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父与土地
2022-05-05黄紫萱
黄紫萱
城市的玻璃窗户细窄,祖父却常常一个人站在窗边,透过它眺望着远方。窗外夕阳绚烂,晚霞染红了每一处云朵,若繁花盛开,绽放在天边每一寸角落。祖父总是沉默不言。唯有古铜色的脸上,雕满了岁月和风雨,似在诉说些什么。起初,我有些好奇,便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望去,却被那些林立的反射着冰冷光泽的建筑高楼挡住了视线。
后来我才知道,祖父目光的盡头是故乡的土地。
祖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人,围着土地辛苦了大半辈子。父母担心他在乡下生活条件没有城市那么好,便执意接他到了城里。祖父硬生生放下了手中的锄头,常常嘟嘟囔囔:“多好的地啊!能收多少好庄稼啊!没人管啦,地都荒着了,那群野孩子肯定到处撒泼……”祖父每每说到这话,浑浊的双眸总是低垂,有些黯淡和落寞。絮絮叨叨声中,满是对那几亩土地的牵挂。
儿时的记忆涌上心头。在群山环绕、烟岚浮动的故乡,祖父与我,守着那几亩土地过活。无论是柳亸莺娇的初春,还是荷香蝉鸣的盛夏,祖父总是迎着屋外第一声鸡啼,踩着一地晨露微霜,赶到他的地里去。他熟练地挽起袖子,卷起裤脚,用力踩下铁锨,翻出松软的泥土,一下又一下……直到黄昏日落,炊烟袅袅,才迟迟归来。农闲时分,我便跟在祖父身后。祖父粗厚的大手牵着我稚嫩的小手,带我走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田垄、地埂、塘边、河畔,到处都留下了我们祖孙俩的足迹。
还记得老屋旁有一棵不知年龄的槐花树,枝枝丫丫蔓延在整个院子的上空。到了夏天,老槐树密密麻麻的树叶把日光揉碎成星星点点,铺满整个静谧的小院。祖父常搬一把摇椅,泡上一壶酽茶,悠悠坐在树下,听蛙声起伏,蝉声嘶鸣。清风拂耳,祖父惬意地打量着一树的繁叶香槐,觑着眼睛,乐呵呵地笑道:“丫头,爷爷来年给你摘槐花吃。”我在一旁玩耍,听见了便总是高兴地应着。宁静的夏夜,弥漫着草木的清甜味道,那是儿时我和祖父在一起的时光。时至今日,脑海中当初那铃铃作响的笑语声,还像那芬芳馥郁的串串槐花一样,依然清晰。
来到城里的祖父终是闲不下来。不知从哪里,他买来了几包草莓种子,紧贴着花盆沿,一颗一颗,埋到土里。祖父又有了精气神,像是回到了从前在地里忙碌的日子,每天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打理他的那几盆草莓苗,又是松土,又是施肥,又是浇水,小心翼翼地照顾着。我陪在祖父身边,看着他终于又咧着嘴,一下没一下地乐着,心里又是开心又是酸涩。
过了些日子,郁郁葱葱的草莓苗真的结出了小小的红红的果子。祖父急忙摘下一个,递给我尝鲜。小草莓又酸又涩,味道怪怪的。我假装味道不错,硬是吞了下去,可还是看见祖父盈满期待的目光黯淡了。父母担忧祖父伤心,从超市里买回来鲜红饱满的草莓,洗得干干净净的,垒在桌子上的果盘里。祖父盯着草莓,一声不吭,一颗也没有吃,转身回了屋。这边花盆里的土与祖父的土地相比,显然单薄许多。第二天,花盆里空空荡荡的,只留下那一抔薄土。同样空空荡荡的,还有祖父的房间。
祖父是那般的决绝,自己收拾打点好一切,回到了属于他的那片土地。“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虽然辛苦,但祖父怡然自乐。那片他自己的田垄,他自己的沟渠,踩在上面,才觉得踏实。老屋旁多了几片荒叶,零落了些许砖瓦,唯有老槐树,守在那儿,肆意长出一串串晶莹剔透的槐花,满是馥郁的清香。它日渐粗壮,祖父却日渐佝偻。祖父越来越老了,却再也不愿离开那片土地。我一直知道,祖父的心愿是一直与他的这片土地在一起。听村子里的人说,总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在沉睡中遽然离去。但我想,与土地生生世世在一起,也算是一种美满。
夕阳仍跟往常一样,将绚烂的晚霞洒在这片厚重的土地上,照着田间的路,唤着归家的人。它默默守着岁月风霜,换取世间温饱与真情,迎来新的希望。
责任编辑 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