觅食记
2022-05-06潘向黎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午餐吃还是不吃,这不是一个问题。
但午餐怎么吃,对都市里的上班族来说,是一个问题。
幸亏凡事在一定范围内都有选择,这是城市给人的最大好处。大致有五个办法。
第一种,吃食堂。这一种方式的好处很明显:省时间,吃得卫生安全,省钱——有的是免费的午餐,凭餐券享用固定餐食;有的是用就餐卡之类的内部支付方式,以比較优惠的价格在每日更换的菜品内挑选。主要缺点很明显:要排队。如果为了避开排队高峰,十二点半再去,就没有什么好菜了,而且菜都凉了。还有,吃食堂的时间长了,会腻,是那种深刻的腻——想起来都会打一个寒战的腻法。
有人讨厌食堂的气味,食堂的空气中有一种浓淡不一的油脂氧化之后的味道,上海人叫作“油蒿气”。还有人讨厌食堂的声响,人群中嗡嗡嗡的说话声,像一群马蜂正在朝自己飞来,或者是金属托盘碰撞出的声音,那种声音会让整个空间都带上金属的冰凉。
当然,有些人没有这么多讲究,他们不吃食堂的原因是釜底抽薪式的:单位或者公司没有食堂。
第二种,叫外卖。早些年是拿着一张菜单,打电话过去点餐,这几年各种外卖平台、美食App盛行起来,都改成了无声无息地在手机上戳几下,最后一下总是“需要餐具”或“不需要餐具”,然后就搞定了。午餐时间,无数写字楼入口,许多人像地下党一样对着暗号——“张先生?”“是我。”或者——“是卤肉套餐?”“对,拿好。”都是叫外卖的。
叫外卖的好处是自由,有很多选择,丰俭随意,而且节省时间,拿了外卖回到某个适合吃饭的座位,很香甜地吃完,二十分钟足矣。如果吃饭的地方是公司的茶水间,顺便用胶囊机再来一杯咖啡,也就是三十分钟的事情,一气呵成,而且下午也精神了。所以叫外卖是忙碌时节的最优选。
但是呢?对,城市人都知道,凡事都有“但是”。但是,有一些不可掌控的变数。比如,饭菜和美食App上的图片相差甚大,有点像服装买家秀和卖家秀的差别,让人胸闷;又比如,送来的时间有长有短,有时候肚子饿得咕咕叫,手机上显示骑手刚刚在店家取货,有时候自以为运筹帷幄,叫完外卖还要忙一会儿,谁知道外卖飞快地就到了,疯狂地打你电话催你下楼……还有,毕竟不知道店家用的是什么油什么食材,所以外卖叫多了,心里也会不踏实。
第三种,饭搭子模式。就是固定人,方式和地点都不定。三两个同事或者三四个朋友固定一起吃饭。上海话,在一起打麻将的叫麻将搭子,一起吃饭的自然就叫饭搭子。饭搭子的重点在这几个人同进退,每次都有聚餐气氛,吃什么的重要性退居其次,可能吃食堂、吃附近的餐厅、吃刚发现的某一家新店……一切皆有可能。结账方式有当场AA,也有轮流做东。
饭搭子一般不会超过四个人。一方面人多了说话不方便,另一方面这里面隐藏着一个经济学原理:很多餐厅的卡座或者小桌子,只能坐四个人,出租车最多也只能坐四个人,所以饭搭子也控制在四个人之内是最合理的了。这些地方,上海的上班族都不用动脑子,用膝盖都能做出正确选择,而且不论平时为人处世风格如何,在这些地方都会有润滑到轻盈的默契。
第四种,比较小众,是自己做便当。做好便当,带到公司,要吃的时候微波炉加热就好。自己亲手做,或者家里人帮忙做,又安全又健康又美味又省心又省时间。选择带便当的情况也各种各样:一些对生活品质有很高要求吃有机蔬菜和固定品牌橄榄油、野茶油、核桃油的人,正在按照减肥日程表严格计算卡路里的人,正在操练厨艺的人,当然也有因为还房贷、生孩子而手头和心理都紧张的人……缺点,时间和厨艺缺一不可,因此很难坚持。所以这一路的人数始终不算多。也因此家家都有一到三个好看的便当盒,闲置在厨房橱柜的角落里。
第五种,就是独行侠了。一个人出去觅食。这种方式的好处很明显。其一曰自由。想去哪家就去哪家,中途随时改主意也不用和别人商量。其二曰过瘾。理论上可以吃遍周围的美食——虽然有的地方太贵,有的地方排队时间太长,这些都只能排除在工作日午餐之外,不过,即使打了这样的折扣,事实上仍能吃到比食堂更丰富更美味的东西。其三曰放松。暂时脱离工作氛围,顺便透透气,餐后散个步,一气呵成。遇到同事和上司的概率也很小,即使遇到,也只是两个消费者在外面相遇,一般会自觉地坐得远远的,互不干扰。
明显的缺点是:还是比较贵。如果不吃那些优惠的单人套餐的话,肯定比吃食堂贵。比较隐蔽的缺点则是,没法交流即时感受。比如,一勺“本日例汤”入口,想说一句:“这家真是业界良心!文火炖足了时间,而且真的不放味精。”但是对面是一个陌生的头顶,这话就只能卡在喉咙里。独行侠喜欢一个人,所以孤独对他们来说也算是求仁得仁,但是有时候这份“仁”来得太扎实了,也是需要消化一下的。
许多时候,都市里的人就是这样,一边顽强地拒绝社交恐惧,一边孤独得要死。也许,所谓的喜欢独自一个人,不过是在机场苦苦等候一条船,等太久了,以至于相信自己真的是在等飞机,只是等的航班迟迟没有召唤登机而已。
在茶餐厅、速食店、美食广场、咖啡店、比萨店,你会看到许多单独觅食的人,个个儿打扮得整整齐齐,眉眼是眉眼,身材是身材,一个人吃饭,吃得津津有味,似乎生怕被打扰。你问我里面有多少是在机场等船的人?我会说:你猜。他们不喜欢被人看破,所以,不宜判断,只适合猜,远远地,礼貌地。
苏允沛到了公司隔壁的H广场的B1层。这一层都是餐饮,但不是那种排档式的,而是一家一家独立开店的。有五家中式餐厅,两家咖啡店,两家西式快餐店:一家售汉堡,一家售比萨和意面。
五家中式餐厅里面,最大的是一家茶餐厅叫“粒粒米”。这种店一门心思做上班族午餐生意,因此从星期一到星期五,每天都有“本日明星套餐”,而且每天五种,五选一,味道不错,分量足,上餐快,价格呢,从十八元八角到三十八元八角,也是这一带上班的人乐意接受的。如果不想吃套餐,还有各式面、粉、粥、云吞、三明治。喝的也从竹蔗茅根水、薏米水到港式奶茶、咖啡、花果茶,样样俱全,吃了饭可以再喝一杯东西,顺便休息十几二十分钟,然后走回公司,正好消化得差不多,饭后的困也混过去了。这种地方当然人多,十二点到下午一点半,座位总是满的,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苏允沛喜欢这里。她一直一个人吃饭,一方面因为男朋友在外地,没有人可以一起吃午餐,另一方面,天生一副笑模样的她其实有轻度社交恐惧症,不太愿意和同事交朋友,更不愿意边吃边聊天,吃饭的时候,她只想自己安安静静地享受“吃饭”这件事。一个人吃饭自在,而且在热气腾腾的热闹中,谁都不注意谁,一个人也不显眼,让她觉得很安心。
这种地方吃饭还有一个乐趣,经常可以近距离听到很多有趣的对话。比如有一次,她隔壁桌子的两个人,应该是男女同事,女的抱怨男朋友说:“他说钱都交给他妈妈了,其实就是他自己小气。不过他这个人一点都不花心的。”男的说:“妈宝,小气,这种男人根本没有人要,怎么花心得起来?他当然只有不花心一条出路。”苏允沛不能当场笑出来,只是腹部轻微地抽动了几下,但一顿饭吃完,心情好很多。
今天是星期二,“本日明星套餐”里面有苏允沛喜欢的萝卜牛筋腩套餐。
这个套餐是这样的:主菜是红烧牛筋牛腩和萝卜,很入味,很烂;一个排骨凉瓜汤,用白色小瓷盅盛着,虽然排骨只是一两块不规整的杂骨,而且颜色是广东炖汤例牌的不好看,但味道不错,而且是本味;还有一个四喜油面筋,里面有木耳、笋片、香菇陪伴的两个油面筋;还有一个蔬菜;主食是一份团成半圆形的米饭,米也不错,和苏允沛在家里吃的五常大米不相上下。这样一个套餐三十八元八角,苏允沛觉得价格很合理。此刻门口有一些人在排队,虽然有几张椅子,但大家都不愿意坐,都站着等。
苏允沛正在兴冲冲地等座位,突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好像是曾经很熟悉,但有很长时间没有遇到过的人,他是……一时想不起来了。她一边思索,一边露出了一个含义不确定的微笑:基本上是和陌生人視线相遇、避免尴尬的礼貌微笑,但也随时可以滑向“好久不见”的惊喜笑容。这时对方也注意到了苏允沛,似乎也迟疑了一秒钟,但是马上露出了含义明确的笑容:“你好啊,老同学!”这句话一说,苏允沛想起来了,这不是她高中的同学吗?“对对,我们是高中同学,你叫……”“王力勉。”破冰的几句聊天之后,知道王力勉的公司就在H广场里,这里就是他的午餐食堂,而苏允沛告诉他自己在隔壁的大楼,也经常来这里吃饭。两个人一时间有一种重逢的愉快。这时候服务员来领座,自然而然地把他们当成一起来的,就把他们安排在一张小桌子上,两个人面对面坐下了。
不用和陌生人拼桌了,真好。
一人一托盘的饭菜很快上来了,是一样的萝卜牛筋腩套餐。王力勉说:“这个牛肉,和萝卜炖在一起,真的好吃。”苏允沛说:“是啊。而且又有牛筋又有牛肉,两样都吃到。”王力勉说:“就是,两样都有,省得纠结!”苏允沛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就是,要不然我肯定纠结。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这样呢!”王力勉说:“怎么会?你没有那么独特,好多人都纠结的。如果这里不是这样爽爽气气来一个牛筋腩套餐,而是卖两种,一种牛腩套餐,一种牛筋套餐,我估计每到星期二,门口排队的人进来的速度都变慢了,因为要纠结啊!”苏允沛赶紧把嘴里的一口菜咽下去,咯咯地笑了起来。
一顿饭吃完,两个人也知道了彼此的午餐规律。王力勉除了出差,基本上天天在这里吃,而苏允沛星期一和星期五都忙,会叫外卖或者忙完了随便吃个馄饨或者超市里买个饭团,所以她一般是周二到周四在这里吃。明天是星期三,于是两个人约好了明天十二点再一起来吃。苏允沛说:“就不用和不认识的人拼桌啦。”王力勉说:“谁先到谁占位。”两个人就加了微信和QQ。苏允沛看到他的名字,心想:还真不记得他叫什么了。王力勉看见苏允沛的名字,心想:还好刚才只是叫出“老同学”,要不然就闹笑话了,因为他看到她的第一个感觉,觉得她是曾经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个女同学,好像姓李,叫什么记不清了。谁知道自己连人家的姓也记错了。
第二天中午,苏允沛刚到粒粒米门口,微信来了,“进门往里走,左手边最里面”。她走过去,看见王力勉坐在靠墙的位置,她想:嗯,让晚到的人坐外面的位置,方便。可是等她走近了,他却站起来,从两张桌子中间绝不宽裕的缝里走出来,让她坐到里面那个位置上,自己坐到了外面的位置。苏允沛说:“为什么要这么麻烦?”王力勉说:“万一上菜弄脏你衣服。我们今天吃什么?”星期三套餐是油焖大虾套餐,两个人也都喜欢,就都点了这一个。
轻松愉快地等餐的时候,苏允沛说:“你不知道,其实,我有面盲症的。昨天看你面熟,但要是你不打招呼,我也不敢叫你。”王力勉说:“是吗?这么巧,我也有面盲症,重度的!”
“那你怎么认出我了呢?”
“好像是你先认出我的吧?我看见你对我笑了。”
“我是稀里糊涂随便笑笑的。”
“对,面盲症都心虚,经常生怕遇到熟人认不出,所以会先下手为强,先稀里糊涂笑笑再说。这个可以算防御性打招呼。”
苏允沛咯咯咯地笑了起来。这时候两份热腾腾的油焖大虾套餐上来了,带着葱香和油酱味的鲜香扑上来,两个人顿时食欲大开,于是开始埋头吃饭。苏允沛喜欢先一口气把虾壳剥完,再把虾一只一只放回汤汁里浸着,然后用湿巾擦手,接下来专心享用剥好的大虾。但她发现王力勉是用不锈钢调羹很利落地把虾头切下来,然后把虾整只带壳吃下去。
吃饭的时候两个人除了“好吃”“确实”这样的简单感叹,都不怎么说话,估计都是小时候被父母教育过“食不言”的。
到了餐盘收下去,开始喝奶茶的时候,才又继续刚才的话题。
“防御性打招呼,会不会也不太好?比如对方倒是和你搭话了,然后你发现是个陌生人,那怎么办?”苏允沛说。
“是啊,如果是男人这样对女人,更傻,人家肯定以为你是闲着也是闲着,随便撩骚,还很难自证清白。”王力勉说。
“女人这样也很傻啊,人家会觉得你在发花痴。”
“要是遇到我,我就不会!我会告诉她,我也是面盲症,我知道面盲症有多痛苦,我们会互相同情一番,说不定还能加个微信交个朋友。”
苏允沛说:“认错人要是都遇到像你这样的人就好了。”
放松下来,两个人聊起了高中的往事,却发现似乎对不拢。数学老师,王力勉说是丁老师,是男的,苏允沛明明记得是施老师,是女的;高二的春游,苏允沛说是去佘山,王力勉说高二根本没有春游。苏允沛奇怪了,说:“怎么会没有春游?你把我们延安中学说得那么惨。”然后王力勉愣住了:“延安中学?我们不是华模吗?”一个惊讶的巨浪拍过来,两个人都被拍得一个趔趄。
苏允沛还不死心,迟疑地问:“你后来上了哪个大学?”王力勉说:“同济。你呢?”苏允沛说:“我华师大。”巨浪彻底淹没了他们。等浪头退去,两个人好不容易在沙滩上爬起来,重新站稳,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互相看了一会儿,同时明白了——他们不是高中同学,他们也不是大学同学。他们从来就没有同学过。他们根本不认识。所谓的重逢,只不过是两个面盲症的一次同时发病。
王力勉说:“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
苏允沛说:“我知道,我知道。”
王力勉说:“我一般不主动和人家打招呼,昨天觉得很有把握才打招呼的,结果……”
苏允沛说:“是我先盯着你看,是我先认错人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王力勉说:“我知道,我知道。”
苏允沛说:“我本来不敢和你打招呼,你却直接叫我老同学……”
王力勉说:“我记得你姓李,但想不起来你的名字,所以只能那么叫……”
“谁姓李?”
“谁是延安中学的?”
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但这件事滑稽的程度压倒了尴尬,所以,两个人终于一起笑了起来,越想越觉得好笑,笑到根本停不下来。
这事太尴尬了,无法解释,好在两个人从行为到心理完全同步,所以也不要解释了。但是这突如其来的巨变需要做点什么来补救来缓冲来适应,但他们发现自己做不了任何事,除了哈哈大笑。所以他们越笑越响,直到附近的两桌人都朝他们看过来。
从此他们两个互称“老同学”,这里面包含着自嘲和嘲笑,是他们两个人自己创造的哏,所以每次一说都会笑起来,显得每次见面都很高兴似的。
王力勉说:“当面盲症遇到面盲症,就是面盲症的平方。”苏允沛说:“闹出这样的笑话,实在是丢人丢出了东海,直接丢到太平洋了。”
因为同病相怜,所以谁对谁都没有生出鄙视、嫌弃,更不会疑心对方在玩“套路”,所以仍然可以继续一起吃饭。
对,就是一起吃饭,就是饭搭子。
虽然不是老同学,但是两个人有许多共同点:同岁,都二十六,都是土生土长的“上海小囡”,也因此找工作比较有优势,都是本科毕业就开始工作了。
这样的人做饭搭子,是再好不过了。他们每星期二到星期四会在一起吃两到三次饭——一个月总有一两次在外面办事情,赶不回来吃饭。所以提前半小时微信里问一声:“吃吗?”“吃。”“几点?”“老时间。”然后就去,有时候王力勉已经占好桌子了,有时候两个人站在门口等一会儿。每次随便聊几句天气和堵车,偶尔也说说今天的工作顺不顺利。
人和人就是这样,没有期望,就不会失望;没有目的,就没有压力。饭搭子的好处就在这里:双方保持无功利的安全距离,因此没必要表现也没必要掩饰,很轻松很自在。
苏允沛有一次自然而然地提起自己的男朋友,王力勉说:“他被公司派去宁波的分公司?那他回来可能会升职。”看到王力勉这样的反应,苏允沛心里有一种隐秘的高兴:反应正常,看来对自己没想法,这个饭搭子可以长久。嘴里回答:“不知道,已经去了快一年了,还有一年多。”
饭搭子之间最主要的话题就是吃。
说到为什么一个人吃午餐,王力勉说:“我不喜欢和同事吃饭。因为同事在一起,肯定会讲话,控制不好就会谈工作,或者传办公室八卦,吃什么都不香。”
苏允沛说:“你不喜欢听八卦?”
王力勉說:“无感。因为有的八卦不是真的,那我为什么要听要笑?有的八卦是真的,可那是别人人生中的大事情,可能出人命的,我们拿来‘吃瓜’消遣,真的好吗?何况办公室的八卦,我奉行一条原则。”
“什么原则?”
“不知为不知,知之为不知。”
苏允沛笑了,觉得他想得很通透,说得很好玩。然后说:“我也不喜欢和同事吃饭,总归不放松,一顿饭下来,脸都笑得木掉了。”
“假笑最累,还没有演出费。”王力勉补枪。
他们两个人笑了起来,这是真的笑。然后苏允沛说:“不笑了,会呛着,咱们好好吃饭!”
慢慢地,他们把这几年吃过的各种好吃的东西回忆了个遍。菜品的色香味、价格,聊得眉飞色舞,也聊到了餐厅,然后渐渐发现大多数喜欢过的餐厅和饮食店都不存在了,明明工作才第四年,周围所有的店都变了,有的店甚至亲眼看到它先后变了三次脸,从川菜馆变成日本料理,又变成湘菜馆,现在是火锅店。
“经常去的店突然关了门,站在拉下来的卷帘门外,那种感觉,有点像突然被人放了鸽子。”苏允沛说。
“是啊,每次刚吃出一点感情,点菜摸到一点门道,就又变化了,好像存心不让人恋旧似的。”
“恋旧?在上海不可能的。不过很快会发现新的店,也许更时髦,也许开店搞活动、特别优惠,顾客就被吸引过去,赶赶时髦,玩玩概念,很快就把老店给忘了。客人也是无情的。”
王力勉说:“赶时髦,无情,也是被逼的,你不无情,难道不吃饭了吗?难道要站在关门了的店门口,一直站成铜像吗?”
苏允沛说:“我和我爸妈到欧洲旅行,看到人家有百年老店、老酒馆,真喜欢。在那样的地方,会有老厨师、老酒保、老客人、老座位、老传统,感觉人的感情就可以扎下根了,人会很安心。”
“没想到你年纪轻轻,有一个老灵魂。”王力勉说完,怕她误会,马上加了一句,“不过我也是啊,我也是。看到老地方被拆掉了,喜欢的店铺没有了,会伤感。但是又没有地方说。好像一个男人这样多愁善感,说出来也挺搞笑的。”
蘇允沛说:“说不说都一样。这么大一个上海,谁在乎我们伤不伤感呢?”
王力勉双手一摊:“当然没人在乎。所以我们就也做出没心没肺的样子。”
“不然呢?”
两个人叹了一口气。
许多喜新厌旧、无情无义就是这样来的,因为大城市里一切都在不停地变,所以人也只能跟着变。因为变得快,人也就只能变得快。在效率就是一切的城市里,因为知道回头、叹息都没有用,所以表面上连一次回头、一声叹息也没有。但,没有宣之于口的留恋、伤感和怀旧飘荡在城市的上空,就像无处不在的一层雾气。
都说上海的一切都有分寸,这句话肯定不全对,因为上海的夏天热起来就一点都没有分寸。
吃饭的时候,苏允沛忍不住说:“这天真是热死人,吃不消。柏油路面都要熔化了。”她只走那么两步路,都出汗了。
王力勉本来想说:“要不你就躲在公司里吃外卖吧。”一想好像哪里不妥,就没有说,就事论事地说:“是热。午餐时间又是气温最高的时候。”
苏允沛说:“你看我这把伞,是超强防紫外线的,广告说伞下温度能降十摄氏度。”边说边把伞递过来,王力勉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层全黑的涂层,说:“这么黑乎乎的,还真是‘黑科技’。”苏允沛说:“我也觉得很厉害的样子。”她低头收伞,听见王力勉说:“据说夏季应该挑选UPF(紫外线防护系数)值大于四十,而且UVA(长波紫外线)透过率小于百分之五的伞。”
“你这么专业?”也许是给女朋友买过这样的伞吧,苏允沛想。不知道他有没有女朋友,他没有说过,苏允沛也不好奇。
王力勉说:“不过这些打着黑科技旗号的东西,常常就是好一点点,就贵了很多。这些年,自从有了黑科技这个概念,什么都比过去贵多了。”
苏允沛被他的新奇说法给逗笑了。
正笑着,苏允沛的叉烧套餐和王力勉的虾仁跑蛋套餐来了,苏允沛说:“你来一片叉烧吧,我还没动。”王力勉说:“好,谢谢。”然后指了指虾仁跑蛋,“来一点?”苏允沛就也叉了一小团到自己的餐盘上。
两个人吃饭就是有这个便利,可以自然而然分享菜。别看就是一口,却能带来一种非常确切的温暖感,让人瞬间觉得不再像一个孤独的气泡漂浮在大海之中,而是有了一条小小的船。
饭搭子的存在,可以让午餐的乐趣大幅提升。这是千真万确的。
说到恋爱,苏允沛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面对异地恋。但是男朋友齐月轩突然被公司派到宁波,起初说两年,现在已经一年半了,却丝毫没有让他回来的消息,而齐月轩也似乎适应了那里的生活,不再像一开始那么叫苦不迭和想念上海了,这让苏允沛有点闷闷不乐。
齐月轩说,上海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以后肯定要在上海发展的,但是男人总得出去闯荡闯荡,正好有这个机会,而且自己在总公司没有太多机会,到了宁波却很受重视,眼看就要挑大梁,看来也是天意。
苏允沛问:“眼看是多久?挑了大梁之后呢?以后怎么办?”
齐月轩说:“当然要回上海的。不回上海,父母也不会答应。”
苏允沛心里想:上海,就只有你父母吗?没有其他人在等你吗?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她不太愿意说出口。
刚到宁波的时候,齐月轩经常说“允宝,我想念你”“现在要是你在就好了”之类的话,苏允沛一句都舍不得删,全部保留着。但是正因为这些对话都没有删,她慢慢就发现,分开半年之后,这种话越来越少了,现在这种话已经没有了。
他们每天都会聊几句,两个地方的天气、交通,工作顺不顺利、累不累、烦不烦,临睡前语音通话聊几句,然后互道晚安。这种在线的方式,让他们“人在两地”的感觉似乎没有那么明显。
但是毕竟不在一个城市。两个人的关系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但是苏允沛知道,就像一束鲜花,正在徐徐脱去水分,慢慢成为干花。而让她不痛快的是,齐月轩并没有迫切地想办法解决,比如赶紧回上海,或者商量怎么办。苏允沛想,如果他两年以上都不能回上海,他们其实还有出路的:第一条,齐月轩离开现在的公司,回上海另外找工作;第二条,苏允沛也可以去宁波找工作。虽然绝大多数上海人都不考虑离开上海,但是苏允沛觉得,如果一辈子就生活在一个城市也有点没劲,如果为了男朋友去外地,有一种“为爱走他乡”的感觉,好像也会让自己和上海马路上无数个女孩子不一样,因此并不是不可以考虑的。当然,如果那样,父母一定会反对,而且如果去了宁波,最后没有和齐月轩结婚,自己就比较没面子。所以,有许多事情需要两个人商量的。但是,齐月轩没有启动商量频道,而是一直说“我也是身不由己啊”“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不知道是迟钝,还是敷衍。
大部分男人觉得现实中的变化和不可控是动荡,而多数女人觉得看不到感情的未来,也听不到对方和自己商量未来,才是动荡。
而男人总是一根筋的,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先让我对付完面前的这一摊,然后再考虑两个人的事情。同时决定两件大事,我怎么应付得过来?可惜,人生没有一个完美的顺序。更何况,即使先立业后成家,立业谈何容易,那是和整个世界角力,更不是一个人说了算的。为了立业,大多数男人的好年纪的时间、心力和激情像榨橙汁一样榨出去,留下皱皱巴巴、筋筋拉拉的橙子渣,怎么可能再做个好恋人?还想认真谈个恋爱的女人当然会觉得自己被冷落、被忽略。
这还只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海面下女性心理巨大的冰山是:谁不要谋一个出路奔一个前程?我就可以把感情放在事业前面,而你却不能,明显是对感情不重视。说到底,你没有那么爱我。我又不等着你来提供衣食,如果你不能给我明确的、足够的爱,我又何必迁就和等待?再说了,你弄出一副煞有介事“事业为重”的样子,到头来事业就比我发展得好了吗?并没有啊。搞笑。唉,无趣。
有经验或者脑子好用的男人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而会把自己的忙碌、身不由己和感情联系起来,把刻板的朝九晚五或者不停出差的疲于奔命解释成“为了两个人的将来而奋斗”,这样当女子觉得孤单、被冷落的时候,就会自动做心理建设:他这也是为了两个人的将来在打拼,他很辛苦,我不能不懂事,要好好体谅他……那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两个人的未来”,就像《一千零一夜》里封住铜瓶子的锡纸,把女人可能翻腾出来的不满、怨愤和质疑封在一个瓶子里,这些情绪一旦从瓶子里像青烟一样冒出来,就会飘飘荡荡地升到空中,化作一个巨大的魔鬼,几乎无法对付,更很难让它回到瓶子里。
很可惜,齐月轩不是这样的男人,或者说,他还来不及长成这样的男人。他偶然遇到了苏允沛,觉得有些喜欢她,然后发现她好像也喜欢自己,就做了男女朋友。这是都市里常见的一种爱情,合理,平静,互相捧场,总体顺利,虽然没有觉得自己多幸运,但也觉得还不错,在一起的时候挺开心,分开了也绝不会活不下去。未来?如果没有变化,也许他们会结婚。但两个人都年龄还小,还不用那么快决定。他没有想清楚。而且结婚的事情要看许多外部情况,也不是想就可以想清楚的。然后突然就到了外地,两个人在物理空间上分开了。苏允沛有分寸地表示着思念和焦虑,齐月轩也有分寸地解释着、安抚着,他觉得自己已经尽力做了,苏允沛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应该也不会认真要找麻烦。
这一天王力勉和苏允沛在餐厅门口遇见,苏允沛突然指指头上的店招笑了起来,说:“王力勉,难怪你喜欢这里,粒粒米,这里是你开的店嘛。”王力勉抬头一看,也笑了。上海话里面,“力勉”和“粒米”发音相近,根据发音,他的名字也可以写作“王粒米”。上海人都知道,“米”还和“钱”有关,一万元就叫作“一粒米”。王力勉随口说:“既然是我的店,今天我请你。”苏允沛说:“那不好,我们还是老规矩吧。”
也是,饭搭子有饭搭子的规矩,尤其是一男一女,不能随便请来请去,那很容易被人误解或者渐渐变成另一种关系的。
苏允沛后来想,自己也太拘泥形式了,其实也可以接受他请一次,然后自己回请一顿的。可是,当时来不及反应。不过,就,也好吧。
今天王力勉吃的是麻婆豆腐套餐,苏允沛吃的是尖椒牛柳套餐。两个人看看各自盘子里要么是辣椒要么颜色红彤彤,说:“那些觉得上海人不吃辣的外地人都应该来看看我们在吃什么。”说来也奇怪,最近这些年,上海人吃辣越来越普遍了,川菜馆、湘菜馆、麻辣火锅店也很受欢迎。
两个人都记得小时候不吃辣,读书的时候也不怎么能吃辣,为什么上班以后就爱吃辣了呢?
“据说如果人的精神压力大,就会变得重口味。”苏允沛说。
王力勉说:“我看是这个原因。一天天忙成狗。”
聊着聊着,说起苏允沛的公司其实有现成午饭的,老板是苏州人,所以雇了一个苏州阿姨上门来煮,那个阿姨煮得不错,可惜吃饭的时候是一圈人围在一起吃,像个大家庭,苏允沛觉得辛苦。幸亏他们是发饭票的,一顿一张,没有用完的到了年底可以到财务那里退,换成钱,所以她就基本不在公司里吃了。
王力勉说:“你们这种塑料家庭气氛其实也还好啦。有的公司的餐厅太大,冷冰冰的,而且不锈钢托盘总会发出那种可怕的声音,在空中回响,会让人瞬间觉得自己四周很空旷,很冰冷,待久了自己好像两脚离地,飘在一个巨大的冰箱里,很吓人。”
“千里孤魂,无处话凄凉。”苏允沛说。
“差不多。这首诗是苏东坡写给他亡妻的吧?”
“不是诗,是词。”
“嗯,不过词也可以算诗吧?写的规矩不一样而已。”
苏允沛笑了:“你一个理工科的,还知道这个。”
“理工科和文科,大家都不容易,反对互相歧视。”
其实苏允沛学的是国际经济与贸易专业,是文科里偏理科的;而王力勉是学工程管理专业的,纯理工科。
吃完了,喝着奶茶,苏允沛突然說:“今天看到一个新闻,说北京有个女的,在婚介所花了二十万婚介费,找到一个男朋友,很满意,都谈婚论嫁了,约好了拍婚纱照,然后就在前一天,未婚夫不见了,失联了。”
王力勉说:“出交通事故了?”
“我开头也这样想,但是又觉得如果是这样,好像不会成为社会新闻,结果你猜是怎么回事,这个所谓的未婚夫其实是婚介所的一个托儿,还有其他女的和他交往过,有的还交了一百万中介费。”
王力勉说:“假装谈恋爱也要谈一阵子吧,这些人怎么这么没有辨别力?”
苏允沛说:“肯定是骗得高明吧。”
“也是这些女人太想结婚了。感情冲昏头脑,真的很惨。其实,就,很没必要。”王力勉说。
苏允沛说:“不管怎么说,好可怜。她们的心思被看得清清楚楚,然后被这样欺负。那些不正经的婚介公司只要找到长得帅的托儿,职业背景、家庭背景和年收入反正都是假的,只要看上去知情识趣,还显得想结婚的样子,对那些恨嫁的女人就绝对是降维打击。”
王力勉说:“其实,我要是女人,我就不那么想结婚。我看不出来,结婚对女人有什么好处。”
“想结婚,其实,嗯,可能……也不是为了什么好处吧。”
“你看你说得犹犹豫豫的。”
苏允沛说:“这种事……还真是犹豫。不过听到这个新闻,我真的很同情这些女人的。因为她们没做错什么,就是想结个婚,有个家庭,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还是对社会有益的事情,却这么难。难到了让骗子这么轻易就得手的地步。”
“女人结婚难吗?我一直觉得男人面对结婚更有压力。房子啊,职位啊,积蓄啊,婚礼啊什么的,好像都责任重一些。”
“怎么会?男人的这些压力都是弹性的,女人的压力是没有弹性的。没到三十岁,家里就操心,一到三十岁,自己也焦虑。男人怕什么?就是到了三十五岁、四十岁,想结婚就结,又不会成为大龄孕产妇。”
王力勉笑了起来,又说:“可是,男人除非家里有矿,不然也要个子高,颜值高,收入高,情商高,才会有优先择偶权,不然也可能会结不成婚。然后结不成婚又进一步证明你矮、丑、穷、傻。还是男人更累!”
“才不会呢!不论何时何地,男人说一句:还没准备好,或者更干脆:不想结婚,谁敢看不起你?谁不知道如果不想生小孩,婚姻对男人可有可无?可是女人,明知道婚后就是掉进坑里,照样会扛不住压力,乖乖地跳到柴米油盐、生儿育女的坑里去。”
“那……为什么大部分人还是想结婚,还是会结婚?”
苏允沛说:“也许是因为爱情?我不知道。”
王力勉说:“这事儿好像是社会学和心理学范畴的事情了。”
“嗯,反正我这种脑子想不清楚。”苏允沛说。
“你什么脑子?都能考上华师大,你又不是‘九漏鱼’。”
苏允沛知道,“九漏鱼”是“九年义务教育的漏网之鱼”的意思,是说连初中都没有好好念完,因此知识量和理解能力都完全不在线的那种人。
不是“九漏鱼”的苏允沛想了想,说:“你有没有发现,我们这代人吃了一个大亏?”
“什么?”
“我们都是独生子女。”
“独生子女怎么了,没听说独生子女对恋爱结婚会排斥啊?”王力勉说。
“我们的父母,他们是怎么谈恋爱的?我观察了,有三大路径,一是同学,二是同学的兄弟姐妹,三是同事。比如我们两个是同性,虽然没戏,但如果我们是同学,我们的兄弟姐妹可能有戏。现在呢,都没有兄弟姐妹,你到我家玩,我家就我一个人,我到你家做功课,你家也就你一个人,谁也帮不上谁。三大路径,同学的兄弟姐妹,这条没可能了,少了三分之一的机会。”
“还真是。另外两条路径,第一条,也不如他们那时候,因为高中时代被高考压得喘不过气来,进了大学还有人想考研有人想留学,如果不考研也不留学的,多半早早开始找工作了,也不一定敢分心谈恋爱。总之不像咱们父母那时候那么闲情逸致,他们那时候读一个本科就是天之骄子了,出来工作好找得很,大学有的是时间和心思谈恋爱。”王力勉说。
“对呀,然后剩下同事这一条,那时候他们也不禁止同事结婚,很多和同事结婚的。但是现在许多公司都明文禁止或者不成文地禁止,办公室恋爱代价惨重,刚有点好感,马上想到:如果好上了,谁离开公司呢?那一点心跳的感觉都被吓没了。”苏允沛说到最后,忍不住笑起来。
“还——真——是。怪不得过去听说人民广场有个相亲角,爹妈在那里摆摊,哈哈也不是摊,就是在地上撑一把伞,把孩子的各种条件写好挂在雨伞上,然后其他人来来往往互相看。哈哈我每次听说都要笑死。可是今天这么一说,我想通了,既然三大路径断其一拥堵其二,那么大家要么拼自己的人格魅力,要么就是到相亲角撑伞和找婚介公司了。”
苏允沛刚要发感慨,这时手机一声响,她看一下马上说:“哦,我们老板找我了,我得赶快回去了。”
王力勉说:“你快去,我来买单。”
蘇允沛说:“好的,我有空了还你。我走了。”
苏允沛正面看就是一个端正里略带中性的女孩子,并不出众,倒是她匆匆离开的背影,有一种利落和帅的感觉。王力勉不自觉地多看了一会儿,目送她直到看不见。
那天到晚上临睡前,苏允沛才想起还欠着王力勉的钱,马上微信里转了三十八元八角给王力勉,过了一会儿,王力勉收了。没有说什么,似乎有点不高兴或者心不在焉。
苏允沛想:是不是自己不应该精确到八角?也许应该给他三十九元或者四十元?可是那算什么意思?这点点差价算“辛苦费”?好像对人家有点侮辱吧。算了,还是清楚精准的好,饭搭子之间,当然要这样了。可王力勉为什么有点不高兴的样子呢?
好累啊,不多想了,睡觉吧。
他们再见面的时候,都没有提这件事,嗯,有什么事呢?根本没有。
都市里的男女日常大面积地相处,之所以安然平顺,是因为彼此都掌握了相处第一要诀:讲道理,不讲情绪,请勿敏感,切忌细腻。
不是男女朋友,也不会是,为了长治久安,饭搭子之间必须有这样的默契。
秋天是食欲的季节,美食的话题更加辽阔。
“你看过《孤独的美食家》吗?我刚开始看,很有意思哦。”苏允沛说。
“当然,都拍到第九季了。你才看啊。”王力勉说。
“真好看,没想到这样故事情节的电视剧居然会吸引我。那个主演,叫什么,松重丰,真是好演员啊,他自己一个人,一张脸,就是一台戏。”
“开场白很有意思:‘不受时间和社会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的那一瞬间,他变得我行我素,无比自由。不受任何人打扰,也不用在意别人,毫无顾忌地大快朵颐,这是一种孤高的行为。这种孤高的行为正是每一个现代人都平等拥有的权利,是最治愈人心的过程。’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笑死了,这不是说我吗?”
苏允沛说:“你都背下来了?我也觉得,好像给我独自吃饭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原来我一直在享受孤高的自由啊。”
王力勉说:“对啊,尤其是吃饭的时候,总得让自己舒服吧?就,一定要自由。不能和不喜欢的人一起吃饭,因为,这是我生命里的一顿饭啊!一去不复回的。”
苏允沛笑了起来,然后问:“你学过日语吗?”
王力勉说:“嗯。你呢?”
“大学里二外听过一学期,没学进去,忘光了。什么时候报一个班学一学,好去日本自由行。”苏允沛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孤独的美食家——井之头五郎,很有意思,我最喜欢他最后把汤汤水水的菜和饭一拌,呼噜呼噜吃下去,吃得那叫一个香。那种食欲太感人了,很真实很本质!”
苏允沛笑得连连跺脚:“对对,你这个词用得好,很本质。而且那个和我们很像的,简直就是上海人的习惯,红烧肉啊,番茄炒蛋啊,不用米饭拌着吃,简直都不可原谅。”
“他还说:碳水化合物带来的幸福感,真是无与伦比!那副样子真是特别搞笑又特别过瘾。”王力勉说。
“他每次点菜时的纠结也是,和我好像啊!我每次点菜、等菜,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这里,内心戏超多的。”苏允沛说着,突然说,“不过我们现在是午餐,可以多吃点饭,晚餐就不能吃这么多碳水了。”
王力勉说:“怎么能靠不吃呢?吃是一定要吃爽的,然后运动啊!都像你这样,少吃,不运动,自己忍得辛苦,健身房也要关门了。”
“你健身吗?”
“当然,每周两次。另外每天跑步。”
“太帅了!”苏允沛说。难怪他的身材这么好,挺拔,宽肩膀,乍一看似乎偏瘦,仔细看看其实不瘦,还有肌肉。
那天晚上,王力勉发来了一句话:“还有一部《深夜食堂》,也还行,好像也拍了好几季了。我看过两季。”
苏允沛回答:“嗯嗯嗯好!这么多剧等着追,感觉一下子很富裕了。”
王力勉心想:你那个男朋友,是人在他乡睡着了吗?让你靠刷剧度日。这话当然不能说,就在手机上回了一个龇牙大笑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苏允沛发来一条:“我正式开始看《孤独的美食家》第三季了!”
王力勉马上输入:“我陪你看!”然后停了一下,又删掉了,重新输入:“我什么时候有空,也要重温一下!”
苏允沛回了一个两只熊狂喜击掌的表情。
但王力勉马上在电脑前坐下,在搜索栏里输入“《孤独的美食家》第三季”。看着看着,他想:如果哪一天,和苏允沛去这些地方吃饭,一定非常开心。等等,这样胡思乱想,可不能让她知道。
因为和她一起吃午餐,给他一种感觉:就在这个城市里,即使所有的店都不停地关关开开,只要有这样一个人,所有的地方都可以是老地方。苏允沛,就是他的老时间、老地方、老氛围。王力勉真心实意想和她这样继续下去。
他不知道,这个时候的苏允沛一边看着井之头五郎一个人大吃大喝,一边心里想:还是两人吃饭更有意思,尤其是这种可以吃得让灵魂出窍的美食。以后要和王力勉一起去日本,按照井之头五郎的路线,去大吃大喝,这个要列入人生清单。
然后她突然一惊,怎么是王力勉?为什么不是齐月轩,而是王力勉?
苏允沛对着墙想:“怎么会这样?他是身材不错,也挺好玩,可是说好就是一个饭搭子,谁让你想别的了?苏允沛,不可以啊,你有男朋友,你不要当渣女哦。”
她脑子乱了一会儿,最后对着天花板想:“不可能的,我们认识这么久了,我连人家有没有女朋友都不知道。”
“人呢?”
王力勉在粒粒米的座位上,十二点十五分,他突然觉得奇怪,于是这样问。苏允沛没有回答。
一起吃午餐一年了,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发生过。人没有出现,微信和QQ上也没有一条信息。王力勉翻出她的号码,打她的电话,“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
深秋时节,王力勉额上的汗一下子流下来了。出什么事了?病了?车祸?被高空坠物砸到了?呸呸呸!王力勉想到在哪里读到过一个“马蹄声法则”:当你听到马蹄声,先猜马,后猜斑马。意思是,不知道答案的时候,先想最常见的可能,不要一上来就猜小概率的可能。好,先猜马。这里是上海,市中心,大白天,一个人联系不上,最大概率是手机出问题了。她手机丢了,或者手机坏了。对,一定是。
苏允沛,她没事。不会有事的。那么让人舒服、那么帅的一个女孩子。
可是不对呀,她手机丢了或者坏了,她也可以用固定电话告诉自己一声嘛。难道……还是人遇到什么事了?
不会,不会!应该是他的手机号码存在她的手机里了,此外没有备份,手机一出问题,就暂时失联了。
一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他的理智相信马蹄声法则,但他的身体似乎不相信,因为他觉得喉头发干,额上的汗出个不停。
他一个人吃完了午餐。准确地说,是他装出在吃午餐的样子,在粒粒米又坐了四十分钟。粒粒米一向可口的饭菜,好像突然变成了泥沙,让他一口都咽不下去。离开的时候是下午一点,苏允沛失联整整一小时。
下午两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打过几次电话,还是无法接通。
下午三点,和苏允沛的对话框里,弹出来一句话:“我在东京。”
什么?怎么会?在东京?搞什么!
“你没事?我担心死了!”王力勉发了一个号啕大哭的表情。
苏允沛说:“临时决定来度假。走得匆忙,忘了提前告诉你。抱歉。”
王力勉马上发了一段语音:“你吓死我了!你一个字都没说,午餐看不到人,QQ、微信、电话都联系不上,我真担心你出什么事了。喂,老同学,不要这样吓唬人啊!”
苏允沛用文字回答:“不好意思。出发前忙乱,没顾上。”
王力勉马上改回文字录入:“没关系没关系,你没事就好!你不用理我,我这个人有时候没有安全感,刚才表现得比较夸张。不好意思啊。”王力勉怏怏地想起来,他们并不是可以随时发语音的关系。人人都知道,即时通信有即时通信的铁则,除了老板对下属、父母对子女、配偶和恋人之间,其他关系是不能未经预约给人家发语音的。
苏允沛再次回过来:“我明白。安全感最重要。我也一直希望自己有足够的安全感。”
王力勉说:“什么意思?你到底怎么了?”
苏允沛说:“没什么。我马上到宾馆了,入住之后,我要挑选几家《孤独的美食家》里我流过口水的店,每天一家,不受时间和社会束缚,我行我素,无比自由,不受任何人打扰,也不用在意别人,大快朵颐,吃吃吃!”
王力勉稍微放下心来,也换了一种口气说:“实名制羡慕!我们这种正在上班的苦命人,听了羡慕嫉妒得都不想活了。”
话虽如此,但他总觉得苏允沛遇到什么事情了,而且这件事和她的男朋友有关。难道是她男朋友回上海,两个人吵架了?他和她提出分手了?但是怎么都不好直接问,想了想就说:“你是一个人去度假,还是和父母一起去的?还是和男朋友一起去的?”
问完这句话,王力勉心跳了。中午找不见苏允沛的时候,他是满头大汗。现在倒是不出汗,但是心跳明显加速,接近狂跳。
偏偏,苏允沛没有马上回答。王力勉的心沉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回了三个字:“一个人。”过了几秒钟,又来一条:“刚才在办入住。”王力勉觉得她好体贴。
此后,每一天,苏允沛都会发来一些日本店门、店招和料理的照片,有的王力勉一眼就看出來是《孤独的美食家》里哪一家店,有的则是苏允沛告诉他是哪一季哪一集的店。
王力勉说:“是不是都特别好吃?”苏允沛说:“很奇怪,居然没有一家让我惊喜的。都挺好的,没有一家让人失望,就是也没有惊喜。”“可能是电视剧总归有点夸张吧,把你的期望值抬得太高了。”
苏允沛说:“也许。也可能是因为我没有井之头五郎那么强大,还是觉得一个人吃饭有点冷清,要有谈得来的人一起吃,才能吃出最好的味道。”说完突然觉得这样说好像在暗示他什么,但是如果撤回来好像也不太好,就,让它去吧。
王力勉回答:“我一个人吃饭也特别不习惯。你快回来吧。”顿了一下,删掉了后面的五个字,发了出去。
苏允沛度假一星期,带了一盒“薯条三兄弟”回来给王力勉。王力勉说:“天天大吃大喝,怎么反而瘦了?”苏允沛确实瘦了,变得清秀了。苏允沛笑了笑,说:“今天的套餐又有红烧牛筋腩套餐,吃吧?”“好,吃!”
去日本度假,是因为和齐月轩分手了。那天是星期一,但苏允沛休假,因为眼看到年底了,她还有几天公休没有用完,为了不影响工作,她的部门主管希望大家采取零敲碎打方式把公休用完,于是她就选了每周一休息一天。星期六,她看到有三天的休息日,就说要去看齐月轩,但是齐月轩说他最近很忙,还是等他忙完这一阵回上海吧。苏允沛说好,然后也没有不高兴,到了星期天,也不想出门,在家打了一会儿游戏,看了一会儿剧,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烦恼很不安,这个烦恼不安和齐月轩有关,似乎也和其他人有关,她一个人想不明白,必须去齐月轩那里寻找答案或者碰个钉子。于是就决定去找他。她没有告诉他,第二天一大早就坐五点四十九分的高铁去了,到了宁波才七点五十分,打了车,八点十五分就到了齐月轩的门外。她想:真方便。总觉得齐月轩回一趟上海好难。还有,如果不是她给他寄过快递,她都没有他在宁波的地址。然后,她敲门,齐月轩大声回答:“来了!”然后特别流畅地打开了门。他穿着睡衣。他公司是九点半上班,所以这很正常。但是他身后还有一个人。准确地说,苏允沛是同时看到了他以及他身后一个也穿着睡衣、坐在餐桌边的女孩子。
后来苏允沛想,一定是他们早餐叫了外卖,然后他把她当成送外卖的了。而当时,很奇怪,苏允沛的第一反应是有点好笑。江湖上流传着一个说法:永远不能给对方惊喜,很容易变成惊吓。亲测居然是真的。苏允沛转身往外走,她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说:“后面有个人在追你,要不要停车?”苏允沛说:“不要。”停了一下,她又说:“又不是拍电视剧。”怪不得电视剧里总是这样,原来这真的是生活里经常发生的事啊。看来自己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连分手都这么通俗。
后来,齐月轩发来很多语音,大意就是,他一个人在那里,很寂寞,这个女孩子是他的同事,对他很好,一天又一天,结果就变成这样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还有,他觉得苏允沛也没有那么喜欢自己,至少也不那么需要自己,所以……
苏允沛没有回答,因为真的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她知道自己需要一个人静静,于是向公司提出明天起休假一星期,把所有年假用完,部门主管不情不愿地同意了。然后她飞快地订了机票和酒店,第二天飞去了东京。王力勉找不到她的时候,就是她在空中飞着呢。
为什么是东京?要是过去,她一定会选神户、奈良、福冈这样宁静的地方,可是《孤独的美食家》主要都是在东京啊。这个剧看久了,似乎在东京,也有很多老地方和一个饭搭子在等着她。熟悉的、恒定的、让人安心的。
一回上海,一切似乎都回到从前。苏允沛和王力勉照样一起吃午餐,她没有解释为什么突然去日本。王力勉也没有问。
都市里就是这样,人和人之间,最要紧的是界限和默契。
然后就冬天了。
第二次寒流的时候,苏允沛终于肯定了,王力勉确实是从外面走进来。因为他穿了一件卡其色的羽绒服。上一次,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双排牛角扣的呢外套,苏允沛就问了:“你从楼上下来,为什么穿这么多?”王力勉说:“哦,正好出去了,刚回来。”今天他又穿了厚外套,显然不对头。两个人点好餐,等餐的时候,苏允沛就盯着他问:“老同学,你是有什么瞒着我吗?”
王力勉知道瞒不过去,就笑了起来。两个月之前,他已经跳槽到另一个公司了,不在这幢楼里了。
“那你为了吃个饭还往这里赶?有多远?”
“很方便的,坐地铁也就两站,地铁站出来就是。”
苏允沛白了他一眼:“你这个人!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告诉我啊?”
王力勉说:“我不是怕你因为我不在这幢楼了,就不和我一起吃饭了嘛。”说完,他突然脸红了起来。
苏允沛说:“其实,不会啊。再说,一起吃饭,有那么重要吗?”
“重要。”
“也不怕你女朋友误会。”
“什么女朋友?要是有倒奇怪了。”
“你没说过。”
“你也没问过。”
“你现在单着?”苏允沛索性确认一下。
“对。”
王力勉凝视着苏允沛,苏允沛觉得好像从来没有人这样盯着自己看过,又好像他的目光是强烈的光线,照亮了这个世界,也照亮了她的内心,此刻,她心里,有一朵花开了出来,巨大的,摇曳着,香气四溢。
她必须说点什么,于是很困难地找到了一句话,小声地说出来:“你什么都不和人家说。”
王力勉突然灵机一动,说:“你不也是什么都不和我说吗?”
“比如?”
“比如,你和他早就分手了。”
苏允沛说:“特地说很傻。再说,我……”
王力勉说:“这么大的事,必须特地说,而且第一时间说。”
“为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苏允沛也脸红了,更加小声了。
“关系大了。”王力勉说。
这时候一人一托盘送过来了,王力勉是彩椒豆豉排骨套餐,苏允沛是鱼香肉丝套餐。王力勉指了指排骨,苏允沛就夹了一块排骨过去,王力勉又给她夹了几片彩椒,一片绿的,一片黄的,一片红的,说:“这样好看。”
苏允沛笑了。
整个冬天,直到第二年春天,在粒粒米的服务生眼里这两个人都一切照旧,他们仍然一周三次一起吃午餐,但粒粒米的人不知道,苏允沛和王力勉还会一起吃晚餐,一起看电影,一起打游戏,周末会在一起甜甜蜜蜜地做饭、吃饭以及腻在一起絮絮叨叨。
苏允沛总是说,这是上天对面盲症的补偿。在她第一百零一次这样说的时候,王力勉突然说:“我们第一次遇到,两个人同时认错人,这也太奇怪了。会不会不是面盲症发作?”
苏允沛说:“讨厌!当然是真的认错了!况且我只是心里认错了,是你还盲目自信和我打招呼,你错得更离谱。”
“两个人同时认错人,这概率不高啊。现在想想,不像是简单的面盲症了。”
“怎么不是面盲症,不是面盲症,那能是什么?”
王力勉神秘地笑着,说:“会不会,就是,传说中的一见钟情?”
原刊责编 李慧萍
【作者简介】潘向黎,文学博士,专业作家。生于福建泉州,十二岁起移居上海至今。现为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长篇小说《穿心莲》,小说集《白水青菜》《十年杯》《我爱小丸子》《轻触微温》《女上司》《中国好小说·潘向黎》等多部,专题随笔集《茶可道》《看詩不分明》《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散文集《万念》《如一》《无用是本心》《茶生涯》等。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中国报人散文奖、朱自清散文奖、花地文学榜年度散文作家等文学奖项。作品五次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作品被译成英、德、法、俄、日、韩、希腊、蒙古等语种,已出版英译小说集《缅桂花》及俄译随笔集《茶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