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向“南方以南”的写作
2022-04-30余文翰
对成长于闽南的人来说,“南方”可能是随着时间由小及大演进的一个概念,也可以说,对所谓“南方之南”或“南方以南”早有体会。譬如“北仔”一词,作为南方人的对语,指涉的实际上是方言区以外的人,甚至是所有非本地人。然而有趣的是,闽南人又惯于外出闯荡谋生,到异乡求学或迁徙至另一座城市工作,很快就会亲身感受到“南方”的复杂性和混溶性,以及那个自古以来富有象征意味的“北方”。想到闽南人“南方”意识的这种发展,是因为近来学界颇受热议的“新南方写作”,二者之间存在某些相似的表征,且这些特点又可以看作是“新南方写作”的理论品格。
首先“新南方寫作”同样是一个内涵由小及大不断发展的概念,在杨庆祥、陈培浩等诸多论者笔下,“新南方”是相对指代江南地区及其文学传统的“南方”而言,通过把江南暂时排除在外,以“新南方”囊括广东、广西、海南、福建、港澳台等地乃至辐射到东南亚国家,来强调现代汉语之南方写作的复杂生态。这种不以“南方”为旨归、朝向“南方以南”的写作,向往着南方内部的异质共生、多元混成。它令我们看到江南以南有广东,广东以南有香港,香港以南有菲律宾,菲律宾以南则还有印尼。别的不说,香港有近四十万名来自菲律宾和印尼的外籍家庭佣工,其中就涌现不少在移民劳工主题下、表达社会刻板印象所遮蔽的真实体验的文学写作者,通过《工余》文选、《许愿井的回响:香港外籍家务佣工诗文集》等已经走到读者面前,其作品也开始经由翻译加入现代汉语文学。她们的写作是被一些外佣组织以及人类学、社会学研究者发现进而组织起来的。恰恰就在人类学、社会学等领域,一些学者也曾经针对“全球南方”的概念,在《南方的社会,学》中提出过“南方的南方”作为一种新的文化想象。前者指向相对于过去长期主导世界经济的欧美发达国家、发展落后失衡的南方,后者则拒绝以地理位置、经济发展程度为南方定位,试图恢复内部原生文化差异,关怀南方的南方、边缘中的边缘、他者中的他者。无论是“南方的南方”还是“南方以南”的写作,都意图把“南方”重建为一个可以接受差异化、不断被延展的共同体,一种关怀并拥抱内部他者的精神,一种建立在认同差异基础上的批判力。如此,“新南方”才是那个“尚未被主流化的”“召唤性的概念”(陈培浩语),明明区分出不同的文化地域,却又可以寻求“文化价值共同体的想象性整合”(曾攀语),从而进一步建构其“世界性品质”(唐诗人语)。而文学,自然是重建不祛魅的南方、证明异质混成之可能性的那个最佳途径。
于是,“新南方写作”又具备一种将南方在地化的倾向,既把文学笔触延伸至多重乡土地貌,又是相对“南渡”“南来”那一类中心化论述而言的。二十世纪的香港文学史上从萧红、戴望舒到力匡、刘以鬯等留下了不少“南来文人”的足迹,越是早期的南来文人越是掩藏不住其过客意识和北望愁绪,其南北对立自是以北向为本源和中心的。“新南方”则“不以北望为目标,而是在荡开的过程中,化边缘为前沿”(林森语)。在杨庆祥所论“新南方写作”的理想特质里,排在首位的也是地理性,把南方聚焦到每个独具特色的地理、文化、族群,呈现辐射式的脉络。从现实生活到科幻想象,从风俗写真到荒诞经验,“新南方写作”正在一步步拓展其南方版图。
不过,这些在新南方论述中被提上议程的绝大多数是小说,散文或者说一个“非虚构的南方”似乎鲜有被提及。回到日常现实以后,在一个又一个的城市里,“南方”经常被节庆化了,以吃汤圆或水饺的元宵之辩来自我标识,也可能轻易被日常化了,成为我们尚未弄清就亟欲化解的湿气。这个看似未经虚构的“南方”又是一种被高楼林立、霓虹招牌的都市制式所标准化的现代景观,在文学介入以前,早已饱受现代化熏陶,先行由钢筋水泥加以虚构过了,仿佛不偏离日常的出行轨迹,不走到生活的郊区,就无法充分感受到南方的存在。因此某种程度上,那个我们居于其中却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南方常常是有待发现的。那么,“非虚构的南方”乃至其中直接针对地理特质、生态环境的自然书写,它们在“新南方”的写作路径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南方的“非虚构”又可以为新南方的“虚构”提供怎样的参照呢?
仍以香港来说,作家刘克襄以其身体力行提醒我们,在那被包装成金融中心、国际都市的香港以外,还有另外《四分之三的香港》常常被人遗忘。在其一千一百多平方公里的土地面积中,确有四分之三的土地属于农地、林地、草地、灌丛、湿地、水体等等,这四分之三的郊野构成了香港的南方风光。刘克襄对这四分之三的勘探其实也属于朝向“南方以南”的写作。一方面,其自然书写自带比较的视野,相比台湾青翠山色,岭南以降的山则是山脚林木郁郁葱葱,越往上越险峻,山顶另有一种“铁锈般枯竭而荒凉的景色”。山海一色,又或是一路行山穿村沿着海岸蜿蜒,更是香港别致之处。及至海岸边,台湾不多见的马甲子在此生长成林,树枝上布满了利刺,既是奇景,早年可保护附近的耕地免受野牛冲闯。另一方面,在刘克襄笔下早有保护南方山水的自觉,他深知这个“南方”内部的复杂性,香港的原始生态经过土地开发、战争破坏几已不复存在,靠着再造林,这一点一滴重新积攒起来的南方风光也时刻处在风口浪尖。比如开发郊野公园土地以缓解住房紧张问题,这一方案长期饱受争议,却依然摆在台面上。又如富商购买农耕地,在乡郊自建度假乐园,破坏了原初的美好生态。刘克襄笔下的绿色香港抗拒经济效益大于一切的中环价值,他的自然书写揭开的是另一个相对陌生的南方,长期等待着我们发现并参与守护。
正因如此,刘克襄身体力行,花费多年时间亲往各条山径,而后致力于以文学笔触重新勾勒出一种“南方生态美学”。与此同时,从风土到人情,从城市到郊野以及人迹鲜至的荒村,他一面书写一面强调着“小历史”的重要性,没有小历史的累积、拼贴,城市的现代性再发达也只留下一条枯燥单薄的生产线。或许,这正是对于南方他格外看重香港的原因,追踪着它于城市与自然相互间折冲、对话所留下的实际经验。这种自然书写所描绘的生态南方并不纯粹是城市人的田园理想,特别是在今日,它让我们看到钢筋水泥的扭曲变异、城市发展的粗暴,以及人们为发展所付出的代价。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个非虚构的南方并不是进一步虚构南方的底本,它恰恰是一个真真正正被扭曲分化着的南方,或是一种“南方以南”状况的象征和反思,召唤我们以虚构的力量去面对、商讨,也向非虚构的南方学习其“在野”的天性与自然的美感。
站在非虚构的角度,上述于折冲、对话间挣扎出来的南方,并不是像许多文化遗产那样借助与商业资本的有效结合得到“活化”,而是离不开文学的人文关怀以及从历史书写出发的“考据”。麦树坚的散文也是一例,《横龙街》《垃圾湾与醉酒湾》《屯门河》《无名之旅》等篇都显示了“考据”的意义。比如《垃圾湾与醉酒湾》,除了讲述个人经历,作者事先仔细研究过有关专家、机构的著述,如《香港集体运输系统研究》;调取了相关历史文献资料,如官修地理志《大清一统志》和《一九三六年香港防卫计划》等;此外还进行过田野调查,通过老一辈的口述了解到当地的具体情况。但麦树坚的考据同样是有温度的,通过把荧光绿、海军蓝以及浅滩满是鱼尸的《屯门河》与他早年沿屯门河骑行的日子相对照,便可发现“考据”实际包含由内而外的真挚关怀,揉搓着他对香港的憾和爱。显然,要写好“香港以南”另一个绿色香港,写好“南方以南”的异质共生、多元混成,也离不开非虚构的给养,面对“新南方”需要像这些散文家一样摆脱从外向内理所当然的观望,转为由内而外的考据与体认。
(余文翰,文学博士,现任职于香港都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院。)
责任编辑:杨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