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黛
2022-04-30弋铧
弋铧
第一章
酒过三巡,酒桌上的人热闹起来,秦总脸现潮红,笑意绵长。这似乎是个信号,大家都心领神会地暗示:桌上不必局促,酒桌就得像个酒桌的样子,不再端着只吃菜品酒,要嗨起来。“嗨”是个潮词,秦总是什么人?一直在学习,从没误过时代,也从没被时代甩脱过!
一位中年男士唱首《满江红》,歌声雄浑,气势轩昂,把岳飞的气魄完满地演绎出来。接下来,一位当地女名伶唱曲《歌剧2》,飙出美妙绝伦的海豚音,毕竟算是跨界,平常唱戏曲的假嗓,声嘶力竭地幻化为海豚才能达到的极限发声频率,大家由衷地赞叹,敲盘打筷好似发出拍掌声,来迎合专业演员的卖弄。这时,所有人的兴致全调动起来。马上,一位妩媚的女士唱一段京戏,上菜口旁侧的那位男性和秦总右侧第三个位置的男性也陪着,三人唱《沙家浜》。热闹到极点,高潮迭起,在座的都动了颜色,太完美的饭局了。
秦总侧身,问柳黛,你要不要露一手?
大家马上安静,眼睛朝向秦总带来的这位女性。不太熟,据說从外地过来,身份虽有猜测,但大家不敢造次。酒桌已然肃静,无一点声响。这静谧是秦总造成的,解锁这静谧,回复到刚才的锣鼓喧嚣,全要靠这位女性的出声。
柳黛缓缓站起,拱拱手,谢众人。“那我献丑了。今天大家热闹,不谈公事国事,我们也是私聚,助个兴。”
柳黛从华丽的饭桌上现出大半个身子。着一件暗纹藕荷色旗袍,这旗袍是三年前在苏州找当地名裁缝定做的,手工极好,缎料相当讲究,又应了现在的流行色,干枯玫瑰粉,衬得她白皙的脸庞添点喜悦。她当天几乎没怎么吃,所以妆容仍旧焕然一新,柳眉、樱唇、悬胆鼻,夺目的光芒照耀着这场有点灰暗的中老年聚会。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翾翾燕弄风,袅袅柳垂道,心似浮云,身如飞絮,气若游丝。
柳黛的身形,眉眼,唱功,随着她的纤纤玉指,一层一层地渐进,递增,升高,旋一结束,大家仍沉浸在美妙的绕梁余音里,还没回过神来,甫一静,众人呆头鹅般,竟有十多秒钟,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那位靠近送菜口的年轻男子,最先缓过神来,高叫:好!
大家才如梦初醒,齐叫:好!
秦总满意地微微一笑,亲昵地看着柳黛,亲自续茶水:“你歇息下,累了吧?”所有人都感觉到一阵柔情蜜意。
那位当地名伶,这时袅袅娜娜地过来:“柳姐,我敬您!您加我微信,到时私下切磋,我从不知我们行当外有如此高的艺术造诣和修养的人,我太感动了,简直……我不知说什么好了,来,我不喝酒,以茶代酒,我,先干为敬,您随意!”柳黛双掌合十,谦卑地表示谢意。秦总在一边笑而不语。
我和阿美交换一下眼神,听完柳黛自诉回乡之行的这一章节。信还是略信三四分,毕竟柳黛唱的昆曲、穿的旗袍,我们都见识过。再一深想,诚如柳黛所说,她的家乡,那个三四线小城市的企业界文艺界高端的私聚饭局,当地的名伶,以及慑于财阀利益之下的关系户们过来捧场,也恰如其分,让老企业家的晚年风流再延宕一段,颇算人之常情。柳黛收获的也许确是人家的真心。
阿美问:“这个,有没有可能成?”
柳黛云淡风轻地:“还在接触中,看缘分吧。”
我关心男方的背景:“他前妻呢?离了,还是不在了?”
柳黛笑笑:“离了。”顿顿,“说不到一处去,两个人,年龄相差有些大,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总难免没有共鸣。”
我惊呼:“哇,秦总看来不止一次婚姻吧?”
柳黛又笑,俏丽地点头:“对,发妻得病去世了,留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后来找一同事,女强人,两个脾气都刚烈,发起火来,互不相让,掀房撂瓦,完全过不下去,离了。后来又找个小妹妹,漂亮,美丽,也温柔,但没话讲,连看电视剧也看不到一块儿,只能再离。这样,拖到如今,不能如此这般寂寞地过下辈子,想找个话语投机的,经人一说合,竟然我们能谈得来,非常谈得来,就先处起来。”柳黛脸红了一下。是我眼神不对吗?她这把年纪,还会羞臊?但事实上,柳黛会的,她一直少女般地,有模有样地,该害羞便害羞,该娇气便娇气。
我连忙劝她:“柳黛,可千万别进人家的套子。你一个人,潇洒惯了,自由自在,保养这么好,这么些年守得云开见月明,去给什么糟老头子做保姆或者老妈子,伺候他吃他喝他睡的。”
阿美用眼神阻止我也没来得及,我竟然一口气说完,话语里颇为体谅和关心柳黛的将来,为她操碎心。
柳黛又笑,敛容,正色道:“他一个德高望重的老企业家,当地名流,即便赋闲在家,还是有阿姨料理杂事俗务的,怎么会轮到我?”
我突然倍感羞愧,自己的境界还停留在“皇上每顿吃饺子,顿顿肉馅饺子”的世面,怎么没想过柳黛接触的是位上层人士?
柳黛还在补充他的家世:带小院的别墅,市中心,离医院近,却又幽静,真的是“堆案书几当窗,松桂满地薇蕨”,代步的是奥迪,出入仍旧是司机接送。发妻留下的一儿一女,一个在北京有家高科技公司,一个在上海开学校,推广移民和出国留学的那种,都做了十好几年,早步入正轨——意思是,子女相当有钱!潜台词接着的是:子女不存在后母觊觎他们家族财产的戒心。
阿美比我好,随着柳黛切入正题:“那真挺好的,他的儿女应该也是有见识的人,不会和你过不去,什么房子票子之类那种俗气的事,不会给你造成烦恼。”
我也忙补救我刚才显现的弱智:“是的,柳黛你看上的,应该是品位比较高的人,俗气的人,哪里在你眼睛内的?”
柳黛沉吟,仍旧笑笑地:“不一定。看他各方面条件算好,但还是得多多接触。六十五岁的人,保养保养,健健康康活到九十岁是没问题。还有二十五年呢,我可不想余生耗在不喜欢的人身上。再处处吧。”
我和阿美又相视对看一眼。
柳黛这次不笑,凛然正色:“到什么年龄段,我都不会委屈自己乱活一气的。”
我和阿美忙不迭声地应和。
柳黛起身,往小廚房走过去。这是在她家,她请我们俩过来聚餐,顺便讲一下她回乡的这些新闻。在家里,她穿得仍旧精致,镂空的白纱迷笛裙,亮黄色的纯棉T恤,腰那儿盈盈一握地勾勒出她美好的线条,脚上趿双缎面绣花鞋。她顺手取个半截围裙拢住自己,揭开噗噗沸腾的锅盖,一股诱人的香气迅速氤氲了全屋。柳黛用舌尖轻轻品尝一下小汤匙里的水汁,满意地点点头。
从多次到访中我清楚柳黛的厨艺,那是绝佳的,比她永远的那曲《游园惊梦》,隆重会客才盛装出场的那件旗袍,要优秀得多,也更实际得多。
如果她不说,一般人断不会想到柳黛竟有五十九的岁数。她刚好也从不愿意提及她的年纪,所以,和国画班的其他同学,都处得像同龄人那般和睦,即便我和阿美,出生时与她隔了二十多个春夏秋冬,她也从不说那些“我的孩子和你们一般大”这样的话。
柳黛的神秘是一点一点显露的。她倒不是故意隐藏,她确是个坦诚的人,但不是那种坦荡示人的坦诚,而是那种坦然自若的坦诚。
国画班在周二和周六晚上有课,我和阿美是同道,为了躲避家务和每天神兽缠着的困扰,既然亲子时间也包括和父亲的朝朝暮暮,那就让孩子总得有和父亲或者父亲推脱给爷奶的亲昵时光吧。
我们认识柳黛的时候,还在三年前。她和现在比没什么变化,肤白,发黑,眉清,目秀,身材好,身形佳,笑的时候特别有感染力,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真诚,在这陌生的,大家都是异乡人的城市,显得夺目,甚至耀眼。我就是那一刹那喜欢上她的。那是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感染,一个女性对另一个女性的欣赏。
我更崇拜她。柳黛修国画修得最好,她从不敷衍上课,不像我和阿美,纯粹就是为了休闲和放松,她听课精而专,立志要当李可染或者傅抱石一级的用心。下课后,还缠着本只抱着赚外快心思的兼课老师请教不停。她神情专注,瞪着一双求知若渴的美目。工作中的女人是最漂亮的,学习中的女人也绝对是美人,何况她长得本就上乘,体态又好又妙,伶俐,敏捷,完全没有那种老相和疲态。有次我看到柳黛练京剧,《贵妃醉酒》那段,她竟然可以倒着下腰,柔弱无骨一般,娇憨痴狂的杨玉环,跃然飞过一千三百年的光阴,活生生地呈现在我眼前,我泄气地叹道:“我到四十岁,能有柳黛这种风采,也知足了。”我以为我再潜心修炼几年,也许能到柳黛的功底。
一旁的阿美横眉冷对:“你?不可能的,她怕是童子功,腰背早软了。”
柳黛以前是什么经历呢?一个几近六十岁的,本该是风烛草霜老妇人的年纪,佝偻着背,穿着抹布一般色彩的大花裙,花白的从不修饰的发式,吼叫着孙儿,大大咧咧地跳着广场舞坝坝舞的老太太,她怎么就能木秀于林,堆出于岸,行高于人的呢?
第二章
和秦总的进展好像不错。有次我和阿美关心柳黛,问现在什么情况。柳黛不说,她拿出手机,调出微信,滑到“秦生”,打开小窗,把里面通话内容直接亮给我们看:
秦生:醒来时就想你了,但看时间,才六点半,我不敢吵醒你。现在你醒了吧?昨晚睡得可好?
柳黛:挺好的。你呢?
秦生:我不好。因为一直在想你,你的一颦一笑。
柳黛:谢谢。
秦生:为什么要对我说谢谢?
秦生:不行,我得来看你,你应该有空见我吧?
柳黛:有空的。
……
太腻了,我和阿美都有些羞,我们和自己的先生还没这样柔情蜜意过呢,这两人,多大年纪了,上演这出戏码?
我低声地说:“呃,老房子着火……”阿美在一旁哧哧地掩口而笑。我不知道柳黛听到没有,她神情几无变化。她一直是这样的人,真若听见,她也不会把别人说得不好听的话放进心里,她只选择她喜欢听愿意听的听进去,然后,无限地放大,乐得满足。有的人天生就这样吧?所以活得恣意,与众不同。
“秦总来了后,你让他住你家,还是去宾馆订房?”我老是纠结小事,阿美总这样总结我,但其实这不是小事,男女之事,潜流之下的暗波汹涌,谁不想打探那些惊涛骇浪?这个已经问得很隐讳了,最重要的是,我一直对柳黛有莫名的好奇。
“我是要给他订房间的,离我家附近有家四星级宾馆,也就隔一个地铁站,走过去才十分钟。还带自助早餐,挺丰富的,中式西式的都有。白天可以请他过来尝尝我的手艺,晚上送他回宾馆之前,一起散散步,去看看海。”听柳黛的规划,大约早想好的。
“秦总会不会觉得你生分啊?”阿美总是柔和,嘴底下的话,讲到明面上,好像透着真诚和体谅,但我知道,她有一肚子小心思。我们私下议论过柳黛无数次,觉得这个谜一般的老女人,怎么会在这种年纪,显出女孩子才有的娇嗔和纯情?真不是那种“作”,真就是自然而然的一种少女的干净和体面,让人心生疑窦。柳黛的脸相,眼睛里发出的那种光,为什么绝不是那种阅尽人世过尽千帆的人,所射出的光芒呢?
“这怎么叫生分?这是礼节。”我在旁边阴一句阳一句,替柳黛说她肯定要说的话。
“那宾馆挺不错,睡得也舒服,隔音效果很好,楼里有家粤菜餐厅很上档次。他过来的话,我请你们一起做陪客。大家姐妹,让他也见识一下我的闺密圈。”柳黛说得非常认真。我们和柳黛的交往,有时候会忽略她的年龄,是真体察不到。她懂时尚,也懂最流行的网络语言——身形敏捷,确实毫无老态,和我们非常谈得来。她从不说她们那个时代的语言,像我妈那样,一去餐厅,就说浪费;一到菜市场,就和小贩子们货比三家。啥都要省着,如果看着我“断舍离”,简直会要了她的老命:“我们那个年代,能吃饱就不错了。我们那个年代,有新衣服穿,那简直比过年还让人兴奋,哪家不是姐姐传给妹妹,有时候,连弟弟也捡姐姐的衣服穿。”我妈嘴上唠叨,行动上到底还是随着国家的大好形势,过得恣意妄为,只是那种不忘往事的耳提面命,让人不胜其烦,好像现在的日子过得就像捞着一样。生活不本该如此吗?
“你住过那家宾馆啊?这么熟悉?”阿美又不失时机地追问。我也觉得奇怪,柳黛竟然挺熟悉家附近的宾馆内幕。“做什么坏事了?要到宾馆开房间?”我亲昵地推搡柳黛一下,打趣她。
“我女儿那年回来的时候,和女婿孩子就在那家賓馆住的,所以我了解。”柳黛淡淡的。
她是有女儿的?
她调出手机,又滑到照片簿的一个文件夹里,点开,里面是一个洋气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非常欧化的两个洋娃娃,一左一右地伴着她,开心地笑。拢着他们母子三人的,是个高大的金发碧眼白肤的外国男人。
女儿大学在广州上的,学的国际政治专业,成绩挺优异,研究生去的德国公费留学,后来得到一个在奥地利联合国分部工作的机会,就此留下,然后在异国他乡有段荡气回肠的恋爱,再然后,结婚,生子,生女,就此扎根。
“不回了?那你去过她那里没有?”好奇心太重了,因为柳黛从没说过自己女儿的情况。
“当然去过。生这两个孩子,都是我伺候她坐月子的。每次一待就是九个月,签证做延期,挺麻烦的。没办法,她上班后我得帮她带段孩子,九个月就可以交给托管班,我便能回来。”
那柳黛也是有见识的人。在维也纳,内城外城都逛得说起来如数家珍,那些大名鼎鼎的公园、博物馆、教堂,还有金色大厅、美泉宫,也早熟悉得腻烦。用英语沟通也是可以的,但不能太深入地聊天。六月的天气,维也纳还有些凉意,她每天推着婴儿车去多瑙河沿着堤岸走,穿天空蓝的半裙,上面是灰蓝色的针织两件衫,蹬低跟尖头鞋。累了,停下来,坐木椅上,拿出随身携带的那本书,有时是《唐诗宋词解》,有时是《汪曾祺精选集》,安逸地等着婴儿睡醒一觉,她再慢慢地启动回程。
有外籍男人欣赏吧?柳黛的这种做派,简直就是一幅东方水墨山水图。
当然是有的。大多以为她是婴儿车里那个酣睡宝宝的母亲,她笑着解释,Grandmother on mothers side. 随便搭讪的老外认真了,严肃了,约她去看看音乐会,或者一场电影。她婉拒了。没有远景的交往,她不想花功夫。You are so nice, I appreciated it. But I am not free.
Free?用这个词?那些老外什么表情?
没什么表情,表示理解。No space time.
柳黛的英文确实不错。我和阿美再次对她刮目相看,真是个人物!她还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女儿的爸爸在老家,不是柳黛的老家,他自己的老家,嗯,上海,嗯,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第一代大学生,复旦大学毕业的,高材生。
哇!那他现在过得怎么样?
她无暇打听,也没兴趣打听。两个人离婚的时候,都还年轻,女儿才四岁,就此分手。
结婚的时候没有办婚礼,只领了结婚证。当时柳黛老家的原单位有个机会说可以来深圳,这是对已经擅自来深圳工作的柳黛的一种体谅和妥协。她当年一个女孩子家,保留着原单位的职务,却不言不语的,不吭不哈的,就自行跑到才成立的特区来。得给人事的手续办理上有所交代,对下面的职工也得有所交代,所以单位取了个折衷的办法,需要她出具结婚证明就能放人。柳黛不想再回老家,怎么办呢?火速就办手续,真的,就在她供职的深圳的单位里,找到女儿的爸爸,当时还是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平常休息时间年轻人一起玩儿,算谈得来的。柳黛对他讲了原委,能帮忙不?小伙子愣了愣,点头同意。
柳黛孤身又回到老家,全部手续办妥后,就在深圳安顿下来。以身相许不算报答,她不太想拖累人家,就跟女儿的爸爸联系上,要不咱们关系断了,要不咱们就搭伙过日子呗。男子又想了两天,说,我对婚姻是很严肃的,不是乱来的。柳黛笑,那我们就在深圳成家吧。
这块曾经是渔村的小地方,那会儿到处都是需要人的新单位,百业待举,百废待兴。两个人很快把小家安置下来,租住在一栋小民房内,边上是工地,天天尘土飞扬。
那是深圳后来的中心地段,如果柳黛不说,我和阿美简直想象不出那块地方曾经的落魄。还有个宰牛的市集。原来有道土坡,柳黛从打工的地方回来,沿着土坡过,再往下溜,就到那个血淋淋的屠宰场。
上班的时候,天色尚早,但待杀的牛已经牵过来,拴在一棵大榕树下,都不胖,全是瘦牛,和那时候的人一样,很少有那种脑满肠肥的。牛慢慢地“哞”一声,低头,不知往哪里看?脑袋往四边探探,又回转过去,再“哞”一声。旁边总有两个穿乌白褂子的伙计。什么是乌白?就是底色是白的,但早已经污淖,不清爽,典型的脏相。他们讲白话,声量不大,但细碎,一长串的发音,中间不停歇。柳黛很快地走过,不看那两个伙计,也不想看牛,但有时候,冷不防会和牛对上眼,牛眼突出,瞳仁模糊,似有无尽的委屈,睫毛稀疏但绵长,显得无辜又无助。柳黛快速地离开。
回来的时候就不太好,因为有沉浸的腥气,散不掉,还有些牛的杂碎挂在案板上,没有血渍了,但看一眼,仍觉得恶心。有一次,还有个牛头剩下,眼睛半闭着,好像临死之前,听天由命的样子,那对眼睛就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态度。柳黛不记得早上和它对过眼没有,怎么也想不起来,但那对牛眼始终追着她,让她觉得和它们早就相知相识。她每次都迅疾地跑开,因为那些没有卖完的牛肉,还有那散在空气中的腥臭味道。市集其实是热闹的,尤其在柳黛下班回来时,四五十岁的娘姨,六七十岁的婆婆,都干干瘦瘦的,眼睛警惕地盯着案板上的肉,再仔细地盯住那杆秤,最后会计较起来,为一两肉,或者几分钱。现在他们早富裕了,富得流油,重新翻修房屋,一起楼就是八九层的,还带电梯。做寓公都嫌麻烦,把楼交到二手市场,很多人离开深圳了。如果回来,也是因为旧城改造项目。谁能想得到,当时的那种抠手抠脚的日子再也不用过了,凭着卖房卖地,他们成为全中国最富足的农民。
新日子到底还是好的,每天都能觉着变化,天的变化,地的变化,自己的变化。柳黛怀孕了,反应很大,晨吐,下腹会痛,没有胃口,吃什么都能全汁全水地呕出来,人虚弱,但还是坚持着上班,和老家不一样,这边的班是每天上着算钱的,少上一天班,就少拿一天的钱。但柳黛不是为钱来的深圳,她是为了远方来的。
诗和远方吗?
是的,就是年少时的某种梦想,一定要出来,一定要逃离从小所熟悉的环境,就想看看世界。世界上其他地方,会和自己从小待到大的地方完全不一样。
她生下女儿。上海的婆婆过来照顾她坐月子,对这不熟悉的南国小城充满了鄙夷和不惯,样样都是上海家乡好。先生工作太忙,房子租得不算大,每天在逼仄的空间里,也休息不好。柳黛提出带着才满月的孩子和婆婆一起回上海,等孩子能脱手了,她自己能照应过来的时候,她和孩子再一块儿回来。婆婆和先生商量很久,终于同意这个方案。
她利索地辞工,麻利地抱着小婴儿,和婆婆回到先生的老家。
一切都是陌生的,上海在影视剧里曾熟悉,《马路天使》《一江春水向东流》《大李老李和小李》《今天我休息》,这些老电影里呈现的城市面貌,似乎和婆家弄堂里的房子还算相似。人情呢?也差不太多,有点背后饶舌,有点翻眼白凸显势利,有点算计却多少也有乐于助人的。
婆家的亲戚非常多,好像永远会毫无防备地冒出来。“哦,这是阿民的小囡啊!”她就听得懂这句,来的人每次都这一句,不同的人全是这句,然后握着襁褓里婴儿粉嫩的小手指,摇晃一下。柳黛看得到,他们明显是在考察她,从头到脚地打量她,用自己的阅历在品评她。这个乡下人——他们管所有不是上海的人都称为“乡下人”,身材啊,脸相啊,家境啊——她平心静气地接受着他们的打分。
然后是整天整天地待在婆家。以前白天在工作单位不知道的家的意义,现在具体地呈现在眼前了。原来是那种荒凉,紧迫的荒凉,左邻右舍的嘈杂,弄堂外的叫卖声,公用电话不停的叫啸声,外面人群的蜂拥,市集上的匆忙,都显示出一种荒凉,无边无尽的心的荒凉。
她抱着小婴儿,终于也去市集买菜,挑挑拣拣,给先生一家做上海菜,本帮菜,浓油酱赤,大量的白糖,炖煮的红烧蹄髈、东坡肘子、烧圈子,还有黄焖栗子鸡。早餐却只要一碗水泡饭,吃点腌酱瓜,公公婆婆小姑子小叔子就能眉开眼笑,如果晚餐再加个雪菜炒冬笋,一家人抹抹嘴巴,表扬这个新来的家族成员,已经渐渐融入他们的上海城。
慢下来的日子,天天过着柴米油盐的日子,柳黛才体会到日常生活全是差不多的,俗套,充满烟火气。她以为的上海人,是电影里的幻象,嗲嗲的女郎,倜傥的男子,总有神秘的家世和背景,不是出入百乐门的舞女,就是进出兰心大剧院的小开。先生一家子都确有上海人的讲究。当年的婆家也是逼仄而小小的,几乎转不开身来,没有衣橱,没有衣架子,公公和小叔子的长裤会小心地当缝折起,挂在椅背上,和在深圳出租屋里的先生一模一樣。但仅此而已,先生也就是上海一个小弄堂里出来的贫家子弟,兄弟姊妹,爷叔婶娘,斤斤计较,家长里短,没有那种电影里画报里上海背景的那些夺目的光环。筒子楼,弄堂里当街煮的菜熬的汤,里弄里窗口支出来的晒衣架,水淋淋的衣裙和内裤,和她老家的那些街坊邻舍,其实真是一模一样的。霓虹灯?夜上海?街上流行的红裙子?那是有钱有家世的人家的风光和背景,他们挨不上。
“就这样离了婚?”我们惊奇地问。
“是,两个人都没有起初的感觉了。还有一点,他不想留在深圳,他还是想回上海。那以后,上海发展起来,真是老牌的国际大都市,一上轨道,就力道不凡,攒足劲,冲上云霄。”柳黛叹口气,“有些地方,深圳和上海,真没可比性。”我们都没言语。柳黛低眉:“但上海再怎么好,也不是我的地方啊。”
“深圳,其实也不是我们的地方。”阿美缓缓地说。
柳黛扬起脸:“不一样的。上海是他的地方,他的故乡。”
第三章
秦总比我们想象的要矮一点,精瘦,脸型也不是商界司空见惯的那种国字脸,他下巴尖削,眼光锐利而清澈,一看就是非常有智慧的人,两眼寒光一扫,便觉直指人心的洞察力。他坐主位,我和阿美分坐他左右两侧,我和阿美的另一边是柳黛带过来的两个男士,一个三十来岁,一个约莫四十出头。柳黛坐下首,递菜口的位置,可能也方便她起来添菜,或者埋单。
柳黛介绍那两位同过来的男士,是她的合伙人。两个男士都有点不好意思,略起身,朝向我们解释:“没有没有,受柳姐的提携,一起发点小财,受惠于柳姐。”他们文文静静,恭敬而雅致,看着像搞技术的那种人,不太像油嘴滑舌的销售,起身的时候,双手都略合十,表示对柳黛的感激。
我们从没叫过“柳姐”,我们和她在一起,一向彼此直呼其名。而且我们也从不知道柳黛还有家公司?也是,在深圳生存,大概或多或少都经营一些产业,不然对不起这座商业之都,高昂的房价和物价,也无法支撑一个独身女人活得随心所欲。我们交往三年,只知柳黛是艺画协会的副会长,并没发现她经营公司的蛛丝马迹。神秘的柳黛!
她笑一笑,轻描淡写地:“做芯片贸易,小生意。”
秦总认了真:“芯片?开玩笑,那是多大的买卖,听说……”
柳黛截住话头:“USB口里的那种小芯片,量大,但技术支持还行。”柳黛朝向秦总:“和高科技的那些大公司的芯片不能同日而语。都是芯片,一个是莲花山,一个可是喜马拉雅山。”两位男士点头谦虚地承认。莲花山是深圳市中心的一个景观,实际上不能算山,就是一座小坡而已,拾级上去,大概也就一百多米高。
这时候,菜慢慢地上来了,按广东风俗,先是汤品,然后是四个凉菜,再是四道热菜,一个海鲜,一条清蒸时鱼,最后是一盘蒜蓉炒芥兰,又上两盘主食,一个是榴梿酥,一个是小笼汤包,再后又来一大钵白粥,收底。
柳黛在生活上是特别讲究的人,点菜就看出她的功夫。这一桌,吃得大家都挺尽兴,连秦总也交口称赞。秦总是懂礼节的人,我和阿美分坐他两边,本来是柳黛拜托我们照顾下他,结果秦总怜香惜玉,左边挟块蜜汁虾给阿美,朝右又搛勺爆脆肚到我盘里,我们俩巧笑盈盈,和秦总谈笑风生,谢了又谢,已经相当熟络。
阿美喝点红酒。她的脸颊飞上些红云,在灯光的氤氲下,显得格外有情致。入席之前,我和她去卫生间,她仔细地修饰妆容,在镜身前,把自己通体赏识遍,不出一点差错,才进的包房。我一直知道她的小把戏,喜欢在众多的女性面前能够鹤立鸡群,每一个毛孔每一寸皮肤都透着战斗前的准备,每一笑每一启齿,都在期望征服她眼前的男人中打开。我倒是理解阿美,中上的姿色,想必在少年青年时得过一些男性的青睐,但早早地嫁人,守着那段寂寞的婚姻,把本能更上一层楼的光彩,人为地掩饰下去,做独属于某个男人的专一的妻,多少有些心不甘。社交场所上,不失分寸地调调情,能够让她在回家后,尽情甜蜜咂摸着余味到午夜,像是得到某种补偿。她一向打清纯牌,清汤挂面的黑长直发,额前一排随意的刘海,精心修饰过的所谓裸妆,净面的T恤,长及脚踝的碎花摆裙,也多少能吸引好她这口的男性的目光。我有时候挺配合她的出手,心照不宣地看着她对猎物的围捕,慢慢享受在这男子权力至上的社会里,阿美能靠自己残存的一丝青春气息,娇媚地扳回成家后拱手相让给其他女性的局面。
但阿美在秦总这里,似乎失败了。
秦总虽然有礼节,得体地以男士或者长者身份照顾身边的两位女性,却并没有对阿美动心思。秦总心不在焉地敷衍着阿美双目射过来的脉脉柔情,似娇似嗔,装纯卖傻,却一直用他鹰隼一般的眼睛,追着柳黛的一举一动,毫不放松。
他嫉妒了,熊熊的火焰在他的双眼里,狂放地燃烧。
两位男士分坐我和阿美两侧。开始他们还顾着和我们谈点天说点地,一些网上的新闻,一些小道消息,一些段子。怎么说呢?我也喜欢和婚姻外的男性调点情的,特别是在饭局这种地方,如果碰到有趣的男人,谈得投机,饭局便成为惬意的聊天,把平常在公司里的那种人际间的争斗,把日常那些柴米油盐、孩子不输在起跑线上的压力,完全放松下来,获得一次发泄的契机,转换成空气里流动的一丝暧昧,明明无关道德的体面,何乐而不为呢?总还真能碰到这样的机缘,有时候碰到特别聊得来的,互加个微信也未尝不可,但点到为止。因为大多情况是,已经都到家准备洗了睡了,人家还没通过你。也或者,当场两人便成为微信好友,发个玫瑰发杯咖啡的表情图,饭局后,一别两欢,再无往来。
阿美喜欢主导男人,她的控制欲锋利地表现出来,完全不似她平常的温吞和柔顺。而我,要求不高,只要左右能谈得来,就是不枯燥的饭局了。
局面不对。两个男士敷衍我们后,马上掉转头,殷勤地对待他们的柳姐了。
“柳姐,是哪道菜还没上吗?我去催,你坐着。”
“柳姐,白粥配两个小菜,我已经给服务生说了,你坐着。”
“柳姐,你嗓子不是不好吗?别喝那么多酒了,我来陪客,你坐着。”
……
他们不是下级对上级的唯唯诺诺,也不是合伙人之间那种熟悉的体谅,而是,怎么说呢?这种情势是很容易在一两次男人对女人的关切后,分辨出来的。那明明是种爱护,是种深情,是种柔情蜜意。
秦总终于问:“柳黛,公司做得有多大啊?最终客户是哪些呢?看我能帮上什么忙的?你看看你,从来没给我说过你的这一面,这可是你的主业啊,我还只道你是文艺女青年呢,唱昆曲,画水彩,弹琵琶。”
柳黛笑道:“生意上的事情,都是俗事,不用在台面上讲了。”
其中一个男士說:“不算俗事了,还是挺专业的,柳姐在这行做了好多年。曾经在她手下后来又出去自己单干的,好多都是成功人士成功企业家了。”
另一个男士应和道:“对的,柳姐的公司简直就是行业内的黄埔军校,出来一批又一批的人才。”他举两三个例子,我们都没听过,可能是他们这行业的大佬。
秦总紧盯着柳黛:“你这么牛?什么时候开始做这行的?”
秦总背朝后靠,双手却支在桌前,两手的手指有节奏地击打着。他的成功企业家架势出来了,俨然上级对下属的严厉,必须交代清楚的绝不姑息。
柳黛只那样一瞅,就在桌上,跃过满桌的零乱,杯碟碗盘,残菜剩羹,她笑了笑。秦总的紧绷状态“嚯”地松弛下来。
“好久了。”柳黛淡淡地,“我前夫是台湾人,他带我做起来的。”
和上海人离婚后,柳黛转去一家台湾人开的公司,有点远,出了城,在关外的宝安。
孩子尚小,仍在上幼儿园,柳黛请一个同乡阿姨来照管,顺带做一日三餐。柳黛有外资公司的工作经验,所以跳槽到新公司,很受重用。工作应该是顺利的,养活她自己和孩子,完全没问题。但在台资公司,再拼命干,能和台干的待遇一样,都不太可能。柳黛挺烦恼这个问题。
同等的高级管理干部里,有位台湾男人和她好上了。这个也是契机,毕竟来到大陆,男人都没有拖家带口,而在大陆这边的干部里,女性占比又极少,何况柳黛本就生得漂亮,气质又出众。所以孤男寡女,本来就互有好感,情感发展下去,也就夫妻一般了。
柳黛说,发展到夫妻关系这一步,其实没有想的那么快,前奏很长的。
台干每年回次家,从家里带给大陆这边没有的稀罕货,黄金饰品,衣服,还有些中成药。有次他从台湾回来,第二天晚上便请柳黛出去吃饭,是西餐,在国贸楼上,旋转餐厅。柳黛没吃过西餐,但知道国贸的档次,特地换身最好的衣裙,去赴这场约会。
两个人曾约会过几次,交流挺愉快。本来工作中就相处和谐,所以私下吃饭时也不会窘迫或者尴尬。但这次有些不一样。台干点了餐,把手上的餐牌递给他身边的服务生。柳黛对着自己的那份餐牌,完全就没了主意。她不太懂那些西餐的菜式,开胃的,主菜,配菜,饭后甜点,还有酒水。天哪,太复杂了,再加上那些她完全不明白的菜名,什么叫菲达起司,什么叫密司朵咖啡,什么叫加拿大培根?她小心而胡乱地点完,装作神态自若地和台干聊起天。
台干说:“你留长发的样子很好看。”台干指一指她的发式。那段时间,柳黛有点忙,工作又分给她一些,技术支持部的罗女士似乎很欣赏柳黛的工作能力,让她负责大陆这边的技术沟通。罗女士也是台湾人,但不同于一般台湾女孩子的嗲,罗女士是那种男性化的,雷厉风行的女人,她从来不笑,板着脸,公司里的人都有些怕她,连打电话这种小事她也会管,嘴上“哼”一声,叨咕一句:“这不是大陆的‘公家,能随便蹭电话费的。打什么长途回老家?你知道要花多少钱的?!”但她就对柳黛稍微好点,和颜悦色许多。
“没有时间料理头发。我自己还是觉得短发的话,做事方便些。”柳黛笑笑。台干的餐端上来,他这次完全没有承让的意思,自顾自地吃起来,掰面包,喝浓汤,用刀叉对付自己面前的那盘还流着一点血丝的肉。柳黛觉得挺无趣。第一次和人共餐,竟然没有让对方吃点的礼让。
“不,你长发的样子,真的很美。”台干又喝自己的酒水,晃晃杯身,再抿一口。可算柳黛的餐也来了,一样一样摆在她面前,她想了想,也没有提出和台干分享自己食物的客套。她也挥起刀叉,干掉自己面前的那盘鱼块。
“罗女士也这样说。”柳黛笑道。
台干脸色变了,“不要理她。”他的嘴里还含着一口肉,出来的音浑浊而坚定。“她是变态。”他很不屑地眼睛朝天上飞一下,表示特别轻蔑。柳黛不好搭话。分寸得掌握,再是同事,她和台干可不是从同一种环境出生和成长的,她不了解他们。
分手的时候,台干说:“我带过来几件衣服,挺适合你,你去我房间试一下吧?还有根项链,也是我特意买给你的,你戴上去一定很漂亮。”
柳黛看着他,这种潜台词对结过婚的女人来说,再明晰不过了。但她有点不高兴,不高兴今晚在多重地方表现出来了:不肯分食的西餐,讲同乡的恶毒话语,诱惑她的却是所谓的衣裙,甚至明明可以带过来的一根项链。
她拒绝了。很坚决地拒绝了。
台干愣愣,转头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两人相处有些尴尬。台干视她如一团空气,她作为报复,也视台干如无物。该干活干活,该做事做事。为了惹怒台干,她还故意和罗女士打得火热,差点出了岔子——罗女士有次轻抚她的长发,当着办公室所有人的面。
这天下班后,大家都走了,柳黛还在清理文件,盯着那台老电脑,不停地操作。台干过来:“你嫁给我吧。”
柳黛一愣,以为听错了。台干是有家属的人啊。
可是千真万确,台干说:“我这辈子,肯定是中了你的蛊了,我没办法离开你了。”
就这样和台湾人结了婚?这样简单?
柳黛说完她的故事,很认真地点头应付我们的惊讶。
這和以往我们听到的台商与大陆妹的孽情不同。她们总是被包养,竭尽全力获得大奶的身份,处心积虑地诞下孩子,以此能获得婚姻,从而完成身份的转换。
他不一样,他就是个打工的,算是高级打工仔吧。那家公司是他叔叔开的,他也没股份,在台湾,工作不好找,这才跑大陆寻找机会。柳黛解释。
后来一起出来,开芯片代理的分公司,从叔叔嘴里分一杯羹,规模不大,磕磕碰碰地做下来。
他呢?
离开了,回台湾了。叶落归根吧。越到老越恋家。我们没孩子,他在台湾还有一对子女,前妻一直没再嫁,是台湾本地人,现在他们可能过得和和美美的,毕竟一家子又团圆了。
柳黛淡淡的。
第四章
秦总来过好几次深圳,是当年在职时过来考察,也来招过商的,对深圳颇为熟悉,间或会透露出和哪些官员来往,哪些知名企业的领导一起吃饭喝茶。总之,对这座海边城市绝不陌生。唯一的缺憾是,没怎么在深圳玩过海。秦总说自己游泳还过得去,现在还能在标准游泳池游上七八个来回呢,一周在会所下水三次,是常年养成的健身习惯。
我们都赞,秦总好体魄,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
柳黛说:“哪天就去海边游一次吧?”
秦总淡漠地表示出不屑:“深圳没有真正的海边泳场吧?和香港隔着的那道水,就像小沟一样,哪能驰骋?”
我们都不作声,只有柳黛有资格帮我们挽回深圳的面子,她果然出手:“也是,不像大连和厦门,深圳市区确实没有真正的海边。不然,”她转而咨询我们,“去西涌或者大鹏那边吧。我们去西边,沿海岸线走,会遇到没多少人发现的天然泳场,当地渔民拦道防鲨网,安全,人还少呢。”我和阿美点头应允。这整天的陪从,大约我们必须默认了。
第二天,大家起个早,都在秦总下榻的宾馆大堂内等候。柳黛带了辆别克商务车,够我们六个人坐。她那边的两个男的换了新人,一个三十出头的司机,长得挺帅气,眉眼英俊,另一个四十来岁的摄影师,揪个小辫子,留胡须,穿很多兜的军绿坎肩,戴两用眼镜,手上的家伙看着很气派,镜头老长,可见是专业人员。他们对柳黛挺客气,熟而不腻的那种亲密关系。秦总一现身,见着这两个,握手表示礼节。但我看出来了,就那么一小瞬间,他流露出一点警惕和不快。
因为上次饭局的那两个男性给他的威胁一直还在吧?他对柳黛叫过来的男性陪同,多少有点芒刺在背。
我和阿美装扮得比较清凉,毕竟去海边,难得露出我们的胳膊腿。阿美清瘦,我稍微有些丰腴,两个都穿长吊带衫,男人是看不出这款式差不多的裙衫,如何让我们对自己的身材扬长避短的。我们都挺自信,阿美仍旧盯着秦总,他们已经非常熟络,说笑起来俨然相识好久一般。我已经和摄影师打得火热,因为略通一点摄影艺术,我们两个有共同的话题可聊。
柳黛穿帆布小白鞋,白色修身运动裤,上身是件非常卡腰的有领藏蓝色T恤,背红蓝相间的一个帆布包,戴咖啡色镜片的墨镜,头上是顶藏蓝底配红边的棒球帽,利索,英武。
我不禁感叹柳黛的身材,实在保养得相当得体,她的腰背又是如此挺拔,果真是平常练舞蹈的,气质和一般人就不一样。她真诚地说我和阿美的衣着漂亮,但她根本没有上下打量我们,像那种真心甚至有点嫉妒我们的女人一样,流露的那种偷窥而欣赏的眼神,她没有,一点也没在我们身上停留,就去安排车上的座位了。
秦总坐副驾驶,我和阿美坐第二排,摄影师和柳黛坐第三排。阿美在秦总的侧后方,两人聊起天来很方便。我不服这样的安排,假意和柳黛换座,我可不想一路当阿美的电灯泡,时间太长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呢,我为什么要把省出来的休闲时光,白白地委屈浪费掉呢?柳黛欣然同意,她便坐秦总正后方,估计讲话交流也比较困难,但阿美根本没有调换的意思。
阿美昨晚私信我:你觉得柳黛是不是对自己迷之自信?
我回话:她有自信的资本吧。
阿美打个调皮的笑脸,算是对我的中庸的答复表示回敬。
秦总在前面问:“柳黛,昨天睡得好吧?”
柳黛趋身:“我一向睡眠不错的。你呢?在宾馆里,陌生的地方,会不会择床?”
司机偏个头:“柳姐,安全带系上了吧?前面有个减速带,你坐好。”
声音是轻柔的,好像儿子对母亲的某种爱护。但果真如此吗?儿子有这样对母亲心细如丝的吗?经过那次饭局上的两个男人,我觉得柳黛对男人的吸引力,怕不是我们能想象得出的。
柳黛坐直身子,背朝后靠,体态上遵从了司机让她小心些的叮嘱,但并没有得到秦总的任何答复。我们看不见秦总的表情,他头冲车窗那边,扭成极为不舒服的角度,便是坐在斜右方的阿美,也捕捉不到他脸上的风起云涌。
我们果真寻到一处野游地,有几十号人泡在海里,价格不算贵,店家还修建好专门的换衣室,保管室,以及冲凉房。除了我和摄影师,他们全扑腾腾地下海去了。
柳黛对每个人照顾周全,告诉我,车里有饮料,还有果酒,和一种德国产的高纯度麦芽啤酒。我和摄影师挺高兴的,租顶遮阳大伞,把吃的喝的搬一点过去。嗬,好家伙,车里有个车载冰箱,里面不光有啤酒和果酒,还有些卤菜,这日子!摄影师笑道:“柳黛就是这样的人,过日子最有情调了。”
他没叫她“柳姐”,他和我们一样,对柳黛直呼其名。我问他:“你不是柳黛公司的吧?”
他摇头:“不是,我和她认识很早了,在北京就认识的。”
“这卤菜真好吃,还有些小菜,非常入味,柳黛做凉拌菜有高人一头的水平,我照她教给我的做,佐料啊,配料啊,啥都放得一模一样,成了后,就差她那个味儿。我还怀疑她是不是放了什么让人上瘾的成分呢。”我笑说。
“她挺聪明的,做菜好吃的女人,就是骨子里的聪明人。她和你吃过一次饭,就知道你是什么口味,下次她会点你爱吃的口味的菜,也会做你爱吃的口味的菜。这是真聪明,脑瓜子天生的。”摄影师狠夸柳黛,毫不吝啬对她的溢美之词。柳黛应该和他是真朋友吧?她的又一枚裙下之臣?呸,也就我和阿美这俩没良心的货,暗地里嘲讽柳黛,用足了酸词醋语。女人对比自己优秀的同类,火一般的嫉妒。
海下的人不太安分。阿美在浅水区,被抛弃了,独自寂寞地横来横去地游荡着。柳黛一个人朝着防鲨网游,那是限游区的边界,司机紧随其后,近旁边还有人家的一具充气小筏,上面坐着两个美女,筏子边扑腾着两个年轻小伙子,他们好像冲着柳黛说些什么,有欢声笑语传过来,柳黛定住,好像和他们聊两句什么,看到身后的司机,便又一猛子扎进海里,改成自由泳,这下,距离立马拉开,司机被甩在身后了。
秦总在哪里呢?
放眼一望,秦总在另一边,已经也快游到防鲨网那边的极限了,过一会儿,他抓住红色的浮球,立在那里,柳黛也到了,他兴奋地给柳黛打招呼,柳黛看见他,也扬着手,秦总又朝柳黛滑过去。司机还在后边,追上来,三个脑袋最后集中了,互相说着什么,不久,司机往岸边折返,留下他们两个,司机好像还有什么事,一边游,一边总朝他们两个的方向张望。柳黛挥挥手,秦总也挥挥手,两个人对着脸说些什么,脑袋在海里一进一出的,最后,慢慢都往海岸边折返。沿途碰到那具小筏子,小伙子们又高声唤着什么,柳黛露着单只手臂朝他们打招呼,两个美女和两个小伙子,拍起响腾腾的巴掌声。
阿美晚上短信我:柳黛拿下秦总了。
我:你怎么知道?
阿美:你没注意秦总的眼神,到我们吃饭,到我们坐车回去,他一直都再没看别的,就那样直勾勾的,生怕失去柳黛了,不肯错开一个眼神。
回程的时候,阿美和秦总调换位置,柳黛和秦总坐一排回家。两个人一直低低絮语,我睡得呼呼的,没听清任何言语。
阿美:看不出来,柳黛其实真是个人物。
我:她一直是。
阿美:她说她不会滑冰,就会游泳,我还以为她只能狗刨呢,没想到是个老手。阿美撤回这条信息,把“老手”改为“高手”,重新编辑后再给我发过来。
阿美:他们一路说,一路聊,挺欢欣的。终于到蜜月阶段了,把秦总这种久在江湖的人,都迷得一愣一愣的。
我:我睡著了,一点也没注意。
阿美:那是,你和摄影师把酒都喝完了,你们两个在岸上聊什么?聊得真起劲!
我不语。大概是喝多了,所以聊得忒深入,我要不要把摄影师的话告诉阿美,让她对柳黛有更进一步的惊诧?
柳黛那年去北京的时候,应该快五十岁了,是开展会,在展馆布置自家小企业的标准间时,被隔壁同行的特装震撼到:那种设计,一看就是高屋建瓴,高端大气上档次,这些词语都觉得比喻不到它的精髓,就是那种,在整所展馆里,你会觉得它是最潮流的,最前卫的,也是最展示高科技的。相形之下,柳黛的小标间确实太泯然众人,太过普通和从众了。柳黛叹口气,正好碰到了那位设计者,白白净净的面皮,极为干净的装扮,戴副无边眼镜,习惯性地咬着笔头,脑袋歪着,看着施工人员把他的设计一点一点地完整搭建出来。
这是展会前的一天,最忙碌的布展时候。展馆里喧闹忙乱,尘土飞扬,都在做展览前的最后准备,争取达到尽善尽美。
柳黛和设计师的相识,就是互相的讶异。一个完全超出对设计师外形的固有印象,一个呢,竟然没想到搞这种尖端科技的老板竟是年岁较长的妩媚女性。两人在展会上聊得投机,自然而然地,约了展会后在北京的酒吧见面再聊天。那天据说来了沙尘暴,柳黛回酒店后,把外套清洗了,结果可想而知:一水的泥,浆在高档的西式外套上,直接把衣服给毁掉。设计师这时意犹未尽地又返回来,看到花容失色,裸露肌肤,穿着居家背心的柳黛,大约那种朦胧的情愫给捅破了。他爱她爱得死去活来。
十几岁的年龄差,简直不可思议。柳黛有点欲拒还迎的意思——这是摄影师的原话,他说起来倒不是对柳黛的鄙夷,然而传到我耳里,和着他呈现的那种表情,却是有某种含酸带醋的感觉。当时听到这里,我有点揣着明白装糊涂,我调侃摄影师:“你是不是也钟意柳黛啊?”摄影师沉吟不响,那会儿柳黛正从海里出来,半露着身子,明媚地笑。摄影师拿起他的装备,卧倒在沙滩上,给柳黛啪啪啦啦照了好多张相片,柳黛也配合,变换着角度和身姿,让摄影师拍个够。
“当年,设计师甚至还为柳黛表演过一场行为艺术。”摄影师回过来,又到我们的帐篷下,指着细腻的沙滩说。
设计师就在什刹海公园的草地里,掘出个一人深的洞,他下去,穿着一身橡皮衣,手举着一颗血淋淋的羊心脏,一直坚持了七十三小时,引来了无数民众的观看。后来是进步群众的报警,才在警方和社区大妈大爷的规劝下,取缔这次荒唐的,名为“爱你的心”的表演。
柳黛搬到北京,和她的小夫君缔结连理。
设计师是北京本地人,家境不错,父母是高干,有个大哥,是高校的在职教授,现在据说是大咖大V级人物。还有个姐姐,唱女高音的,有些名气,开过好几场音乐会。
“柳黛在他们家挺受排斥的吧?”我小心地问。
“嘿,怎么可能?!”摄影师非常轻蔑地否定我的论断。对方父母是高干,大哥是高级知识分子,自己也是艺术圈的名人,这种人的婚姻,如果不荡气回肠,让街头巷尾的人议论纷纷,那才不叫事儿呢!
“柳黛和那圈子的人不一样,和我们这帮他的发小也不一样,她就是有本领让人根本不在意她的年龄,她像天外来客一样,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种神秘感、出离感,以及出世感,彻底打动了圈子里的每一个人。因为,她,绝对的与众不同,超然脱俗!”摄影师看着远方柳黛又下海去的身影,他重新端起相机,调好相圈,拉到最佳摄影距离,认真地检视好取景,怕是又咔嚓咔嚓地捕捉了柳黛的好些妩媚身姿吧。
“她和一般人,不一样,真不一样!你感受得到吧?!”摄影师下决断后,又用反问句诘问我,好像我是个俗人,无法和他有共鸣。
我盯着海中的柳黛,她又往远方的防鲨网游去了,这次,秦总紧紧追随着她,司机叉腰站在海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柳黛的方向,那是关切的眼神吧?像摄影师一样的,无法言说无法尝试的一种爱恋之情?
柳黛后来离开北京了,还是因为过不习惯,没有家的感觉。她是那种女人,温柔,谦让,但只要下定决心,便斩钉截铁。
设计师流了一次又一次的泪,甚至愿意陪她回深圳。她拒绝了,没有一点藕断丝连,真的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也许,你们都有点恋母情结。”我思考一下,说道。
“放屁!”摄影师的话,突然蹦出来,如此气愤,如此粗俗。我吓一跳,差点从躺椅上弹起来,喝多了酒,我有点晕乎乎,但不至于没了尊严。“怎么可能是恋母情结?”摄影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语气有求和和讨好的情绪,我原谅了他。
“柳黛哪里有母亲的形象?哪里有母爱的感觉?她就是一个女性,一个纯粹的女性,一个能吸引男人的女性啊!”摄影师叹道。
第五章
婚礼在柳黛的老家举行。阿美的脚扭伤了,不能过去,我本来也不想去的,柳黛说,她这边的人,只请了我和阿美,如果我也不去,她就孤家寡人地嫁掉了。她说的时候笑笑的,笑得很知心,知心的后面又深深浅浅地有一丝巴结,我很容易地捕捉到那丝情绪,因为这笑容,我不好意思拒绝她,答应了。
婚礼是豪华的,在城里最好的一家酒店举行。秦总本意不想弄得太铺张,但他再婚的话头已经放出去,想低调和俭省都不可能了,结果,来了近百桌的人,都是他曾经的同事和下属,以及亲友,儿女也赶了过来。秦总退了,毕竟不想太过招摇,所以来人多是以孩子们的名义来祝贺的,孩子们的朋友更多了。这个婚宴,简直就是个人脉关系的聚会,大家以此名义来相互交流和接触,其乐融融,却又处心积虑。
柳黛穿白色套装,在我的陪伴下,从门厅缓缓进入盛宴。在《婚礼进行曲》中,沿着铺着阿拉伯花纹图案的地毯,缓缓地行进,接受来自观众席所有来宾的瞩目,挑剔,好奇,惊异以及不以为然的包含各种情绪的目光。
她的打扮如她平时的修养,得体而应景。雪白色的及踝大摆纱裙,雪白色的西式上装,右荷包那里有个出格的设计,改良成和纱裙同材质的悬垂飘纱,随着她的走动,飘纱曼舞轻摇,略显仙气,带出新嫁娘的一种脱俗,却又不失她这种年纪女人的风韵和分寸。她的头发乌黑发亮,小心地束成低垂髻,順着头顶,插一柄大红的细簪花,身上也没其他装饰,除却那硬要戴在胸前的,写着“新娘”的一朵红胸花。红毯尽头,洗颜修面后,焕发着勃勃生机的秦总,一身深蓝西装等候着她,满脸含笑。
随便敬了几桌酒,两位老新人,没被体谅的大众折腾,已经入席慢慢用膳。柳黛今天比较娇羞,不太吭气,可能昨晚嗓子哑了,今天其实她是强打精神的,略显疲倦。秦总一直对她小声耳语,介绍过来敬酒的嘉宾,柳黛点头诺诺,努力维持着场面。我在这时,收到阿美发过来的短信:现场怎么样?
我:挺热闹的。
其实是中不中,洋不洋的。现在的婚礼,不都是一个样儿?真计较起来,繁文缛节,没有一条不出错的。我发给阿美几张现场照片。
阿美:柳黛挺漂亮的。这套衣服,真不错,她眼光好,会淘到这种衣服,太衬她了。
我:就是,不能不服。
阿美:秦总现在乐呵死了吧?
我:那是,新郎官。
阿美:我问过秦总为什么会选柳黛的。
我不好追问,其实也想故意冷场。阿美总认为秦总对她多少有点意思,年轻是最大的资本吧?这么快就和柳黛缔结连理,让阿美有些泛酸,她的鱼钩才拿出来,还没套上饵,那条大鱼,却被另一条竿逮住套牢。
我不是说阿美对秦总有什么想法,其实她和她老公感情不错,小两口隔三岔五地撇开孩子老人,出去吃个小私餐,浪漫一下呢。但阿美对裙下之臣的占有欲,一直是多多益善,这次,那么快就失之东隅,却一直无桑榆收之,心内的空虚和落寞难免伤到了自尊。
我收了手机,不想和阿美聊。一侧的柳黛坐着呢,她眼泡仍旧肿着,脸色也不太好,厚重的新娘妆也掩不住她昨晚的失态造成的容颜涣散。
我和柳黛头天正午到的大酒店,被安排下榻入住后,秦总打过好几次电话,柳黛娇羞地婉拒了见面的邀约。按时尚的礼仪,新郎新娘头一天不要碰面。秦总这才罢了尽地主之谊以及夫婿之情的深意,留我们单独好好地过一天。
我洗漱完毕,去柳黛那里,毕竟她是此地人,想问她要不要见她的故交。她当时躺在床上,眼神散漫,听我的询问,好像天外来客之语,半天没明白过来,良久,她才说:“哦,我不算此地人,我老家,离这边还得六七十公里呢。”
“那也是挺近的啊。”六七十公里几乎就算挨边儿了。我问她:“要不要过去看看?”我也觉得挺奇怪的,回家乡结婚,这么大的事情,老家一个人也不通知吗?还是他们那边民风老旧,接受不了一个女人第四次结婚?柳黛多像新时代推崇的进步女性,女强人,从家乡出来,一个人单打独拼,多年前便在一线城市站稳了脚跟。是不是多少次的衣锦还乡,已经和曾经的小姐妹早有了距离,谈不到一块儿,说不到一处儿?
“嗯,是该回去一趟了。”她起身,好像下了非常大的决心,换上便衣和平底鞋,叫辆车,拉着我和她一起去往她的老家。
一路上,都无话,她一反她热情客套礼貌的常态,坐在车里不发一语。沿途倒没什么特别,高速路上的风景,全国哪里都一样。她盯着车窗外,慢慢地抽搐,手渐渐地抖动。随着车子进入一座县城,她用家乡话指挥司机方向,她的嗓音也开始不自然,像吱吱扭动的金属椅发出的某种噪音。我有点吃惊,这是那个能唱出《游园惊梦》的浑圆细腻甜美的嗓音吗?
她自顾自地推开车门。司机吆喝她一声,说不能在这里下车吧?她的家乡话,我都能从司机愤怒的表情里听懂。
这是个三岔路口,东西一条大道,往南再一条大路,应该都是新修的柏油路,全是六车道的,熙来攘往的车辆,便是在县城,也守着红绿灯的规矩——摄像头安置得无处不在。我从两辆小车中,拽回了魂不守舍的柳黛。
她吞一口唾沫,倚在路口,行人来来往往的,还有无数奔腾的快递小哥的电动车。我不好发火,拉稳她,只问:“怎么了?”
她目光呆滞,冲着三岔路口说:“就是这里。我原来住这里。”柳黛慢腾腾地给我叙述她曾经的往事。
四十多年前,这片是我父母单位的宿舍群,平房,都不大,一间一间的,鸽子笼一般的宿舍,一层薄薄的墙壁,隔开一户户的人家。有的家里,人实在太多,便打起空间的主意,挑高了房梁往上走,搭建那种暗楼来,从正屋一侧的木梯攀上去,就是床褥和被单搭成的空间,可容家人晚间的休息。
都是那种格局,厨房在房檐下,烧蜂窝煤,或者煤球,家家户户在做饭的时间,都传来混合的香味,有时候嘴馋,吸一口人家菜香里的肉腥气,觉得过足瘾的满意。我们那会儿还有自嘲的话:吃肉不如喝汤,喝汤不如闻香,闻香不如干望。真正能吃上肉也是有日子可数的,一周可能一两次吧。轮流地闻香,馋虫可能也习惯了。那时候条件不好,不光买肉不是常事,煤球蜂窝煤也是凭票供应的,所以真有肉要解馋,还得有灶具。我们会用一种电炉子炒菜,就是那种电丝盘成蚊香一样的电炉子,耗电挺大的,有时候一家用电炉子,一整群宿舍都跳闸断电,家家户户都出来骂娘。所以,电炉子是在家里偷偷掩着门用的。我吃过好几次电炉子上炒的菜,也有炖的,看着通红的铁丝越来越热,越来越亮,亮到最后,像白光一样,眼神都会出现恍惚的幻觉。但,这是快乐的时候,是一顿大餐等着我们饕餮之时,等着电阻丝烧到一定时候,会让整个宿舍群断电,引来邻居的谩骂,但那种骂声里,藏着我们偷偷吃“禁果”的快乐。
那会儿物资匮乏,但吃什么都是香的。我小姨父是个木工,也是弹弓好手,他常年用弹弓打麻雀,还有一次打到一只野鸭,我们偷偷地尝着爸爸不知用什么佐料炖烧的鸭,一辈子都再也没吃过那种味道了。
爸妈在正房,我,还有弟弟,每晚都爬到暗楼上睡。我那时候二十岁,弟弟十二岁,上五年级,个头还没长,到我下巴底下。他是个圆脑袋,妈妈用指甲钳给他绞的寸头,每回摸上去,都感觉糙糙的。我总说他,像个愣头青。他说,解放军都这样,都剪寸头,因为打仗的时候,可顾不上理发。我弟崇拜解放军,最爱看战争片,我小姨父在单位里偷偷用公家剩下的材料做了柄木头枪送他,他把那柄枪当宝贝,每晚搂着睡。
暗楼空间挺大,因为只做睡觉用,没有家具摆设,除了坐在铺盖上时得佝偻着腰,也没别的毛病。我喜欢暗楼,那是我的小空间,我在上面看书,发呆,打毛衣,也学夜校的功课,我那时候已经上班了,闲暇时报了夜校的班,财务和管理,如果学出来,我的理想就是做个会计,我喜欢会计的工作,打算盘,珠子飞转,背珠算口诀,四去六进一,三退一还七,工作又干净又体面。
那天小姨小姨父带着表妹表弟又过来了。我妈和她妹妹关系好,两家虽住得不算近,但来往挺勤的。我表妹十七岁,进过工宣队,她长得特别漂亮,皮肤又白又嫩,腰腿又软,从小练舞蹈练出来的。我羡慕她会跳舞,一直跟她学基本功,已经慢慢能劈叉,开胯。但我表妹不喜欢一辈子从事这行,她从小出风头惯了,反而特别厌烦这些,她喜欢看书,喜欢学习,想报考大学,她已经努力复习半年了,很希望这次高考能考上。她的理想是工程师,她希望能去上海读大学,上海是她最向往的城市,她喜欢上海的老画片、老电影,讲上海的一切小说和书籍,她说将来长大了,想成为那种嗲嗲的,却有知识的女性,软软糯糯的一句话,就把粗俗的人轻轻松松地说服,那是智慧的女性,也是有涵养的女性,最像女性的女性。
我表弟嘲笑他姐姐,他说北京才是最好的城市,是首都,有天安门,有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我表弟比我弟大一岁,他们俩特别谈得来。他们都喜欢战争片,突突突地比画打机关枪,嘴唇咧着,和空气撕咬着,做拉弦扔手榴弹模样。我弟也迎合着表弟,上海有什么好?话都听不懂,我要去台湾。他们俩抱成一团,又表演一段《南征北战》的经典画面,然后另一个又嘶哑着嗓子,跪在铺板上,冲着我们,声嘶力竭地叫:向我开炮!这又转换成《英雄儿女》的王成了。
我妈和我姨上来了,她们叫唤两个男孩子别吵了,她们在讨论一种毛衣花样的织法。我和我姨特别亲,我姨手巧,女红相当厉害,谁家的裤头啊外套啊,被火星溅了,被抽了线头,都找我姨补救,她能用一种绷子,再加一把丝线,把漏洞全给补上,和原来的一模一样。
我妈和我姨上来的话,两个男孩子就得下去了。屋里是这样安排的,四个女的睡暗楼,四个男的睡正房。我小姨父那天带过来一只兔子,我爸调好料,关上房门,已经在电炉上煨着了。过一会儿得拔下电源,等几分钟再插上,来回要这么弄好几趟,因为电炉越烧越热,功耗越来越大,怕断电,那美味不仅夹生了,还得被街坊邻居使劲地跳脚谩骂。
房子逼仄,灯光幽暗,因為电压不稳,白炽灯一闪一闪的,电炉上有汩汩的香气冒出来,楼上四个说着悄悄话的女人,楼下四个粗声大嗓的男人。
我妈和我姨都困了,表妹也迷迷糊糊的,我下暗楼想上厕所,厕所是公共的,在巷子尾那边。楼下的两个弟弟也睡熟了,就我爸和小姨父还守着那锅美味,一会儿插电源,一会儿拔电源,机械地忙碌着,他们俩都抽烟,屋里那锅兔肉的香气和他们的烟气,混在一处,迷迷蒙蒙的,他们也迷迷瞪瞪的。
我出门前,我小姨父还说,这要炖好了,他们能爬起来吃吗?
我爸困倦地回复,肯定能,都等着这口呢。睡到梦中游荡的,也得使劲舀上一碗闭着眼睛享受美味呢。
他们俩干干地笑。
我爸叫我,你再买点冰糖回来,我最后要收汁的时候用。
我去厕所,拐出来,又跑供销社买冰糖,供销社关门了,想起来,前街上有个开小卖铺的,他们就住店里,能叫开门买东西。又趿着拖鞋买去了。
前后大概三十多分钟吧,我不记得了。
回来的时候,我们宿舍里已经腾起漫天遍地的火,邻居街坊,爸妈的同事全穿着睡觉的衣服在忙碌,全是来来往往的人群,全是声嘶力竭的呼叫,救火啊,浇水啊,救命啊,还有人哪……
我姨父一个人站在我们家外,看着腾腾的火焰,冲得比天还高。他已经傻了,像个石头人一样,定住不动。
周遭没受太大的损失,因为发现及时:两个大男人最先发现火情,抱着各自酣睡中的儿子冲出来。邻居们也全惊醒,全力以赴地扑救,迅速隔离火源。两个一脸懵懂的男孩子,我弟和我表弟,看着熊熊大火,忙碌的大人们,他们同时叫嚷一句,我妈还在里边呢,就前后脚地冲进去了。我爸赶紧追过去,也冲进火海里,扭头朝我小姨父说,快叫救火车啊,你们快叫救火车啊……
这是旁边的邻居以及我小姨父叙述给我的。我自那以后再也没见过我小姨父,再也没有任何他的消息,我不知道他的任何情况了。
我也走了,那次以后,我很快离开老家,漂到哪里是哪里的感觉吧,没什么目标。这是四十多年来,我第一次回来。现在,这里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估计也没人会记得那桩惨案了。
三岔路看来是个热闹位置,车流不断,红灯停,绿灯行,往来的人匆匆而过,都有自己火热的事情要忙。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故事,但终究在为自己的事而劳心费力地忙活人世间的生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要安慰柳黛?这么多年,在每一个生龙活虎的白日,在每一个夜阑人静的深夜,她是如何打发她的光阴?
阿美的微信又发过来,她真是记挂这场婚礼,也真是记挂柳黛,可能遇着她认为的对手了,她终有点输得不甘心。
阿美写:我问秦总,你为什么会钟意柳黛?秦总说,他这辈子,什么人都见识过了,他是个聪明人,也见识过太多聪明的女人,当然,本质上,他喜欢有点蠢的女人,因为纯嘛。他非常想在晚年的时候,有个灵魂上的知音,有个有共同的回忆和爱好,能一起听音乐看书谈电影,讲得到一块儿的那种女人。而柳黛是他同时代的人,有这种资历,却又有别的这种年纪的女人不具备的美貌、身材和才情,而且,她还是个成功的生意人,实在是十全十美了。
我仍旧没回阿美的微信。
我看着笑意盈盈的柳黛,这身白衣白裙,在灯光的打照下,显得有点蓝森森的,她的眼泡仍旧浮肿,从我这边看过去,侧影尤其明显。昨晚回去后,她一个人孤枕独眠,一定在回忆往事时,泪眼涟涟吧?
出事后,她只身去往深圳。那个时候,深圳是能让她顺利逃脱现实,不用转关系,调户籍,就能寄居的城市。然后,她嫁给上海人,到上海短暂住过;再嫁给台湾人,探亲赴往宝岛;再后来又嫁到北京,终于领略了天安门的宏伟博大,体验了登上长城成为好汉的喜悦。她走完了那三个过早逝去的年轻生命的理想里程,她替他们活过了他们本应有的人生。她年轻,朝气,生机勃勃,从不见老,像妖精一样驰骋在人生的竞技场,借着魂魄恣意地过着纵横的今生今世,那三个亲人本该有的今生今世。
“我那个时候谈着段恋爱,很羞涩的,就差一层纸没捅破的那种恋爱。你能明白吗?”她站在路口,对着喧嚣的车流和人流问我,我点点头。其实我不明白,一层纸没捅破的恋爱,能叫恋爱吗?“他和秦总有点像,鼻子那里,一笑起来,会有竖纹,很少有人这样,这辈子,我也只见过他和秦总是这样的。而且,他现在,嗯,他应该和秦总岁数一般大的。”
“他会不会也姓秦?”我打趣她,虽然不合时宜,但我这种打趣,多少能让四十年前的惨痛,变得风轻云淡一点。虽然活下来的人总有罪恶感,但活下来,就是勇气啊,不是这样吗?四十年都过去了。
她摇摇头:“我想找回初恋时的那种感觉,可能不可行了。但至少尝试一下也好,总得为自己活一次吧?”
我同意她:“是得为自己活。”
灯光下,秦总还在和她絮絮私语,柳黛不知是不是因為昨晚的怒海翻江,今天大喜的日子,她显得尤其疲惫不堪。我深深地感觉到,经过了这一天一夜,她慢慢地老了,一分钟一分钟地在变老了,是像她这种年龄段的女人,走过了岁月,经历了沧桑,被日子磨砺过的那种自然而然的衰老。
她正在慢慢地接近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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