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乡来信
2022-05-06智啊威
亲爱的,那天晚上,我的胸口一直疼,你也不在家,正是冬天,我怕他冷,就用被子把他包裹严实,出门朝诊所走去。这中间,也就二十分钟的工夫。我回来时,他睡着了,我摇他,他不醒,我把乳头送到他嘴边,他也不动。
他的脸有点发紫,我感觉不对劲儿,抱着他就往医院跑。
一路上,他在我怀里,像一块冰。
我靠着墙,蹲在地上,你在我眼前走来走去,像一团模糊的光影。
那一刻,我的胸口不疼了,只是感到冷,眼皮也很沉,想睡,又睡不着,迷迷糊糊之中,听到开门声,然后是你撕心裂肺的哭喊:
“儿啊!儿啊!儿啊!”
这声音像雷一样劈着我的脑袋。
我缩在墙角,身子一直抖,不敢睁眼看你。与此同时,我听有人对着医院走廊呵斥你小声点。你的声音反而更大了:
“儿啊!我的儿啊!”
亲爱的,说真的,我至今都想不通,他怎么会死呢?他那么小,那么乖,怎么会死呢?
你没有责备我,爸爸妈妈也没有责备我,怕我再受刺激,还故意把我从他的葬礼上支开。我躺在姐姐家的床上,白天黑夜睡不着,想哭,痛哭,但没有泪,只有心在揪疼。几天下来,我很困,但不敢闭眼。你知道吗?我一闭眼就会看到他躺在被窝里,呼吸急促,粉嫩的小脸一点点乌紫起来,他伸出小手,想把压在脸上的被子推开,可他那么小,哪里会有力气?我感到胸口憋闷,大口大口喘息时,听到他的呼吸骤停,整个人不再动弹,像睡着了一般。
他要是真睡了该多好,我就能一直守在床边,等他醒来,看他小嘴嚅动着,明亮的眼睛一直望着我。我拉起上衣,把乳头塞到他的嘴里,直到乳白的奶水从他嘴角溢出来,还不舍得丢。我用指头轻点着他的脸,骂他是个贪吃鬼,他还咯咯笑。
你知道吗,每当他对着我笑的时候,我的整颗心都在融化。而那天过后,我的心凉透了,在胸口处,又冷又疼。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了,就用手抓住胸口,想把那颗苦涩的心掏出来,丢到脚下踩一踩。
那天真冷,我躺在姐姐家的床上,房间昏暗,没有开灯,窗外不远处,凄凉的唢呐声在提醒我,我的幼子死了。
你抱着那口小小的棺材,一边走一边擦滴在上面的泪珠。我好想从床上起来,和你一起,去埋我们的幼子,可我没有力气起来,也没有脸起来。是我的疏忽害死了他,即便你们都不说,我也知道,是我害死了他。
唢呐声远去,我的眼泪涌出,像血。
我把脸贴在床沿上,伸出手,想摸一摸土地,很快就要吞下我幼子的土地。那么冷,那么硬。我真想起来,一口气跑到坟院里,躺进那方墓坑,帮他暖一暖,他才七个月大,我怕他冷。可我站不起来,我躺在床上,疲惫得很。
你走进屋子,一句话不说,坐在床边,用手指帮我梳头,那一刻,我嗅到你的手指上殘留着泥土和死亡的气息。我握住你的手,贴在脸上。你的手指轻颤,仿佛幼子回到了我的身边,在拱我的脖子,并用小手摸我的脸,然后咯咯地笑。
亲爱的,你说,他为什么那么爱笑呢?从坐完月子,我就带着他去补习班,我给孩子们上课的时候,他就躺在手推车里,不哭不闹,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
下课后,学生们爱跟他玩,躲在手推车下,然后突然出现在他的视线中,把他逗得咯咯笑。
他喜欢这个游戏,仿佛永远都不觉得厌倦。
那时候,我就坐在一边看着他,现在想来,那真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光,就是太短了,七个月,太短了。
亲爱的,幼子死后,每次我回到家,看到屋里的每一个物件都会想到他。有时候,大白天,我坐在屋里,对着墙上他的照片,总是听到一个婴儿在我耳边哭喊:“妈妈,我冷!妈妈,我冷!”
那声音满含孤独,仿佛一把钝刀在割我的心。所以,我必须从家里走出去,循着那稚嫩的声音,一直往前面走。
时令已进入深冬,大地上荒芜一片,人们一个个缩着脖子,走在冷风中,我感到某种彻骨的寒冷会一直延续下去,无穷无尽。
天快黑了,我驾车沿着山路一直往前开,天上落下细雨,视线迷蒙,像一场虚无的梦。
我不知道这是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方,只觉得要一直往前面开,不能停。
山林昏暗,不见行人,只有风声从山谷中传来,如嘶鸣的马。也不知开了多久,直到一片湖出现在蒙蒙细雨中。
我从车上下来,站在湖边,大风仿佛要把我吹下去,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熟悉,好像上辈子我就生活在这里。风掀起波浪,猛烈撞击着脚下的石头。我在湖边站了很久,然后把手机和车钥匙放在岸边的石头上,朝水中走去。
起初,湖水冰凉,后来则变得极为温暖。当它漫过我头顶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一片茶叶,逐渐舒展。那感觉真好,往事一幕幕涌现眼前:从我们相识的那一天开始,十几年中的每一个场景、细节,像电影的慢镜头徐徐展开。与此同时,我听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我抬头望去,看到你牵着长子,正向我走来……
那一刻,我突然有点不忍心走了。这么多年来,没让你动手洗过衣服,做过饭,我不知道我走后你俩怎么生活,但这种担忧也是一晃而过,当我想到幼子一次次走入我的梦中,哭着说他又饿又冷……
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的爱人。
原谅我决绝地就这样踩着幼子的脚印走了。他那么小,才七个月,我怎能忍心把他一个人丢在那边,孤零零的,又饿又冷?
有时黑暗降临,我坐在空旷的房间,时常看到,一个孩子在白茫茫的雪地上爬,雪那么大,他的小手和脸被冻得通红,有时他停下来,坐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四顾茫然,继而哭喊道:
“妈妈!妈妈!妈妈!”
那一刻,我好想快点跑过去,抱着他,把乳头塞入他饥饿的嘴里。他已经很久没吃了,我的奶水积聚,乳房涨痛得很,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轰然炸裂。
因此,我要赶在它炸裂之前,沿湖底走到他身边,把他从雪地上抱起来,搂入怀中。他还那么小,他爬不快,只要我紧追几步,就能赶上他。
眼前混沌一片,湖水轻柔地挤压我,那感觉真好,像走在温暖的梦境之中。我隐约听到了他在喊我,那声音轻飘飘的,像小鸟在春天低语,忽远忽近,忽实忽虚。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岸边,腰部以下全都浸泡在水里,我站起身,又瞬间跌坐在地,抱着腿,蹲在岸边,望着夜色中黑沉沉的湖面发呆。直到双腿渐渐有了知觉,我才从地上站起来,苦笑着,捡起钥匙、手机,打开车门,沿着盘山公路一直向前开。
有几个瞬间,我真想加足油门,朝山崖冲去,干净利落。但我很快就掐灭了这个可怕的念头。
我想,我坠落悬崖后到了那边,幼子看到浑身是血、扭曲变形的妈妈一定会被吓得哇哇大哭,躲着,不敢吃我的奶……
亲爱的,我怎会忍心吓到他?我怎能不给他一个干干净净、完完整整的妈妈?
汽车沿盘山公路前行,车灯刺入暗夜,照亮山体和悬崖边上的枯藤野松。
凌晨时分,汽车驶入一座群山环抱的县城,我下车,走进旅店,关门,脱衣,赤裸裸地站在淋浴下面,仰起头,让热水打在脸上,沿身体下滑。我感到某个东西正从我身体里坠落,像幼子出生,来到这个世界上,又转瞬从我的生活中消亡……
我闭上眼,双手放在肚子上,想象着他还没有出生那会儿,你和我坐在床上,计算着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会是哪一天,并想象他会长什么样的鼻子,什么样的脸……我们还计划过,等他会走路的时候,我们一家四口每年都旅行一次,第一站就去拉萨,那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时候你二十三岁,穿着牛仔裤,抱着吉他,把那个酗酒的父亲视为你最大的仇人。你讨厌你的家乡,它破败,落后,人和人之间相互比较和瞧不起,所以在十八岁那年你就离开了故乡四处流浪。
那天我站在人群中,第一次听你唱歌,你的嗓音略带沙哑,很容易就把我带到歌词所写的情境中。晚上回到酒店,我悄悄更改了返程的车票,决定在这里多待几天。说来奇怪,不仅同行的朋友对此充满了不解,甚至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是什么促使我留下来。我站在窗边,望着夜色笼罩的布达拉宫,心头涌动着隐隐的羞涩和悸动。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来到那条街上,不时望一眼你昨晚唱歌的地方。我不知道今天你是否还会来这里唱歌,无论你来不来,我都会一直在这里等。因为除了这里,茫茫拉萨,我不知道去哪里才可能遇见你。
到了下午,我就一直站在你昨晚唱歌的那个位置上,从涌动的人流中搜寻你的身影。但我清楚,这么早,你应该不会出现在这里。我去旁边的超市买水时,几乎摸过了每一种饮料,我不知道你喜欢哪一种,不断猜测,设想,纠结。最后,我给你买了一瓶啤酒,给自己也买了一瓶。
夜晚的拉萨有点冷,你穿得那么薄,风吹起你的头发,你的声音在抖,我突然觉得自己很蠢,在这么冷的天给你买啤酒!可你从我手里接过去,当即打开,对着我说,谢谢。然后你仰起脖子,一口气喝掉了一大半。
天那么冷,你穿那么薄,唱得那么投入,我举起酒瓶,遮住脸,鼻子一酸,眼泪止不住掉了下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流泪,显然不是因为你的歌声,老实讲,一整个晚上,我站在你面前,看着你的嘴巴一张一合,像默片一般。
那天晚上,我帮你提着琴,送你回到你租住的小区楼下,你邀请我上去坐坐,我很想上去,但最终还是没有。一路上,你问了我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我听出了你的紧张和拘谨,完全不像你在街上唱歌时的状态。你问我是否去过小昭寺,我说没有。你说明天下午,如果我有空,就带我去转转。
因为这句话,我失眠了一整晚。
我躺在床上,盼望天早点亮起来,可它就是一直不亮。我打开灯,读仓央嘉措的情诗,渴望天亮后外面白雪茫茫,世界崭新如初。
那天我们去了小昭寺,还转了经筒。
傍晚,你帶我去了玛吉酒吧。酒吧不大,我们选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酒喝到一半,得知我明天下午离开拉萨,你突然把头转向窗外,酒杯停在唇边,闭了一会儿眼后睁开,把酒一饮而尽,然后看着我,说你明天送我。语气果断,不容推辞。
我低着头,想跟你说话,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了缓解尴尬,就一直盯着啤酒泡沫相继炸裂,酒渍顺着杯壁往下淌。
我们从玛吉酒吧走出来,沿着街道一直往前走。夜晚的拉萨灯光璀璨,但行人稀少。我们并排而行,有好几次,我真想拉住你的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冲动。
多年后,你反复问我,那时候,具体是因为什么爱上了你,每次我都用笑容代替答案。
你总说我在刻意避开这个问题,但亲爱的,你渴望我说什么呢?我可以说爱你的才华、容貌、气息、性格……但本质上又都不是,归根结底我爱的是你这个人,连同多年后才从你身上暴露出来的那些缺点和臭毛病。
可我以后恐怕再也不能爱你了,当我从散发着霉味的浴室走出,用旅店的插板线在床头打结的时候,我真想把自己撕成两半,一半留在尘世陪你们,一半去往冥间找幼子。
但我没有办法撕裂我自己,如果两者之间只能选一个,我想和幼子一起走。毕竟他还太小,需要人照顾。我半蹲下来,靠着床,把线圈套在脖子上,把腿伸直,让屁股悬空。我感到身体骤然一沉,顷刻间,大地像失去了引力,身体开始缓慢上升,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越睁越大,嘴巴像河蚌一样打开,舌头从嘴里伸出。我想我这个样子一定很丑,我想把舌头含在嘴里,我想把眼睛闭上,可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自己,我的视线里落着灰,一层层,像岩石一样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顷刻间,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极速下坠,像鸡蛋落向乱石丛生的山谷中。直到屁股挨着地板,一股力量通过腰椎直冲头顶,裂开的线绳散在肩头,我才知道,死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我从地上站起来,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开始发烧,说胡话。一整个晚上,我缩在被窝里,眼前飘浮着幼子的脸,强烈的自责之心压得我身心俱疲。
我走出旅店,太阳晃得头晕。
我站在十字路口,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里去,索性就一直站在那里,看行人穿梭,采购年货。如果不是幼子的离世,想必此刻我们也正走在那熙攘的人群中,割一块肉,买两把葱,把简单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然而现在却不能了,我已经彻底丧失了重建生活的信心。
我好怀念最初的那个时候,你停止歌唱,带我来到北方。那时候我们一无所有,却也无所畏惧。即便因为我的选择,爸爸暴怒,妈妈痛哭,他们很久都不理我,直到我生长子时难产,医院下达了病危通知书,他俩得知消息,连夜从南方赶来。爸爸看到我还活着的那一刻,站在病床前号啕痛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哭,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样哭。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像铁一样的男人。
但即便如此,我依然觉得爱你是我这辈子做得最正确的事。
这几天里,想必你们找我已经快找疯了,长子在没有星星的夜里想着我,也暗自哭了好几回,我都知道。休息一下吧亲爱的,你的眼球爬满了血丝,你的嘴唇干裂,你的双腿疲软。休息一下吧,不要找我了,也不要再向风打听我的去向。
傍晚落下浓雾,我开着车朝火车站走,路好远,我好累,视线昏沉,街景和人群仿佛笼罩在梦中。当我停下车,把钥匙交给超市老板,把你的电话号码留给他,然后像一只受伤的鸟跳上火车,逃也似的离开这片伤心之所,去往必死之地。
一路上,火车轰隆着行驶在旷野中,有好几个瞬间,我突然感到四周空荡荡的,你和长子就坐在我对面,而幼子在我肚子里还没有出生……但很快,我就意识到,这只是一种美好的幻境。
我把头倚靠在车窗上,眺望着辽阔的平原。十五年前,你带着我,沿着这条路来到北方,而如今,返程的路便只剩下我一个人……可我走得好累啊亲爱的,此刻浑身发冷,胸口又开始隐隐作痛,要不,信就写到这里吧?我想沉沉睡去,在寒冷的车厢里,在异乡的夜色中……
原刊责编 梁智强
【作者简介】智啊威,1991年出生于河南周口。有小说刊发于《天涯》《山花》《作品》《青年作家》《广州文艺》等刊物。出版有短篇小说集《解放动物园》。现居开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