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子之父与爱父之子
——五四时期小说的父子伦理叙事
2022-05-01杨华丽
杨华丽
(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 401331)
1919年,“父子问题”被胡适认定为五四新思潮研究的十大问题之一[1]。这固然是因了该问题本身的重要性,但也蕴含着胡适对其芜杂特征的考量。验诸五四时期小说的实际,启蒙话语塑造下的专制之父、反叛之子以及成为新一代之父的叛逆之子,的确都是重要的形象类型,但他们都仅是此期父子形象的一部分而非全部。爱子之父与爱父之子形象以及其间蕴含的新旧伦理纠缠,亦是我们考察此期的父子问题时不能忽略的重要内容。
一、爱子的父辈群像
此期作品中,书写父辈对子辈之爱者甚多。
鲁迅的《故乡》中闰土父亲对闰土、闰土对他的孩子水生,都有沉默却让人感怀的爱;《药》中赶早去买人血馒头的华老栓,终究也是因为他全身心地爱着小栓;《祝福》中的祥林嫂之所以反复讲述阿毛在春天里被狼吃掉的悲伤,正是因为她无从言说的母爱;《在酒楼上》中吕纬甫的母亲,听说自己三岁便夭折之子的坟边已渐渐浸水甚至有陷入河里去的危险,“着了急,几乎几夜睡不着”,因此让吕纬甫回乡下去给他迁坟;《明天》中粗笨女人单四嫂子的希望源于对宝儿的爱,而悲哀则源于宝儿病逝后母爱的无处寄托……这些并非体现鲁迅创作意图的笔墨,无意间揭示的,却是那些沉默的父母们对子辈默默的甚至有些愚昧的爱。同样是在鲁迅的作品中,中国的新青年们也有爱子的父辈。如《幸福的家庭》中的新式知识分子,“他”本在苦心积虑地构思“幸福的家庭”这篇稿子,试图去换点润笔费补贴家用,但在自己三岁的女儿受了委屈时也会腾出心思去安慰她、陪她玩耍;《孤独者》中的魏连殳自己没有孩子,但最初对房主的孩子们却“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宝贵”,因为他觉得孩子是希望;《故乡》中的“我”对侄子宏儿亦充满了爱。
扩大至此期的文坛,我们会发现爱子的父辈群像。《偏枯》就“表现了卖儿女的贫农在骨肉之爱和饥饿的威胁两者之间挣扎的心理”[2]11。朱自清的小说《别》中,作为父亲的他很爱自己的儿子“八儿”。《一个死掉了女儿的父亲底回想》[3]标在“小说”栏下,末尾有“一九二一,三,十一,于长沙”字样,系一个父亲得知爱女患天花去世后所写,文字间充满了自责与悲哀。在《子与父》[4]中,贫穷农民李自有一大早装好草捆,赶着牛车去城里售卖,想着把草卖了之后,“割块肥肥的猪肉,灌瓶好酱油,好叫他——他的爱儿——回来享享福……补补他用半年功的亏”。进城路上,李自有反复盘算,心里一直念叨着他“天下第一名的唯一的亲爱的儿子”。然而,当他在猪肝色的人群中发现自己的儿子时,却发现儿子在竭力地躲避他,当他忍不住下车去用小名“天成”呼唤儿子时,他听到儿子说他叫李秉旭。见到儿子和其他同学径自走开,李自有痛苦、绝望、悲伤,最后投河自尽。与李自有有着类似体验的,还有洪为法短篇小说《他们是父子》中的老许。他只是育文学校里一个服侍先生的仆人,工钱本来就少。眼见着自己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铜钱却被大儿阿桂隔三差五拿去赌博,老许实在气不过,有一次就狠狠地骂了他。随后几天阿桂没再出现,老许担心不已。等他从小儿子阿牛口中得知阿桂生病却无钱看病吃药时,老许拿出一块银元,叮嘱阿牛带给他去看病取药。老许不停念叨着自造词汇“老苦命”,然而对儿子的牵挂却无法中止[5]。
父亲的爱子出自内心,但若受不同观念的影响,其外在表现会有差异。在这一点上,一岑的《三年前后的父亲》[6]和醒生的《二年前后的父亲》[7],形成了饶有意味的呼应关系。《三年前后的父亲》中写道,三年前还只有十七岁的定甫,被他那售卖古籍的父亲逊庵强行定下亲事;三年后即1920年的6月,其父亲已改为贩卖新书、新杂志,某一天逊庵突然悔悟,向定甫忏悔自己以前逼婚的过错,于是两人抱头痛哭。《二年前后的父亲》对类似过程刻画得更为细致:两年前,一个做书店生意的父亲和他的妻子,为自己在大学求学的儿子维新物色结婚对象。维新听后“忽然失色,心里烦闷”,然而毫无办法。当被父亲强行要求细读《礼记》时,维新“只好强陪着笑脸答应几个是字”,但随后他只翻了翻,得出了那书“简直是教我们学做机械木偶”的结论,对娶亲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尤其不满。其父甚不悦,陈述自己为儿择媳的良苦用心,不允许他反悔。后维新虽试过各式方法反对婚事,但均以失败告终。直到其父开始贩卖新书、接受了新知识启蒙后,他才幡然醒悟,向儿子公开道歉,感叹说:“……只恨我自己被恶鬼利用了,哎!新儿你晓得从今以前,天下做父母的被魔鬼支配不知有多少呢?为父母的以专制的手段替他儿子定婚的,实在是有碍人权的发展啊……”该文与《三年前后的父亲》在构思、结构、人物甚至标题设计上的相似,甚至让人怀疑后者是对前者的扩展甚至抄袭。两文中的父子关系都远未达到剑拔弩张的地步,不仅如此,不管是最初的包办婚事还是后来的诚心悔改,两个父亲的前后言行其实都体现出了爱子的实质,只不过,包办婚事时是受旧观念影响,而诚心悔改之时,已是接受新知识、新观念之后。
在此期爱子的父辈群像中,张兆骧《父亲的忏悔》[8]中的杨先生及其父亲值得重视。杨先生在W埠某书局工作,平时喜欢写点儿童文学。小说一开始着力铺陈他在其子麟儿周年祭日去祭奠的过程中内心的忏悔。杨先生后悔自己当时为何一味忙着赶稿子而不和孩子交流,为何不给孩子买他想要的白菊花,为何不给他买好鞋子、好衣服,而在他生病时,他明知陈医生医术并不高明,但为省钱而让陈医生医治,导致孩子很快离世。杨先生从那日以后就精神日渐恍惚,生起病来。至此,杨先生的慈父形象已建构了起来,小说本可到此结束。但另起一笔,接着写杨先生曾因怀疑其父偏向于弟弟而不愿将父亲接到身边赡养,在父亲向他寻求经济支持时,他也以自己在外谋生不易为托词。然而,他父亲在得知他生病后,不顾年老体衰,径直赶到W埠向儿子忏悔,说他没能为孩子多挣下钱财,使得儿子如此辛苦,而孙子麟儿也没能养大。后来,他努力找到了麟儿的墓地,将棺材运往老家。在这过程中,杨先生终于意识到父亲对自己的爱,忏悔不已,和妻子决定留父亲住下来。显然,这篇小说凸显了新青年杨先生及其父亲两代人的爱子情感,但同时思考了新青年杨先生为人父、为人子这两方面的不足:对于自己的儿子,他未做到足够的“慈”;对于自己的父亲,他未做到足够的“孝”。所以题目“父亲的忏悔”中的“父亲”,更多地偏向于杨先生而非其父亲,而其“忏悔”,是双向度的。这篇伦理小说,的确“并不是枯燥的‘格言’,也不是陈腐的‘劝世文’”[9]。
二、爱父辈的子辈群像
在1915至1927年间的小说世界中,显然不仅仅有专制之父,也有温情之父。同样,对子辈来说,也不仅仅有叛逆之子,还有爱父之子的大量存在。
冰心的短篇小说《骰子》[10]是一篇读来极为温暖的小说。小说写李老太太生病后,极其孝顺的媳妇聪如、儿子则荪四处寻医问药,甚至去求卦,这样的孝在他们的女儿雯儿那里得到了延续。当李老太太因求来的卦不吉祥而背上心理负担,要求拿来骰盆自己掷骰子以再次占卜时,雯儿听说只要六个骰子全是红的才好,立即拔下母亲头上的金钗,躲到角落里割破自己的手掌,让鲜血染红了骰子,从而消除了老太太的心理负担,促成她迅疾康复。萧名世的《一个没有父亲的儿子病中的回想》[11],写一个病中的儿子对已逝的慈爱父亲的回忆,满是悲伤。胡也频的《父亲》[12]回忆十年前自己的父亲痛苦的状态,在继室出轨的情况下无力处置,真心爱“我”的乳娘却不能如愿。深爱父亲的“我”为他的叹息而揪心,始终想着如何让他高兴。向培良在《最后的一夜》中刻绘了自己从外地赶回去陪父亲走完生命最后历程的体验。当父亲逝去后,他说:“呵,父亲,我们中间曾经有过的争执,曾经有过的误会,曾经有过的不满意,现在永化除了。在你安静的死中,带着微笑的死中,看见你的伟大,你的和喜,同你慈爱的心。呵父亲,我曾不满意你,同你争执,现在我完全了解你了。”[13]钦文在《父亲的花园》[14]中,深情回忆一家人在父亲花园里其乐融融地赏花、聊天的场景,与家庭变故后的荒凉景象进行对比。文本中满是温情,全然没有父子冲突。李守镇在《父亲》[15]中写父亲勤俭持家,满怀悲伤地刻绘了他父亲生病而亡的过程,抒发了他失去父亲的痛苦。
在郭沫若笔下,爱牟的孩子们有着圣洁的灵魂,他们热切地爱着父亲爱牟。孩子们灵魂的圣洁,体现在他们对于贫富、尊卑、漂泊的毫无认识上,体现在他们屡屡受到日本孩童、中国孩童的歧视、侮辱、欺负却对父亲毫无怨言上,体现在他们只有破旧的玩具和从东洋带来的几本旧画报,却依然兴高采烈上,体现在他们屡屡漂泊(六岁的大儿,十九次;四岁的二儿,十次;岁半的三儿,七次),与父亲聚少离多,却对爱牟有着无限牵挂、期盼上。即便因玩花炮伤到了眼睛,孩子第二天依然笑对父母,毫无怨言(《圣者》);即便是“黑黝黝的冷麦饭,咸罗菔一盘,煮番薯一碗,孩子们也是吃得上好的”(《人力以上》);即便面对二等车里富人鄙夷的目光,孩子们依然可以满足地吃着别人不屑的食物,还能自顾自地玩乐:“……他们自从上了车便跪在车座上贪看着车外的景色。他们欢呼着,歌唱着,意见不一致时又争论着。他们的意识中没有什么漂流,没有什么贫富,没有什么彼此。他们小小的精神在随着新鲜的世界盘旋,他们是消灭在大自然的温暖的怀抱里。……他们完全是旁若无人。”(《行路难》)即便他们三个孩子跑、跳、抛球、争闹都只能在逼仄的前楼,但他们依然毫无怨言(《后悔》)。在这些小说中体现出来的孩子们之于爱牟,的确就是天使般的存在。他们天真纯洁的爱,甚至成了爱牟与夫人晓芙面对一切困苦的最大动力。
除了对父母的爱,此期尚有不少书写对祖父、祖母之爱与思念的小说。范烟桥《祖父》[16]中的祖父乐观,常有笑容,在那年大雨连下几个月之后,由于担心靠收田租过活的儿子们不会谋生,祖父忧虑成疾,终至于病逝。后来儿子们相继出去谋生,孙子也有了独立生存的能力。讲述者对祖父充满着温情、敬意和缅怀。徐玉诺的《祖父的故事——在摇篮里之二》,发表于《小说月报》第14卷第12期。文中的“我”对祖父充满温情,尽管“我”对他的一些行为并不十分了解。在祖母、叔父辈、母亲等都对祖父并不好的时候,“我”深夜给口渴的祖父倒茶,也听他讲奇奇怪怪的故事。舒祥照的《在祖父的怀里》[17]写得非常日常化,没有祖孙冲突。王锡文的《祖父的死》[18]中,祖孙间关系非常融洽:祖父给“我们”讲月宫的故事,带着“我们”睡,叮嘱“我们”不要死读书,要加强体育锻炼等等。此期的诗歌中也有不少吟咏祖父的,徐志摩亦曾写有散文《我的祖母之死》,情真意切地赞美祖母。
此期的小说中,对父辈的爱部分促成了子辈对父辈观念、传统孝道观念的认同。比如择偶观念上的变化。署名“晖”的小说《母亲给我择配的标准》,回忆了母亲在自己从小到大的择配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最后总结说:“……我的择配手续,自然并不十分完美。不过我母亲对于择配的见解,也许还不十分错……我赞成先由自己选择,经父母或旁的老辈审查决定。或者便是由父母选择,由自己考虑解决。”[19]比如对于孝顺的张扬。张碧梧的《父亲之病》[20],写贫穷的读书人刘郁才生病后家人无钱医治,其妻请医生王爱人前来诊治,说好诊金等今后再给。没想到王很乐意,诊治后还陪刘郁才聊天,让刘家人备受感动。后王爱人请人做媒,想娶刘的女儿凤姑为妻,凤姑抱着报恩之心答应了婚事。一年之后王对她的爱情退去,她却毫无怨言,不带一物就离开了王家。
相对而言,此期的鸳鸯蝴蝶派作家提倡孝道,体现出他们反思当时流行的“非孝”思想的努力。比如周瘦鹃的《先父的遗像》,就以遗像为核心一再凸显了主人公的思父之情[21]。其小说《改过》中,陈松孙因偷了银行五千块钱而被父亲陈菊如赶出家门。其父训斥他说:“你非走不可。宁可使你去提倡非孝主义,赶回来一手枪打死我,我的家教是不能变动的。”[22]陈松孙被赶出家门后,更名为“改过”,以画画为生,后又参加战争,取得战功,衣锦还乡。小说蕴含了“孝道”与“非孝”思潮的竞争,却经由陈松孙的痛改前非而彰显了“孝道”的正义,宣告了“非孝”思想在这类家庭中的失败。在小说《父子》中,周瘦鹃更是刻画了一个完美的孝子形象。克孝是成仁学堂的学生,资质聪明,学业优秀,长于撑杆跳,每次都得第一名。其父一直对他严加管教,督促他的学习,不准他跟着同学去学叉麻雀、打扑克、逛游戏场。他偶尔不听话,其父就死命打他,但克孝丝毫不叛逆。其父说:“当着这高唱非孝的时代,老子早已退处无权,照理该向儿子尽尽孝道才是,哪里还说得到一个打字?然而我那孩子却服服帖帖的,甚么都甘心忍受,并没一句怨我的话。他的同学们见他给我管束住了,不能伴他们玩去,便暗暗撺掇我孩子快起家庭革命,宣告独立,和我脱离关系。”[23]其新派儿子却全不听同学挑唆,依然十分孝顺他。三年前,他父亲被汽车撞倒,需要输血,克孝义无反顾地献血,后因血管破裂而失去生命。这篇小说发表后立刻遭到新文学家们的批判与攻击。为周瘦鹃倍感不平的王钝根说:“瘦鹃做了一篇小说《父子》写一个儿子把自己的血补救老子,就有人大骂瘦鹃不该提倡行孝。我想,在这非孝的时代,瘦鹃还是说孝,真太不识时务……”为此,他专门写了小说《嫌疑父》[24]。在该小说中,主人公何止百博士因为其母当初的恋爱自由而无法知其父。在医院中,他遇到一个濒死者陈德淫,其胸前留有何止百母亲与陈的照片,何止百怀疑这人是他的生父,但终究没有出手相救,因为“大凡儿子对于老子不能有迹近孝道的行为,照新道德讲起来,朋友舍生救朋友的命便是极荣誉的英雄,儿子舍生救父亲的命便成了极不名誉的孝子。何止百博士是一位轰轰烈烈的新思潮专家,岂肯平白地犯行孝的重罪,为新道德家所不齿,断送毕生名誉?”由此可见,对当时在新文学界流行的“非孝”思想,鸳鸯蝴蝶派作家在情绪上尚有抵触,在创作上甚至体现出针锋相对之势。
三、父辈与子辈之间的爱:剪不断,理还乱
孟悦、戴锦华曾睿智地指出五四时代的巨大成就与结构性缺陷。“‘五四’时代最大的成就似乎仅仅是‘确立价值正负’。逆子贰臣们在短短十年间未及建立一个在秩序性和系统性上都如‘父’的文化那样完满而完整的‘子’的文化,也可以说,这一‘子’的文化由于缺少相应的政治、经济基础而难以存活。”[25]6这种建构的未完成性,当然有客观的政治、经济原因,但也与先驱们及其后继者们未能更深层地、理性地加以探讨有关。“何为人道、科学、民主,如何人道、科学、民主,能否人道、科学、民主?诸如此类看似简单的问题,尚不曾以通俗读本的形式得到过系统解释,更何况这些概念背后的真正含义——其完整的人文结构,绝非陈独秀关于德、赛二先生的几声呼唤,或周作人一篇《人的文学》,便能勾勒得清的。同样,‘五四’一代逆子们也没能解释明白所‘弑’之‘父’的本质,‘父’的由来以及‘父的文化’之所以应‘弑’的理由。显然,这样一种‘子’的文化并不健全:它缺少坚持自己弑父立场的理由和理论凭借,也便不具备足以抵御一切再生的统治文化的免疫力。”[25]7“孔家店”并未被打倒,新的价值体系又没能建立起来,文化的复古以及其他建立在旧有文化基础上的统治文化随时可以如僵尸般复活。这的确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期及后五四时期反复出现的现象。在这种语境中,幼稚、年青的叛逆一代反抗成熟、强大的专制体系十分艰难。而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在反叛与依从之间,正隐藏着无数焦虑的子辈的灵魂。
事实上,此期存在着大量书写本应反叛却终究选择了顺从的子辈的故事。傲霜《一个顽固的青年》[26]中那个白天在工厂里做工、晚上抓紧时间读书看报的青年,被其父斥责为畜生,说他订报纸是浪费钱财,应存钱以便早日娶妻生子。青年愤恨不已,然而也只有自问“我究竟是不是畜生?”“我赚的钱是不是专买酒肉给父亲吃的?”“我读书看报究竟犯不犯罪?”“我生在世上是不是专为传宗接代的?”而不能再有其他举措。王统照《遗音》中的他,在一所女子高等学校任历史教员时偶遇了一个美丽的女子。“她是天然的美丽,天然的聪明,而又有丰厚而缠绵的感情。她的言词见解,处处都能见出她是天真未凿的女子。”他助她求学,在其寡母死后将她接到自己家。他本已对她产生恋情,然而母亲强迫他回老家去与另一女子完婚。这时,“他心里直觉得一口口的凉气,渗透了肺腑,可是他不能舍弃了他母亲,便不能毁了这个婚约”。最终,他只有听命结婚,然后有了孩子[27]。沉樱《某少女》中写信给C君的少女,本想转到C君所在学校却不能,因为她“对于慈爱的母亲是没有反抗的勇气的……”。后来,C君劝她离开家庭,她则回应说:“实在,我并不是没有这勇气。”她明明知道母亲的爱是锁链,然而却不怪母亲,“……她不能了解我,不能正当地爱我,也是自然的,我并不完全怪着母亲……”[28]。傲霜、王统照、沉樱笔下的这些人物之所以最终选择了顺从,都是因为他们感知到而又接受了父辈之爱。
上述拈出来加以讨论的文本,其实仅仅是五四时期父子伦理叙事的冰山一角。从中我们或可发现,无论是哪种文本,其实都呈现了五四时期反叛者们的不彻底,而其原因,则是天性的爱的强大,与他们的反叛资源——在新文化语境中所学到的“知识”或曰所受到的启蒙——的相对弱小。
五四时期较有代表性的问题小说之一——罗家伦的《是爱情还是苦痛》,发表于《新潮》第一卷第三号。文中的叔平,在上海梵王渡西人所办的大学就读。受新文化影响的他,想寻找的理想爱人是“伉俪而兼师友”类型的。一次他演说家庭改革问题,“满座的老前辈都有摇头的神气”,“只听得几下欲拍未敢拍掌声,起于右边座位里”。由此他认识了端庄美丽、才高识远的新派女子吴素瑛及其家庭。她的家庭是新派的:她父亲是改革时代的志士,前几年去世了;她母亲和她一起住在上海;吴素瑛自己的观念甚新,对于西洋最新的美术文艺潮流尤为明白。程叔平深深地为她吸引,觉得她“有一种特别天赋的慧根”。但事实上,两人的交流并不多,“最初两次,我们所谈的多半是关于智识和意气两方面的话。最后两次,我们见面的时候,竟无话可谈;不见又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似的。所以我反不得不和他生分了,不敢到他那里去”。说两人深深相爱有点勉强,说他们是因为彼此都新(或曰共处于一个话语体系)而相互吸引,也许更符合实际。和此期许多小说一样,程叔平的父亲替他正式聘定了钱家小姐。后来,他遵从父亲遗命而成婚,在这过程中他虽有反抗,但并不决绝。婚后,他秉持着人道主义,听从“死人造爱法”,勉强维持和夫人的婚姻,在人前还亲热地称她为“内人”,而将精神上对素瑛的爱永远保留。这种表意的含混,既可能指向他对其夫人有真情,也可能指向他对其夫人只是虚与委蛇。为此,笔者留意到,叔平是这样评价自己夫人的:“平心而论,他也受过几年前旧教育,脾气也很和顺,颜色也不粗鄙。人家都说他是一位贤惠的少奶奶。我设如生在三十年前,也何曾不心满意足。但是我现在虽然同他一同起处,精神方面,总觉隔着一个太平洋。”这里假设的“三十年前”,就代表着传统的价值观、择偶观,而受了启蒙之后的“现在”,程叔平的“精神”已经改变。他被告知,一个新青年的理想伴侣,应该是“伉俪而兼师友”。于是,他体会到了新思想与旧观念之间的两难。不得已,程叔平的精神选择了新,而身体选择了旧,他把这种时代带来的痛苦,归咎于一个非常保险的答案:“中国的家庭。”
与此有呼应的,是窈窈的《慈爱毁灭后》[32]。该文的副标题为“一个从事社会改造运动的青年的零碎日记”。郑伯奇说,这是“血和泪的记录”,“因为思想的冲突和时代的不同,主人公是挥着泪和他的父亲一代苦斗的”[33]25。父亲和母亲要重建崇教寺,“我”等子辈不同意。“我”被父亲逼着退出了晦鸣社,于是主动断绝了和父亲的一切联系,连冬衣、冬被都不愿意去取,连生活费也不再向父亲索取,连父亲到了上海“我”也不去见他。父亲最后主动写信给“我”,但“我”和弟弟仍继续反对家乡重建崇教寺,潜回去散发反对的传单。在父亲赶来向“我”确证“我”是否参加过这一行动,免得“我”受到伤害时,“我”流着泪而终于撒了谎。小说最后,“我”受不了良心的责难,选择离开上海去漂泊。表面看来,这表明“我”有永不和父亲妥协的意志,但仔细分析可见,这个以社会改造为使命的青年人,其实已经快受不了来自父亲爱的包围。他的离开,实在是一种避免自己崩溃、投降的逃避之举。郑伯奇曾评价这篇小说道:“这里有一群热心青年的行动,有兄弟姐妹联合着向家庭的作战,有父母的悲欢,有夹在母与子间的妻子的苦衷,有顽旧势力的冷酷的压迫和嘲笑。而篇中处处描写父子两代彼此暗中想相互谅解而终于不肯妥协,尤使人感动。”[33]25此处所言的两代人之间有战争而又彼此暗中想相互谅解的情形是的确的:子辈全都在反叛父辈,然而,无论是已经表露了爱子辈的父辈,还是没有或不便表露爱父辈的子辈,“爱”都在他们的心间奔突。我们当然不能由此出发,如《海滨故人》中的云青等人一样,认定是“知识”误了他们。然而的确需要注意,一个时代对于单个的个体所具有的裹挟性力量,对于其精神主体的生成、思维方式的表达,甚至具有决定性影响。“当我们把视野扩展到现代文学的历史流程中时,就可以感受到启蒙话语的深远影响,文学对现代化追求的关切和认同。那些在新文化运动中树立起来的文化观念以及体现着现代化价值观的意识形态,都在深浅不同的层面上作用于文学构思。”[34]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再去阅读鲁迅所写的《幸福的家庭》,就会更深刻地意识到,男主人公在写稿子时,之所以要选定家庭题材,要写幸福的家庭而不能唱反调,要将拟想的主人公设定为受过高等教育(西洋留学生)且自由结婚的一对夫妻,要将其读的书规定为《理想之良人》,都是因为这些“流行”,是投稿容易被选中的“元素”。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也才能理解,为何我们阅读此期的小说时会看到相似主题、相似表达、相似构思的反复出现。新文化的语境对于此期文学生产的规定性,由此可见一斑。
四、余论
“‘父与子’的文学主题在现代文学的三十年间之所以特别富于吸引力,固然由于客观历史环境,也由于小说家在家庭变动中的个人体验。”[35]416仅就晚清民国期刊全文数据库所收录的文章而言,笔者曾在“近代期刊”中以“父亲”为名进行检索,结果发现,1910至1919年间的信息只有24条,且其中文学作品比较少,但1920至1929年间则猛增至247条,原创的散文、小说大量增加。经由这样的检索所得的结果只是父子关系书写之冰山一角而已。但即便如此,作者们在相关文字中的复杂情感呈现,较之他们在书写母子关系、祖孙关系时都只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当我们将父、子各认定为一辈人,即“父”包括父母、叔伯、公婆甚至祖父母,“子”包括儿子、女儿、媳妇、女婿时,就会发现此期广泛意义上的父子伦理书写有着更为复杂的形貌。那一过渡时代中的各色人等,在父子这一人伦关系中的决绝以及苦闷、彷徨与犹犹豫豫,至今读来仍让人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