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马丽亚的四面之缘
2022-04-30张运涛
张运涛
1988年 王畈村
好像是腊月,天很冷,下着雪。也可能是冬月,王畈冬月也下过雪。细想还是腊月,农村的大事一般都定在这个月份,人闲了,才有心思相亲、下定物、结婚,甚至死掉——好多老人都是这个季节死的,他们熬不过漫长的严寒。
新娘子来晚了,据说因为上车费起了争执。舅舅很不高兴,脸一直黑着——农村人脸都黑,关键是舅舅脸上的皱纹也紧着,与这个日子不太搭。
我也生气,没有安排我坐上桌。母亲看出来了,到我跟前小声说,你都恁大了,可别让人家笑咱。我嘟囔说,恁大还不让我坐上桌?母亲说外甥是舅家的狗……舅舅可能看出来了,过来一把抓住我胳膊,不由分说地把我拖到东屋的一个桌子旁,介绍我是北庄外甥。我满脸通红,谁也不敢看。我妈经常说外甥是舅舅的狗,外甥到了舅舅家即便坐在厨屋灶前吃饭也算不上怠慢,我却非要上桌。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发现那一桌都是女客,母亲也在。
我将碗里的菜全部夹回到母亲碗里。母亲肯定生气了——我没看她,埋头吃自己的。
叫啥啊,对,叛逆……小孩这时候都一样,小丽比他大,还不是一样?一个女人沙着嗓子安慰母亲。
叛逆是对你们大人说的,我们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听你们的了你们就说叛逆。女孩先不满地嘁了一声,应该就是那个小丽。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沙嗓子又说。
听了你们的才吃亏,我啥事不是你们做主?还是她,声音一点也不像她妈,又轻又脆,我不禁抬头向那个方向瞥了一眼。跟我差不多的年龄,头发异常多,像五六个人的头发全放到她头上了。
新娘子怪喜翘的,屁股大,好生养。有人换了话题——女人闲话总是多。
嗯,来晚了也不碍事,你看人家蛮妞,到王畈都半晚上了,现在过得不是比谁都好?
可不是,蛮妞说是半路上自行车没气了,走到街上才又充上气。
我们王畈有个说法,新娘子到家不能超过中午十二点,超了,就是下午了,太阳该落了——过门第一天,日子怎能朝下走?
沙嗓子叹了口气,小丽可是老早就到了……
妈!头发茂盛的女孩声音突然高了八度。
沙嗓子住了声。
铲子哪有不碰锅的?两口子,天一亮啥都好了。
你听听,沙嗓子说,谁不是这样说?
有一就有二!小丽说,你们看看,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我又偷偷朝那个小丽瞅了一眼,她正好露出半个肩让人看。我赶紧低下头,但还是看到了她锁骨那儿的一片青。
哪个女人没挨过打?你总不能在娘家住一辈子。
我走好吧,别嘟囔了。
……
小丽的奶奶跟我姥姥是亲姐妹,我应该叫她姐,姨姐。母亲还说,小丽是因为不生才被夫家嫌弃的。她公公是大队(母亲那个时代的人还不习惯说村)干部,条件好。这一点我能看得出来,小丽身上穿的是半长大衣,我虽然说不出什么料子,但看着就高贵,不是一般人穿的。
舅舅的房子刚盖好,里面还没粉刷,门也没漆。地平倒是做好了,但院子里外都是泥,人出出进进,早看不出底色。搁下碗,我想找个清静的地方,瞅了好久,只有房顶,正好建房子的木梯還靠在墙上。
雪下得不大,像女人们的闲话,有一搭没一搭的。因为没人走动,积了一层雪,不厚,一脚就踩露了水泥底。那时候,整个村子还没有两层楼,更没有多高的树。风因此没被遮挡,像要钻进人的皮肤里。我正想下去,梯子上露出个人头,头发茂盛,随后是一张红扑扑的脸。你笑啥?我说看到你的头发我想到了一个词,葳蕤,你有一头葳蕤的头发。小丽似乎不知道这个词。我说,你这头发,匀给五个人都够。
你叫瑞瑞吧?小丽问着,同时伸出手让我拉她一把。
你的手好凉。她两手合住我的手,帮我暖。我赶忙抽出来。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跟女孩子这样握手,虽然她结婚了——事实上,结了婚的乡下女子也很少主动去拉一个男孩的手。可能因为我们是亲戚。
还怕羞啊?房顶上散乱着几块废木料,她就着废木料的棱角刮掉脚上的泥,我因此看到她的皮靴,浅靿,跟那个大衣很配,也是暗红色。我吃饭时就注意到耳环了,很张扬,两个环,一个套在另一个上。衣服,耳环,还有发型,全身上下都像是很享受做村干部儿媳妇的生活,不像是要离婚的人。
学习怎么样?那时候马丽亚说的还不是普通话,但用词却不是我们的土话。
还行吧。我说。
能考上大学不?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说,别学我,最后一学期谈起了恋爱。
你是哪个学校?
一高。我们都背着风站着,头几乎缩进衣领里。
啊?她跟我上的是同一所学校。哪一年?
你去时,我毕业了。她好像很了解我。我叫马丽,现在叫马丽亚。马丽亚,她自己又重复了一遍。
马丽亚?我在心里疑问,外国人的名字嘛,Maria。
马丽亚看着远处,牙齿故意夸张地发出哆哆嗦嗦的声音。我也学她,不像,她好像跟风声配合得很好。远近又有炊烟了,虽然刚出烟囱就被风吹散了,还是能看得见。冬天天晚,为了省煤油,家家都是天黑前吃晚饭。马丽亚有一会儿没声响了,我侧身看她,她在哭,眼睛里有大颗的泪珠。见我看她,她竟然过来伏到我肩膀上。我懵了,站在那儿一动不敢动。我才十七岁啊,哪见过女生在我面前哭?更不用说趴我肩膀上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有肩膀可以借给她。
走,咱们下去热闹热闹。过了一会儿,马丽亚又突然说,好像刚才那个伏在我肩上哭泣的是另一个人。有人在闹洞房,西屋里不时爆出一阵欢笑,口哨声,还有“嗷嗷”的吼叫。马丽亚问我有没有闹过洞房,我说闹过,每年都闹。马丽亚说小时候不能算,屁都不懂的小屁孩,凑热闹。见我不吭,又说,像你这个样子的半大孩子应该多闹闹,闹闹就长大了。我说我早长大了,马丽亚笑,有经历才叫长大。我说我有经历啊,十几年了,啥经历没有?经历过男女不?马丽亚问。一开始我没弄明白她的意思,过一会儿才意识到。也算经历过吧,我心想,去年,也是闹洞房。新娘子坐在床上,谁从后面推了一把,我撞到新娘子身上,嘴唇贴在新娘子的耳垂那儿……过了好多天,我还能感受到那种让人浑身发热的香味。也正是因为那个经历,我现在反而不好意思进人家洞房了。F0C3FF2E-AF10-4176-B2EA-13349B00E34F
新房里确实都是半大孩子,新娘子的身影被红蜡烛的光映到墙上,像个巨人。他们跟我以前一样,在旁边你推我我推你,谁也不敢上前。后来终于有一个胆子大点的,从哪儿找来一根烟,叼在嘴上让新娘子点。新娘子扭捏着,低着头去点,不是被旁人吹灭就是被男孩自己吹灭。换另一个人上,还是如此。没有什么新花样,直到马丽亚出场。
马丽亚吩咐其中的一个半大孩子搬来一个长凳,让新郎新娘站在板凳两端然后互相交换位置。完成这个任务两个人必须抱到一起才不会从板凳上掉下来。新娘不肯在众人面前主动拥抱新郎,也不好意思被抱,就在板凳中间扭捏起来。这种扭捏反而刺激了看热闹的人,抱!抱!新郎装着被逼无奈,向前一步,抱住新娘。新娘僵着身体,不知道该怎么配合,把新郎从长凳上带下来。
最精彩的是啃苹果。马丽亚用绳子将苹果吊起来,让一对新人同时用嘴啃。苹果在空中打转,两个新人的嘴如果没有同时用力,苹果就会滑走,一张嘴就会啃到另一张嘴……
马丽亚的这两招我都是第一次见,我好奇怪,她一个女生,从哪儿学的?马丽亚也不隐瞒,亲身经历。
回去的路上,母亲说新娘子是奉子成婚。母亲说的时候喜气洋洋的,你舅省了不少钱。我不解,有了小孩不得花更多钱?你傻啊,母亲说,她肚子里都有这边的小孩了,还敢提条件?这时候,她突然问,你们上房顶干啥?我一下没反应过来。你跟小丽,她提醒我。我没好气,她问我一天吃几顿饭,我问她有几亩田地。这孩子,母亲说,你不能好好说话?我步子慢下来,咋好好说话?总不能把我们说的话再跟你说一遍?母亲好像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多了。你可别跟她学,考不上大学你跟她一样——还不如她哦,她是女的,找个男的容易,你一个男的,割不了麦犁不了田,考不上学回来连个女人都找不到。我好久没吭声,只是脚下在用力。母亲似乎察觉到她的话有点晦气,又把话题引到马丽亚身上。上几年学回来连稀饭都不会做,又不会和面,不会生孩子,还天天抱着那些没用的书看,人家不打她打谁?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里发生了很多事,醒来能回想起来的只剩下一个穿着长袍、华服重曳的女人在宫廷疾行。梦本来就不是一件正常的事,但更诡异的是,那个女人无论走到哪儿,沉重的宫门都会自动打开。这个身着华服的女人在之后的一年内多次出现在我的梦里,小眼睛,高鼻梁,头发葳蕤。对,就是那个母亲让我引以为戒的马丽亚。
1998年 县城
五月,也可能是六月,天还没有热起来,我才知道杨秋红做了马丽亚的下线。
杨秋红急着挣钱,急着发财。当然,我也急,但我没有她表现得那么急。我们结婚后住在学校建校时建的一间教工宿舍里,母亲过来帮忙照护儿子,晚上我只能睡帘子外面的沙发。杨秋红学问不高,在教育局当打字员,但比我有上进心。她有一个笔记本,里面记满了励志格言:我可以平凡,但不可平庸;命运总是光临那些有准备的人;不是每一次努力都有收获,但是,每一次收获都必须努力……碰上学校集资建房,六万块钱,一百零八平方米。那时候都没钱,工资才几百块。好长时间都没老师报名,我更不敢想。杨秋红撺掇我,说她家里答应支持我们一万——她是县城老住户,基础好。另外五万从哪儿来?五万啊,不吃不喝也得我们攒五年。杨秋红不担心这个,说过不多久她就能挣到,我们团队有人月收入就上万。我不信,她拉我去參加他们的团队活动。
那时候,县城有两大直销队伍,一个是安利日用品,另一个是摇摆机。杨秋红加入的是安利,比摇摆机稍微靠谱些。活动的场地好像是一间学生教室,我刚一推门,里面的掌声就排山倒海地响起来——过后再想,他们肯定做过精心策划。主持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人很瘦,但精神特别好。他问我,想发财吗?当然想,谁不想发财?但我没好意思当众回答。他又追着问,想成为百万富翁吗?我想了想,想过发财,没想过有百万,太不现实了。主持人其实并没指望我回答,又转向众人,我们中,谁希望平平凡凡?没人应,谁好意思说希望自己平平凡凡了却一生?我们回过头看,是不是错过了一个又一个机会?零星有人怯怯答是。主持人显然不满意这样的答案,一问再问,直到屋里人齐声大喊,是!主持人手一挥,对,这其实是选择问题,就好像我们的父辈选择了种田,所以忙到头发白了还是缺油少盐。我们还想重复他们的路吗?不想!这一次回答得格外齐整。主持人仍不满意:不够响亮。我们还要重复他们的路吗?不想!不想!不想!我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后来杨秋红又拉过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我没有再去,我不喜欢他们那种狂热劲,有点像过去喊“人定胜天”那样的口号,豪迈,但缺少理智。
有一天晚上,杨秋红回来得很晚,儿子在母亲怀里睡着了。我正在走廊盆架上洗脸,杨秋红说她老师来家里看看。天黑,我招呼了一声她们就进屋了。母亲先认出来的,小丽吧?然后就听到马丽亚惊喜地叫姨……
我甩了甩手上的水珠进屋,三个女人已经异常亲热。马丽亚穿着一步裙,蓝色小西装,头发在后面挽成一个大大的髻。要是在大街上,我完全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我们曾在房顶上聊过天的人。马丽亚取下左手上的玉镯——那是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我特意瞅了一下,她耳朵上的两个环不见了——一边朝母亲手上套一边说,左进右出,戴左手招财、护身。没准备见面礼,姨别见外。
电话铃响,马丽亚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个的诺基亚。嗯,我知道。我在我姨这儿……不是,很少走动,不要紧……好,知道了。
收起手机,她过来握我的手。怎么还那么凉?
我后来认真分析过她这句话的意思,她看到我刚才在外面洗手了,还那么凉的意思是指沾了水本来就该凉。还有一个不太可能的意思,她依然记得十年前我们的握手,记得我的手温。后一种不太可能,隔了这么久,怎么可能?
马丽亚还是单身。离婚后她去了南方,前年接触到安利,觉得前景好,回来做区域……我问她区域什么意思,她说区域代理,就是某一商品在某一地区的总销售商。我礼貌地夸她,从南方回来就不一样,思想、观念都超前。她没有客气,照单全收,我们现在身处的是第三次革命,你应该知道吧?杨秋红偷偷看看我,意思是怎么样,我们老师厉害吧?我怔在那儿,有一会儿没反应过来。马丽亚接着讲,第一次是农业革命,第二次是一百多年前的工业革命,第三次就是当下,我们正经历的时代。如果不尽快顺应这次革命,我们将会付出像错过工业革命一样的沉重代价……我当然知道我们错过工业革命的代价,我们因此在整个近代史上都处于被动的地位。母亲完全听不懂,她说她去烧水,让小丽洗洗。马丽亚从兜里掏出一本书递给我,我读了三遍,你也看看。F0C3FF2E-AF10-4176-B2EA-13349B00E34F
那天晚上马丽亚就住在我们家,她和杨秋红、母亲还有儿子挤在一张床上。收拾沙发时,我将上面的几本《读者》偷偷塞进柜子里,生怕马丽亚看见——人家《第三次浪潮》都看三遍了,我还在看闲书。
躺在沙发上,我强迫自己读了一页,实在难以再读下去。母亲在帘子那边问马丽亚,就没遇到可心的?马丽亚说没有,算命的说我第二次婚姻在三十岁以后,之前的男人都是眼气我的钱。我算了算,马丽亚比我大三岁,今年正好三十。母亲又问,你有多少钱啊?我没忍住,妈,钱是隐私。马丽亚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不怕。我这个月工资一万六千三。过后杨秋红说,马丽亚的工资条被复印放大放在镜框里激励她的那些下线。母亲听了这个天方夜谭似的数字有一会儿没接上话,我岔开话题,耶稣的母亲名字也叫马丽亚你知道不?马丽亚说知道。我说童贞女马丽亚受圣灵感应怀孕,诞下耶稣。马丽亚嗯一声,没有了回应。我扭头看到梳妆台镜子里的马丽亚正在脱衣服。那时候,小城最流行的就是组合柜,中间是梳妆台,上面嵌了一块大镜子。
我知道自己很龌龊,可还是忍不住朝镜子里看。马丽亚穿的是没有吊带的胸罩,看着惊心动魄的,像是随时会掉下来。我没有看到她的裸体,她是从睡衣里面取下的胸罩,像是知道我在偷窥。我有点心虚,翻过身假装在读《第三次浪潮》,但没用,脑子里不断闪现出她年轻饱满的半裸身体。
杨秋红当时并不知道他们团队的领袖马丽亚是来我们家找地方住的,还以为她亲民,因为意外遇到亲戚才决定留宿,很激动。我当然也不知道,几天后才听说,工商局和公安局都在找她,因为直销被全面禁止。马丽亚不敢住宾馆,今天去这家住一宿明天去那家住一宿。
知道了这层关系,杨秋红怂恿我找马丽亚借钱,说她进去早,手里得有上百万。我打过她几次电话,没人接听。后来听人说她到底没躲过去,进去了,但因为只是团队的讲师,很快又放了出来。之后很多年,马丽亚再没有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有说她去了南方,也有说她跟一个男人去了北京。
教育局办公室主任的老婆找上门来跟杨秋红要钱,她借了人家两万块钱交建房集资款。我们俩因此僵了差不多半年,我没想离婚,我毕竟是学校老师,清楚离婚对孩子的影响。没想到杨秋红以为我心虚,跟母亲说我出轨在先,跟马丽亚。母亲替我圆,说我们是亲戚,不会。这个理由太牵强,反而助长了杨秋红的气馅。我后来也没有跟她分辩——这种事,讲不清的——但我因此有了离婚的念想。她根本就不该提马丽亚,人家比她大五六岁,但看看人家那身材,那气质,杨秋红哪样能比?杨秋红还说马丽亚第二天还想住到我们家,被她拒绝了,说她凭直觉判断我跟她不正常——我看她时眼里有一种很特别的光,跟我第一次见杨秋红时一样的光——她怎么能容忍另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与她的男人调情?杨秋红在滥用她的直觉,或者说她只是想找个我的错抵消一下她自己的那个错。
母亲被杨秋红说服,以为我和马丽亚真有一腿,劝我注意点,小丽那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
2009年 郑州
正开会呢,母亲打电话,要给我送板栗,亲戚送的,吃不完。我让他们留着吃,来回跑,还不够路费。新姜下来了,母亲说,再带点红薯,还给你蒸了一锅红薯包子,早晨热着吃,方便。我说杨秋红在家,我在郑州呢。母亲警惕地问,你去找小丽?我说开会呢,一大帮老师。
我其实不知道马丽亚在郑州,母亲提醒了我。之前我和马丽亚很少联系,她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她一个侄子中招分数不够,我找校长批了条,没让他交择校费。她当时好像在珠海,没想到又来郑州了,但手机号没换。
我们开会的地方在东区,马丽亚住在北三环,好远,出租车跑了快一个小时了。我不急,时间长着哩。
那个小区不大,但绿化很好,路两边是梧桐,树叶有黄有绿。小公园里有常青的松树,不高,像栅栏。里面有很多银杏树,有的叶子碧绿,有的叶子金黄,很有层次感。马丽亚住在B区,她在十七楼电梯前等我,穿得很周正,西裤,小西装。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装修得很精致。
让座,拿饮料,寒暄……马丽亚不时被电视吸引过去。几头大象正疯了一般往附近的高地狂奔,嘶吼声令人毛骨悚然,驯养者和游客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知所措。
动物比人厉害,马丽亚说,它们有超强的预知能力。你看,这是前几年印度洋海啸前的画面。
电视画外音说,海啸并没有死伤多少动物,相反,它们还给人类拉响了警报,挽救了不少人的生命。
接下来又说到一条名叫麻黄的狗。1976年,四川平武县。麻黄是只土狗,已近暮年,平常都是一副懒洋洋的神态。那年8月,麻黄忽然变得异常精神,在院子里奔来跑去,像是在找寻什么。后来又整日整夜地哀号,不肯进狗窝。左邻右舍很快有了意见,要求它的主人处理掉麻黄。8月16日,麻黄飞奔到屋顶,疯狂吼叫,任凭主人如何训斥或鞭打,都不肯停歇。当天晚上,麻黄开始了更加疯狂的举动,用身体撞击房门。主人开门的一刹那,麻黄飞奔而入,咬着小主人的腿往门外扯拽。小主人被咬伤,主人全家追着麻黄至院内。就在这时,大地剧烈抖动,顷刻间,整个村庄都在巨大的轰鸣声中陷落下去。这就是著名的“8·16”四川松潘大地震……
我们同时舒了一口气。马丽亚关掉电视,不能让你来这儿看电视啊。
听说汶川地震时也有异象,蛇在外面跑,蚂蚁成堆,青蛙日夜不停地叫。人怎么就没动物敏感呢……
人不如動物的地方多了,马丽亚说。有的动物眼睛像雷达,夜里也能明察秋毫,你听说哪个人能?
灾难发生之前应该有什么预兆,动物能感受到,我猜。
看,学问高还是厉害。刚才电视上也这么说,自然灾害发生之前,地表会有一种奇异的气味散发出来,动物能嗅到。不光自然灾害,人祸也能预知。马丽亚说我来之前电视还讲了一个故事,说某日太守欲出城办事,狗死死咬着他的裤脚不让走。太守大怒,命人将狗绑到柱子上。等太守出门,狗咬断绳子跑出来,再次咬住太守的裤脚不放。太守意识到这不是吉兆,俯下身子问狗:“我是不是身处险境?”狗狂吠几声,随即扑向太守身边的一个随从,生生将其咬死。事后在那个随从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太守这才明白,原来随从被恶人买通,想趁他出城之时动手。F0C3FF2E-AF10-4176-B2EA-13349B00E34F
厉害,我感叹,真厉害。
怎么样?马丽亚指指我。
我笑,我不厉害。
马丽亚也笑,我问绿茶。
又跳跃了。我说好啊,不错。最近在做什么?
销售。她补充说,直销。
老本行啊。
她也不避讳,是。你来出差?
我说是,开会。
记得你们有个孩子,闺女还是儿子?
儿子。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怕她又跳跃。
学习,长相。
嗐,还用问?看看我不就知道了。我希望我们之间尽量活泼一点。
你现在学贫了啊。县里呢,听说那个牛没了?
早拆了。马丽亚说的是雕塑。县里学人家深圳,塑了几头牛,没两年就拆了,十字街太窄狭。也有说是因为新领导不喜欢牛,又笨又蠢的,让人笑。
县城还是挺有意思的。
不知道马丽亚是想起了自己在县城的辉煌还是最后那一段的狼狈。我说小县城没法跟郑州比,十几年前我来郑州亚细亚商场给老婆买衣服,服务真好啊,大冬天的,暖气又不足,人家服务员脱了衣服试穿让我看。怎么能不买呢?不买都不好意思了。这就是大城市,在县城可能吗?
现在靠那样的服务肯定不行了,马丽亚说。
屋里没有男人的痕迹。我问,姐夫呢?
不知道在哪儿,她笑。离了。
她忘了我知道这事。
我结过两次婚,她说,不算老家那次。
啊,还不算老家那次?我说我也差点离了,我还像十七岁那年一样,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每次我们闹离婚,杨秋红都会说,是的,我不年轻了是吧,成黄脸婆了不是……当年你追我的时候我可是又鲜又嫩的。
马丽亚并没有劝我安心。婚姻就是这样,你不能以当年来要挟对方,当年你在你们同龄人中确实好,但后来人家都在进步,变更好了,超过你了,你还那样,人家肯定会变心。
是啊是啊,人家都比她好了她还原地不动。我附和道。
先前的那两个男人,她说,共同点是都比我小,一个小了四岁,另一个小了九岁。
我比她小三岁,我想。
我可不是你要的人!马丽亚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
我不敢看她,眼睛虚虚地瞅着手里的绿茶。
她大笑。笑罢,又说我怎么会跟你生活在小县城里呢。
也是,就像我想象不出她洗衣做饭的样子。
跟我在一起,她还没停止笑,只不过没先前厉害了,你可能会老得更快。
乘电梯下楼吃饭时,电梯里只有我们俩。我太不安分,她说,太喜欢折腾,一般人都受不了。
吃饭的时候又问,知道翡翠不?
我说知道啊,玉石,很珍贵。
她嘁了一声,我们直销顾问的等级。你不懂。我现在就是翡翠级,每年都有一次免费出国旅游的机会。但我不想再做了,想转行。
转到哪一行?我配合地问。
开个融资公司,执照快办好了。
又是我不懂的。
就是放贷。
高利贷?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肯定觉得我还像原来那样傻。
国家允许民间资本流通起来,她解释,我得抓住机会。人啊,对生活一定不能将就。
马丽亚后一句的感慨又跳跃了。我不费脑筋想了,我们真不是一路人。
吃罢饭我没再上楼就告辞了,我不能在她面前老像个小孩。坐在出租车上我没来由地笑了一下,司机看看我,没敢问。我太可笑了,来的路上还在想,跟马丽亚见面会拥抱,接吻,做爱,虽然没有哪先哪后的计划,但肯定都会有的。结果呢,一个都没有发生。
2017年 丽江
有一天早晨——也不早了,都快十一点了——儿子起来没顾上洗脸,王新瑞,咱们去丽江吧。我说干吗,想见你马姨?他说反正早晚要见的,我查了一下,丽江最近一直二十五度左右,正好消夏。
儿子上的是三本。他小的时候,我从来没强迫他学习,从来不要求他考多少名。上到初中,诸事还是我们商量——他的事大多由他自己拿主意。成绩自然不好,杨秋红上门骂过我两次,好在我们离了,骂也没用。再说了,我是正儿八经的老师,教育孩子比她专业。我其实也急,心里急,但和儿子在一起照样跟哥们儿一样。到了高三,儿子发力,高考离二本只差了一分。大学开学,杨秋红来送他,我笑,儿子提前一天跑了。杨秋红骂我根本不像做父母的样子,我觉得我像,教会孩子独立,这正是最好的父母应该做的。
马丽亚的手机一直没换,生意人嘛,断不了与外面的联系。我们联系并不多,有了微信才算多一点——也不多,就是看看彼此的朋友圈,随手点个赞,偶尔会发现对方在哪儿,吃什么,跟谁在一起之类的信息。某日她发了一张白云的照片,文字是“闲如空中一停云,静若人间一栖鹰”。停云好,我上网搜,没有这样的诗句。给她留言,好诗,谁的?她发了个笑脸,自己的。我不信,她没有这样的文化底蕴。后来又看到她的朋友圈,一个空荡荡的秋千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中,我问,度假?她说是,长假。我問什么意思,她又回,在丽江开了家客栈。为什么?我老是问这么傻的问题。她打了个笑脸,累了。
因为是红眼航班,到丽江的第二天我起得很晚。让人惊掉下巴的是,儿子已经坐在当院的石桌旁了,对面是马丽亚。我看看表,还不到十点。
喝什么茶?马丽亚问我。
我说我不懂茶。
儿子说,王新瑞肠胃不好。
那就喝普洱,熟普。马丽亚从桌下拿出一个茶饼。
有没有选好学校?马丽亚问,这应该是他们刚才正在聊的话题。
选好了,这个专业,同济是最好的。儿子说。
我说我们谈过这个,可他目前就读的学校不行,考同济会吃力。
喜欢就不怕吃力,马丽亚说。F0C3FF2E-AF10-4176-B2EA-13349B00E34F
我尝了一口茶,没感觉。
马姨,你是不是天生就对财富敏感?
马丽亚愣在那儿。
儿子之前对马丽亚的认知都是从我这儿获得的。你马姨是个很传奇的人,她文化程度不高,但每一次新浪潮她都能立在潮头上。传销来了她抓住了,等国家禁止时人家已经挣得盆满钵满;直销刚一准入,人家就投身其中;还有融资,外面刚有资金链断裂的消息人家马上收手,钱赚了,风险也规避了……
有些领域,确实得有天赋,我说比如写作。
嗐,马丽亚这才恍然大悟,我算什么啊?根本不值一提。
马丽亚的手机响。指云寺,对……普济近些,各有各的特点……嗯,供七盏吧。按说一盏、七盏都行……好。
怎么样?挂了电话,马丽亚问。
我说还好吧。我是真不懂茶,还好只是一种礼貌。
马丽亚说,我说的是手机铃声。
我哦了一声,马丽亚还是那么跳跃。
没听过佛教音乐吧?马丽亚说,《大悲咒》。
你信佛?我問。
算不上信——不过,人总得信点什么吧?《大悲咒》是通天彻地的,你一念,一切鬼神也都要合起掌来,跪那儿静听你念诵。
我说有信仰是好事。
马丽亚给我们添茶。有时候我也跟朋友一起去教堂。
基督教堂?儿子信手翻开马丽亚从桌屉里拿出的一本画册。
我最喜欢这张,马丽亚说。
我凑过去看,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婴孩。《圣母玛利亚与亚恩温德》。
达·芬奇真伟大。马丽亚说她不懂画,但是看着抱着耶稣的玛利亚被他画得像个真正的人,而不是高高在上的神,就觉得画家伟大。
你这样,一会儿耶稣一会儿菩萨……
儿子说,都是假的。
什么是真的?马丽亚说,它们假不假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的心是真的,见菩萨真心进香,见耶稣真心祈祷。
太阳进院子了,我们回屋里。他们搬椅子挪凳子,我在努力回想在哪儿见过马丽亚这一身白底碎花的长裙。直到晚上上床睡觉时我才想起,那个长裙在某个时期多次出现在我梦里,华服重曳,华贵的宫门……我没有跟正在复习准备考研的儿子讲,只在心里感慨,谁能相信马丽亚就是那个曾经伤心得伏到一个少年肩膀上哭泣、后来又成功纵横商场的女人?
丽江很小,也就那几个景点,不久就转完了。马丽亚说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景点你们没看,儿子说不可能,他在网上搜过,稍微有点名气的都看过了。马丽亚笑,丽江的云你们看过吗?
她说得对,丽江的云真是最重要的景点。
那也是马丽亚陪我们看过的唯一的一个景点。虽没有诗意盎然的停云,但飘来飘去的云更是千姿百态,像一幅流动的画。整个下午我们都躺在二楼的秋千上,马丽亚指着远方说,看,东边那儿,好浓啊,很有质感,像不像大集体时仓库里的棉花?好想念小时候爬棉花垛的时光,柔软得像上好的绸缎,像妈妈的怀抱。儿子说像高原,后面仿佛藏满了天兵天将,神秘莫测。我说像草原,白云像一片一片的羊群……
后来我们都很少说话了,大家都静静地仰望着。一片淡蓝色的云,像水面,把白云从中间折成倒影。有一坨,像一头浮在水中的牛,脖子完全浸入水中,只有头和身子上面的一小部分露在外面。有些云,迎着日头的部分被映成金黄色,晶莹剔透。过了一会儿,在日光映照下,又变成了淡黄色。透过那些淡黄,还能看到小小的阁楼,夸张的飞檐。一眨眼,牛似乎又变幻成了人间炊烟,浮在半空中,一动不动,异常诡异。
当天晚上我收到了竞聘校长的通知。我没跟他们讲,随便填了表交上去。副校长我已经做了八年,做梦都想当校长,毕竟,高中是全县文化最高的地方,既能光宗耀祖又能亮亮拳脚,让人知道自己的能量。前途光明,但路途艰难,还有两个副校长也符合竞聘条件,我得跟他们比荣誉,比业绩,比考核赞成票……
我和儿子后来又去学了纳西手鼓。儿子比我学得快,当天就打得有模有样了。我学了三天,也算有了节奏感。儿子说,丽江之行好,又多了一门手艺。
组织部通知我去谈话也是晚上,马丽亚正带着我们在外面吃烧烤。经过组织考核和学校推荐,我已被任命为新任校长,就剩这最后一个谈话程序了。我说抱歉,我在外面,回不去,只能后天。我没说明天要去看一场纳西鼓乐表演,这个理由他们不会接受。
马丽亚说遗憾,时间太短,丽江的美不是旅游就能感受得到的,得住下来慢慢体会。
回去后才明白,我这个校长其实是捡来的——另外两个副校长用力过猛,找人说情,相持不下,又相互揭短,主管部门很失望,排除了他们。
责任编辑:杨 希F0C3FF2E-AF10-4176-B2EA-13349B00E34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