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关口
2022-05-06马斐
一
陈德清的二后人小勇还不到二十岁,媒人就三天两头地登门了。
小勇高考落榜没多久,颇烦呢,一提婚事就瞪眼睛。这次娘舅亲自上门了,提的又是沈家河沈三强的女子。当着娘舅的面,小勇没敢犟。不久,男女见了面。娘舅来递话,说明年秋后下定,定礼是“三转一响”(三转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一响是收音机)、四季衣裳外加八百元彩礼。
德清略一合计,这差不多是一家四五年的收成,不由得发了愁。要说沈三强的女子,那是个顶个的漂亮,又能干贤惠,十里八乡的小伙子谁不惦记,这点儿定礼算啥嘛。可前两年他刚收拾了一院地方,手里早就没啥存货了。他暗自思忖着:看来不下血本种经济作物,真没处挪腾定礼。
村东的狼山脚下,有一个沙土岗,稀疏地长着一层耐旱的青草根。夏天,沙土岗仿佛一床新棉花做的被子,又软又香;冬天一到,风成群结队而来,黄沙飞扬,遮天蔽日。别看沙地不长庄稼,种西瓜却是很合适。以前有生产队的时候,这里种的西瓜皮薄,瓤沙,脆甜,一咬一口水,一口一包蜜,吃过的人都竖大拇指。
他决定种几亩西瓜试试。
参加过黄河大会战的陈德清当了三十年队长。土地承包以后他还是队长,可不再组织生产劳动了。他从十多岁参加劳动,到了二十啷当岁,春播、秋收、碾场——样样农活儿拿得起放得下,二十出头就被推选为队长,带领全村五六百号男女劳动。德清遗传了父亲的勤谨。他的父亲八十三岁时还饲养着两头健壮的黄牛,在一个极冷的冬天,他半夜起来给牛添草料,倒在牛棚的地上就没醒过来。每天早起,陈德清喝完妇人桂珍熬的一碗酽酽的砖茶,天色还没亮。他开了院门,扫完院子,吆喝着牵出牲口,添上草料,然后站在门外大声咳嗽。这些年,德清带领一家人起早贪黑,挣下了一份像样的家业:一院清一色的蓝瓦房,两头黄牛,一头灰驴,五六只绵羊,十來只鸡,请南方的匠人打了几件家具,掘了两眼水窖,置备了两辆架子车和齐全的农活儿家当。营子公社街镇上那些好事的人坐在阳洼洼里闲谝,扳着手指头数说光阴好的人家,三关口的陈德清家必是排在第一只手上的。虽说光阴好了,德清却不歇心,走路反比以前更快了,走路时手脚呼呼带风,像前面有一堆金子等着他去捡。
春起,德清凑钱买了种子、化肥、地膜,在沙土岗上种了十多亩西瓜。整个春季,他带着一家人像钉子钉在岗上,培苗、掐秧、施肥、浇水——忙起来吃饭都在地里,全家的宝都押在西瓜上了。如今,青绿色的瓜蔓铺满地膜,密密层层的瓜叶上顶着一层薄纱似的露水,圆滚滚的西瓜蒙着一层白色的霜,安静地躺卧在叶子中间,像即将出嫁等待开脸的姑娘。
瓜田已经没啥活儿了。在等待开园的这些天,德清心里反倒越来越不踏实了。这几年,庄户们看他种啥就跟着种啥。今年,又有十多户跟着种了西瓜。这上百亩西瓜的产量估摸要在几十万斤,可一个小小的公社,咋消耗几十万斤西瓜呢。他忍不住念叨:天爷爷啊,这瓜卖不了可咋弄啊?
入伏的头天晚上,德清摘了一颗足够全家人尝鲜的西瓜,准备给瓜田开园。他回到家,夜色笼罩了土夯小院,牲口已经牵进了西北角的板棚下,牛和驴正在咀嚼着青草,不时捯动着蹄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北屋炕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朱红色炕桌,上面放着一把磨得发亮的切菜刀。小顺脑袋枕在奶奶的大腿上,手里正在把玩着几根狗尾巴草;大儿媳惠英笑嘻嘻地站在一边说着什么。
德清进了屋。东西厢房的几个孩子听到声音都跟了进来。桂珍瞟了一眼男人手里的瓜,轻轻推了一把孙子,说:“快,给你爷爷腾地方!”
德清没说话,把怀里的西瓜轻轻按在炕桌上,用骨节粗大的手擦抹了一把,瓜皮上蒙着的白霜便消失了,变得像个俊俏的新媳妇似的。他的心快速地跳了几下,掂着菜刀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刀尖刚碰到瓜皮,就听“咔嚓”一声,西瓜的腰间裂开一条缝,红红的瓤肉急不可耐地露出来。
“啊——”大家嘴里齐发出一声轻呼,皮薄瓤沙,今年的西瓜成了。陈德清动作轻快地手起刀落,圆滚滚的西瓜变成了一堆白边的红月牙儿立在了炕桌上。
德清的脸上有了笑意,示意孩子们说:“吃,都吃!”孩子们还是等父母先动了手,才捧起瓜瓣儿低头吃起来。他们弓着背,像一群啃食的绵羊,“哧溜哧溜”的声音响成一片。鲜红的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流到脖颈里,流到手背上,顺着胳膊肘往下淌,地上很快洇出湿漉漉的一片淡红。很快,桌上的瓜瓣儿变成了一堆瓜皮堆在了墙角。
二
正是五黄六月天。太阳像一团火炙烤着大地,干燥的风从西北刮来,打在脸上直发烫。三关口的瓜田里,圆滚滚的西瓜趴在瓜秧下,撑得像要裂开了似的。在北川,平整的麦田黄澄澄的,像铺了一层厚厚的毛毯,成熟的麦穗上芒刺根根直立,饱满的麦粒撑破了麦壳,在太阳下发出爆裂的轻响。高原的天多变。虽说头顶烈日耀眼、天色瓦蓝,不定啥时候就会飘来大堆的黑云,降下突如其来的暴雨,把干透了的麦秸砸进地里,让一年的辛苦泡了汤。庄户人暂时把西瓜放在一边,折成三折蹲伏在麦田里手脚飞快地收割,镰刀在阳光下翻飞、闪晃,身后铺开一片金色的麦堆和亮晶晶的麦茬。老人和娃娃也加入收麦的队伍,忙着捆扎麦秸,收拾散落的麦穗。
晚上吃完饭,德清就带着两个儿子在堆满杂物的西偏房里收拾装瓜用的袋子和绑绳,修补架子车的车胎,预备着麦收之后把瓜送到街上卖。灯光下,隔年的灰尘四下飞起来,呛得父子三人直咳嗽。那些装在大柳条筐里的蛇皮袋子,经过一年的挤压,像一条条灰蛇躺在地上舒展筋骨,发出簌簌的轻响。他们把袋子整齐地铺成一摞捆扎起来,一卷一卷地立在墙角。
这天,通往集镇的大路上,“突突突”驶来一辆冒着黑烟的三轮拖拉机,直冲着瓜田开去。没等车停稳了,两个瓜贩子就跳下车来。他们的脸和庄户人一样,被高原的硬风吹成绛紫色。他们其实是街镇上的庄户人,在麦收之后赶紧腾出手来抓点儿钱。可别小看了这些贩子,在三天一次的集市上,在公社大院和五间绿漆玻璃门窗的国营商店前,在能容得下两辆架子车通过的沙土街上,他们用一辆胶轮车、一块木板、几只柳条筐、两个麻袋支起一个摊位,售卖从别处购进的应季货物。日子很长,也很慢。他们除了庄稼,也没啥好惦记的,圪蹴在一边闲谝,顺手抓挠几个小钱。
第一个贩子五十多岁的年纪,光亮的脑门儿上扣一顶发面饼似的深蓝色鸭舌帽,脸上挂着一团和气的笑,这是街上卖水果瓜子的刘宝;另一个身量稍微高一些,长方脸,是开小铺的沈万银的后人。拖拉机的声音早已惊动了三关口收麦的庄户,当家的扔下手里的镰刀匆匆赶过来,争着和贩子打招呼;又从瓜棚里搬出小马扎,像接待亲戚似的礼让着。贩子们被请进了瓜田,瓜农紧紧跟在身后。有眼力见儿的就暗暗挑一颗瓜,预备杀了招待贩子。走进瓜田,庄户们就抢着介绍:“看看,个头儿多么匀溜,打眼一看,一般大——这瓜好卖!”第一个庄户不会自夸,脸有点儿热。后面一个就有点儿言过其实了:“我这五亩瓜,足足上了三十车基肥。嘿,别说,有肥就是好——瓜甜得很!”听听,三十车基肥,这瓜还不给烧死了?旁边的瓜农撇着嘴,不以为然地说:“基肥比得上油渣?那可比不了,我五月刚上的油渣,正赶上坐瓜,眼看这瓜呼呼地长。前天喜鹊啄了一颗头瓜,我尝了一口,哎哟,又沙又甜,那叫个美!”
贩子闷声不说话,只顾在瓜田里横冲直撞,眼睛滴溜溜地乱转,手东摸一下,西敲一下,有时抱起瓜放在耳边拍一拍,听听声响,全然不顾因一双大脚踩了瓜蔓,瓜农心疼而皱起的脸。贩子的脚步终于慢下来,随意接过瓜农递来的瓜,歪鼻子斜眼地啃着,露出挑剔的神色。后来,沈万银后人跟他远房姨夫走了。刘宝装作要歇缓一下,腆着装满西瓜的肚子顺势坐在了德清家的马扎上。他早就认准了这些瓤子鲜红、口感沙甜的瓜。及至他说先买一千斤试试市场,连陈德清在内,大家都感到了失望。谁都认为,开门红的头茬瓜,只卖出区区一千斤,这不是戏弄人嘛!跟了一路的庄户人心里凉了半截,心有不甘地挠着被汗水和尘土锈得毛烘烘的脑袋,嘴里嘟囔着赶回麦田去了,扔下德清陪着贩子杠(商量)价。
德清跟着贩子转悠了一圈儿,把全村的西瓜了解了八九成,心里也有了底。
“五分吧!”瓜贩子抽着德清卷好的旱烟,随着吐出的烟气,给了一个价钱。
一向沉稳的陈德清猛地一愣,细瘦的身体像一张拉满了的弓,僵住了:“老哥,不是耍笑吧?去年还八分呢。今年投入这么大,不能越来越低吧?”
“这还低啊,市场上才卖八九分,还不算天天在日头底下晒着。”贩子知道,眼前有上百亩瓜呢,不买东家买西家,算准了他不敢争究,贩子的口气挺硬。
“你也看了,這可是最好的头茬瓜,到集市上也是一等一的,比外路瓜强多了。再加几分吧。”德清也不让步。
“挣不了啥钱的,熬的都是辛苦钱。”瓜贩子站起来了,微微皱着眉头,做出要走的架势。这是他们惯用的招数。可他流连不去,一遍遍叩弹西瓜的举动已经暴露了自己的心思。
瘦高的对手默默抽着烟,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摆出请便的架势。他知道,头茬瓜要卖不出好价钱,今年的瓜价就得倒了,后面十几户的瓜就乱扔了,他得先稳住了。
看到瓜农不为所动的样子,贩子讪讪地坐下了。他显出为难的样子,把头顶的帽子向上推了推,把那张发面饼推成了个大花卷,念起了苦经:“我这车马劳顿的,再把瓜拉到街上,人力加上物力——唉,算了,加二分吧!”他“啧啧”地嘬着牙花子,表示吃了很大的亏。
“给不了啊,老哥!不算人工,地膜加上种子,投入太多了,加四分吧。”德清说。能加二分,那就能加三分。可八分太少了,一季瓜全凭头茬挣钱呢,卖不到九分钱,二茬瓜就别想挣钱了。德清想。
贩子跳了起来,气呼呼地伸着脖颈嚷:“啥、啥?不行、不行,最多加三分!”
“老哥,你加四分,我给你挑好的摘,秤称好一点儿全出来了,再给你带几个,保你吃不了亏的。”德清不容分说,麻利地扔了烟蒂,把手在晒得失了颜色的衬衣下摆上擦了擦,走进瓜田准备摘瓜。
贩子也不好意思再争讲了,眉毛拧成了一个黑疙瘩,脸膛儿似乎也黑了。心里却在窃喜:这是三关口最好的瓜,上市至少赚一倍的钱。有这么好的瓜打头阵,今年买卖妥了。
桂珍带着儿女从北川的田里赶回来,帮着运瓜。贩子拿出一杆大秤,德清的两个儿子抬起秤杆。称够了一千斤,德清不等贩子开口,就把剩下的几个瓜装上贩子的车。
德清把九十块钱毛票交给媳妇保管。惠英按婆婆的吩咐,去集市上割了五块钱的牛肉,给全家包牛肉芹菜馅儿饺子。晚上收了工,伙房里挤满了人,七手八脚地帮忙洗菜、剥葱、剁馅儿,连小顺子也挤在人堆里,嚷嚷着要擀面皮。伙房里热气腾腾的,弥漫着芹菜和牛肉香喷喷的气味。
三
北川的麦田里矗起了小丘似的麦垛,马路上也多了来往运麦的架子车。庄户人加紧收麦,免得麦子下雨泡了水生芽。
德清家还有四五亩麦子没收。中午为了赶工,全家在麦地里吃了带来的蒸馍咸菜,喝了铁壶里晒得温暾暾的茶水。到下午,西北天空突然升起一堆闪亮的白云,起初只有绵羊大小,不到半个时辰,黑云已经滚过头顶,遮住了太阳。庄户人心惊胆战地奋力挥舞镰刀,谁也不敢停歇,仿佛一停雨就会落下来似的。一阵令人窒息的安静后,听到空中传来几声像鼓槌敲鼓的声音,隔了几分钟,头顶传来一声剧烈的炸响,震得人头皮直发麻。眼尖的看见远处山头腾起灰蒙蒙的烟雾,那是暴雨落在干燥的山头激起的尘土。有人大喊:“快啊!过雨(阵雨)来了!”话音刚落,狂风呼啸而至,它吹落人们的草帽,撕扯着他们的手臂,把麦子吹得倒伏在地上。紧跟着,豆大的雨点劈头盖脸砸下来。
庄户人扔掉镰刀,捆扎铺在地上的麦堆。老人和娃娃顶着雨吃力地将捆好的麦子码放成垛,衣服紧贴在身上,裤子和鞋上沾满泥浆。新割的麦茬扎在脚上、腿上,他们已经顾不上疼了。
谁也没想到,过雨转成了连阴雨,足足下了三天,直下得熟透了的麦子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被裹在泥浆里。到了第四天,有人冒雨上地里查看,带回一个惊人的消息:倒伏的麦子发芽了。当家的纷纷走出院子向北川张望,那里还有三成麦子没收回来。隔着老远,他们用难听的话咒骂这场不得人心的雨,为遭殃的麦子忧心。村庄被愁闷笼罩了。看到男人们阴云密布的脸,女人和娃娃都不敢大声说话,生怕惹恼了那个眉头皱得黑山似的当家人。女人闲不住,赶紧拿起针线活儿做起来。她们还挖空心思想出一些主意:从面缸深处舀一马勺荞麦面,从罐子里挖出一点儿收藏的臊子,做一顿荞麦面麻食;冒雨去地里割一把韭菜烙几个韭菜饸子;或者蒸一锅黄米干饭,摘一个新南瓜做一锅南瓜汤——以此抚慰那个着急的当家人,也给劳累了几天的孩子们解解馋。
歇了晌,德清在头上套了个麻袋去了瓜田。田里的瓜叶不堪雨水的重负,瘫倒在地。地膜上裸露出蜿蜒的瓜蔓和泛着白色的光溜溜的西瓜——头茬瓜已经全熟了。他正在地埂上走,突然听到“嘎嘣”一声,一只瓜裂成两半。他吃了一惊,赶紧查看周围的西瓜。沙土地松软泥泞,鞋不时陷进去,很快灌满冰凉的泥水。一个、两个、三个……他紧张地喘不过气来,脑海中闪过十多年前他当队长的时候,也是西瓜开园不久,下了一场连阴雨,麦子倒伏在水里长出寸把长的绿芽,窑畔上起了一层五颜六色的狗尿苔,破旧的房子和土坯院墙坍塌了,沙土岗几百亩成熟的西瓜吸足了水分,一个个裂了口,只好摘了分给各户,每家都足足吃了半个月,大人娃娃打出的嗝儿都是西瓜味儿的,连村里的牛马都在吃西瓜。那是全村指望卖钱抵公粮的西瓜啊!父亲和几个瓜把式心疼得直淌眼泪,老父亲一气之下躺在炕上起不来了……眼下,这可是今年全家的希望啊。他嘴唇颤抖,胡乱祷告起来:老天爷啊,别再下了!再下……遭灾啊,这是要遭灾啊!脚下一打滑,他栽倒在地,浑身沾满了泥水。
桂珍正在纳鞋底,猛抬头看到男人浑身泥浆走进来,惨白的脸色像死人一样。共同生活的默契使她意识到出事了,手一哆嗦,针扎进了手指肚里。她顾不得疼,连滚带爬地下炕接过男人抱着的瓜,只看了一眼就全明白了。几个孩子也进来了,看到母亲手中的瓜,脸都变了色。惠英慌忙接过西瓜,把小顺子拽到厨房去了。
晚饭后,院子里有人喊:“表兄——表兄在家吗?”一阵脚步声,吴发祥脸色张皇地进了门,额上正流着一绺绺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他把双手在大腿上重重一拍:“表兄,不得了了,你快去看看吧,山洪,山洪从狼山沟口下来了,把瓜园淹了……”德清不等他说完,翻身跑了出去。吴发祥也跟出来一起向瓜田跑去。
狼山沟口围着十多个吵吵嚷嚷的男女,他们有的顶着麻袋,有的只是戴着一顶草帽,正手足无措地看着山洪从沟口漫进瓜田里,已经分不清哪是瓜田、哪是沟了。大勇弟兄俩正着急忙慌地提着铁锹奔走在沟畔上,试图去拦截流进自家瓜田的洪水。沟畔已被雨泡得松软,经山洪一冲,随时就会塌陷。围着的人看出了危险,都七嘴八舌地劝他们离开沟边。可大勇仿佛没听见,扔掉头戴的草帽,赤脚跳进了水里。突然,大勇做了一个怪异的动作,两手一扬抛掉了铁锹,整个人就向后掉进汹涌的水里。人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不由发出一阵尖叫。几个男人慌忙抢上前去想要把他拉上来,可是已经晚了,大勇黑色的脑袋只在褐色的山洪中一晃就消失了。惠英叫喊着冲到沟边,想要抓住男人的身体,却被旁边的人拉住了。
“嗷——大勇!嗷——”女人扯着脖子号叫了两声,倒在泥水中没了知觉。
德清赶到的时候,人们正手忙脚乱地围着惠英掐人中、虎口,喊叫着她的名字。
看到他,围着的人颤声说:“德清哥,大勇他……”他们指着大勇落水的地方,小勇正在那里一边叫喊一边疯了似的来回试探。陈德清眼前一黑,歪倒在地。吴发祥一把扶住了他:“表兄,你可别着急啊!”旁边几个人也扑过来帮忙。
吴发祥跑到沟边,想帮忙一起救大勇。眼前,褐色的山洪打着漩儿,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这么快的水流,即使识水性的也看着胆寒。旁边又没有会游泳的,他只好招呼几个小伙子,两人一组,分头顺着山洪的流向找大勇。他又让人把苏醒过来号啕的惠英送回家去了。女人像一摊烂泥似的被刘应河背在背上,由赶来的张长林的女人扶着走了。耳边,山洪像个怪兽似的吼叫着沿着河道向下游奔去。每个人都感到后背冷飕飕的,仿佛一场未知的灾难正在悄悄向自己靠近。
德清哭过几声,正由几个老汉陪着蹲坐在泥地上。发祥看他半天不说话,心如刀割似的难受。大勇生死不明,全村的西瓜恐是要完了。不说半年的劳动白费了,就连买地膜、种子、肥料的投入都要打了水漂儿。发祥抢过张长林手里的铁锹喊了一句:“都别愣怔了,留两个人看着,其他人赶紧回家喊人拿家伙堵水。”说完,冲到沟畔掏土筑坝。
庄户人陆续赶来,一起踩着泥水掏土筑坝,用麻袋堵住沟口最深的豁口。雨停了。黑暗中,山洪的咆哮声越来越远了。寻找大勇的人回来了,他们拍打沾满泥浆的衣服,倒掉灌满鞋子的冰凉的泥水,摇头叹息说:“我们顺着沟边一直找到郭家湾,根本没见人影儿。明天早晨再去找。”
四
早晨推开门,三关口的庄户们就被眼前的景况惊呆了:白茫茫的大雾在天地之间翻滚,天地、房子、院墙仿佛消失了,就连相距两三步的人都互相看不见。直到九点多钟,雾气才从地面飞升到空中,最后露出湛蓝的天。火辣辣的太阳照在地面上,大地仿佛揭了盖子的大蒸笼,腾腾向上冒着热气。路上的积水在曝晒中渐渐蒸发,留下一层光亮平滑、卷起了小泥卷儿的黄泥片。
晌午饭的时候,噩耗传来,大勇的尸身在郭家湾水库的泄洪坡下找到了,他身体增大了一圈,浑身只剩下一条裤子。长房大哥带着几个村民把人拉回来,尸体进不了门,就停放在大门外的墙根下。桂珍哭晕过两次,两个女儿的叫喊声把她惊醒过来,嘴已经发不出声,嗓子里咯咯地捯着气儿;惠英像个披头散发的女鬼一样扑在男人身上,双手使劲拉扯着,仿佛要把他从另一个世界拉回来似的;小顺子看到大人们哭,瞪着惊恐的眼睛也哇哇地哭。凄惨的哭声传到村子各家,像针一样扎进庄户人心里。
庄户人都放下农活儿,去给大勇奠一把纸,看望一下德清。他当了三十多年队长,还从没胁瘪(欺负)过谁,这些好大家都记着呢。德清胡子拉碴的脸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他脑袋垂在胸前,双眼直直地盯着脚下不知道什么地方,颧骨上的肌肉哆嗦着,就像一头被打断了双腿的老牛,努力地使出最后一点儿力气支撑着身体。这个三关口的能人,那么有本事、有心勁,总是奔忙着,细瘦的身体有用不完的力气。他当队长的时候,村里的收入比其他哪个村子都多;而今他是响当当的当家人,创下的家业谁也比不了,谁又能想到他会可怜成这样。老婆子们忍不住哭了,连最刚强的男人也偷偷抹着眼泪。
傍晚的时候,太阳将金光洒在狼山前的坡地上,给丛生的野草披上一件阴森的、刺眼的外衣。一条光秃秃的、细细的土路通到狼山脚下,大勇就安葬在一个向阳的坡地上。大勇的死使三关口陷入一片凄惨之中,多少年了,这里还极少有壮年暴毙的人,这让庄户人的心里增加了一层恐惧和不安。天还没黑透,各家就提前关门闭户。天空挂着一弯新月,狼山下黑黢黢的,出奇的安静,连狗都害怕什么似的不敢出声。
办完丧事,德清两口子和惠英都躺下了,悲痛仿佛掠走了他们全部的精神。小勇当起了家,带着两个妹妹整饬家务,照顾三个亲人和侄子。麦田的积水已经干了,他带着两个妹妹收了麦。每家损失了将近三成的麦子,还不算损失的上千斤西瓜,这个数字可能还在扩大。他脸色惨白,紧闭的嘴唇没有一点儿血色。他像是惩罚自己似的,一口饭都不吃。背着人他哭了好几回,他恨自己不该只顾救瓜,不该看着大哥在沟畔上走却不拉他一把,自己是离他最近的啊。
麦收之后的第一个集日,德清深一脚浅一脚上瓜地,踩着露水摘了几十个西瓜,让小勇和两个女子装在架子车上,送到集市上卖。他吃力地跟在车后面走,脸上只剩了一层绛紫色的皮。白花花的太阳下,小勇晃动的背影总让他恍惚觉得是大勇。这些天,他无时无刻不想起大勇,想起这个亲爱的儿子。他那么懂事,从小就知道帮衬父母干活儿。等到长大成人,他干农活儿的本事差不多已经超过父亲了。这些年,他有些疲累的时候,大勇就会默默接过活儿;有些事自己拿不定主意就會和大儿子商量,父子间在很多事情上往往能达成一致,这让他们之间多了一重仿如老友般的信任。一阵连枷打麦的声音唤醒了他,他又想起,以前大勇在的时候父子俩可以分工,大勇打场,他就安心卖瓜,往后……泪眼婆娑中,他有些怨恨自己过早地让大儿子参加劳动,让他小小年纪就吃了那么多苦,以至于他那么瘦弱……
集镇两边,摆满了附近庄户地里的出产,红的辣椒、西红柿,白的萝卜、洋芋,绿的芹菜、香菜,黄的甜瓜、南瓜……还有一些手工编的筐、笊篱等农具。庄户人背着蛇皮袋子和背篼在街上兜转。人流中零星夹杂着一两辆自行车,车后座上搭着装满货物的尼龙口袋。拉着架子车的人堵住了来往的行人,引来一阵吆喝。还有人牵着咩咩叫的山羊从人群中走过……空气中混杂着芹菜、瓜果的清香和牲畜的尿骚味。杂乱、吵闹的声音让陈德清昏沉的头脑突然清醒了,这个在土地上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民,他喜欢土地,喜欢这些产自土地的鲜嫩、诱人的瓜果蔬菜。他默默赞叹这些精明的庄户人头脑活泛、生财有道。他想,明年不能光种西瓜,也得改种些其他经济作物了,这能多些生财的路。
他让小勇在街边找了块空地把车子支好,就去国营商店门口找刘宝,想商量一下把瓜卖给他,好腾出手来晾晒麦子、种秋田。刘宝无精打采地斜欠着身子坐在太阳下,身边摆着一堆从德清家拉来的绿花皮西瓜。他听说了大勇的事儿,不免安慰德清几句。
德清压制着心中的悲痛,转到了正题:“刘哥,瓜卖得咋样?”他的手落在自家出产的这些饱满的、花纹凸起的瓜上,像是摸着自己的孩子似的心中涌起爱惜,瓜皮下有轻微的颤动——这是沙瓤瓜独有的特点。
刘宝把脑袋向旁边一点,叹了口气说:“唉,这雨烦得很,我刚卖了四五百斤,别村的瓜就都上市了……怕是不好卖咧。”
这是实情,经过这场雨,附近几个村子的瓜都熟了。刘宝的摊位对面,三关口的七八家瓜农正吵吵嚷嚷地往地上卸瓜,使狭窄的街道越发拥挤不堪了。他们不会卖东西,更别说用称了。几个迷迷糊糊的老汉正拿着借来的秤翻来倒去地找准星。德清看刘宝没有要瓜的意思,就回到自家摊位前,打发孩子们回家晾晒麦子,自己圪蹴在瓜摊边抽烟。
瓜农们起初还争抢着吆喝:“买瓜来,三关口的瓜来!”“又沙又甜的大西瓜的卖,又沙又甜……”叫喊声吸引了庄户人围着瓜摊打转。这些西瓜个个翠绿饱满,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连价钱都一个样,东家的一毛伍,西家也是一毛伍。“太贵了,太贵了。”听的人搭讪着走开了。“买别村的瓜吧,虽说成色不好,可比三关口的便宜啊。”
快晌午了,三关口的西瓜差不多还趴在瓜摊上没动窝。瓜农们着了慌,叫卖声更加响亮。贾继万兄弟几个的瓜摊摆在稍远的地方。继万心思活泛,眼瞅着瓜卖不出去,就给几个兄弟示意把瓜价降几分。有人经过的时候,他们就低声招呼:“买我家的瓜吧,便宜……”到后晌,他们的瓜都快卖完了。同村的刘学兵去找继万借旱烟,发现了这事儿,回去就嚷嚷开了。一向三棱暴翘的常金宝啐了一口唾沫,就去找贾家兄弟理论。
继万大一辈,不把金宝放在眼里,迎头就喷了一句:“你个二■娃娃,拉不出屎赖茅坑呢!你家瓜不好才卖不出去,关我啥事?”
“去年还一毛呢,今年种子地膜不少花钱,卖一毛二不是明摆着要赔嘛,这还咋卖!”金宝梗起了脖子,用手指着对方。
“怕赔?怕赔别种瓜,怕病早吃药!”继万口气挺刚。
赶集的庄户人呼啦一下都围过来看热闹。当着满街的人,金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二虎的毛病立时就犯了,上去照着继万的前胸给了一拳。继万也不是省油的灯,双方厮打在一处。贾家兄弟从旁边扑上来帮忙,把金宝打倒在地。
德清看见几个庄户拉着架子车,金宝仰躺在车上,脑袋往下淌着血,正挥着一只手咒骂。他心里嘀咕:骂骂咧咧,这是咋了?就凑上前去问:“金宝,咋了?”
金宝含含糊糊叫了声:“德清叔!”就气哼哼地把脑袋杵到一边去了。正在拉车的金宝的堂弟金玉站住了说:“德清叔,这瓜没法儿卖了。贾家杀价,我哥说了两句,他们弟兄就打人,你管管吧!”
他略一思谋就明白了。三关口几十户,不论咋算都能沾亲带故,向来没有不睦的。眼前为卖瓜动了手,真不知道羞臊。可话说回来,继万这是断人财路,金宝能不气嘛。他冲着金玉说:“回去再说。赶紧送你哥去卫生院,别耽误了!”
所幸金宝伤情不重,医生给他缠了一层绷带就回家了。晚上,金宝的父亲常福明一瘸一拐去找继万,站在继万家门口直着脖子叫骂,惊动了全村的人。继万兄弟几个躲在家里没敢出门,任由常福明骂够了才走。
从这天起,三关口老庄户人都说:世事变了。
五
等到粮食上了场,三关口的瓜农就整日守在集镇上,口干舌燥地叫喊一天。十来天了,每户还有八九成的瓜没出手,任是再慢性子的人也开始着急了。以前,庄户人有事都会互相帮衬,不让一户落后,如今谁还顾得了别人呢?在集市上,碍于面子,谁也不好明着竞争,可瓜终归是要卖的,烂在地里可不上算。德清看到惯常亲密忠厚的庄户人为卖瓜心生嫌隙,彼此说话夹枪带棒、口出恶言,就觉得三关口的人心已经散了。他没心情也没力气吆喝,只是满面愁云地圪蹴在瓜摊前,直着眼睛做梦似的发呆。
眼看日子一天天过去,所有瓜农,包括德清都明白了:瓜只有送到外地才有出路。可外地那么大,大得不可及。那些只在赶集和拜年的时候才出门的庄户人,虽说见过三关口西边能连通外界、像镜子一样泛着油光的柏油路,也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走过,却不知道外地有多远,需要走多久。在他们简单的头脑里,只有见多识广的贩子才有能力打开神秘外界的大门,将外地新鲜的消息连同货物带进来,再把本地的货物贩出去。
德清决定自己把瓜送到别的公社去卖。可距离最近的盘城公社也差不多有三四十里,靠架子车运瓜简直不可能。他合计,不如租辆拖拉机送西瓜。以前每个大队都有一辆手扶拖拉机,一辆东方红轮式拖拉机,后来包产到户时都卖了。如今也就营子村的富户周明全家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再就是公社的机务站有拖拉机。他决定找人帮忙租辆拖拉机。
晚饭后,他出门去找发祥。发祥的挑担(妻子姐妹的丈夫)在公社当主任,让他出面或许能办成事。远处,太阳的余晖洒在东边层峦起伏的山脉上,把狼山山头染得一片通红。绿色覆盖的山前平原上飘浮着一缕青烟,悠然自在得仿佛一匹马在空中散步。沙土铺成的村道两边,两列歪歪扭扭的柳树向北延伸,一直伸进村里去了。柳树后面,庄户人的土坯蓝瓦房隐在土夯的院落里面,院外立着榆树和高大的白杨。门前,勤快的庄户人用葵花秆和树枝围成的园子里,种着韭菜、辣椒、萝卜,茂密的叶子争相从篱笆里钻出来。每家院墙外面都有一个土坯围起来的猪圈,牛棚羊圈则紧挨着南墙。槽边的牲口悠闲地咀嚼着青草,不时甩着脑袋喷一个响鼻,又“哞——”地叫一声,似乎在向远处的同伴发出问候。他看见发祥正在自家牛棚里给两头黄牛添草料。
“发祥,忙着呢。”他叫了一声。
听到声音,发祥放下背篼迎过来,拍打着衣服上的草秸问:“表兄,有事?”
“有个事儿找你商量一下。”
“进家去说吧!”发祥礼让着。
“不了,就在这里吧!”德清站在土坯墙外,把想租一辆拖拉机拉西瓜的事对发祥说了。
發祥听完,双手在大腿上一拍,捋胳膊挽袖子地说:“嘿,这个主意好!我明儿就去找他姨父。树挪死人挪活,咱这里集镇不行,别处的兴许就行了呢。咱这好瓜,不信卖不出去。”
发祥果然去了趟公社,把挑担邀出来在街上的小饭馆吃了一顿羊肉炒面,事情也就办妥了。他没回家,骑着叮当乱响的自行车来找德清,说好了第二天摘瓜。
苦夏夜短,孩子们都还没睡醒,桂珍就把孩子们叫醒了。德清顺着瓜垄挑选西瓜摘下,孩子们则用蛇皮袋子将瓜背到路边。他们睡眼蒙眬,谁也不说话,“哧踏哧踏”的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非常刺耳。惠英也挣扎着起来了,和弟妹们一起背瓜,她的眼睛和太阳穴都深深陷了进去,眼睛显得格外的大,已没了往日的神采。桂珍在家烙了一张千层饼,给男人当作干粮带走。她会突然站住,愣一会儿神。
在离德清家瓜田不远处,发祥一家也在摘瓜,薄雾中听不到声音,只看到模糊的人影。
一阵“突突”的声音从西边的红泥路上传过来。及至听清楚是拖拉机的声音,瓜田里的人都仿佛被抽了一鞭子似的,飞快地跑动起来。
发祥等在路口把司机引到瓜田。两家的瓜正好装了一车。德清嘱咐好家里的事情,带上媳妇准备好的秤和干粮,就和发祥跳进车厢里,向南边的盘城公社出发了。公路两边,几个庄户人在翻耕收割后的麦田,犁铧翻开的湿漉漉的泥土像波浪似的在公路两边翻滚,一个庄户人一边吆喝着牲口,一边唱着花儿:
…………
腰儿里抽出个旱烟袋
我稀里糊涂地抽起来
大门的外面种白菜
青菜韭菜各样的菜
拉到街上一样样卖
挣上点儿钱了就回来
…………
凉丝丝的风吹走了白天的热浪。德清扶着栏杆站着,敞开的衬衣被风一吹,像个风帆似的鼓起来。他的眼前,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青黑色柏油公路。拖拉机迎着晨曦,一直开进霞光中去了。
责任编辑 张烁
【作者简介】马斐,原名马玉兰,北京教师作家协会会员,北京老舍文学院小说培训班学员。有多篇小说、散文发表于《中国教育报》《北京法制报》《六盘山》等报纸杂志,作品被收入《原州区历代诗文选》《昌平文史资料》。曾获“文学托起梦想——北京市中小学教师原创文学征文大赛”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