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 究
2022-05-05葛辉
席春蘭第一次进严府时,外面穿了一件大红的绣花夹袄,夹袄里面套的是一件盖到脚面的鸭蛋绿棉袍。天还没亮,她一路小跑跟着郑旺来到严府大门口,那时严府还没开门,她和郑旺在门口等着的时候就开始出汗,用她娘留下的鸳鸯手帕抹了几把,不管用,汗还是不管不顾地涌出来,她觉得里衣都湿透了。
听郑旺的话,头天夜里打三更时她洗了澡,使一块圆滚滚胖嘟嘟的卵石把浑身细细地搓洗了一遍,搓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虫形泥垢,搓得一身皮肤有如刮痧。五更时起床,用篦子把头发篦了三回,一直到头皮发木,再用胰子搓洗两遍,梳得齐齐整整。
她觉得这么一搞,把自己弄得好像是逢年过节时上供的鸡鱼。
目下,她只觉得脖颈、腋下、大腿根的皮肤褶皱处兜着黏糊糊的汗,把那些嫩皮儿磨得生疼。
天正儿八经地大亮了,她眼前的侧门吱扭一声徐徐打开,郑旺对着门里说了几句话,声音绵软如酥糖,只觉得好听,说的什么她却根本听不清。只听得门里的女人一直在问她的名字,郑旺回了好几遍,最后一遍声音大些,说叫春兰,然后他的后背躬了躬,微微侧侧身,转过头来向她招手,让她往他跟前去。
“过来给宋婶儿瞧瞧!”
“实话说,姑娘长相儿一般,个儿也没长足,胜在手大脚大,穷人家的孩子,自小摔打出来的,手脚麻利,什么活儿都干得!”
席春兰走到近前,看到门里黑黑的一片影子中透出个人形儿,打门洞儿里传来冷冷的回话:“东家相中了,我们就收着,东家相不中,哪儿来哪儿去。”
郑旺连连点头称是,一边点头一边把手背在身后向席春兰招着,他是怕她不懂规矩,让她跟着走。
宋婶儿走在前头,郑旺跟在她身后,席春兰跟着郑旺往院子里走,院子不宽,深处是正房,两旁是厢房,窗子都黑着,院子里有两棵桐树,桐树上有几个黑团团,看起来像是喜鹊窝。
“东家昨天吩咐下了,今儿晚上招待郝老板,按规矩得有几样时令水果,你置办一下。”
郑旺抬头,从密密的树叶儿缝儿里看了看天,青灰色的天空中游弋着几片小云,太阳边儿上一片片红色的薄云像纱。
“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呀,晚上别闹天儿。请郝老板的话,不能见生冷的,得要性温的,不能折了人家吃饭的家伙。”
席春兰看着他的两只手背在身后,绞在一起,左手把右手的手指头一个一个地往下扳。
“老爷有特别交代没?”
“倒没有,昨天少爷嚷着说要吃瓜,我看奶奶也没说啥,你要是有心,就捎一两个过来。”
“宋家园子有三棵印度青,全城也就这三棵,这日子口儿应该能成了,请郝老板的话,算是拔份儿的东西了。蟠桃儿也正好,饶几个李罗锅家的白梨,差不多了吧。这几家都在东城,置办起来容易,一会儿我就去。”
郑旺摘下头顶的软布帽子,挠了挠头皮,接着说:“瓜嘛,麻烦点儿,我跑一趟吧,南城祝家庄满是瓜地,找几个好的白糖罐儿也不算真麻烦,就是跑腿儿的事儿。”
“哪回你都没句痛快话!”
“您别怪我,严老爷是讲究人,他讲究,咱就得讲究,讲究起来就没准话儿。”
“那我管不着,反正晌午时你置办不齐整,老爷怪下来,你吃不了兜着走。”
“成,我这就马上赶去置办,这姑娘我可交给你啦!”
宋婶回过头,站在院子当中向他摇摇手说:“快去吧,别误了事。”
在院子里,光线足些,席春兰看到宋婶的样子时立即想到这人年轻时一定是个美人儿,即使到了五十来岁,眼目间有了些凹陷,一颦一笑依然让她心窝里阵阵发颤。她头发挽了端端正正的髻子,身上也只穿了一套青灰色洋布的衫裤,年轻时的风韵和面容间的威仪还是在的。宋婶送郑旺出门,闩了大门,这才转过头来看了席春兰一眼。
“怎么穿了这么厚?”
席春兰拿起湿透的手绢儿擦擦汗,说:“俺娘给俺留的衣服,俺不穿出来,便宜了那个老混蛋!”
宋婶儿又看了她几眼,噗的一声笑出来。
“这不得捂出痱子来呀!”
她伸手把席春兰的手抓起来,放在手心里看了一会儿,说:“倒是干活儿的一双好手。”
“以后和老爷说话,不能说俺俺的,要说我,听见没?”
“知道啦!”
“也不能说知道啦,要说是!”
“是!”
宋婶带着她往院子里面走,到了里屋门口,她站下,往屋子里瞧了一眼,回头对席春兰说:“老爷八成还没起,你等会儿吧。”
她接着说:“老爷没说留不留,我也不好给你换衣服,大热的天儿,别再中了暑,你把夹袄先脱下来吧。”
席春兰正在解脖领处的盘扣儿,堂屋里传来一声咳嗽,宋婶立即伸出手来捂住她的手,向屋里问了一声:“老爷,郑旺带了个姑娘来,是城东席木匠家的,说是想送到府里来做个丫头。”
屋子里咳了几声,停住之后又过了一会儿,才看到一个男人从里屋走出来,在堂屋坐定。
“叫什么名字?”
“回老爷,郑旺说她叫席春兰。”
严老爷招招手,让她们进屋,宋婶带着席春兰走到内屋,席春兰低着头,看着脚下光滑滑的青砖地,青砖光得跟镜面儿似的,上面好像要渗出油来。
严老爷看了她一眼,上下打量了打量。
“谁给你取的名字?”
席春兰学着宋婶的口气道:“回老爷,取名的是我娘,生我时是春天,头天晚上我娘梦见我姥姥家院子里的玉兰花开了,就取名叫春兰。”
严老爷点了点头,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席春兰数着,老爷敲了四下,他对宋婶说:“给她换身儿衣服,看把孩子热的。”
“老爷,把她安排到哪儿?”
“你看着安排吧。”
“是!”
宋婶带着席春兰往外走,从侧门出去,穿过花园,再出后门,到了一排小房子门前。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你先在门口等着,我去给你找几件能穿的衣裳。”
宋婶说着,腰间哗啦一声响,手里多了一串钥匙,她打开门,闪身进去,关门前席春兰看到屋子里四面墙都是一直到顶的大柜子。
太阳一出来,天就热起来了,她把左手伸到脖领处解夹袄的盘扣,刚刚解了一回的,也是因为不习惯,并没有解开,这时她慢慢地摸索了几回,解开了两颗。
一股凉风钻进领口,打在脖子根儿上,她伸手摸了一把,手上感觉脖子是热腾腾的,脖根儿上感觉手是凉的。
她听到花园里传来急急的脚步声,有个年轻男人在园子里喊着:“宋婶?”
随着说话的声音,院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门口站着的是个伙计,两人打了照面,他捂着嘴低声地笑起来。
“什么节令?还穿着大棉袄?”
“瞎叨叨什么?”
宋婶在身后一声喝问,把席春兰吓得一激灵,感觉经了这一吓,身上的汗全变成凉的了。
她惶恐着回头,看到宋婶手里托着一套暗蓝色的衣服。眼睛盯着那小伙子。
“茂奇,你来干什么?”
“师父让问您一声,请哪家的厨子?”
“老家伙!真是糊涂了,昨天我和他说过的。”宋婶把衣服交到席春兰手里,说:“我找来找去也没有合适的,这套是我年轻时的,之前穿过几水,还算利落,你先穿着,今天府里事儿多,过明儿我再给你找一身替换的,再让白嫂把这身儿给你改一改,凑够两身能穿的衣服吧。”
她伸手比了比席春兰的个子,念叨着:“怕是要肥大些,先穿着吧。”
“宋婶,请哪家的厨子?师父等着回话呢。”
“城南,尚志楼,找马老六,记住了没!”
茂奇得了话,点点头,说:“记得了,尚志楼,找马六!”
他走之前看了席春兰一眼,低声地笑了笑。
“什么节令穿棉袄哇?”
“就你长了一对儿眼珠子?快该干嘛干吗去!”
听见宋婶呵斥,他吐吐舌头,一溜小跑出去了。
席春兰接了衣服,跟着宋婶走,出院子,进花园,再进院子,又穿过院子,进东门,一直走到一排小房子门前,这一路,宋婶也就将她的家世问了个差不多。其实也没什么好问的,徐城这片地面儿,老人儿经过多年的风土熏陶,没什么可问,人物也就那么几个,没什么好说。宋婶只是问了问她爸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小的姑娘出来做工,席春兰想说娘死后父亲和王胜基棺材铺的那个老娘们儿勾勾搭搭,很可能是觉得她在家碍眼,急着想把她打发出门,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说不出口,只好说家里其实也不富裕,眼下又找不到婆家,她一个姑娘家长大了,不好意思在家里吃闲饭。
宋婶倒是也不多问,只是点头微笑。
郑旺送席春兰进府之前,又怎能不把她的底细打听清楚呢,这回估计也只是聊闲天罢了。
宋婶打开门,说:“先住这儿吧,东边也只剩下这一间房了,好在清静,不用和她们挤。院子里有木桶,墙边有井,你打点水洗洗,换了衣服从侧门儿进跨院儿,到后厨找李大妈,先让她带着你,你们俩四只大脚,她肯定高兴得紧。”
席春兰说了一声:“是!”宋婶转过身来,笑道:“咱们不用那样,和平常说话一样,不用拘谨,你记得和老爷说话时别随意就行了。”
关闭了院门,上了闩,席春兰走到屋子里去,脱了夹袄,放在墙角的板床上,出来打了一回水,把木桶装满,准备洗澡。大户人家的小院子,这处布置竟然和她家相似,在木桶旁边恰好有块青石,想来是旧主洗衣服时用来捶皂角的,只是没见旁边有棒槌,她家里的棒槌就是常年扔在大石头旁边的,兴许大户人家规矩不同,指不定放在哪儿呢。这块大石头无端地给了她安全感,站在这儿,有如站在家中的小院子当中,虽说没有棒槌,也无所谓了。她看那石头面上光得很,早被磨没了棱角,心想这死硬的东西也不知在这儿放了多少年,她也就把衣服和棉袍放在上面,脫了个精光,凉风吹到身上,起了一大片米粒大小的疙瘩,一瓢凉水浇上去,冰冰凉,皮肤由红变白,疙瘩更明显了,每颗上面都栽着一根小汗毛。
一只小老鼠从墙角钻出来,顺着墙角溜到她身边,站住,两粒豆儿一样的眼睛转来转去的,她朝它泼了一瓢水,水还没到,那小家伙落荒而逃,或许是得胜回朝也未可知,只在墙角留下一片水渍。
洗了个干净,她看着木桶里漂着的一层星星点点的白色死皮,心里想起大生哥给她读的《红楼梦》里,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还说什么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这简直是屁话,女人当女人使的时候是水做的,光鲜得像是荷花,当男人使的时候也是泥做的,脏污得有如莲藕,像她,连着两回洗澡,哪回都能搓下一层细细的白泥来。
她想着这些事情,进屋穿上衣服,宋婶给找的这套衣服确实长大了些,袖口裤脚都得挽上两回,身上倒也还合身,想来宋婶原来是个瘦高的身材,不似目前这样微胖。
她把棉袍收起来,出门时又看到那只小老鼠,这回它一见她出门,就一溜烟儿似的跑没了。
严府的后厨在东边的跨院儿里,离席春兰的住处仅有一竿子远,房前有一条通道,进到里面分成五条路,其中四条各通往一处会客厅,余下的一条直接进老爷和家人的饭厅。那路不是下人走的,只有传菜的时候才会有一排人端了木盘,每只木盘里摆两个盘子整齐地走过去,平时下人们只能走跨院儿的大门,顺着碎青石拼铺的路到厨房。厨房里有一个中年厨子,姓周,叫周万顺,据说原来在永德楼和保泰楼做过面二,他来到严府之后只做日常的吃食,南北各类点心是拿手的,日常的煎炒烹炸也都不在话下,只是名头差点儿,所以大宴还是从外面请厨子。
打下手的除了李大妈,本来还有一个叫孙保合的伙计,席春兰来之前宋婶把他调到陈丙那儿打扫院子和修剪花树去了。李大妈五十多岁,平日里收拾鸡鱼,择菜洗碗,打扫厨房,和周万顺合作日久,有时也能帮他揉一点糕饼,切切墩什么的。她十六岁上来到严府,兢兢业业干到老,人也见了几茬,宋婶让她带着席春兰,也算是人尽其用。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席春兰进到厨房时,周万顺正对着案板揉面,李大妈坐着一只小板凳,两腿中间的陶盆里是一把香菜。李大妈看见她走进来,抬手向她招招手,说:“来吧,先待一会儿。”
“我什么都能干,您只管吩咐。”
周万顺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说:“这姑娘倒是伶俐,一看就不像是那些个坐折板凳的。”
李大妈笑道:“人不可貌相,可不能随便说。”她转头对席春兰说:“看到了吗,你还挺招大师傅得意呢。”
周万顺伸手抓了一把干面粉,撒到案板上,一边撒一边说:“你呀,别急,以后有你忙的,但是现在你只能看着,别白看,要学着点儿,看看你李大妈是怎么干活儿的,毛手毛脚的干不出好活计,干坏了,我们还得跟着你受连累。”
席春兰听了,就站到李大妈身边去,她站着看她干活,正好看到她的头顶,又觉得不自在,就用力向上提了一把裤腿,蹲到了她身边。
“大妈,我怎么就不能干呢?”
李大妈微微一笑,说:“自然是因为你什么也干不好哇!”
席春兰点点头,随后又抬头看了看周万顺,他扯着膀子把一块面拉长,“啪”的一声摔在面板上。
席春兰说:“我懂了,府里什么都有讲究。”
李大妈把一把香菜扔到盆子里,端着盆子站起来,说:“对喽!就连找个下人都有讲究的。”
席春兰没听懂她的话,她心说我怎么就不知道有什么讲究的,就是跟宋婶进门和老爷见了一面,就成了的。
转眼又到了五月节前后,席春兰在严府待了一年了。
这一年,席春兰渐渐地胖了些,个子也长高了一些,进府时那套棉服洗干净了之后晒了几回,又折起来放进柜子里,她从挑水烧火做起,起初是烧水蒸糕,后来是熬高汤,再后来,熬葱油,然后才学着挑拣蔬菜,收拾鸡鱼……一件事一件事地做下来,总体来说还算得体。
府里讲究的事情多着呢,且不说鸡要红爪红嘴,鱼要眼里有水这些,就是葱姜蒜和各种调料都各有说法,各种食材分门别类,说起来,除了郑旺,很多门道连李大妈也分不清。
郑旺常挟此以自得,他虽不识字,倒是经常摇头晃脑学着朱先生的样子背那段不知道从哪儿学来的书。
“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资禀。人性下愚,虽孔、孟教之,无益也。物性不良,虽易牙烹之,亦无味也。”
席春兰摇摇手说:“郑先生,我知道啦,买办之功居其四!”
他根本不听,摇着脑袋一直背下去,一直背到:“大抵一席佳肴,司厨之功居其六,买办之功居其四。”
到底是一直背完才算罢了。
招待客人的门道更多了,府内招待客人的房间分四间,各间布置是不一样的,功用也不同,第一间名叫云从龙,墙上挂的是梅兰竹菊和风俗小品,书法是康北海的手笔。大凡来了政界要人或者有功名的读书人,老爷最喜欢在这间房里招待。第二间名叫凤栖梧,墙上挂的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和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这间房多用来招待江湖中人,严老爷请郝先生、银麒麟和活霸王这些梨园行的成名人物来,多数只能坐到这个厅。第三间名叫松间鹤,是接待乡绅和商人的,屋子里挂的只有两幅颜楷大字,工工整整的,有一幅“政通人和”,另一幅是“厚德载物”。最后一间名叫虎啸林,对着门口挂的是钟馗像,里面供着关二爷,老爷很少在这儿招待客人,席春兰问过宋婶,宋婶说那间房名字虽说取得威风,却是老爷用来招待穷亲戚或者佃户们的。
席春兰进府之前,和大生哥学过一些字,马马虎虎地能将就看书,逢着不认识的字,顺过去也能猜出个大概意思,她床头有《聊斋》和《飞龙全传》,无聊的时候就看一点。偶尔有闲,就和一个叫夏竹的姐妹聊聊天,夏竹不识字,有时候也缠着她让她讲故事。
再有闲暇她就去少爷房外听先生讲课,先生叫朱少贞,有一把白胡子,读书时喜欢上下点头,他把书卷起来,像是手里捏着一卷煎饼大葱。
席春兰着意和先生打通关系,以便让先生多教她识些字。得了机会,她也勉强和先生聊会儿天。先生说话有凡例,和演义书一样,演义书里每一回总是一个顺序,先是诗曰,然后再说一通道理,才开始讲故事。先生说话时总是先说圣人说三个字,然后再背一通古训,这才说自己的观点。有次席春兰问他,我爹不要我了,圣人怎么说?朱老夫子摇晃着头,慢慢地说:“圣人说,忠孝乃是人之大伦,可圣人没说爹爹不要你怎么办哪!”
“就算他不是人,他也还是我爹爹,我还要孝顺他,是吗?”
“圣人说,忠孝乃是人之大伦啊,不会错的,圣人说的。”
席春兰给师父鞠躬,嘴里说着:“圣人说的,不会有错的,多谢先生!”退出去之后往草丛里唾了一口,恨恨地说:“圣人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和李秋菊说到过这件事,李秋菊听了哈哈大笑,她说:“什么圣人,我妈把我卖到窑子里去,换了钱去捧银麒麟,我还能当她是我妈?”
当时夏竹也在,她只是叹了一声气,说:“倒是不好说,我四岁上爹妈就死了,你们好歹还有人恨,我都不知道恨谁。”
这一年,徐城里出了两件事,都不算大事,徐城人闲谈都不会谈起的,但在席春兰看来,哪件也不小。一件是棺材铺老板王胜基死了,他本来害的是气喘病,倒卧不起的,后来说是突然害伤寒,三天头上就没了,第二件是席木匠娶了王胜基的老婆,当了棺材铺的新老板,从那之后把木匠活儿推了,专心地打起了棺材。也有人说王胜基是从头到尾全本儿地当了一回武大郎,不过也就是背地里说说风凉话,这话也传到席春兰耳朵里,她只当是没听见。
时光荏苒,再一晃就又到了年底,严府的下人们照例可以得几天假,回家看老人孩子,然后再回来操持府里过年的活计,席春兰结了工钱,宋婶问她要不要回家看看,她扭过头去,说:“不了,我来这儿那天就把家搬来啦!”
宋婶笑笑,点头道:“可也是,你爸的院子空着没人,棺材铺又不是你的家,回哪儿去呢。”
這天府里很冷清,严老爷早早出门去应酬,下人们领了工钱,也各自回家,去了大半。李大妈年纪大,早早地睡了。太太们一早就商量好去看谭墨霖的《失空斩》,傍黑就热热闹闹地出了门,宋婶因为也喜欢老生戏,就陪着一起去了。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夏竹、李秋菊在席春兰屋子里闲坐,缠着席春兰给她们讲故事,席春兰拗不过,就把那本《聊斋》拿出来,说你们随便翻,翻到哪个我就给你们念哪个算了。
李秋菊一把把书抢到手里,信手一翻,书页上两个大字是“佟生”,席春兰看了,弯了腰笑成一团说:“昨天我还和夏竹讲了这故事呢。”
夏竹也笑着捶了李秋菊几下,说:“你倒是长得一双好手,专翻那讲过了的。”
三个人打闹了一阵,总归是席春兰又把这故事讲过了一遍,把书收起来,夏竹又提议打条牌,只是三缺一,李秋菊忽地想起来说怎么不去找方冬梅呢,她肯定也没回家。
席春兰问她方冬梅又是谁?李秋菊说她呀,也不怪你不认识,她在浆洗房,你在厨房,一个在东一个在北,隔行又隔院儿的,再说她也不怎么喜欢交际,平时除了干活就总窝在住处,不怎么出来的。
说着她就起身去叫她,出门之后席春兰就问夏竹,这方冬梅又是怎么个事儿?夏竹说要说她嘛,进府的时候也才十几岁,是跟着六太太来的陪嫁丫头,可六太太不喜欢她,就给分到了浆洗房。可是人家好歹也是太太家的娘家人,身份上差着呢,所以和咱们不怎么走动的。
四人坐定,摸了幾把牌,席春兰看着手中的条牌,突然就明白过来,自己当初为什么那么容易就进到府里来了。
春兰、夏竹、秋菊、冬梅。
她们四个正好凑足了春夏秋冬和梅兰竹菊,这是两套搭子牌。
搭子牌,散着的时候没用,凑成套就有用。
严府的人果真讲究的,也难怪府里的人对她们都还算不错,打骂这类的事情都少有,搞不好,她们四个只是沾了名字的光,任谁都知道,严老爷大概不会把这两搭子好牌拆散了的。
再说得明白一点,她们四个也只是严老爷豢养的四个宠物罢了。
到了二更的时候,大门外一阵吵闹,车声人声大门开关,丁零咣啷地夹杂着太太们的抱怨声,依稀听得出是戏听了一半就散了,中间有闹场子的。
四个人在屋子里摸牌,听到外面吵闹,一个个心不在焉,各自都在那儿支着耳朵听。这一把牌还没打完,听得大门响,席春兰把牌合起来捏在手里出门去看,宋婶站在院子里,她说是见这小院里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她一进屋就笑了。
“你们四个打牌,倒是真应景儿。”
她伸手按住方冬梅,说你们玩儿吧,我一会儿也回去睡了。
方冬梅笑笑,等她手松了,还是站起来说:“别了,我也困了,您这一来,算是把我给救了。”
李秋菊问:“宋婶儿,怎么啦,戏没听成?”
“别提了,有个小日本儿起哄,马谡一上场,正亮着相儿哪,他在底下就跟着唱起来了。”
“哈!日本人懂戏?”
“懂什么呀,唱得乱七八糟,扰得人没法听戏,老板来劝也不听,后来把枪都掏出来了,开了一枪,人就散了。”
席春兰拉了拉宋婶的手,说:“婶儿,您难得来一回,平日时忙里忙外的,今儿也难得清闲,就带着她们摸上几把。”她又和方冬梅说:“你也是稀客,哪就那么急着走,多坐会儿,前些天茂奇出去收账,回来时带了些江南的果子糕,我正愁怎么消化呢,你们先坐会儿,我去把东西拿来消夜。”
她说着,就去床边打开柜子,从上层里拿出油纸包着的点心,又打开柜子里的抽屉拿了一点桂花糖、蜜饯和瓜子,分装了几盘,放在一边,又沏了一壶冰片,分了几杯,然后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她们打牌,给她们添茶倒水伺候局儿。
打牌打到三更天,宋婶推说年纪大了,经受不住,这才散了局,席春兰送她们出门,刚出屋门,听得空中轰隆隆地响,她抬头看时,天上大月亮明晃晃的,星星虽说暗些,也都看得见。
“好不好的天儿,打旱雷,看来有地方下雨了。”
李秋菊指着天上说:“哎,你们看,那是什么?”
空中有几个红色的光点儿,排成几排,一闪一闪地移动着。
宋婶叹了口气,说:“怕是小日本儿的飞机吧。”
“飞机?飞机是啥东西?”
“就是老大老大的铁风筝,里面能装人的!”
“多大?”
“这院子也装不下!”
“能装人的?”
“能啊,还能装机关枪和炮弹。”
“那是要打仗吗?”
宋婶拍拍李秋菊的肩膀,叹了口气,说:“青岛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次日一早,郑旺找到宋婶,捎信儿说严老爷中午回来,要招待几个客人,宋婶问他安排在哪个房间,招待什么人物。他说他也说不清。
“老爷没交代下吗?”
“交代了,原话说是一号房。”
“那就行了,怎么还说不清的。”
“是日本人。”
宋婶怔了怔,说:“谁知道小日本子喜欢吃什么呀!”
“要么说这事儿不好办呢!”
“看来报纸上说的事儿是真的。”
“报纸上说什么?”
“老爷……”
宋婶停了停,看了一眼郑旺,说:“你真不知道?”
“你也知道我,要说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地里种的树上长的我都门儿清,偏偏就是那些个方块字儿,它们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们的,我能知道什么呀?”
宋婶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说老爷投敌当了汉奸。”
郑旺愣了愣,好像是没听清。
“老爷……”
他摇摇手,说:“不能够,老爷这么讲究的人,怎么会?”
他说话的声音很低,好像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厨房里还是忙了起来,人是像往常一样的动作,干什么都默契得很,只是没有说话,李大妈清理蔬菜,席春兰收拾鸡鱼,各样的东西摆了一案板,周万顺手里提着大勺子在灶上忙着。
宋婶不知道拿什么招待日本人,最后决定就按一般的规格做。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
倒是朱老夫子这回来到厨房视察了一圈儿,也没多说话,就问了一句给小日本儿吃这个?
这可是很少见的事儿,然而席春兰也没想到的是,少见的事儿还不止这一桩。
中午时分,日本人来了,五个人,一个个穿着笔挺的洋服,戴着黑色的痰桶帽和黑框眼镜,留着毛刷胡子,手里拿着黑白相间的文明棍。
严老爷带着客人参观花园,客人叽叽喳喳地说着日本话,翻译在严老爷耳边小声地翻译着,好像是在夸这园子漂亮。
上回廊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一个精瘦的男人,头顶扎着红布条,光着膀子,只穿一条马裤,两手拿了一根大枪,劈头盖脸地对着为首的日本人冲过去。
“小日本子!”他喊了一声,但随后枪声响了,那人身后的另一个日本人手里的枪筒冒着烟。
来人应声倒地,这时人们才看清,刺客正是朱老夫子。
他仰躺在地上,浑身发抖,牙关紧咬,像是打着摆子。嘴角边上泛着血红色的泡沫,两眼直直地看着天,胸口上下起伏,肋条骨忽隐忽现。手里的大枪扔在一边,却是戏台上惯用的那种白蜡杆涂银粉的木頭枪。
席春兰第一次听到朱老夫子说话前面没带圣人说三个字,不过她也理解了,圣人说,小日本子!这话说出来也真难听。
严老爷走上前踢了他一脚,喊了一声陈丙。
“收拾了!”
陈丙和孙保合抬着朱先生往外走,把他像扔柴捆一样扔到板车上,从后门推出去。
关上大门,几个人走进饭厅,饭局开始,席春兰把盘子装好,因为人手不够,夏竹、李秋菊、方冬梅她们过来帮忙把菜往上端,回来的时候说小日本儿吃得倍儿香,他们倒是不挑食儿。
转眼就是新年,府里放假的那些人大半都没回来,一年一结工钱的长工,不回来也算是正常,再招就是了。有意思的是,没什么预兆地,宋婶和郑旺凑到一起竟然成了亲,盘下了中街的豆腐店,和席春兰她爹的棺材铺打对门。李大妈推说年纪大了,回了乡下找她侄子养老去了,周万顺也打了包袱,说是南方的兄弟给他在广和楼谋了个差事。府里没了这些位,席春兰顺势成了厨房的头头儿,新招来的厨子会日本菜,说是出过洋的,会卷寿司卷儿。
新厨子问席春兰:“怎么突然一下子都走啦?”
“还不是怕和朱老夫子一样让人给崩了!”
“你不怕吗?”
“我?”席春兰看看门外,看到一只小老鼠在墙角边探头探脑。
她叹了一口气说:“我哪有地方去呀!”
这个年过得稀松,也没什么热闹气,大年三十儿下大雪,许多人都说是好兆头,席春兰却不知道到底好从何来。
茂奇带着孩子们在门外点鞭炮,少爷拿着木头手枪对着他,非要他学朱先生。
“叭!”
茂奇喊叫了一声,应声倒在雪地上。
席春兰穿了母亲留下的棉袍在一边看热闹。进府两年,她长了个子,棉袍已经很合身了。
她走过去和他聊天。
她说:“茂奇哥,你学得不像,你没喊小日本子呢!”
“对啊!”茂奇一个骨碌爬起来,想和少爷再玩儿一回,走了几步,停下,说:“不成,少爷怎么能是小日本子呢!”
说话间陈丙和孙保合回来了,陈丙手里装着烟袋,在门口和新来的门子老余头儿聊天儿。
“老爷有个习惯,去大户人家吃饭,从来不空手,都是带着礼品的,去穷人家吃饭,就从来都是空手去,空手回。”
“为啥呢?”
“老爷说,富人要面子,你空手去,他觉得你看不起他。穷人也要面子,你带东西去,他也觉得你看不起他。”
“这是什么理论?”
“老爷也给穷人送东西,但是不让别人知道,刚才我们就去干这事儿了。”
“怎么送?”
“趁着黑,到人家院墙外,一户一块大洋,用红纸包了,扔到院子里面去。”
席春兰凑到他们跟前,问陈丙:“这又是为啥呀?”
“为啥?穷人也要脸哪!”
夜里,吃了年夜饭,各个地回房睡觉,席春兰听见院墙外有脚步声,来来回回地,有五六拨儿人,都小声地说着话,说的什么没听清。
早上起来,老余叔扫雪,扫着扫着,喊叫起来,陈丙和孙保合跑过去,席春兰也跟着过去看热闹。
“穷人也给咱送钱啦!”
老余手里拿着一把大洋,一个一个地数着。
“一,二,三,四……”
“给老爷送去,算是见了回头钱儿了。”
席春兰远远地看着严老爷站在屋门口,头上戴了瓜皮帽和皮耳罩,看来他本来是想出来走走的,但这会儿似乎是迈不动步子。
“恭喜老爷,大年初一,老百姓给咱送钱啦!”
严老爷摆摆手,说:“你拿去吧,那不是我的钱。”
老余看了看严老爷,又看了看陈丙和孙保合,最后眼光落在席春兰身上。
“大家分分吧,我自己拿了多不好的?”
席春兰看着严老爷,她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和老余说:“这钱我也不能要的。”
说完,她走到严老爷面前,严老爷伸伸手,示意她别说话。
她看着严老爷,严老爷看着院子里,她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大概是看了看面前的院子和院子里的东西。
梧桐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干枯的树杈叉向天空,上面的两个喜鹊窝像是两个黑球。
他叹了一口气,说:“一顶绿头巾,怕是压不死人。”
“老爷,您也读过《聊斋》?”
“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现在,也只有脸说说闲书了。”
严老爷说完这话,转身进屋,他的背影隐没在屋子里的黑暗中。
作者简介
葛辉,男,1980年生于内蒙古乌兰浩特市,现居德州,写小说,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特区文学》《当代小说》《山东文学》《时代文学》等期刊。小说入选2013年及2019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
责任编辑 菡萏0196B4B3-0396-4F43-9EE0-F9EAC59EAC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