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迷宫与成长故事
2022-04-30林培源
林培源
倪晨翡的《麦田迷宫》讲述的是一个人的成长史、逃离史和漫游史。这是一篇富有文体意识的小说,这里的文体意识,主要体现在在小说形式上。小说采用双线叙事,以“A”“B”为情节标示讲故事:A面的讲述人是成年后的“我”。“我”在城市(广州)上大学,暂住在表哥住处,由此认识了同住一栋楼的邻居罗又——这部分的故事穿插了“我”和发小王克设计迷宫,玩“迷宫对决”,“我”在城市里寻找父亲,遭受电信诈骗的情节。B面则回溯“我”年少时在乡村的成长经历。“我”在麦田里目睹了一桩强奸案,因为恐惧而向办案警察隐瞒了事实,王玉姐也由此“失踪”,下落不明。这部分故事还追述了“我”和发小王克在麦田里藏色情杂志,到县城寻找王玉、中途去录像厅观看色情录像带的情节。
在双线情节的交错推进中,作者设置了大量悬念和叙事空白,譬如——父亲为何会被一束灯光吸引而赤裸上身走向麦田,又为何离家南下打工;王玉姐为什么会在赵老师的出殡仪式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她是真的失踪了,还是被戴鸭舌帽的男人在麦田里侵犯了;在录像厅时,发小王克遭遇了什么;“我”遇到的罗又到底是谁。在随后的叙事中,这些“坑”被一一填平,小说由此获得叙事张力和饱满质感。这也正是这个稍显复杂和晦涩的故事能够引人入胜的地方。在如此碎片化的叙述中,读者游弋在一个充斥着黑暗记忆、暴力行径和逃亡的故事迷宫中。
对此,我们不禁要问,作者为什么要煞费苦心抛下这么多“烟雾弹”?老老实实讲故事不是更轻松吗?“麦田迷宫”有何寓意?
从故事层面来看,小说借助这一形式实验,使故事不再是娓娓道来,而是背离了惯常的线性叙事,发生在城市的冒险与乡村的成长历程互为镜像。因此,只有将碎落满地的瓷片拼合起来,“瓷器”的完整样貌及埋藏其中的叙事意图才会显露出来。从人物形象的塑造来看,年少的“我”和成年的“我”随着情节的拼合逐渐缝合并露出真身。于是,我们看到了这样的形象——年少时的“我”渴望逃离乡村,进入城市,但当“我”进入城市后,却发现它是另一个充满了未知的诱惑和危险的“迷宫”。这两种矛盾的情感并非截然划分,而是被拧作了一股绳。
不管是情节A还是情节B,其中的女性形象都很值得注意,她们是“我”发挥叙述人功能所依赖的“助燃剂”。如小说所言:“女性的娇柔美好就像是母亲的摇篮曲。听着她们的话,你终于可以丢掉恐惧,那就像是一个被设了迷宫的梦乡,你窝在终点,你也不知道这迷宫的正确通路,但你感到安全,你知道它永远都找不到你。”在情节B所讲述的乡村部分,麦田埋藏了为“我”和王克带来性启蒙的色情杂志。和他们这一欲望和冲动对应的,是一个“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女性形象——王玉。王玉是“我”的亲戚,学校的语文老师,她的存在代表了乡村未经开发的“自然”状态及潜伏其中的原始罪恶(性和施暴)。王玉的失踪是“我”逃离乡村的肇因之一,也成为“我”此后无法逃避的记忆黑洞;在情节A对应的城市部分,“我”偶遇了罗又。她是城市的造物,散发着和王玉截然不同的气息。某种程度上,罗又是“我”肉体和情欲的投射物,是她让“我”进入成人世界并受到残酷的丛林社会的规训。就像小说所写的,罗又更像是古希腊神话“美杜莎”,“我”一旦直视她,就会被其目光灼伤、毁灭。
两个女性形象所占的篇幅和比重大致相当。如果说失踪(消失)的王玉一直活在我的记忆迷宫,那么罗又的出现,则打破这一迷宫,让“我”从对城市的迷恋中清醒过来。在这个意义上,王玉和罗又相互补充,一个为乡村“复魅”,一个为城市“祛魅”。
通过对当年失踪案“谜底”的追忆和探寻,也借由“我”的目光,读者被带入了故事迷宫的另一个出口。在小说的末尾,“我”和王克轮流驾驶表哥那辆牌照为“鲁E814”的轿车返乡吊唁二伯。途中,“我”被往昔的记忆黑洞吞噬。此时,作者通过巧设机关,把埋下的杂乱线头一一捋直。发小王克告知“我”,当年患了“脏病”而死的赵老师是一宗教育腐败案的牵连者,她因遭受强奸,不堪羞辱而自杀;而王玉姐,当年也牵涉在内,几番上诉无果,被迫离开村庄,有人说她当了尼姑……在一番虚虚实实的揣测中,王玉姐没有死,也没有失踪。我们不免猜想,假若真的如此,王玉会走上哪一条路?她会不会进入城市,成为另一个“罗又”?
至此,故事来到了“拐点”(也是终点),“我”的成长宣告完成:“当我站在这片被垦平即将要被建成休闲娱乐中心的麦田骨骸时,我想,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既没有幻想,也没有噩梦。也许我们只好清醒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既不能忘记,也不能视而不见。”这段话就像对乡村文明最终会被现代化、城市化埋葬的预言。城市化对乡村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造,钢筋水泥戳进了麦田和大地,而“我”在遭遇电信诈骗后,也终于丢掉了对世界的幻想,直面年少的心理创伤和道德困境。当“我”发现父亲在城市里改头换面成为诗人时,小说的象征意味呼之欲出——父亲出走留下的“父位缺失”已无关紧要,“我”在独自面对世界时,迎来了精神的成人仪式。
“麦田迷宫”作为小说名,容易让人想起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和博尔赫斯的迷宫小说。前者是一部关乎成长和青春的文学经典,十几岁的主人公霍尔顿对世界充满愤怒和焦虑,而在《麦田迷宫》里,我们也见到了一位困惑和忧虑的少年。热衷迷宫的博尔赫斯说:“你没有发现迷宫(maze)与驚奇(amazement)之间的联系吗?迷宫是如此的复杂迷人,我甚至为它写了一首诗。”《麦田迷宫》并非博尔赫斯意义上的迷宫小说,它没有知识的炫技,也不玩弄语言游戏。迷宫既是“实物”又是象征,既是现实又是虚构,是一个复杂的意象。博尔赫斯指认迷宫与“惊奇”的联系,《麦田迷宫》中也书写了这样的“惊奇”,那是一种游历在城市迷宫的不确定性。小说也借“麦田”(乡村)和“迷宫”(城市)的并置,完成了文体实验,引领读者踏上了一场批判、审视城乡的历险。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