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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远的村庄(组篇)

2022-05-05范圣艳

青春 2022年5期
关键词:村人变老牲畜

授奖词 村庄是支撑中国几千年农耕文明的基本单元,它曾是我们熟悉的前世今生。然而这几十年来社会运行体系的巨大变化,使部分传统的村庄衰败、老去,和我们渐行渐远。本文以故乡为书写对象,以返乡者的身份,目击成文,截取一个个场景和片段,通过现实与记忆图像的连缀,把记忆和当下结合在一起,向我们展现了大地上正在发生的事,风的呼啸中正在发生的事,也把写作者自己变成了一个在惶恐地带行走的人。

似乎风也有年龄。随着我们年龄增长,风也在长大。在我小一些的时候,村里的风还很温柔,不似如今这般大。今年冬天,风整天整天地吹着,喊着,像在追着什么东西跑,又像要喊住什么。

我在村里长到二十多岁,但我不知道村里的风多少岁了。不知道加上我父亲的年龄够不够,加上我爷爷,我爷爷的爷爷呢?应该也不够。一个村的风,大致在村子出现时就存在了,因此我猜测,村子里风的年龄大致等于一个村子的年龄。这样算来,村里的风也是很老了,可它不像年老的人那般慈祥。这个冬天,很多夜晚我都会被风吵醒,它在我的屋子外面大喊大叫,像是吵架。我伸着耳朵,风说着自己的语言,我听不懂。许多时候,我在风的吼叫声中醒来,又在它的吼叫声中睡去。

村里的风实在是太大了,有人担心我太瘦,会给风绊倒。每当我在村里遇到大风时,我就站着不动,或者抱着头蹲下去,等风走了我再走,我不跟它较劲。其实,更多的时候,风更喜欢吹一些轻小的东西,一片竹叶,或是路上的灰尘。风把它们从村头吹到村尾,然后留下它们自己走了。

风一个又一个冬天在村子里吹着。从一个人出生,吹着他长大,再吹到他离开村子。风也是有自己的领地的,一个村子的风不会跑到另一个村子去吹。因此,只要村里人出了村子,风就在村口停下来,不再追着人跑。离开村子的人就在另外的地方,被当地的风吹。不知道风与风之间有怎样的协议,它们彼此之间会不会认识呢?

近年来,村里的风吹得人越来越少了,风也变得野了起来。要是遇上一个人,风就拼命地抱上去,围住他,好久都不让他走开。无人可吹的时候,它就去吹树,吹空房子。它总是去吹我家屋旁的那棵核桃树,树叶落光了,就吹树枝,整天整天地吹,吹得树枝唰唰地响。

在每年年初或者年尾的时候,风会吹得比平时更厉害。那些离开村子的人,它已经一年没有吹过他们了,它攒了一年的力气都要在他们回村时使出来。又吼又叫的,像在捶大鼓。我不知道这是不是风对他们的欢迎仪式。而在年后人走的时候,风也像发狂一样地追着人跑,扯他们的衣角,想要抓住他们。可他们还是执意要走,风追着他们到村口也只得停下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风也会觉得孤独。村里人走后,它就没目的地,胡乱地吹着。那声音像在吼,像在喊,风声也变得沙哑了。它像是要把那些远离村子的人喊回来,它想他们继续在村子里生活,把他们吹老。可那些离开村子的人,他们在哪个地方落脚呢?离开村子后他们在做些什么工作?风还在村子里喊着,他们离村子这么远,能听到吗?

一个村子的路除了人走,还有狗走,马和牛走。村里的人与牲畜共走一条路,互相礼让,谁也不碍着谁。

狗是一个村子不可缺少的动物。村里的狗生来就是看护村子的,虽说他们不像马与牛的用处多,但一个村子总要有几条狗才完整。在夜深人静的夜晚,劳累的人们都已熟睡,一个村子在这时候需要有狗叫声。若有心怀不轨之人想趁黑潜入村子,狗便会发出声音,一边提醒村人,一边警告心怀不轨之人。有了狗叫声,村子才可以睡得更加安稳。

马与牛在村里的用处自不用说,它们是村里劳作的關键。有人说,人类的历史就是一匹马开疆拓土、征战沙场的历史。马在历史上的地位不可撼动。远离了沙场的马在村里同样也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地里的收成需要马来驮运,马强健,那家人的生活也会好很多。在早些年,若有人家娶新媳妇,则需要一匹高大俊俏的马去迎接,人们夸奖迎亲的马,像是在夸娶亲的主人,主人高兴,拿出更多好酒好肉供村人们吃喝,吃喝高兴了,婚宴自然也就喜庆了不少。一匹好马,可以影响马主人在村里的地位,马让主人脸上有光。

很多时候,一个村子是否富裕和村里的牛有关。作为农耕文明的重要象征,牛在村里也像它的名字一样牛气冲天。它时不时要哞哞叫几声,向村里其他牲畜展现它在村里的重要性。走在路上时,牛用它庞大的身躯展示着它的身份,其他的动物也会屈于它在村里的地位,在路上遇到它时往往也会绕着它走。牛在村里得意地走着,尾巴随意驱赶着屁股上的蚊虫。它觉得它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没有什么可以撼动它在村里的地位。

村里的路修得更宽了,路面上的坑洼也少了。牲畜也变得文明起来,不在路上随意拉粪便了。路修宽了,摩托车也开进了村子。摩托车这种东西,一来就抢占了村里的路,再来就抢了马的活儿。它的气力比马大,速度比马快,最重要的是它不吃草。摩托车一来,马就没了用处,它一整天都躲在村里某个角落低着头吃草,它成了村里的一个摆设。粮食驮运有摩托车,迎娶新娘要用轿车。

和马有同样遭遇的还有牛,那个不可一世、趾高气扬的牛也被耕地机淘汰了。牛也失算了,它走在村子里,遇到耕地机也要让在旁边让耕地机先走。牛和马一样也成了村里的一个摆设。

我在村里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牛了,也没有听过牛向其他牲畜炫耀的哞哞声。更多时候,只有那个相比马和牛没多大用处的狗偶尔还会汪汪叫几声。不知道这些曾经在村里招摇过市的牲畜去了哪里。这条修得更宽的路,曾经是村里人与牲畜共走的,现在是人与车共走。村里的这些牲畜在路上走着,突然有一天,走着走着就走丢了。

村子守着屈指可数的几个人,庄稼还在拼命地长,人们依附于土地生活,村子想靠土地把村人牢牢拴在身上,不让他们离开。

村里的土地种不出值钱的东西了。村里的土地养育了村人许多年,这些年上面长出的东西卖不出好价钱了。大概土地也会感到疲惫,它一刻也得不到休息,在夜深人静时,村里所有的人和牲畜都已熟睡,但土地还不能休息,它还有瓜果要长,熟睡的人和牲畜在梦里张大嘴巴要它喂养。土地也患上了营养不良。

土地患上营养不良之后,那些地里的庄稼,还没等到收获就大片大片地烂掉,有时好不容易等到收成,眼看就可以收回家了,却在头一天晚上下起了冰雹。村人大概也知道土地疲倦了,好多年他们一直种一种作物,换成是人早就不耐烦了。村人于是改种核桃、花椒,可这些东西长得太慢了。村人们眼巴巴地望着,一天又一天,树苗不见拔高,叶子没有变绿。

就在等这些东西生长的过程中,不知谁说了一句想要离开村子去外面找点活做。他看着地里幼嫩的树苗,想起自己上学的孩子,他的父母亲也都老了,他们常年劳作留下了许多病根,当他们更老时,他们需要不断地看病,吃药。经过几天思想的斗争后,他在入睡时将这想法告诉了自己的妻子。第二天,离开时他又去看了看地里的树苗。这一夜树苗并没有明显生长的痕迹,他毅然决然地走了,踩起一阵轻轻的灰尘。

剩下的人依旧守着这些东西生长,村人们从没有觉得时间过得如此缓慢。他们每天都要去看看地里的那些树苗,看看它们有没有比昨天长了一点,它们什么时候才会结果子呢?而这些树苗也像是害羞一样,白天一直有眼睛盯着它们生长,或许它们误把这些盼着它们生长的村人的眼睛当成了想要吃掉它们的牲畜的眼睛。于是,树苗只敢在夜晚悄悄地,一点一点地长,一点一点地消磨村人的耐心。

这时,那个离开村子的人回来了,不知道他在外面干的什么活,但他过得似乎还不错,他回来把妻子和孩子也带走了。他们走后,接着是第二家,第三家……

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离开村子。他们在外面做着不同的活儿,建筑工地的工人,学校食堂的清洁工,还有的去帮别人管理果园……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村子,他们没有发现,这时地里的树苗已经长大结果了,又或许他们发现了,可似乎已经没关系了,他们已经习惯了外面的生活,在外面可比在村里待着赚的钱多。

那些树苗还在拼命地生长着,荒废的土地里的杂草也在拼命地生长着。空空的村子守着村里屈指可数的几个老人,眼巴巴地望着村口。她的土地患上了营养不良,村人们都离开了,她没能靠土地把村人留住。

与一个村子相比,一个人的身世更容易被找到。我出生时,我的父亲和奶奶在场。我从一个幽暗的世界来到一个充满光的世界,他们见证了我的出生,他们的见证足以证明我的身世,我是一个来历清白的孩子。

没有一个人可以目睹一个村子发生的所有事情。一个村子是由大大小小的事情组成的。这些大大小小的事情每天都在村里发生着,即使有像早晨谁家最先升起了炊烟这样不被人们重视的小事,但这些不被重视的小事也是村子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可村人有各自的忙碌,在这些忙碌的过程中他们会忘记许多事情。这些被忘记的事情中,有的是关于自己的,有的是关于村子的。被忘记的事情多了,村子就有了历史,就有了更多不被后面出生的人所知的秘密。

我晚出生了许多年,也就错过了许多与村子有关的事。关于村子的历史,我知道的很少。我只零星地从村里老人那里听说一些,我还没有见过与村子相关的一点文字记载。村里没有出过达官显贵或是文人将相,也就无法从史书中找到与之相关的一些踪迹。人们只能一代又一代通过口耳相传的方式将村子的历史告诉后出生的人。而这样的告诉,似乎成了先出生的人的一种责任。可在这漫长的告诉中,人们忙于劳作,忙于生儿育女。几乎每天,村人都会在一声鸡鸣中起床,扛上锄头,推开吱呀作响的房门,伴着山头的那缕曙光开启新一天的劳作。在无尽的繁忙中,许许多多关于村子的事就被遗忘了。

我不知道,最开始的时候村人是怎样来到村子里的。这里地处偏远,大山环绕。有人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村人还未到来时,这里曾是杂草丛生的蛮荒之地。村人来了,在这里搭建房屋,开垦土地,种了粮食,有人生活一个村子就存在了。当炊烟升了起来,村子就活了,炊烟是一个村子的气息。村人在这里扎根下来,打理村子。或许因村子地处偏远,不被外面的人所知,还可以借此来躲避战乱和严苛的税收。

我不知道村子存在了多久,也不知道她又还会再存在多久。这些年来,越来越多的人离开了村子。当更多的人离开时,村子就开始变老了。空荡荡的村子,像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升起的炊烟越来越少,村子随时可能咽气。

村人離开时,村子的身世也随之走丢了。我无法知晓村子的身世了,先出生的人没有告诉我,我也无法告诉在我后面出生的人。再过一些年,村子彻底空的时候,村子就不存在了。那时候,没有人会再问起村子的身世。那些我们住过的房屋,耕种过的土地都长满了杂草。假如偶尔还有人从村子里经过,他会看看这个曾经升起过炊烟的村子,看一看那些被风吹矮的房屋。他在村子里走了一圈,没有遇到一个人。

一个房子需要有人打理,房子里的那些木头才可以经得久一些。有人居住的房子,木头里的蠹虫也会心存顾虑,不像没人住的房子,那些房梁、柱子、椽子全成了蠹虫的天下。它们肆无忌惮地啃食这些木头,直到把它们啃空,然后风轻轻地一吹,房子就倒下了,只扬起一阵灰尘。

我们的家是父亲亲手盖起来的,房子用的一土一木全经过了父亲的安排。那些土和木头,他一看就知道哪堵墙该用哪堆土,哪根木头做哪根柱子合适。父亲年轻时跟人学了木匠,他木活做得好也做得细,每到村里有人要盖房子时,总是要提前跟他预定好,生怕被别人家抢了先。

听母亲说,我们家堂屋的那扇门父亲背着一岁多的我做了三天。不知道当时我在父亲背上有没有哭闹,有没有在父亲使用墨斗时大哭。这扇门也是看着我长大的了,我从会走路就开始在那里进进出出,要睡觉了就把门关上。这扇看过我长大的门为我们挡了二十多年的风,如今我们走了,很久都不回去。我们长时间地把它关上,没有人去打开它走进去。而村里已经不需要木匠了,父亲做木活时使用的那些墨斗、刨子都静静地放在工具盒里,等着生锈,等着虫蛀。

如今,我们的家还剩一个空房子。我们都走了,离开了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我想,如果木头也有思想,那房子里的这些柱子、木门、房梁也会时常在一起说话吧。木头也有木头的语言。它们说起它们还是一棵树的时候,然后它们被父亲砍了回来,盖成了房子。它们说起曾经在这个房子里生活的一家人,还有一条狗。他们每天在这个屋子里吃饭,睡觉,长大,变老。突然有一天,一家人就离开了,一句话也没留下,也不知道他们还回不回来。这个房子太安静了,已经很久没有人在里面说过话了。夜晚的时候,只有月光还会照进这个房子,照在屋顶的瓦片上,照在正被虫蛀的柱子上。

麻雀还会飞进院子里。人走后,这些麻雀还会飞来,它们更加大胆,不怕有人再驱赶它们。可也没有人会再在院子里晾晒粮食。它们飞进院子里,用爪子扒了扒落在院子里的树叶,然后又飞到屋顶上,啄了啄瓦片上的阳光,什么也没啄到,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我们曾经居住的这个房子,独自待在原地,空空的,让风吹,让雨淋。没有人打理,经过一些年,房子就会被风吹漏,雨淋进去,木头在慢慢朽掉。不知道这些木头会不会怪我们,我们扔下它们就走了。虫子要蛀它们,雨也要淋它们,我们这个没人居住的空空的家,还能再存在多久呢?她会在将来某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没有一点预感的,突然塌下去,只在半空中扬起一阵灰尘,这个过程,并没有一个人看见。

那些事物在变老的过程会留下一些证据。我们可以找到一个人老掉的证据,那个他生活多年的村子会见证他衰老的过程。村里那些路他走了几十年,路上哪里有坑洼,哪里是下坡,他闭着眼睛也可以走过去。他使用了多年的一把锄头,长时间挖一块地,铁的部分已经被磨秃了,只能用来挖松软的菜地。一个人,当他使用过的东西都变旧时,他也就变老了。

村子也会变老。村子变老,首先是村里的一些东西变老。当村里很长时间没有新的房子建起来,也没有新的人出生,一个村子就老掉了。村子变老,似乎比一个人变老更容易。一个人要花几十年的时间才能把自己变老,而一个村子变老只需要一点时间,这个时间短到人们都没有发觉。

人们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里就没有新的房子修起来,那些孩子都随他们离开村子的父母在外面出生,他们没住村里的房屋,没吃村子土地里长出来的粮食。他们在村子以外的地方长大,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村子里的人了。

年轻人不愿待在村子里,剩下那些老人,他们也不愿随子女离开。他们要守着这个村子慢慢老掉。这些留下来守村子的老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一种怎样的心情,但他们的身体似乎很需要太阳,他们的身体总是觉得很冷。在衰老的过程中,许多个日子,他们就坐在一堵废弃的土墙旁边晒太阳。守着太阳把村里房屋的影子拉长,变短,再拉长。

村子变老的证据,很大一部分和人有关。人们把房子住旧,把工具用旧。村里有一个被住旧的房子,但我不知道它是被谁住旧的。房子的主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大概在他离开后不久,那个被住旧的房子就倒了,瓦片全摔碎在地上,剩下几堵高低不一的墙站在风里。后来有人在里面堆了一些柴火,鸡也会跑去里面下蛋。这个被住旧的房子成了鸡的领地,有时候猫会追着一只老鼠在里面跑,旁边梨树的叶子会被风吹进去。

狗也老掉了。狗也是村子变老的证据之一。一个村子似乎必须要有几条狗。它们成天摇着尾巴走在村里,见到人就象征性地叫几声。大多时候,狗就蹲在家门口,看着一天也没有几个人进出的屋子。

我家也养过一条狗,它和我们住在一个房子下面,院子里到处都是它的窝。因害怕它会乱咬人,我们曾经用铁鏈拴过它一阵子。放开它后,它就跟着村里其他狗到处跑,跟它们咬架。被咬伤了几次后,它就很少出去了,不用铁链拴它也不去了。我想那时狗应该就老了,它已经不再像其他年轻的狗精力旺盛。它为我们看了一辈子家,不知道狗是不是也被我们用来看家看老了,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它就老死了。

没有新的房子修起来,没有新人在村子里出生。还剩下一些垂暮之年的老人守着一个空空的村子。房子都被住旧了,锄头正靠着墙角生锈,我的村子也变老了。

本文为第七届“青春文学奖”散文奖获奖作品。作者范圣艳,四川凉山人,毕业于西华大学,有文章发表于《华西都市报》《凉山文学》《中国青年作家报》等。

责任编辑 孙海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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