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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在动脉里奔流不息(散文)

2022-05-01金克巴

中国铁路文艺 2022年4期
关键词:车厢火车

搭乘火车最早对我来说意味着一段心荡神驰的旅程,是置身田园对于聆听一种天外之音的渴盼。就像在收割过的水田中兀自吃着草茬儿的水牛,一俟听见阡陌上的动静便翘首远望。即使最隐忍如他,也似乎有一种自我意识,很想了解一点什么,灵气总试图从那个浑圆的躯体溜出来。耕牛哥有时会笃定地打量着我,仔细地辨识熟络中的几分陌生,或陌生中的几分熟络,让我感到一个灵魂静如处子的存在。在我眼里,世间万物都别具一种灵气。

在我记忆里,有关火车最早的一个片段是这样的:

那时,我少不更事,母亲带着我从蒲圻舅舅家回来。蒲圻,就是现在的赤壁,似乎生怕现代人淡忘了那儿曾是一度声名大噪的三国古战场,1998年遂改名“赤壁”。其实私底下我还是偏爱它的故名,似有一股香蒲和水泽的气息在氤氲。那是一次晚间的行车,车声隆隆,车厢里浮荡着一种陌生的气味,有那么一阵子,我没有安分地待在母亲身边,而是在车厢里好奇地游移,到处都是相似的座位和陌生的面孔,位于我大脑丘脑和内侧颞叶之间的海马体还没有发挥将来应该起到的作用,渐渐的,忘路之远近,不知道母亲在哪。我越着急,大概就越走越远。我哭丧着脸,有个列车员在我面前停下,情急之下,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本是惊弓之鸟还故作镇定。

“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在哪儿?”

我摇摇头。

“你要到哪儿去?”

我平时搞得比较明白的是,我是湖北人,便说:“湖北。”

“湖北哪儿?”

湖北就是湖北,我懵住了,一颗脆弱的玻璃心碎了一地,想不到答案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火车依然不紧不慢,轰轰隆隆地响个不停,轻逸地掠过暮色中的乡村和小镇,迅疾地穿过重重山丘,就像总是游刃有余的庖丁,那么优秀。车厢里比乡村煤油灯要亮堂得多的电灯光,在我看来也是昏暗的,因为我找不到妈妈。

当然,没过多久,我必定又找到了妈妈,否则我现在就只能是别家的养子。

在我的童年,火车是一个美好的存在。早在十九世纪,美国著名的女诗人狄金森就用活泼的语调写过一首关于火车的诗,“我喜欢看它舔了一哩又一哩∕舔着一条条山谷∕在水池停下来灌饱自己∕然后又龙行虎步”。这个扬名后世的隐居诗人,她家附近就是安默斯特火车站,她喜欢站在窗前静静地观察行色匆匆的乘客。

当火车舔了一哩又一哩,我嘴里塞着一颗大白兔奶糖,那是我每次坐在返程的车厢里必不可少的。临别时,那个我并不熟悉的舅妈总是用一把大白兔奶糖轻而易举地拉近了我跟她的距离,赢得了我的好感,让我隐隐地期待着下一次再来。尽管她同时还有另一个身份——是我那个年纪要比我大得多的大表哥的后妈,这对继母继子的关系落入人间一个陈旧的窠臼——怎么也好不起来。多年以后,我只是偶然才听说,命运多舛的大表哥已经静静地躺在地下,在他原本不该离开的年龄。一个人的离开有时就是如此轻描淡写,茫茫大地总是默默承载着无数的喜怒哀乐。

那时的火车是个绿色的神奇事物,它所蒙上的语焉不详的神秘性令它成了一个言语间的中心事物。这出自村里一个走村串巷的老货郎之口,那个行当使得他见多识广,也赋予一个老江湖优游世间的尊严,因为多数日子他都不需要让自己腿上流淌着泥水,也谢绝了水螅疯狂的血吻,只需挑着担子摇晃手中的货郎鼓,让它哐当哐当地响起来,一遍又一遍地唤醒隐匿于乡间的各种琐屑的欲望。尽管富含养分的泥土意味着无数个安泰俄斯通过与大地亲密接触获得了生存下去的力量,但许多人还是唯愿逃离。

话说有一个被闭塞之地像蚕茧一样将她团团包裹起来的大山深处的妇女,有一次听说火车运力驚人,就马上联想到大水牛,耕牛得闲的时候总是低头吃草,躺在堂屋里也还不停地反刍。她比笸篮还大的疑云是,像火车那么气势夺人的大家伙一顿得吃多少草料啊?

其实那个山里妇女对火车的理解并不见得有多么荒谬,不吃草的火车总还得吃点什么吧,否则它哪来的能量可以像永动机一样在大地上不停地跑来跑去。它得吃一点煤、吃一点电、喝一点水和机油,最终,它才能周身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让火车站挤满了乘客。随着汽笛长鸣,绿皮巨兽堪堪地驶近,很快每列车厢都挤满了闯世者。那真是一个激荡人心的时代,果壳绽开,外面的世界对每一个人都敞开怀抱。

命运一个漩涡把我带到一所铁路子弟学校。彼时,已经是二十世纪所剩无几的年月。我打量着眼前的光景:校门前是铲车和运煤车一路撒下的煤渣和煤屑,地面从未彻底清扫过,也弄不干净,骤雨过后行潦川流流淌的都是黑水,晴天也好不到哪去,走路得蹑手蹑脚,否则会扬起煤尘。铁门上焊着一个铁路标志,进门之后迎接我的是骈立的白杨,一条水泥路缓缓上升,引导我进入一个有待探索的全新秘境。校园就藏在绿树掩映里,处处都流露出它的独特个性。学生大多是铁路系统的工作人员的子女,校服是藏青色的,双排铜扣,看上去很神气。每到周末,大家都背着书包搭乘火车回家去。一个山里孩子似乎是走错了地方,像一粒别的种子萌发在地线之间,想不显得另类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很快大家都知道班里来了一个乡下伢,没有多少歧视的意思,只是真的来自乡下,而有的人对乡村生活压根就不理解,或者佯装不知——在有的年月把跟土地撇清关系看作一种优越感的源头。反正,就有人笑嘻嘻地叫我“乡下伢”,而我也总是疏离在别人的生活之外。

有一次,几个不是乡下伢的孩子在宿舍的犄角拦住我,其中的孩子王让我给他买一包烟。不久前,我已经委曲求全给他买过一包,因此,眼下的20支香烟显然会灼痛我的神经,尤其是我的囊中一准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羞涩。我便拿定了主意,这回绝不服软。孩子王一脸威吓的神色,他乜斜着眼睛说:“我原本还想罩着你的,想不到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要给我一点颜色看看,而我也决定要还以颜色,于是针尖对麦芒,我们扭打起来……

严重冲突的后果是我被打得鼻青眼肿。但那一仗还是值得的,我居然意外地赢得了对手的尊重,反正从此再也没有人来找我的麻烦了。一个校园的独行侠诞生了。忧郁的土星就在离地球隔着两颗行星的位置待着,似乎在脉脉地牵动着我,一如月亮女神拿着指挥棒在遥远的星空指挥着潮汐起起落落。

火车隆隆的响声和汽笛的长鸣总是在我枕边响起,意味着频繁的出发和抵达。让人生出憧憬或者怅惘。我幻想着铁路沿线的那些家,金乌西坠玉兔东升的时候,玻璃窗里面亮起了温馨的灯光……我也有一个家啊,但一场荒谬的医疗事故把父亲带去了白玉楼,撂下活着的人在风雨飘摇之中。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日子,总的来说,我的处境还是比卖火柴的小女孩要好得多,起码我可以继续待在学校里。但生活的凝重还是促使我走到了“少年不知愁滋味”的对立面。我思忖着,躯体与心灵是多么奇怪的存在啊,平日里也许桴鼓相应,但一到节骨眼上就总有一方拖后腿,譬如有时心灵求生、躯体向死;有时心如死灰,躯体却顽强求存。父亲的离去显然不属于这两种的任何一种,死者长已矣,一个鲜活的生命无端的沉寂是对荒诞人间世的无声控诉。

我喜欢站在铁路不远处呆呆地看火车,一条条绿色长龙静静地趴在轨道上,偶尔又向远方进发,有的火车只是飞驰而过,匆匆地把小城甩在身后。铁轨那两根呼啦作响的琴弦挠着无数人的心——有人渴望出发,有人盼望抵达。它以强劲的活力载起许多人生活的希望,载着水田的水稻、地里的小麦,载着筚路蓝缕和萧然的行囊,载着诗和远方使劲地奔跑。差不多与此同时,在南下一列绿皮火车上,有我一个病魔缠身的朋友背着药罐子终于挤进了车厢,背包里还塞着一包草药。他此番前去,是抱着边打工边治病的想法,只要生命不息就奋斗不止。想不到,那个由一个小渔村发展而来的大都市还真的是他的人生福地,接下来,他不但好好地活着,还焕发出别样的风采,干出了一番不小的事业。几年后,他那儿也是我临时的落脚点。

呼啸而过的火车不断在我的心湖掀起涟漪,我幻想着铁轨所通往的精彩世界。于晚风中,塔朗吉的诗句在我耳畔响起: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

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忆起许多事情

私底下,我还延续着那份热爱,从前是在阁楼上偷偷地读啊写啊,鼓捣着不成行的句子,默默地装订成册,我不确定那就是诗歌。现在,我又把那份热爱带到城里。将来,我还会把它带到远方,直到生命尽头。我无由过于奢求物质,因为我知道,一味紧盯着外在的物质更近乎是在重复别人的生活,毕竟人很大程度上是属灵的存在,否则就如一种肤浅的理解一样,认为诗歌不过是分行的文字,那么,完全可以取消诗歌,就连人这样独特的存在也乏善可陈了。

其实,我完全不用做贼心虚一般在阁楼上偷偷地鼓捣,但我无法指望意外的激赏,文字品咂的主体似乎注定只属于孤独的此在。当然,也有过那么一次令人念念不忘的意外。

突然有一天,校团委的王书记找到我,说他在《苏州铁道师院报》读到我写的一首诗,写得不错,鼓励我继续写下去。还让我跟他一起去校团委办公室,说有点东西送给我,我离开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摞笔记本,还有一颗明显激动的心。我似乎觉得有人在默默地关注着我。当我朝那个窗户眺望的时候,似乎琉璃窗里也有一张圆圆的脸,温和的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注视着我。在夜里,有个他者用与梦相同的材质虚构了一个家。

他的夫人就是教我语文的廖老师,她是我所见不多的板书写得既遒劲又灵动的扫眉才子。

直到多年以后,他还在一封邮件里写到,他和廖老师一直在关注着我。但我辜负了他们的关注。

那是我一生当中,离火车最近最多的日子。此后,我跟那个具象所连接的世界越来越近——在广袤的大地上辗转迁徙,听从风的召唤,凯风自南,吹彼棘心,南风也吹拂着我的心旌。

我继续待在小城里,其时已经没有静水,也没有静如止水的心。火车总是飞一般驶过群山环抱的小城,扔下了一长串响亮的汽笛声,弄得人尽皆人:它就要过境了,外面的世界别有洞天。笛声也在我心里反复地激起涟漪。

从前的送别大抵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现在的迎来送往则又多了一个地方,那就是火车站,摩肩接踵成一片。

香港回归的那年秋天,我决定去南方寻觅机会。在绿皮火车上熬鹰一样闷了二十五个小时以后,再转乘大巴,终于抵达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东莞长安。当大巴车驶出东莞,奔向沵迤的平原,一大片香蕉林迎面而来,还有络绎不绝的身姿昳丽的大王椰、假槟榔……浓郁的南方气息簇拥着我,我甚至憧憬着可以见到传说中南方特有的朱雀玄鸟。接下来的三个月,我差不多用脚板把长安丈量了一遍又一遍,从宵边、乌沙、沙头、上沙、厦岗,一直到厦边,生怕错过深藏于某个角落的生活的全副希望。那时,我最不想要的结果是:打道回府。因为此番南行,我已经孤注一掷。但墨菲定律的那个最坏选项还是发生了,因为粮尽弹绝,长安居大不易,我只能为漂泊画上句号。没有一技傍身给我的沉痛教训是,全部辛劳后的收获只有南方饱满的阳光和一身黑皮肤。但也不全是徒劳。归来时搭上绿皮火车,沮丧之余我心里还充溢著一种莫名的兴奋。因为我终于呼吸到一口自由的空气,它给我的启示是:我再也不用画地为牢,再也不用在一潭死水里苦苦挣扎。我除了被选择还可以自由选择。这是有涯之生拓展自由的一个方面。克尔凯戈尔说,人们几乎从没运用已经拥有的自由,比如思想自由。我想我已经勇敢地向那种自由凑近——听从自己的心声。

我元气大伤,接下来,惟有积攒下一次南行的力量,憧憬自己是某一趟绿皮火车的乘客。站在铁轨一侧,我默诵着塔朗吉的诗句:

为什么我不该挥舞手巾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一路平安

桥梁都坚固

隧道都光明

打不死的小强又要上路了。因为春节刚过,有工作没工作的人都朝同一方向拔足狂奔,一票难求就成了多年来的一种常态。年前我就已经跟在南方某杂志当编辑的李君相约同行。李君夸下海口,说火车票包在他身上。不管怎么说,最终还是买到了火车票。

站台上挤满了人,一个个翘首以待,人流中不停地泛起嘁嘁喳喳的泡沫,每个人都唯恐被心心念念的那趟火车撂下。火车到站,车门甫一打开,湍急的人流就向车门涌去,蓦然之间车门显得那么窄小。秩序乱了,车窗全都被先挤上车的热心人打开,有人抓住车窗双脚踢踏拼力往里钻,有人里应外合前拽后推也终于挤进车厢。我和李君也都野蛮地挤上车。但上的车厢不对,是烧锅炉的,里面充斥着燃煤气味。列车员也都自觉地顾全大局,只执着于把乘客一个都不能少地送到目的地,车厢里容纳了每一滴渴望奔向大海的水珠。锅炉间暖洋洋的,人不算太多,我暗自庆幸就这样待着一直到广州,也是一次不错的奇妙的出行体验。我和李君都惊魂甫定,长舒了一口气,脸上泛起红潮。孰料好景不长,车到岳阳我俩便被赶出来,因为锅炉间终究不是乘客该待的地方。潮水继续向打开的车门涌去,一具具血肉之躯被推搡挤压变形,让我想到从前村里加工土砖,每一块砖的成型都经过黏土在模具中充实和挤压。

这一回,杵在车厢的感觉跟待在锅炉间不可同日而语,跻身其间,人体的关节再也不能自由屈伸,大家都被紧紧地挤压着,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的忌讳了。那真是一趟渥汗之旅!

早在一百五十年前,英国的工艺美术运动的理论倡导者约翰·拉斯金就颇有些不屑地认为,根本不能把乘坐火车视作一次旅行,它更像把包裹送到另一个地点,就像现在的快递。一个生活优渥的绅士当然无法了解构成乌泱泱的人群的每个个体都有一颗殷切出行的心。人们不约而同地汇成一股洪流,冲刷前面的每一块礁石,如果礁石不让路,他们就冲进每一个罅隙,因为在礁石小小的阻遏之后,或许生活的天空就豁然开朗,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凭鸟飞。年节团聚的习俗也促成了至为壮观的人口大迁徙,哪怕回家路上波涛澜汗也无所畏惧,就像鱼类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大洄游。因此那些年头的春运,总让人生怕买不到火车票而暗自捏了一把冷汗,那些日子,回家的激动和疯狂抢票的疲惫交织在一起,已经挥之不去地缠绕在我的人生体验里。我们无法剔除每一个深刻的记忆,一如王尔德所说的,曾是,便永远都是。我又想到拉斯金的那个比喻,人就像一个包裹,但是,是一个会思考的渴望抵达的包裹哦,抵达的幸福总是压过一切。

1865年秋天,铁路石破天惊地来到中国,英国商人杜兰德出于供人观赏的目的在北京宣武门外铺设了一条只有500米长的袖珍铁路,上面有小型蒸汽机驶来驶去。那种初来乍到的新奇有点类似于深圳的世界之窗——微缩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建筑奇观。火车隆隆的响声令慈禧老佛爷惴栗恂惧,她对火车的态度也是加膝坠渊。但此后火车还是稳打稳扎,在古老的东方大地站稳了脚跟,铁路以不可遏止的态势生长和滋蔓,最近半个世纪更是生长得枝繁叶茂,截至2021年底,中国的铁路营业里程已突破15万公里。我必定也在其中一段来来去去地穿梭,我在记忆里自由地组织着那些过往的时刻。

1998年年初的南行还在继续。车厢中间是挤不进的,适逢进城的水稻育苗的日子,水田中的秧苗密密匝匝,连呼吸都有些困难。假如只作壁上观一定会感到密集恐惧。我不由得相信,有的植物真的具有制造小气候的能力——据说一片松林可以制造出属于自己的云层。那个春冰初泮的傍晚,车厢里陡然迎来了它的夏令时,脊背上有数条毛毛虫缓缓地往下爬。大家都知道车厢两头是不错的空间,但已经被人挤得水泄不通,寻常可见的零食小推车一次也没有露面。马是站着睡觉的,人站着睡觉似乎前所未闻,但在那列驶向春天的列车上,在晚间神秘的催眠术和极度疲乏的双重作用下,挤火车的人都站着进入假寐与真睡的切换状态——进入深度睡眠的障碍是身体的不可控性,让人只得不时出于本能懵然遽然地向假寐切换。正是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以梦为马,栩栩然马也,站着的马又梦中有梦。到了后半夜,车厢里奇迹般地空落了一些,乘客都东倒西歪地进入梦乡。列车隆隆,当其行驶在弯道上,两列车厢的接合处就震荡得厉害,间或窗外的灯光骤然向车厢里面扫射,一时之间就像进入一个扭曲的光怪陆离的时空。尽管我知道,这个健壮的无所畏惧的小伙子正穿行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夜晚,就像惠特曼所写:“你激动的尖声长鸣应和着岩石和山丘的回声/扬起在辽远的大草原上,越过湖面/无拘无束、喜兴冲冲、强壮孔武,奔向自由的天空。”

2000年年底,再过一个多星期就是春节了。广州火车站到处人山人海,晚来一步就没有插足之地,一队队长长的人龙被引导着赶往临时的候车点,此起彼伏的咻咻咻的哨声就是那个不眠之夜的主调。突然,我瞥见不远的对面也有一队营营宵征者,一个个肩挑手拎,携带的都是麻袋、胶桶、凉席一类的杂物,倔强地拼凑着人家合一的底层画面。刹那之间让我觉得,时光俨然一列拖着辎重的火车,身披铠甲往前冲。而火车分明就是时间的具象化,蕴蓄了无穷的力量一往无前。博尔赫斯说,时间是铁的洪流,因为它呈现出铁是某种持久和活的东西。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刚强的火车穿过狂风穿过平静,时而疾驰时而缓行,但始终平稳,象征着运动与力量,是这个大陆现代脉搏的典型。

如果说火车曾经带给我过隧道的心情,那么它也带着我走进光风霁月,走向春暖花开。每逢其时,旅行中的阅读就成为一种必然。彼时,我躺在卧铺上,最好上铺,尽可能避开纷扰的目光,然后伴随着咔嚓咔嚓的节奏调整气息进入自我中心或文字为我呈现的绚烂之境。

2020年春节,我搭乘一列驶向故乡和春天的火车。不无遗憾的是,新冠疫情突如其来,我所憋闷的是,一时无从适应慢生活,但出人意料的是,最终,别无选择的慢节奏还是让我的心日趋宁静,据说那也是一种难得的艺术境界。我找来许多书,踅入伍尔芙所说的天堂——在那儿,可以将阅读的愉悦无限延长。与此同时,我家窗户也真切地向我呈现了季节丝丝入扣的更迭:不远处光秃秃的枝梢先是有了一枝独秀的点缀,尔后,春之女神用一支神来之笔给枝头点染了几抹鹅黄,意味着令人怦然心动的春天已经到来,我邂逅了一场春雪,有几只紅嘴蓝鹊就在窗外的桐树上顾盼自雄,当然少不了神仙眷侣般的卿卿我我。入夜时分,从一山之隔的火车站那个方向总是传来沉雄的隆隆声和汽笛粗犷的呜呜声,似在庄重宣告:大地的脉搏强劲如初。

山河无恙,人间尚好。火车依然在壮美大地的动脉里奔流不息……

作者简介:金克巴,本名金学舜,现居深圳。作品散见于《中国铁路文艺》《福建文学》《雨花》《山东文学》《湖南文学》《天津文学》《天涯》《四川文学》《散文》等报刊。部分作品被《新华文摘》《散文·海外版》选载。曾获首届汨罗江文学奖散文九歌奖、首届全国打工文学征文大赛散文金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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