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解与翻译
——以《将进酒》英译为例
2022-05-05贾冰雪
贾冰雪
(四川外国语大学,重庆 400031)
前言
认知翻译学将认知语言学与翻译学紧密结合,强调了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及其行为的重要性,注重译者主体性的研究。由Langacker 提出的识解理论便是认知翻译学众多相关研究的基础,识解与翻译有着天然的联系,不同的识解机制决定着译者策略选取与译本产出的差异。当前基于识解理论研究翻译的成果主要集中于以下方面:(1)翻译理论建构与完善;(2)译者主体研究;(3)译本分析研究;(4)翻译实践过程研究。
本文拟在识解理论的指导下,对《将进酒》的四个不同英译本进行研究,兼评在不同识解维度下不同译者翻译策略之选取。《将进酒》是我国古典诗歌不朽明珠,此诗语言清新明快,极富哲理性,因而也传咏千古。此诗英译本众多,本文选取许渊冲,孙大雨,Burton Watson 和Stephen Owen 这四位影响较大的译者的译本进行了分析,揭示译者识解机制,描写翻译过程,为中国古典诗歌翻译研究提供参考。
1 识解与翻译
“识解”(construal)一词最早由Langacker引入认知语言学,他认为:“我们实际看到的场景取决于我们观察该场景的距离,我们对要观察场景的选择,我们重点注意的部分以及我们观察该场景的角度。”可以看出,Langacker 强调的就是在识解过程中人的主观因素。也即是说为描述某一特定情景及表达交际目的,人们会借助的描述方法及手段以及意图突显的内容各异。“识解”为认知语言学体系中一大重要概念,而构建认知语言学的基点之一就是:语言是体验和认知的结果。从这一层面上讲,认知语言学与翻译之间形影相携,天然互联,因为翻译本就是一项集体验认知于一身的行为活动,而在译者翻译活动中最重要的一个因素就是理解,译者要理解原文内容、原文背景、原作意图、本土环境等等。所以,“翻译则可视为是以现实体验为背景的认知主体将一种语言映射转述成另一种语言的认知活动”。因此,研究者完全有理由基于识解理论来理解翻译活动。
在中国知网(CNKI)上以“识解”并含“翻译”主题词进行检索,筛选后最终得出文献为207 篇,随后基于Cite Space 软件构建现有文献知识图谱,最终发现出现关键词词频较高的有:认知识解,动态识解,译者主体性,翻译策略,重构,翻译过程,主体性等,而通过高频词可以进一步推断研究领域。总的来说,关于识解与翻译国内研究颇丰,主要研究领域有:理论建构,实践证明,译者研究,译本分析等几方面。王寅基于识解理论阐述了翻译客观性与主观性,并详细分析了认知翻译学中的识解机制,金胜昔与林正军对译者主体性的认知机制进行了分析,肖坤学探讨了译文表达及其原则与方法,谭业升探索了翻译能力的认知观,王明树与文旭则以古诗英译为例分析了“主观化对等”在翻译中的应用。
2 李白《将进酒》英译价值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海外影响力日趋增强,承载着中华民族五千年积淀的中国文学也成为了众多海外学者研究中国的一扇明窗。但目前中国文化海外传播处境仍然艰难,在国内由于西方思潮的强力冲击,本土传统文学一直以来都处于下风,而又因为国家政策及制度等种种缺陷钳制,好不容易流传域外之中国文学也备受歧视与误读,这一切“使得中国文学的‘走出去’之路依然长路漫漫”。
因此,当下对跨语际旅行主体的选择至关重要,“唐诗在初盛唐乃至整一代的繁荣发达又引出一个与唐代整个思想文化学术的关系”,而那一整个时代都是诗化的时代,唐诗则融汇着中国的传统文学、哲学、宗教学,因而海外研究者可借助唐诗来理解中国深厚的文化底蕴。谈唐诗便不可不提李杜,而李白谪仙诗人的美名更是家喻户晓,胡适曾言李白“最可以代表那个浪漫的时代”,另一方面,那个浪漫的时代也同时是昭示昌盛国力的时代,从贞观之治到开元盛世,那时的中国国泰民安,政通人和,而现今更是昭显民族自信、文化自信的黄金时刻,因而盛唐李白诗歌“走出去”必会对中国国际形象提升大有裨益。
在遭玄宗赐金放还八年之际,李白挥毫写下《将进酒》一诗,在此诗中,他将现世不顺的愤懑压抑,都在与好友对酒中一饮而尽。李白可谓“酒中仙”,其“酒诗”数量众多且篇篇精妙,而《将进酒》这首劝酒之歌大开大合,参差错落,荡气回肠,激昂忧愤,气韵流畅,表现出诗人狂放不羁的胸怀以及畅快张扬的风骨,是李白最广为流传的代表作之一,因此本文选取此诗英译来作参考。
3 识解理论下《将进酒》英译分析
关于“识解”内涵与界定,国内外对其进行深入详密探索与阐述的研究者浩繁,虽然学界虽众说纷纭,但仅少数几位大家的观点颇为大众认可,其中国内主推王寅对“识解”的界定。在2013年王寅将辖域与背景归于同一维度,因此,识解的维度大致可归结为四大类,即:详略度、辖域与背景、视角、突显。
3.1 详略度
王寅指出“详略度”在翻译中的体现与“词量改变”具有高度联系,并且将其分为两大文本处理倾向,即一“详”一“略”。一方面指的是对译文进行细化处理,另一方面指的就是对原文进行简化处理。两大文本处理倾向涵盖多种翻译处理技巧,包括添词省词,加注等等。在翻译中,译者必须首先识解原作者的详略安排,然后再尽量继承原作的详略度,让原文得以更完全地呈现。
原诗中的“岑夫子”与“丹丘生”都是作者李白的好友,而此句则是李白的劝酒词,该句中的“将”字为“请”之意。李白此时酒兴正浓,他已经从宴饮开始时的 “悲”转向了数杯下肚后的“狂”。他此时直呼友人姓名,反客为主,劝两人不要顾忌,开怀畅饮。诗人李白此处使用了四个小句,前两句唤友,后两句劝酒,在用字多少这种表征层面上看,似乎两者的详略度处于同一水平,但纵观全文不难得知,此刻两位友人见李白几杯下肚,已经醉意朦胧,便有意结束酒局,以免李白饮酒过度伤身伤心,而李白虽然深知友人出于好意,但偏偏他却兴致正酣,情难自控,因此反劝两人乘此良辰尽欢尽乐,李白的重点也应当是在劝酒之上,而非告知读者两位友人的姓名。
图1 原文及译文对照
可以看出,Watson,Owen 与孙大雨在译文中都将两位友人的名字翻译了出来,后两句的译文结构也与原文几乎无异。但许却并没有选择翻译两位友人的名字,而是直接翻译为“Dear friends of mine”,而却增译了“Cheer up”这样在英文中偏口语体的短语,将诗人此时酒兴高昂,乘醉劝酒的状态凸显地淋漓尽致。一方面,此处的“up”可与尾句中的“cup”押韵,使译文更具诗韵;另一方面,许对此句重新进行了详略转换,“详”述了李白劝酒之行为,“略”写了其劝酒之对象。而此处许在翻译时对详略度的考察是值得借鉴的,这样许增减译结合处理原文,更能详细呈现诗人李白的豪放情态。而在“将进酒”、“杯莫停”两个小句处理上,孙与Watson 都将将其翻译为了英文中的一个小句,前者详写“杯莫停”,后者详写“将进酒”,孙的译文极富英诗古韵,却少了豪放色彩,Watson 译文豪迈直白,却少了诗韵之美。从以上分析可知,要想再现原作之貌,原文详略度识别与译文详略度选取至关重要。
3.2 辖域与背景
王寅认为这一维度与民族文化、习俗、历史积淀息息相关。并且指出正是因为存在着缤纷各异的民族,所以跨语言“喻说”才得以存在,这样的“喻说”涉及对文化风俗、社会传统,背景观念等考量。王明树与文旭指出辖域指人们要理解某表达式意义或结构需要激活的相关认知域,背景则指相关的百科知识。也就是说,译事发生进行与完成,皆有赖于对辖域、背景的大环境考虑。
图2 原文及译文对照
原诗中出现了两个极具中国传统文化特色的词组,即“钟鼓”与“馔玉”,而译者在理解时必须激活相关的音乐域、食物域以及风俗域,并且要具有这三个认知域的百科知识。一、音乐域。《管子·任法》中有记载:“钟鼓竽瑟”,在此句中,“钟”与“鼓”分别指两种古代乐器。二、食物域。在《仪礼·士虞礼》中就有关于“馔”字的记录:“馔于西坫上”一说,其中“馔”意为“陈设或准备的食物”。三、风俗域。俞平伯将“钟鼓馔玉”释为:“意即富贵生活(富贵人家吃饭时鸣钟列鼎,食物精美如玉)。”因此,不难理解,该四字词组长期被用作富贵豪华生活的代名词。细察全诗不难发现,诗人李白在此处运用了借代的修辞手法,借“钟鸣鼎食”、“盛馔如玉”这一特征来代替“富贵之家”这一本体概念,表达含蓄却又生动形象。
尽管对于中文母语者来说,上述特征与本体之间的关系十分明确,但对其他语言文化背景的民族来说,“钟”和“鼓”都属于较为陌生的概念,因而要想激活非中文母语读者的相关认知域难度甚大。观上述四位学者译文,许将其译“rare and costly dishes”,孙译为“Banquets with bell-strikings and drum-beats”,Watson 的译文为“Bells and drums,food rare as jade”,而Owen 为“The bells and the drums,the tastiest morsels”。四人译文各有不同,许与孙皆是在理解李白原诗借代内涵得基础上进行翻译的,两者都采取归化策略下的释义法,并沿用原作者李白以特征代本体的手法,在许看来,富贵人家“食珍馐”,而孙则认为富贵人家“举盛宴”。但也许是考虑到在异域文化中难以找到翻译对等概念,而且英语读者的接受能力有限,许舍弃了“钟鼓”与“玉”的概念,而孙则对其进行了调整保留,再观两位外国译者,Watson 与Owen 皆采取异化翻译策略,并使用了“零翻译”的翻译方法,将“钟鼓”直译为“bells and drums”,可见两位非中文母语者对“钟鼓”概念的识解因英汉民族特性差异而出现了偏差,但对于“馔玉”,两人皆将其译为了意为“美味佳肴”的英文表达。尽管异化策略可为目标语文化带来新的表达,但笔者以为,此处两位译者都应当进行加注,如此来给读者输入相关认知域的百科知识,从而让他们更好理解原文。
3.3 视角
主体观察世界的参照点不同,其得出的观察结果也相应有差,视角主要包括人称视角和空间视角,在表达中,我们可以采用不同人称来描述表达同一件事,但立场不同则表达也不尽相同,又譬如我们可以在表达中选取由近及远或由远及近的空间视角。王寅指出在翻译中“视角转换”极为常见。维奈和达贝尔内提出的“间接翻译(oblique translation)”这一翻译策略中有一程式为转变语义与视角的“调解(modulation)”,狭义内容上包括:原因结果;主动被动;抽象具体;正译反译;部分整体;部分另一部分等。
《国语·鲁语下》曰:“今王死,其名未改,其众未败,何为还?”那么在此作中首次出现“何为”这一表达,意为“为什么,何故,为何”。诗人李白此时醉意已深,大发狂言,而他的好友怕他再喝下去会酩酊大醉,于是告诉他酒钱不足。但此时的李白却正欲抒发满心豪情与感慨,他深感人生就应当享乐,而不应当受限于物质财富,金钱名利都不过是身外之物。于是李白感叹“主人为何要说钱已不多,就算千金散尽我们也当买醉今日!”此处反问句并不是真正提问,而是为了告诫友人,也是为了警醒自己。不难分析出,诗人此句主要是对主人元丹丘的回应,对李白来说,元丹丘即是“你”。
图3 原文及译文对照
观四人之译文,只有许的译文为陈述句,另外三位译者都将该句译为了疑问句。许、孙与Watson 都对原文的“主人”(请客之人)进行了直译,这样的翻译相当于是第三人称视角,而采用这种视角的译文,让人感觉李白仿佛怕自己直言不讳会得罪好友,而故意进行委婉表达。但李白此时已是醉意已深,醉酒的人通常不够清醒,在这种状态下应当不会考量这么多,而且李白的好友也绝不会因为醉酒的李白一言拂耳就生气怪罪。而Owen 直接翻译为了第二人称“you”,从这一视角出发,仿佛是诗人李白在直接与主人进行对话,更加凸显李白最后狂妄、反宾作主的大醉狂态,同时这般直接的翻译也体现出李白与好友互为知交因而不拘小节的深厚情谊。因此,Owen 译文采用的第二人称这一视角更贴近原作者创作时的视角。
3.4 突显
王寅(2013)指出“人在观察和认识外部场景时,都具有聚焦某一事体的能力”,以不同事物为参照点,便可以进行图形突显或背景消显,但需要注意的是,突显图形往往较小且具移动性,而消显背景往往较大且不可移动。翻译中“突显”维度也十分重要,译者作为翻译活动的主导者,为了达到一定的目的,或是为了传达自己对原文场景的理解,可以选择突显原文场景中的不同客体对象,
李白口中的“陈王”指的是曹植,他是著名文学家,也是三国时期建安文学首倡者“三曹”之一。陈王曹植曾行宴于平乐观,宴请宾客的一斗美酒便价值十千。诗人李白此处举饮者陈王为饮酒作乐一挥万钱这一典故,一方面表达与陈王曹植惺惺相惜之情,另一方面照应下文的豪言壮语,他认为“少钱”绝对算不上难事,“五花马”“千金裘”拿来换取美酒绝不足惜。也就是说,前句“斗酒十千”是背景,而“恣欢谑”是图形,李白引他人之典故,再次诚劝友人及时享乐。
图4 原文及译文对照
四位译者的译文表达各有千秋,突显的事物各不相同。许译中可以看出其句子逻辑主语为“陈王”(the Prince),此句突显的是陈王“恣欢谑”这一行为过程;孙译的句子突显的是“斗酒十千”这一事实背景,而消显了“恣欢谑”这一图形;Watson 的译文突显的是饮酒带来欢乐;而Owen 的译文既突显“斗酒十千”,也突显“欢谑”。而审视上下文,不难得知,“斗酒十千恣欢谑”实则为下文“主人何为言少钱”作了铺垫,由此可推知,李白此处意图突显的大抵也是事实背景“斗酒十千”。昔日陈王为了酒宴之乐,一掷万钱,李白以此典表明自己不在乎是否耗费钱财,唯愿以千金买醉,欢谑此宵,因此可见孙译更契合李白所想突显之事物。
4 结语
认知识解强调人的理解方式的重要性,对理解译者翻译过程具有重要价值,有助于更好地理解认知翻译学。本文从王寅所总结的四个识解维度分析了中国古典唐诗《将进酒》的四个英译本,探讨了许渊冲,孙大雨,Burton Watson 和Stephen Owen 这四位资深译者的不同译本背后体现的译者认知差异,揭示了不同译者对译文产出过程中策略的选取倾向,探索了语法表征之下译者识解的异同及深层次的内涵,为唐诗英译提供了新的探索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