一个官服长袍,一个武衣短打,却又像双胞胎,都有一把白胡子,脸上都有和善的笑。良玉就暗忖,子云怎么下得了手呢?再四边望望,也不知道他人在何处。护卫重重,怎样才能现身在武状元跟前?
突然,人群哇地大叫了起来!
一个白衣人从桥亭的顶上腾了起来,飞跃而下。
他的影子投在麻石桥面上,像一只老鹰。当人影合一时,站稳了,距两位状元大约五步远。
这自然就是魏子云。
子云抱了拳,对两位状元翁深深致礼和致歉。他说:“我是成都一个戏班的武生,平生所学,只是讨人欢喜,常被讥为花拳绣腿。心中虽然不服,但也莫可奈何。今天有幸见到武状元,不敢言拜师,只求能够赐教一点点,就很知足了,够我后辈子受用。”言辞之间,很是恳切。
桥上静了片刻。桥头的总督按捺住,没有发怒,毕竟今天是个好日子,而这个白衣武生也恭谨有礼,且手无寸铁。总督心底,也有点儿看戏的意思。成都将军也没吭声。倒是提督爷隔了半座桥,喊了句:“给这小子点儿颜色看!不然,还真以为状元都是花架子。”
文状元的脸却先红了,尴尬着,有点儿进退无措。但,武状元恰好不,他很是淡然。
“年轻人,你是想打倒我,给自己赚点儿名声吧?看来,你的戏班子是撑不了几天了。”
子云沉默着,不承认也不否认。
“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每年总要遇上五六个。今年过元宵夜,我在南昌街上看灯,从赣州赶来一个开镖局的老兄,生意不好,要找我比武,壮自家的名。我能怎么样?只好成全他。”
“结果呢?”
“求仁得仁,他身败名裂了。”
“他被你打趴了?”
“他是趴下了,不过,还轮不到我动手。”
“果然如此……”
“武状元既然放到神龛供起了,你要见神,就得先过门槛是不是?”
子云朝武状元脚下瞟了一眼。
武状元拈须一笑,侧脸向桥头的人群看了看。立刻跑过来一个大汉,辫子盘在头上,脚下缠了绑腿,握着两个碗大的拳头。“这是我来成都收的第一个徒弟,雷大彪。他不算门槛,但算门,在通惠门开了家武馆。拜了我的第二天,去找大彪学武的人,就站满了西较场。你听说过的吧?”
子云摇摇头。“武馆的事跟我不相干,我只管唱自家的戏。”
雷大彪哈哈笑,把指关节攥得咯咯响。“好嘛,我就代师父陪你唱一出。”
子云退后一步,握紧拳,又化拳为掌,很警觉地看着雷大彪的手。子云在成都人中算高个儿,但雷大彪还比他高了一个头,且魁梧了许多,活像一头牛。
文状元忽然伸手一隔,说了声:“慢。”
三个人都转脸看着他,空气紧张起来,河风吹得彩旗呼啦啦地响。桥头的大员们都伸长了颈子,不知道要出什么鬼。
“且让我走远些。”文状元丢下一句话,撒腿就跑了。一口气跑进人群,大口喘气,骂了句:“天丧斯文!”
总督听到了,就跟将军交换了个眼色。将军也骂了句,却是满语,总督听不懂。提督也听不懂,却也骂了句兖州话,不过声音小,只有身后的万二虎听到了:“扯鸡巴淡。”
雷大彪虎地打出一拳,照准子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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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玉昨晚还在跟子云说,武状元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徒弟。子云说,再可怕我也没有退路了。良玉就说,我琢磨了两个招式,你明天可以试试,一招破拳式,一招破腿式。
两个人就在小院里摸黑演练了几回。
雷大彪一拳击来,子云略避了避,却不回拳,径直用小臂猛击对方的小臂。雷大彪痛得叫了起来。子云赢了一招,接着再一挥,横扫雷大彪的颈子。但雷大彪的脚先到了,正踢在他的小腹上,他也叫了声,仰后倒了下去,但很快,又站了起来。
还没站稳,雷大彪又一脚,踢在他的心窝上。他晃了晃,喷出一口血,栽下去,滚了两滚。
桥两头的人群哇哇叫,亢奋不能自已,纷纷向桥心拥了过来,就连总督、将军、提督也不例外。文状元已缓过气,文绉绉地说了句:“蚍蜉撼树。”
武状元依然拈须微笑。
雷大彪冷冷看着地上的子云。子云挣扎着,终于撑了起来。
雷大彪不等他站稳,再飞一脚,踢向他的下巴。
但,一个叫花子闪出来,手一伸,把雷大彪的脚逮住了。
雷大彪用力挣了几下,脚依然在叫花子手里。他看了眼武状元。武状元的笑没有了,冷冷道:“给他点儿教训,不要脚软。”
可怎么教训呢,他脚力已使到了十二分,收、蹬、踢、转,所有动作都没用。
“你是谁?”武状元厉声问。嘈杂声不停,似乎也在重复这个问题。
叫花子张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要说什么,又立刻闭上了。雷大彪还在挣扎,用手去打叫花子的脸,却怎么也够不着,而握在叫花子手里的腿被越抬越高。雷大彪仿佛金鸡独立,且被推着步步后退。
武状元看了看总督,意思是还不抓人啊。但总督很有兴致地看着,并不急于发令。
七八条黑衣汉子拿了棍棒,冲了上来,是雷大彪的徒弟们。
叫花子把雷大彪的腿一送!雷大彪后扑出去,砸在武状元身上。师徒两个轰然倒下,并顺拱桥的坡度,骨碌碌滚下去八丈远。
总督忍住没笑,吼了声:“拿人!”
叫花子爬上桥栏,回头望了一眼子云,跳了下去。
桥下的南河上,船挨着船,船老板、艄公、伙计都上了桥头看热闹,等于是空船。叫花子顺利地从一条船跳到另一条船,很快就没影子了。
十、乱砖红叶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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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玉顺水跑到合江亭,捧起河水洗干净脸,找了一家客栈躲起来。
合江亭是南河、府河的交汇处,从前是有一座亭子的,但已垮了几百年,只留下个地名。这儿水面宽阔,夏秋大雨之后,一片淼淼,颇像流动的湖。二水汇为一股,流下去就到了成都东南角的九眼桥、望江楼。再蜿蜒而下百余里,即在江口镇注入了岷江。
良玉藏身的客栈叫近水楼,向河的一面做了酒馆,背后才是客房。他摸出银子,换了掌柜的干净衣衫,又吩咐做一桌酒菜来。他早饭还没吃,饿得有点儿头晕了。
楼下有人在垂钓、搬罾。客栈收的活鱼都放入鱼篓,在河水里养着。掌柜见良玉出手阔绰,举止异于常人,不敢怠慢,就亲自蹚入水中,在篓里挑了条肥壮鲤鱼进厨房,剁为三截。鱼身用豆瓣、泡菜红烧成一钵。鱼头、鱼尾加胆水豆腐,熬了醒酒汤。又在柜台下用酒提子打了一大碗七年藏的老酒锦阳秋,还端上一甑子新米蒸的饭。
良玉拿起筷子,想起倒在桥上、嘴角淌血的子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
望望窗外,正有条细长的木船在漂着,船头船尾,立着七八只黑色的渔老鸹,不时在水里钻进钻出。渔人把竹篙横在背上,身子摆成一个“大”字,随船晃浪着,十分自得。良玉胡乱刨了几口,就回客房去睡了。
睡得也不安生。想马上去冻青树街魏家看看,又怕城里正在追捕“叫花子”,万一被辨认出来,会给爹爹惹麻烦。闷闷地,挨到天黑,就琢磨着先填饱肚皮,再见机行事。把门一开,却有人挤了进来,轻声唤:“小少爷。”是万二虎。
良玉吃了一惊,问他怎么找来的。万二虎说,这不难,沿河一家家问的嘛。良玉大怒,骂他鲁莽,倘若露了行迹,岂不连累一家人?万二虎却嘿嘿笑了。
“小少爷,客栈不是桃源,总督爷安心要抓你,你还能成了漏网的鱼?他是没上心。他早就嫌烦了武状元赖在他家里,喝好酒,吃好肉,还拿出大舅子身份,阻擾他新纳八姨太。武状元出了洋相,他消气得很呢。”
良玉也笑了,骂道:“老狐狸遇到老狐狸。”继而道:“我凑近看那武状元,的确不像个禁得打的货,以为他徒弟也该是脓包。没想到……”
“小少爷聪明过人,论见识就浅了点儿。很有些习武的人,功夫在武状元之上好几截,但没名头。拜了武状元,马上响当当,开武馆、开镖局,牌子就大多了。他们的拳脚,的确是硬得很。不过,”他朝良玉抱拳一揖,“遇到了小少爷,他师徒俩只好一齐滚蛋了。”
“没死吧?”
“两人敷了膏药,缠了绷带,拄了三根拐杖,活得还挺好的。不劳小少爷费心了。”说罢,又补了一句,“雷大彪绰号雷飞腿,这下好了,改名瘸腿雷。”
良玉瞪了他一眼。“说废话就算你得行。子云呢,他还好吧?”
“还好。”万二虎只吐了两个字。
良玉拔腿就走。万二虎赶紧拉住,苦求道:“小少爷吃了饭再走不迟。要帮魏少爷,也得身上有气力,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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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玉晌午饭没动的鱼和酒,掌柜都给他好好地留着。拿出来热了端上桌,主仆二人也不言语,埋头狠吃。酒是好酒,万二虎斟一碗,良玉喝一碗,不觉喝空了半坛。天已黑尽,窗外的河面上现出几星渔火。万二虎又要了客栈的一盏大灯笼,待要付钱,掌柜连连摆手,一脸谄笑相送。
街上黑咕隆咚,没星星,没月亮,风吹着,是飕飕的秋意。借着临街人家漏出的灯光,依稀能见得道路延伸的方向。灯笼亮出一团红光,活像兽眼在不祥地飘移。
魏家的院门久拍不开。良玉摸索一阵,还有点儿不信,又把灯笼提高照了看,两个门环上缠了铁链,已然封死了。
“这就是‘还好’!”他酒意翻涌,一把揪住万二虎的胸口。
“刚才没多说,是怕小少爷听了饭也不吃了。”万二虎哭腔道,“魏少爷被抬回家之后,躺在床上半死不活的,叶窝子的二管家就带了一群人赶来,把院子都堵满了。挑战武状元的事儿,他们是事先知道的。二管家说魏少爷,愿赌服输,你这一输,除了留下比屋檐还高的烂债,啥都没有了。说着挥挥手,手下人上来就抓子芹小姐。夫人大喊大叫,跟他们拼,被一棒子打倒了。邻居都跑了过来,想拦又不敢。二管家又说,欠钱还钱,欠命还命,自古而今,是天公地道的事儿。这小姑娘是魏子云做了赌注押给叶家的。他输了,作孽的是他。实话说,他欠的银子押十个小姑娘也不够。老爷积德,说魏家的儿孙没出息,也够可怜的,不过规矩不能坏,这一个小姑娘还是要拿走的。”
良玉的牙齿咬得咯咯响。“拿走?他是在拿东西啊?”
万二虎不敢接话。
“拿走了没有呢?”
“……”
“撞开!”
万二虎退后一步,用肩膀猛烈一撞。门板倒了下去,他身子收不住,栽在院里滚了一圈。
地上扔着砸烂的桌子、椅子、锅、碗,还有撕烂的被子、衣服。良玉亲手提了灯笼,把几间屋,还有厨房,都细看了一遍,也都满地狼藉。回到院里,抬头望望,兵器架上,挂着一只红暑袜。
良玉把袜子摘下来,紧紧地攥住。这时候,听到屋檐口有麻雀的叽喳声,小声、谨慎,然而是有喜悦的。他不觉就嘿嘿地笑了,仿佛子芹正穿着红暑袜在院子里飞快地打转。他说:“把刀留给俺,你回去吧。”
“哪有刀。俺专门回府一趟,就为了把刀放下。”
“为什么?”
“唉,小少爷啊。”
“滚回去吧。”
“俺不能。”
“不要逼俺打你。”
“打死了,俺也不能走。”
“打死了,你还能走?跟在俺百步外,不叫你,你啥也别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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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好一程,街边有家包子铺还亮着油灯。老板拿着两把菜刀在剁肉馅儿,头一甩一甩。良玉走过去,请教去梨花街还有多远。老板手上不停,嘴里说着“快了快了”。良玉打了个大大的酒嗝儿,酒的后劲上来了,脑袋晕得慌。良云说,这两把菜刀俺买了。老板说,不卖。良玉说,我多给你些银子。老板把刀定在案板上,看着良玉像看一个怪物。“我有刀就有饭吃,要那么多银子做啥子?”良玉再问,你卖还是不卖?老板骂了句“神经病”,埋头又剁了起来。
良玉大怒,到底还是忍了。
转过街角,又是一家锅盔铺,比良玉早晨抓煤灰的那家大得多。小伙计正拿一把斧头在街沿边劈树疙蔸,预备明天生炉子的柴。良玉趔趄了一下,走过去,咳了声。小伙计刚抬头,他手一伸,就把斧头夺了过来。小伙计大叫:“还我!还我!”良玉说:“斧头俺买了。”小伙计更急了:“你买斧头?明天来买锅盔的咋个办!”
良玉没奈何,把斧头砍回树疙蔸,走了。
摸到梨花街,他的酒没醒,却似乎很饿了。
叶窝子也挂了两盏红灯笼,照着一对门联。上联是“德高望重”,下联为“根深叶茂”。两扇黑门十分厚实,关得严严的。
良玉站住,招手让万二虎上来。“叶窝子好深,必有个后门通后边的小街。你去后门等俺。俺寻到子芹,也只有从后门才出得去。老实说,你身上还有家伙没有?”
“还有把小插子。”万二虎从鞋帮上摸出来,是五寸的解腕尖刀。
万二虎走后,良玉隐到墙边,反复下蹲、站直,舒展四肢,渐觉自己的手脚、脑子都跟猴子一样灵敏了。他爬上墙顶,轻轻一跳,正好落在院门的后边。有个护院的家丁靠着门柱在打瞌睡,良玉揪住他的脖领子,低声道:“别嚷嚷。俺问一句你答一句,不杀你。”
家丁呜呜点头。
“今天抢回来的小姑娘关在哪儿?”
家丁呜呜摇头。
“带我去找二管家。”
家丁又摇头。
良玉按住他的头,朝墙上猛地一撞。他叫起来:“二管家!二管家!二管家!”
良玉把他扔开,往院里扫一圈。墙根堆了几堆砖,是预备翻修屋子的。他就捡了一匹,掂了掂,感觉很称手,就走到中央,等着人来。
快步走来一个家丁,边走边骂:“吼个×!刀架在你颈子上啊?”
“你是二管家?”
“你是哪个?”
“贵客。俺找二管家,有笔买卖给他谈。”
“买卖?你手里拿匹砖做啥子?”
“做买卖啊,一匹金砖。”
“好嘛……跟到我走。”
黑暗中,轉弯抹角,良玉默记住,穿了五个院子,两回是从中庭而过,三回从左手旮旯儿插入,两边都有窗户半开半合,传出喧笑声,间或是敲围鼓、打扬琴、唱清音。有间大屋则十分安静,他从窗口瞄了一眼,里边五六十张烟榻躺满了人,个个儿跟死鬼差不多。
终于到了一个虚掩的门前。
“二管家,有贵客,是做大买卖的。”
“请。”传出一个尖锐的声音。
二管家坐在一把竹椅上,手里滚着两颗钢弹子,眼睛紧盯住良玉的手。“做大买卖的人,我见多了。”他说,“今天晚饭前,还来了个郫县犀浦的大地主,名字很有趣,叫作戴花翎,喝了一坛泉兴老曲,赌光了祖传的八百亩稻田,不服气,跳起脚骂人,还想动手。这下好了,被打得吐血,扔到了皇城坝去醒酒。”
“你打的?”
“哪消我动手。”
良玉听到身后有金属的摩擦声,是带路家丁拔出了刀。但他像是没听到。“俺是魏子云的兄弟,魏子芹的二哥,俺来,是为了把小妹领回去。”
“你一口一个俺,我咋晓得你是谁?”
“俺是魏胆小……”
“胆小还敢夜闯叶窝子?哈哈!”
后一个“哈”字没落地,良玉上前一步,伸出左手掐住他脖子,右手向后一扫,砖头正拍在带路家丁的脸上,家丁啪嗒就倒了,哼一声都没来得及。二管家眼珠子急转,却说不出话来。
“你怕了?俺胆子大起来,连自己都害怕。放了俺妹妹,俺就饶了你。”
二管家呜呜点头。
“俺妹妹关在哪儿?”
二管家呜呜摇头。良玉手指松了松,他长喘了一口气。“卖了。”
“卖了?!”
“人贩子一早就等在这儿,小姑娘弄回来,人钱两清,马上就抬走了。”
“去了哪儿?”
“大管家才晓得,说是去扬州做瘦马。”
“……”良玉的牙齿咯咯响。
“扬州也是好地方,享清福……”
良玉忍了忍,没忍住,一砖头砸在他的脑顶门。雪白的脑花从窟窿中冒出来,随后是一股黑血,酽得冲鼻子。良玉把他丢开,踏出门去。
前边有个影子一晃,良玉迎头又是一砖。是送消夜的仆人,连带着一堆碗碟倒下去,漆黑中,碎得像砸开了冰块。
良玉也不多想,径直又走。转了个角,进入另一所院子。听到水响,初以为是雨,然而不是,是个嫖客出屋来撒尿。良玉骂了句:“你娘没教过你?”一砖头!嫖客站着就死了,半泡尿还留在肚子里。
两个护院的家丁听到动静,提着刀赶过来。良玉在暗影中躲了一躲,闪出来一人一砖!鲜血在黑夜里飞上去,高过屋檐,再砸到良玉的头上、脸上,他抹了一把,黏稠得像糨糊,觉得恶心,就蹲下吐。吐了很多,酒、饭、恶气,都吐了出来,畅快了些。
有风吹来,刮过屋檐上的草梢,刮过脸颊,似乎有麻雀好听地叽叽喳喳。良玉心头一痛,脸上痒痒的,是泪水淌出了眼窝。他也不擦,想起了什么,悄悄笑了笑。
跨过死尸,左右参差地走着,不觉穿进一个天井。
天井虽小,却极雅致,有棵柿子树高挺上去。树下是鱼缸、假山,还有一口井。良玉立在那儿,踌躇不前。
有扇门开了一半,光投在地上,黄暖暖的。钻出个人,朝良玉压低嗓门儿责备:“还不快些,凉菜要接不上了。”良玉吃了一惊。继而回过神,他把身子躬了躬,双手捧着砖,像捧着一个托盘,稳步走过去。
那人伸手来接,良玉左手卡住他脖子。“谁在吃酒?”
那人挤出一丝弱音:“老爷、大管家。”
良玉手上一用力,他软软滑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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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玉从窗口望进去,是间很大的书房,墙上挂着仿元四家的山水渔樵图。靠墙立着博古架、书架。当中一张大案,搁满了书和笔墨纸砚。临窗一条长几,一头摆了几本账簿,一头是酒壶、几碟凉菜,两个人在对饮。向窗的那个,五十来岁,十分精壮。还有个背窗的,则看不清楚。两个人喝得少,说得多,说到紧要时,都把头伸过去,像是在咬耳朵。良玉听不清,也没耐烦听。他提起脚尖,把门轻轻踢开了。
精壮的那个吃了一惊,厉声道:“干啥子的?”
良玉叫了声:“老爷。”
那人应了声:“嗯。你来干啥子?”
“来给你送金砖。”良玉把手一晃。
那人飞快地到怀里掏家伙。砖头快了一步,飞过去砸在他胸口上。他咳了一声,嚅出半口血,喃喃说:“别杀我……”良玉转向那个背窗的,是个胡子雪白的秃头翁,已然快要吓晕了。
“你是大管家?”
他眼皮眨了眨。
“他是老爷?”
他眼皮又眨了眨。
良玉就掏出子芹的红暑袜,套在老爷的脖子上。“老爷想活是不是?俺妹妹不答应。”两手一拉,袜子狠系。老爷两个眼珠子暴突,两手乱抓一阵,渐渐就没了气。
良玉又转向秃头翁。秃头翁不住地摇头,每根白胡子都在发抖。他心头一软,转过身,在书架上抓了书揩手上的血。
突然,身后砰一声枪响!子弹射偏了点儿,击中良玉的右边肩胛骨。他晃了晃,站稳了。又是一声枪响,子弹擦过他的颈子,哧溜钻进了书中。回过头,秃头翁还端着两把冒烟的洋手枪,目光有如鹰隼,恨恨地盯着他。
“×你娘!”良玉把书卷成一个筒,走过去,提起秃头翁下巴,把书猛地插进他的咽喉。虽是一本书,插在那儿,却有铁杵般强硬。热血冒出来,把书一页页浸红了。良玉瞄了下书名,只看清两个字《……叶集》。
良玉出了屋子,靠墙站着。他的半边身子都痛得麻木了。也不是痛,是虚脱无力,只想等着人来捉他,好去大牢睡一觉。
很多人循着枪声跑来了,脚步杂沓,倏忽之间,却又折开了:叶窝子的中庭,烧起了一柱冲天的火焰。所有人都朝向中庭奔过去。
有人拍了下良玉,耳语道:“小少爷,跟我来。”
良玉身子一软,栽了下去。万二虎把他扛在背上,跨过一个把门家丁的尸首,从后门消失了。
后门外就是染房街,再穿到街背面,横着两丈多宽的金河。河边停了条七尺小船,俗称两头望,万二虎撑篙,主仆二人顺河而下。夜色中,秋水寒波,过了粪草湖、卧龙桥、青石桥、庆余桥、龙王庙、拱背桥、东岳庙,抵拢东南的城墙根。
墙下的水关有闸门,闸上有岗亭,吊了个大灯笼,写着“禁”。
万二虎打了个响亮的呼哨,兵丁揉着睡眼踱出来。万二虎唱了句:“买卖人,买个方便啊。”扔了包碎银子上去。闸门随后提起,小船驰出城去。又穿了两座小桥,就进入了府河。从这儿上溯两里,即是天祥寺。
谯楼上的梆子正敲三更。一个时辰前,小白先生在寺中过世了。
第四卷〓折筷为誓
一、县衙门
1
小一、元雨骑马向县城而去。
官道三十里,扬鞭跑马,有时为了抄近路,还会驰入稻田。稻子黄澄澄的,安静地铺展在午后秋阳中。八只马蹄卷起的旋风,把稻叶、稻穗有力地扬起来,在空中飞出去老远。小一说:“刘少,你替我救了师叔出大牢,这个情我今后咋个还?”
“还啥子。你欠得越多,我越欢喜。”
“那我岂不负债累累了?”
“这不叫负债。”
“那该叫负情?哈哈哈。”小一大笑。元雨也笑。两人再抽了一马鞭。
平原上,县城的城墙、雉堞、小小箭楼,逐渐冒了出来。
2
一了法师被抓的原因,不是很复杂。
县令姓祝,福建莆田人。自小随母亲礼佛,用心很诚,晨抄一遍《心经》,晚跪一炷香。成年后,一直在衙门替人做师爷,同时也不辍于科考,到底在五十九岁上中了个举人。随后又候补,坐了五年冷板凳,捐银子,通关节,终于成了这座县衙的主人。两个月前才上任,先去成都大慈寺烧了子时香,随后到干槐树街睡了两夜风流觉,顺便纳了叫小乔的姑娘为小妾。
小乔初嫁了,祝翁秋光满面,万事俱在好时辰。
不过,县城只有巴掌大。小喬娇嫩,懒得很,也怨得很,不安于室,却又无处可走。偶然去了一趟鸡脚寺烧香,回来就变了,爱说爱笑,还撒娇,让祝县令买了许多新衣,件件嫩红、鲜绿。自此之后,间隔两三天就去鸡脚寺听法师说法,讲《心经》。还曾有一夜未归,说是跟一群居士婆婆参禅打坐,时空两忘,醒来就已鸡叫了。
祝县令动了疑心,暗中派人打探。回说,这寺中的住持,高挑俊美,言谈不凡,且不忌荤腥,不拘俗礼,深得女施主的欢心。功德箱里的碎银子不说了,翻修藏经楼的梁木,都是两百里内大财主的老母亲们捐上的。另有风传,住持还在禅房中男女双修,不过,一时还拿不到实据。祝县令醋意大发,酸到了牙根儿,就连夜写了十条罪状,次晨点卯,叫捕头带了七八个军汉去鸡脚寺,把一了法师枷了,押回来。
县城距鸡脚寺也是三十里。一了法师是晌午关进牢房的。
不到两个时辰,刘安刘府少爷的帖子已递进了县衙门。
3
祝县令上任头一件事,就是拜访刘府的大老爷。少爷刘元雨,自然是见过的。
元雨先给县令送了礼:两匹大姐夫家的上好绸缎,绸缎中夹了张银票。随后说:“家父曾请一了法师讲过一回《心经》,十分受用。但还有些关节没有打通,正让我去鸡脚寺请法师。不想,先被父母官請到府上了。也是讲《心经》吧?我就去客栈借间屋子,安心等。啥子时候法师讲完了,我跟他一起回刘安。”
祝县令尴尬苦笑,说:“不是讲《心经》,是有良民告状,说法师私德不检、酒肉不戒、妖言惑众、诱骗妇女,多得很。”
“可有一件实据吗?”
“还没有……我把法师请来,也就是想跟他核实下。”
“那我也等吧。十天半月够不够?”
“说笑了说笑了,法师马上就可以走。”祝县令笑着摇头,一脸的无奈和慈悲,“我再借匹马给法师,一直骑到刘安镇。可惜我这衙门是个清水衙门,马也是瘦马,要受点儿委屈了。”
二、大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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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三骑往回走,拐了一点儿弯,径直去了杏花烧。
这大半天发生了啥事,刘大麻子概不晓得。他亲督着把楼顶收拾干净,桌上的酒和凉菜已经齐整。主客入座,除了元雨,还有一了法师、小一、大逵,法师的两个小徒弟,两个从鹤鸣山溜下来的小道童。
酒斟满了,元雨正要举起酒碗,一了法师说:“慢。俺不喝酒,请换一杯茶。”
元雨不解,头一回见法师,他是肥肠锅盔都吃得的,咋会不喝酒?
小一却是明白,就问师叔:“老鹰茶还是茉莉花茶呢?”元雨说:“喝蒙顶的雨前黄芽吧。是雅安的朋友送给伯伯的,我存了一罐在这儿。”
黄芽汤色微黄,在逐渐垂落的夜色中,弱到了几乎看不出。
一了法师双手端起茶碗,先敬元雨。“多谢刘少相救。不然,今晚的饭俺是在牢里吃,而且是馊饭,可能还只有小半碗……”说着,把茶咕嘟嘟喝干了,拿袖角揩了下嘴巴,赞道:“好茶。”
小一问:“好在哪儿?”
“淡得像一碗白水。”
“那撤了茶,就给师叔上白水吧?”
“胡说。岂不辜负了刘少的美意。”
众人大笑。大逵不笑,他喝干一碗酒,正专心啃一只鸡腿。
元雨回敬一了法师。“我愿意出一把力,是为了小一,也是久慕法师的大名。以这一碗酒水,洗法师的冤屈。”
一了法师已把茶碗端了起来,听到这儿,又放了下去。“刘少,说句实话,俺也不冤枉。”
元雨吃了一惊,看看小一。小一只是笑笑。
“俺师父,小白先生,临终前,俺没在他老人家床头尽到一分孝,他却牵挂俺。他跟俺何师兄说,子云、良玉没有来,是有他们的事儿。他们心里,是有师父的。世间没有绝路,就算犯了血海大案,也要走活路。没处立脚了,就去鸡公山的鸡脚寺投他大师伯。鸡脚,也是脚嘛。”说到这儿,一了法师嘿嘿笑了,喝了一碗茶。
众人不笑,直着耳朵等他说。
“师父又说,良玉还是小毛头,太嫩了,倘若进庙子,就让他戒酒色,也太屈了他。能戒一半也是可以的。”
烛光摇曳。月亮爬上天空,月光把烛光压了下去。杏花烧的顶上,像漾着一片水。
“俺听师父的话,做了和尚,就把酒戒了。可怜的子云兄,连做和尚的命也没有,没撑过来,死了。嫂子带着两个孩子改了嫁。子芹妹妹呢,至今一丝儿声息也没有。”
他端起茶碗,又一口喝干,连茶叶都嚼了。
哑了片刻,小一说:“师叔,这些事儿,我爸也说过好多回。他说子芹姑姑还活着,只要不见尸,就能见到人。”
一了法师点点头,把手一挥。“吃吧。刘少的美意,只有吃得精光了,才算没辜负。”他面前放了一钵卤肥肠,就夹进嘴吧唧吧唧大嚼,卤水、油汁从嘴角滴下来,十二分惬意。
元雨等他嚼完,小心道:“法师刚才说的,我好多不明白,也不敢多问。只想晓得一件事,咋个叫县令没有冤枉你?如果不便说,也可以不说,法师多包涵。”
一了法师呵呵笑。“说了不妨。俺戒酒不戒色,但凡有女人撩拨,俺是没有法力护身的。祝县令的小妾,又水嫩又寂寞,她有心于俺,俺也不拒。再说,俺要拒了,岂不便宜了祝县令那个老东西?”
元雨沉吟了一会儿。“法师所说,也有道理。不过,出家人总该比在家人多些戒律吧,不然,又何以出家呢?”
“俺是戒心,不戒身。”
“身受之于心,心动而后身动。还请法师开示,身心如何分得开?”
“今晚只谈酒色,说开示就重了。”一了法师侧头望了望楼外,缓缓道,“身心本就是分开的,人订了许多章程,才把它们缝合在一起。即便如此,能做到身心合一的,也只有一个人。”
“谁?”
“佛。”
“佛?”
“佛在成佛前,妻妾成群,酒肉欢娱,心受之于身。他还是个活人。”
“成佛之后呢,就成了死人?”
“不是死人。”
“是啥?”
“是佛。还能是啥!”
元雨默然,众人也都沉吟了一会儿。半晌,鸡脚寺的小和尚怯怯道:“经上说,人人得而成佛。倘能那样,诚然是好的,可天下的酒肉谁来吃?天下的女子谁来娶?”
一了法师一筷子敲在他脑门儿心,指着满满一碗酒说:“干了。”小和尚面带难色,还是皱着眉头喝得一滴不剩。
“晕不晕?”
“晕……”
“晕就对了。操自个儿的心吧。人人成佛?观音还在菩萨道上呢。”
小和尚头一歪,趴在桌上就睡着了。
众人笑了笑,元雨问:“法师教授弟子拳法吗?”
“不教。”
“只念经?”
“不念佛经,也不读《论语》,只让他们识文断字,会打算盘,日后还俗了,能去集镇上做个账房先生、小掌柜,过过小日子。”
“不传几个弟子可惜了。常听小一说,法师的武艺很不一般啊。”
一了法师瞪了小一一眼。“吹!”
小一赶紧说:“是我爸时常挂在嘴边的,吹也是他在吹。”
一了法师笑道:“他吹俺,也就是吹自己。”
“我爸有时还念叨,说他大师伯修炼了几十年,如今该是顶破天了吧,可惜没能看到他露一手。”
“这位大师伯,俺进庙出家后,他就把鸡脚寺让出来,搬到山顶的一个草庵里,依旧闭关,至今没有下来过。”
“他练的叫啥子功?”
“俺也不知道,没问过。”
“如果练成了,会是个啥景象?”
“昆仑雪崩吧,地崩山摧壮士死!俺也只能这么想。”说罢,一了法师仰天看了看。
元雨嘴里啧啧不已。“该就是天下第一了?”
“第一?不好说。”一了法师面前的肥肠钵已空了,他伸手拈了根腌黄瓜,咔嚓咬了一口。“好味道。俺师父从前也好这一口。他吃了黄瓜,喝点儿老酒,就爱给我们问些怪问题。譬如说,《水浒传》里最漂亮的女人是谁?武功第一的又是谁?”
“那还消说,”元雨冲口就说,“最漂亮的是潘金莲。”
一了法师摇头。
“是潘巧云。”小一说。
一了法师还是摇头。“师父说,是林冲的娘子。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元雨默了一会儿,说:“懂了。”小一也笑道:“懂了。师爷爷更是个怪老头儿。”
一了法师大笑。“他不怪才怪了!”
大逵一直闷头吃喝,这时候打了个肥酒嗝儿,咕哝道:“最漂亮的是王婆。”
众人面面相觑,连一了法师也愣了。
“错了吗?”大逵十分不满,“是王婆十七八岁的时候。”
众人哈哈大笑,一了法师骂道:“这小子装憨啊,有他的。”
笑罢,元雨问:“那武功第一的是谁呢?”
小一说:“这个嘛,我爸也问过我,我说是武松、鲁智深、李逵、卢俊义……他都说,错了。”
“哦。”一了法师有点儿惊讶,“那他说是谁呢?”
“他说,是女人。男人到头来都是拿给女人收拾的,譬如孙二娘,剥男人的皮,剁男人的肉,还剃度了鲁智深和武松。”
一了法师默然,严肃地摸了摸下巴,继而笑道:“你爸比师爷爷还要怪。他跟你说笑话。”
“那,师爷爷说是谁呢?”
“俺师父没点破,只是让徒弟们自己去琢磨。”
“那师叔琢磨出是谁了吗?”
“没有。俺又不当天下第一,懒得动脑子。”
“为啥呢?”
“俺不喜歡‘寡言语’。跟了大师伯好多年,俺听他说过的话,十句不到。头一句:‘来了就好。’第二句:‘面壁十年。’第三句:‘别学你师父。’哈哈,俺不学师父,学哪个?”
小一说:“自我爸问过我之后,我琢磨了好一阵,好像看出名堂了。第六十七回,李逵下山,跟人狭路相逢,吵了起来。那人扬手一拳,就把李逵打倒了。李逵跳起来,他又一脚,把李逵踢翻了。李逵平生这一回,输得心服口服。这个人,该不该算第一?”
元雨忙问:“这个人是谁?”众人都静了下来。
“书上说了六个字:平生最无面目。”
元雨一脸发蒙。
一了法师哈哈大笑,拍拍手。“俺的少爷,好像还缺一道醒酒汤啊。”
元雨突然醒过来,赶紧站起。“稍候稍候,这道醒酒汤,我要亲手做。”他边说边走,一眨眼就冲下楼梯了。
5
一了法师说:“刘元雨这孩子够意思,值得交。”
小一说:“刘少今天出手救师叔,一是仰慕师叔很久了,一是想请师叔点拨他武艺。他也学武好几年,没遇到好师父。”
“你就可以教他嘛。”
“我?咋个要得哦。”小一嘿嘿笑,自干了半碗酒。
“俺早就不教人习武了,寺里连一件兵器都不留。”
“两三招拳脚也可以嘛。”
“半招也不行。十多年前,俺收过一个少年,天资很高,又很肯吃苦。论灵便,他可以在树顶上跳跃;论力道,能够指头削筷子。真是没说的,千里难挑一个。”
“这事我爸也提起过。他说,你师叔从来目中无人,这么夸一个徒弟,要么脑壳发昏了,要么呢,这娃儿定是个大材。有一天,他还专门去了鸡脚寺,想亲眼看一看。可惜,你已经把他踢出师门了。”
一了法师叹了口大气。“他是个大材的料,但戾气太重,怨恨太深,容不得人,俺自然也就不能容他了。他爹是个家道中落的小财主,想不通,病恹恹死了。这少年跟寡母长大,自小借债、还债、躲债,在白眼中讨生活。他娘求我教他几招,免得被人欺。他一上手,却专门欺负人。但凡跟人过招,他都往死里打,打得伤筋断骨算轻的。村里有个猎户,约他切磋,他把人家眼珠子都打爆了。这天下的人,除了他娘,他看谁都像八辈子的仇人。俺叫他滚蛋的那天,给他撂了两句话:一,永断师徒的名分。二,腌臜泼才,敢作孽,老子砍断你颈子。”
“他说了啥?”
“他啥也没说。只是捡起一匹砖,照自家脑门儿一砸,砖断了,气哼哼走了。”
“他母亲没再求师叔?”
“求过七八次,俺到底还是狠了心。”
“他母亲……长得一定好看吧?”
一了法师愣了愣,一巴掌扇在小一的头顶上。“这孩子,跟谁学坏的?”
小一笑道:“我爸没这个本事,师叔又不教,想学坏都不易。”
一了法师伸手又要打,元雨突然叫着“醒酒汤、醒酒汤”,刮风般地上来了。
他端着一罐子鱼汤,身边还多了个高挑的姑娘,手握一把长柄的勺。夜空碧蓝,月亮大得像在一步步压下来,把姑娘的脸颊、鼻子、嘴唇、唇上的痣,都细致勾画了出来,睫毛下两汪月光。
小一心口一跳,差点儿叫出声,黑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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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姐先朝一了法师合十,叫了声“大师”,又叫两个小和尚、两个小道童“法师”,叫大逵“大逵哥”。顿了一下,头一转,似乎才看见了小一,笑道:“锅盔小弟。”
小一脸上烧了烧,想说“你还欠我鱼肉馅儿”,却开不了口。
黑姐先给一了法师盛了一碗汤。
“阿弥陀佛,俺从没喝过这么鲜的汤。不是杂拌儿鱼吧?”
“今晚我伯伯钓到了三条江团,他说稀罕、金贵,让我赶紧送过来,一来多卖几个钱,一来也是讨少爷、贵客们的好。江团砍成小块,混进杂拌儿鱼,还是杂拌儿鱼。”
大逵一口喝干了一碗汤,咕哝道:“不像刘少的手艺。”
元雨说:“大逵果然是装憨,嘴巴这么刁。鱼汤是牛姑娘熬的,我给她打下手。”
一了法师说:“这鱼汤的秘方,可说来听一听?”
黑姐笑道:“哪有秘方。穷人家作料少,泡菜倒是不缺的,把泡椒、泡姜、泡萝卜、泡青菜加狠些,再剥几十颗独独蒜,撒些毛毛盐,熬到汤雪白,就可以起锅了。”说着,眼珠子一转,又问小一:“锅盔小弟,就你没夸我,不合你口味哇?”
小一的脸又烧了烧。他端起碗,喝了小半口,笑道:“好喝,舍不得喝。”
“好喝多喝点儿,敞开喝,改天我再熬。”
三、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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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分过了,寒露也过了,早晚凉起来。何锅盔门外的槐荫,倒比夏日还浓了些。这一天冷场,午炮后,刘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何家父子在槐下吃晌午饭,一盘泡椒炒翻花茄子,一盆豆腐白菜蘸胡豆瓣酱,两碗掺了苞谷籽的甑子蒸米饭。
何道根说:“昨天有人来提亲,说的是张记杂货铺的小女儿。我说不得行。”
小一笑道:“咋不得行呢。我见过一回的,除了脸大,眼睛小,牙齿有点儿龅,还可以嘛。”
“我说了,要识得字。”
“选儿媳妇,不是选女婿。”
“反正要念过几天书。你妈妈就识得些字,也喜欢有学问的人。”
“爸,你也算有学问的人啊?你要有,十个武举人也拿到了,可能还是解元呢。”
何道根一拍桌子,脸都黑了。
小一赶紧给他夹了一大筷茄子,哄道:“茄子要下季了,多吃些。儿媳妇会有的,保证漂亮、能干,够孝顺。”
何道根气色渐渐回复,也不言语,只是吃。吃罢一抬头,却又愣住了。
小一把头转过去,黑姐正站在他身后。
依旧是一身黑衣,肩挑两只空扁筐,草鞋里一双大脚。但,颈上多了一条黑丝巾,衬得黑脸蛋儿透出霜后的柿子红。
何道根冷冷地问:“牛姑娘,有啥子事?”
“吃锅盔。”她指着店招说,“我没有走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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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道根气闷闷,进里屋去楼上打盹儿了。
小一收拾了桌子,新端出一盘锅盔,混糖、椒盐都有,各切成了四牙瓣。还有一壶新沏的老鹰茶。
黑姐搓手道:“这么多啊,不晓得我吃不吃得起。”
“我请客,谢你的鱼汤。”
“我……已经吃过了。”
“吃过了?”
“是刘府少爷请我吃的,那么客气挽留,我也就吃了。听说过没有,白吃的东西,最好吃。”
“黑姐吃了一顿最好的晌午饭?”
“也不算……我惦记着你家的锅盔,还是留了肚子的。”
小一自饮了一碗茶。“你吃不下了,也可以不吃。”
“凭啥子不吃。”黑姐抓了牙混糖锅盔,咬一口,吧吧嚼,糖汁滴滴滴,上唇的痣起伏着。
“刘府那么大,好巧,你就遇上了劉少。”
“他给厨房打了招呼的,牛姑娘来送鱼,要马上跟他说。”
“……”
“这个少爷,倒是个周到、谦和的人,留我吃饭,还问我识字不。我说不。他就拿出一本书,叫作《千家诗》,一字字念给我听,说若是我喜欢,今后他教我读书。”
“念了一首啥子诗?”
“记不得了,我一识字就头痛。”黑姐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敲了敲头。
笑得小一心口一痛一痛的。他又自饮了一碗茶,把碗啪地蹾在桌上。“别识字,女人一识字就变蠢。”
黑姐瞪着他,瞪了好久,又伸手到盘子里抓了锅盔,不停地吃。
“够了。”小一拍桌子。
黑姐乜眼看着他,嘴边一圈还沾着锅盔屑。“你高兴了吗?”
小一呼了一口气,喃喃道:“不高兴。”
黑姐指了下茶壶。“我要喝。”
小一倒满一碗,推给她。
她换了个话题。“我还见到了少爷的妹妹。春红跟她吹过,说我能在水下伏一天一夜,她就走过来看稀奇。离了还有八丈远,她瞟一眼,就又回去了。你见过她没有?春红说,她读书比她哥还多。”
“一听就是蠢女人,不值得一见。”
“我也瞟了她一眼,倒也不是很蠢。矮矮小小,身子弱,像片纸人儿,吹阵风就要飞。小脸儿和颈子是雪白的,也像个雪人儿,哈口气就要化。”
他抽了口冷气。“他还教了你读《红楼梦》?”
她抽了他一巴掌。“小锅盔!你在做啥子梦?”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眼珠转了转。“这丝巾,是他给你系的吧?”
“我又不是没有手。”
“你说给我送鱼来,鱼筐明明是空的。刘少的心也太贪了嘛。”
她把头别一边,去望古槐上密密的褶皱,上边停了只蝉子留下的空壳。
小一犹豫着,还是说了:“刘少是定了亲的人,你还不晓得吗?”
“我晓得啊,春红早跟我说过的。”她回答得很爽快,“我也问过少爷,他说是的。”
“……”
“小锅盔,你咋个了?”
“大老爷有六个妾,少爷自然也是可以纳妾的。”他看着她,嘴角挂了丝笑意。
她拿起一根筷子,淡淡地说:“宁死不做少爷的妾。”一用力,筷子折为了两段。
小一从她手里把断筷拿过来,轻声念了一句,也一用力,断筷折为了四段。
“你叽叽咕咕在念啥子?说给我听。”
“我……在想,古人折箭为誓,还不如折筷子。”
“为啥子呢?”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哈哈哈……”黑姐大笑,白牙齿闪闪发光,黑嘴唇亮晶晶的。
小一正色道:“笑完了没有!我的鱼在哪儿?”
“我专门挑好了养在鱼篓里,还放在船舱。吃了锅盔,你就跟我去拿嘛。”
他听了,抠抠脑壳,抹抹脸,到底没有忍住,嘿嘿嘿笑了。
9
两人向镇尾而去,小一肩着扁担、扁筐。镇子很安静,有阳光,但不烫人。偶有蝉子打盹儿醒来,吱吱叫。铺子里也有人伸长脖子望出来,茫茫然,目送他俩的背影。
马打铁的锤声也消停了。石拱桥的上空,有一只孤鹞在盘旋。
黑姐说:“又有鸡儿要遭殃了。”小一说:“不会的。”
他也不卸身上的家什,弯腰捡了一块干泥巴。鹞越飞越低,突然盯准了哪一点,俯冲了下来。
小一后退两步,快速地腾了腾,干泥巴飞上去!正打在鹞的左翅上。砰地响了下,鹞栽下来,落进枯黄的苞谷林。黑姐说了声“活该”,发力就跑去捡。林子里一片扑棱棱,她还没跑到,鹞斜着身子挣起来,歪歪扭扭地飞远了。
“咋个搞的嘛!”黑姐大喊。
“我只使了五成力。”小一轻声答。
“妇人之仁,我就晓得你成不了大事。”她走回来,拿指头戳着他脑门儿骂。
小一笑起来。“你这个妇人,比男人还要毒些哇?”
她更来了气。“我要也是个软蛋,岂不都拿给人家欺负了。”
“除了你,谁欺我?”这话,他却没有说出口。他看着她,觉得她的嗔怒,两眼冒火,都是好看的。
四、三姨太之死
10
雨水落了一夜,天亮时飘成了丝。枯叶堆在窗台上,已是厚厚的一沓。
女仆摆好早饭,不见三姨太来吃。进她屋子请,被子叠得齐整整的,却没人。小院寻遍了,又轻声叫,还是不见出来,只得跑去大太太房里说了。随后,大老爷、少爷,阖府上下也都晓得了。大老爷说,还是在府里多找找。刘府就四个门,夜里关得比牢门还要牢,她能去哪儿呢?
三姨太确也去不了哪儿,即便刘府夜不闭户。她爹妈早死了,亲戚也都是穷亲戚,年景不好,还指望她周济。她是乡下人,家里开了一爿榨油小作坊。大老爷当初娶她,是指望她生儿子。媒婆夸她骨架子大、屁股圆,一看就是能生的料。但自进了刘府,到五姨太生了元雨,六姨太生了元菁,三姨太肚子都一直是瘪的。大老爷从未责骂她,却不再理会她。大太太、姨太太们也从不来串门。
她长了张青皮脸,三角眼,上了年龄后,眉毛、眼皮都耷了,默然看着床、被子、窗户、院墙犄角的一片屋漏痕,可以看一上午,又看一下午。
去年开春,她在小院靠井台的空地上,点了两棵向日葵。向日葵為了抢阳光,使劲上蹿,秆儿又直又高,冒出了院墙。但凡有人从门外过,一抬头就能看见两个金灿灿的大圆盘。
她把圆盘剪下来那天,元菁走了进来。屁股后自然跟着春红,春红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一副气哼哼的样子。
元菁却十分安详。她坐在屋檐下,喝三姨太的菊花茶,一边拈出瓜子送进嘴,小心咬。壳破了,射出一粒浆,是清甜的。隔了半丈远,三姨太抱着水烟袋,吹着纸捻子,笑眯眯看她。元菁起身要走,三姨太让她把向日葵也带走。元菁说:“不了,过两天再来嗑。”
过了两天,元菁要再来,春红把她拦住了。
“一个守活寡,一个望门寡,成天碰在一起做啥子?不怕阴得慌。”
元菁恼羞成怒,扬手就要扇她大耳光。她却叉了手看着小姐,凛然不惧。元菁无言,把手收回来,人也退了回去。
刘府上下遍寻三姨太,元菁踩着水洼,又来了。去年的向日葵,还留着两根残柱。她走了一圈,趴在井台上朝下看。她看见三姨太泡在井水中,白了多半的头发,在水中一沉一浮。
大太太后来说:“这个老三啊,夜里落大雨,还要自己去打井水,脚一滑,咋个不掉下去嘛!可惜了。”大老爷,刘府上下,都一片惋惜。
只有春红咕哝:“啥子脚一滑?说起笑人。”
这回元菁没有饶过她,先用鸡毛掸帚子抽了她的屁股、小腿,又罚她跪了一炷香。
11
三姨太的死,不是了不起的大事情。不过,她娘家还是来了很多穷亲戚。女人哭着,男人一脸苦相,小娃娃乱窜。
这几天,元菁是烦透了。她吩咐把小院门关紧。
她沏茶绣花,偶一抬头,看见帐钩斜挂的断箭,心口暖一下,酸一下,暗忖这世间的人,见到的为啥都是不想见的呢?
元雨就无法闭门闲居了。虽然丧事不必他操心,但身为少爷,总有些礼仪非得他到场。好在很多杂务、应酬他也可以不理会。
即便这样,他还是跑了几趟厨房。牛家姑娘送来鱼之后,他就把她留下来,在厨房里帮忙。
牛姑娘一向穿黑,他找了一条白丝巾,让她围在脖子上。又找了一双黑布鞋给她,新而合脚,鞋底又厚,她本来就高,穿上后在元雨眼里,更显婷袅出尘,实在不像个厨娘。但她站在案板前,剐鱼、宰鱼,又在灶台前配料、熬汤,动作利索,又快又准。火焰映到她脸上,水汽又一遍遍蒸过,小汗粒布满鼻翼、上嘴唇,美人痣夺目得如一颗黑金。元雨站在厨房门口,伸脖子看她,总也看不够。
好歹等一大锅鱼汤熬好,元雨招手把她叫走了。
两人在墙和墙之间徐行。府里的小道笔直,硬拐,又笔直,似乎没一个尽头。路遇的仆人、家丁都暗自惊讶,姑娘比少爷还高出半个头;少爷不像是少爷,脸上写着谦卑。
“真不该让你做这个……”他满心的歉意。
“怕我做不好?”她大眼珠转了一圈。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就好,那我明天再来帮忙吧。”
元雨不肯放她,请去他小院里喝杯茶。她说好嘛,随了他走。
12
元雨的小院,说小不小,比三个姐妹的小院加起来还大些。有几棵柚子树,一架紫藤,池塘,假山,屋檐下还有两只绿毛红嘴的金刚鹦鹉。
牛姑娘上几回来,元雨都是引入书房的。今天不同,就在院子里喝茶。
茶里加了炒焦、碾成末的胡豆,是刘家几代人爱喝的,用以助消化,俗称打饮食,味略苦。后来日子富了,又在茶里加蜂蜜,甜滋滋的,茶和焦胡豆的苦味,就不大喝得出来了。
元雨问她:“我教你的那首《千家诗》,能背了吧?”
牛姑娘摇头:“是哪首?”
“就是第一首,‘将谓偷闲学少年’。”
“写得实在不通啊,少年哪有闲的?我一闲,妈就追在后边骂,伯伯拿鱼竿打。这写诗的没穷过。”
元雨嘿嘿笑,附和道:“对,该让他饿三天。”
牛姑娘也撇嘴一笑:“饿三天算啥子,第四天又大鱼大肉了。”
“谁给他做啊?”
“还不是我这种厨娘。”
元雨又斟了一杯茶,小心推到牛姑娘跟前。“你生来就不该站在厨房里。”
牛姑娘把茶一口喝了。“我生来就该打鱼。”
“你生来就不该活在水上。”
“我是做梦都活在岸上。”
“那就来嘛,”元雨拿手指着小院,画了一个圈,“这么多房子,还住不下你?”
牛姑娘摇摇头。“府上的作料太多了,会把我脑壳弄昏的。”
“谁还让你进厨房?喜欢啥子吃啥子,花样多得很,有人做。”
“我只喜欢吃锅盔。”
“锅盔?”
“就是何锅盔。少爷不是也喜欢吃的吗?”
“嗯,偶尔喜欢吃。”
“我天天喜欢吃。”
元雨的脸色阴下来,胸脯起伏着,似乎有点儿透不过气。“牛姑娘跟他已经很熟了?”
牛姑娘点头。“老熟人了。”
“你喜欢他……的锅盔铺?”
“不喜欢的事,我不做。”
“我要是请你留下来吃晚饭,你肯赏光吗?”
“赏光?我咋受得起。他打好了鱼肉锅盔,等我去吃呢。”说着,牛姑娘站了起来。
元雨把她送到了院门,又执意要送到府门。走了几步,遇见一个穷亲戚在小道上徘徊。
他约在二十七八岁,相当结实,但脸上已晒出好多的褐斑,且牙巴紧咬,腮帮子冒出两颗肉疙瘩。他先瞟了眼牛姑娘,继而跟元雨对视着,表情很是冷淡。
元雨突然来了气,恨恨地盯着他。
他被盯得终于拱了拱手,低声念出两个字:“少爷。”
五、穷亲戚张山
13
这个穷亲戚,悄悄去何锅盔找了何小一。
他找了四次。头一次是晌午刚过,这天逢场,门口顾客还多,小一忙着打锅盔、烤锅盔,边上就站着高个子黑姑娘,帮着收钱、递送。
何老掌柜坐在一边闲着,气鼓鼓地抽叶子烟。他只好罢了。
第二天再去,也是晌午过了一刻,不逢场,没客人,可小一跟黑姑娘坐在槐树下喝老鹰茶,叽叽咕咕,说起没个完。也只好罢了。
三姨太丧事办完的那个下午,他又去了。倒是不逢场,黑姑娘也不在,但槐树下依旧坐的是两个人,小一和他爸。
老掌柜绷着一张脸,小一则嘻嘻哈哈,一直在逗他高兴。穷亲戚站在小街对门,看了很久,默然回去了。
他第四次来时,已是十天后的傍晚。秋意深了,飕飕风凉,小一独自一人趴在槐树下睡着了。细碎的黄叶落在他头上、桌上,他似乎睡了很久,睡得很沉,一点儿没知觉。手里还压住一本书。
穷亲戚把书抽出来,是《千家诗》。小一醒了,揉揉眼,迷迷糊糊的。
“你买锅盔?”
“不是。来跟你交个朋友。”
小一伸手来拿《千家诗》,他手一扬,避开了。
“这就是交朋友吗?”小一问。
“抱歉抱歉。”他把书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小一给他倒了一碗老鹰茶。“朋友贵姓?”
他叹了口气。“我还不想说。倘若说了,也不是实话。一辈子是个输家,又是家里老大,你可以叫我苏大。”
“苏大?看你一脸冤屈,不如就叫苏三。”
“既然我有冤屈,還拿我说笑?”
“抱歉抱歉……我们算是扯平了。”
“好吧。”他说,“你可以叫我张山。《水浒传》里,鲁智深、宋江亡命之际,不都自称张山嘛。天下的张山,数也数不清。”
小一拱手抱拳,叫了声:“张山大哥。”
张山摆摆手。“还记得《水浒传》第十四回吗,赤发鬼刘唐为啥要去见晁盖?”
小一眼珠子转了一圈,笑道:“大哥是要送一套富贵给我吗?我没晁盖的本事,受不起。”
“兄弟,你恰恰受得起。”张山一脸的恳挚,“我见识过兄弟的本领。那天在见山楼下的空坝上,你一人打翻两个摆擂的狠货,我也在人群中观看,为你跺了脚,喝了彩。”
“大哥见笑了。是我和刘少联手的,再说,也很有点儿侥幸。”
“兄弟不必过谦了。我也有过争天下第一的妄念,看了兄弟的拳脚,心顿时冷了……一半。”说罢,两人对视了片刻,哈哈大笑。
“刚刚说到联手,更见得兄弟的仁厚。我来这儿,也正是为寻一个联手。”
“哦,还真有生辰纲要取?”
张山重重点头。“也可以说,比生辰纲还贵不止一百倍。”
小一盯紧张山的眼。“这么说,是笔不义之财了?”
“对。”张山坦然道,“就如刘唐跟晁盖所说,是一套不義之财,取而何碍?上天知之,也不为罪。”
小一摇头。“自小我爸就跟我说,不义之财,分毫不取。”
张山并不惊讶,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兄弟的拳脚,是我佩服的。兄弟的学问,也早听人说过,能读会写,不比一个村塾的教授差。不过,论见识,还是迂了些。”
“……”小一不语,等他的下话。
“看得出,兄弟是一个孝子。不过,打几个锅盔,何以能让令尊享清福?还有个绝等好看的妹子要嫁你,是弃了绫罗绸缎、山珍海味跟你的,你就让她四季穿草鞋,天天喝这碗老鹰茶?”说着,他似乎来了气,端起一碗茶就泼在了脚下。“‘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这是《易经》上的话,兄弟该是读过的。”
小一的嘴角翘起来,却不像是笑。“没读过,我也晓得的,锅盔要一个个打,镖要一趟趟押。水里的鱼,也是要一条条抓。我所求的一点儿变,只在伸手能做的事情中。”
张山摇头。“我所求的富贵,也是伸手可及的啊。且让我给兄弟细说吧……”
“不了。”小一打断了他,“大哥说的话,就当没说过。我请大哥吃锅盔。”小一起身去灶台上取了张白面锅盔。“吃了锅盔,我们就此别过吧。”
张山把锅盔摊在手掌上,虽已冷,却还又厚实又绵软。“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把手合起来,狠狠揉,锅盔在他掌心压缩成一颗坚硬的丸子。
他把丸子扔进嘴,留下一句话:“来日方长,我们还会见面的。”
14
张山走后,小一对着他坐过的板凳发呆了好一会儿,随后收捡起《千家诗》,大步进了里屋。
何老头儿坐在窗边,在细心地卷叶子烟。
用一只独手,他也能把烟叶擀平,折叠,卷成拇指粗、半尺长一根根的卷烟,齐整整放入一个小木盒。烟叶金黄,亮崭崭的,像盛了一盒漂亮的铜管。
小一进屋就乱了,翻箱倒柜,旮旮旯旯儿都找了,像在找一件急用的东西,但没找到。
何道根问他:“找啥子?”
“我们家那把刀。”
“我藏起来了。”
“为啥要藏呢?”
“那把刀戾气重,我怕它给你找麻烦。”
小一一跺脚。“爸,麻烦找上了门,还是只有用刀解决。”
何道根拿火镰点燃一根烟,闭眼吸了一长口,徐徐吐出烟雾来。深秋的屋子里,立刻有了一股青灰色、呛人的暖意。
他说:“用刀解决不了的麻烦,老子见多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刘升盈 饶霁琳
【作者简介】何大草,祖籍四川阆中,1962年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代表作有长篇小说《春山》《拳》《刀子和刀子》等。现执教于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