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从云端跌落

莫奈 楚涯

2022年7月初的一天晚上，望着女儿小宁瘦弱的背影消失在心理诊室的门后，我慢慢地走到一旁，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望向房顶略显幽暗的灯光，我此刻的心情，说不清是心疼、是悔恨，还是其他……

一

从幼时到小学毕业，小宁一直很优秀，人见人夸。每当我送她入校，或者在特长班外等候时，总有相熟的家长围过来问我：“小宁妈妈，快分享下你的经验，怎么培养孩子的？”我嘴里总说着“都是孩子自己努力争取的”，心里却忍不住地骄傲。

我和孩子爸爸之前都是军人，虽然都在广东广州，但因为工作忙也聚少离多。小宁出生后不久，便跟着姥爷、姥姥在湖北老家生活。2012年底，我放弃了转业安置，选择自主择业，将小宁接回广州，全职在家照顾她和孩子爸爸。事实证明，我当时的选择是对的，我的付出和牺牲都得到了回报：小宁优秀，孩子爸爸少了后顾之忧，工作也顺风顺水，直到2020年底按副师级转业。

2021年9月，小宁刚满12岁，小升初时以语数英总分296分（满分300分）的成绩考入市里重点初中，此外，她钢琴十级，芭蕾舞七级，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不过，我从不当着小宁的面夸她，怕她骄傲；我总是督促她，继续练琴，继续跳舞保持形体，继续努力保住第一……

我以为，在我的陪伴和督促下，小宁可以一如既往地优秀下去。然而，小宁变了。初一上学期第一次月考，小宁虽然英语满分，但数学班级第三，总分排名班级第二。我想拉着小宁找找原因，被她爸爸拦住了：“孩子刚升上初中，需要适应，可能发挥失常，不着急。”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我当着孩子的面没说什么。但是从那时起，我加倍留意她看什么书，连做家务都开始小心翼翼，生怕影响她的学习。每当我在屋外听到小宁在卧室里安安静静时，我便心满意足：“这孩子还是懂事的，知道看书学习，查漏补缺。”

10月底的一天，小宁放学回来就躲进屋子。我有一种不安的预感，难道是第二次月考考砸了？我进屋刚想问个明白，却看到小宁正手忙脚乱地藏手机。我一把抢过手机，入眼的竟是游戏画面。我的火一下子燃了起来，大声数落她：“我说你怎么成绩就退步了呢？玩手机游戏，能让你考第一？我以为你在学习，做家务都不敢发出声响，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啊？你这样，怎么对得起我的付出呢？”

小宁一言不发，气得我摔门而出，完全忘记了我是来询问考试成绩的。

晚上吃饭的时候，在我的再三追问下，小宁告诉我，数学考了95分，排名全班第四。“又退步了……”我一连串“开炮”，“你说，为什么退步了？是不是最近天天都在玩手机呢？玩物丧志，你知道吗？”

我的唠叨声越来越大，孩子爸爸听不下去了，劝我说：“孩子还小，你慢慢说，咱们督促她改。”他边说还边给小宁使眼色。

小宁依然低着头，默不作声，我更气不打一处来，转移了发泄对象：“都赖你！转业前，你不着家；转业了，你依然忙，不着家。孩子学习你一天没管过，还只顾着她的感受，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我放弃转业，照顾你、照顾她，我这么辛苦都是为了谁呢？”

“我们知道你是为了这个家，可今天就事论事，你怎么又提这些？”平时一向站在我这边的孩子爸爸居然反驳起我来，我更加口不择言……

突然“哐当”一声巨响，我愣住了，孩子爸爸也瞬间闭了嘴。望着被小宁用力摔在地上支离破碎的碗和满地的饭粒，我们面面相觑，小宁却出奇地冷静，从她的脸上找不出一丝异样，甚至依稀有一抹冷笑。她没有理会我们，站起来径直走回自己房间。房门被摔上的那一刻，我的心颤了又颤。一向乖巧的孩子，成绩退步不说，还学会摔东西了？

二

从那天起，家里渐渐变了样。小宁一放学就钻进自己的房间，考试成绩一次比一次差，她不再练钢琴，也不愿意去芭蕾舞班，逼急了就摔东西——碗、盘子、电器遥控器……

我的唠叨越来越多，话也越说越难听，为了更好地监督小宁，我甚至偷偷在她房间里装了监控。孩子爸爸开始还劝我说：“小宁的学校是重点初中，竞争压力大。你还天天盯着让她上各种特长班，她怎么能够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呢？再说了，现在都提倡‘双减，你对她放松点吧，别逼得太紧。”可他一开口，总被我骂回去——只顾着自己“唱红脸”，不跟我统一战线。他拗不过我，渐渐地也不愿意多说话了，甚至借口忙，干脆常躲着不回家了。常年聚少离多，本就有些疏离的夫妻关系更加摇摇欲坠。

12月上旬，老师把我请到学校，告诉我小宁谈了个男朋友，最近还有两次逃课，成绩一落千丈。我把小宁带回了家，又开始苦口婆心地劝说：“小宁，你知道妈妈吃过的苦。当年我刚入伍，在卫生队什么都干，打扫卫生就是好几年。后来我参加了军考，毕业后成了一名干部……父母吃的苦，不是你们这代孩子能想象的。所以，我希望你好好学习，不跟坏孩子玩，以后考上‘双一流大学……”

径直回房间用电脑查资料的小宁头都不抬一下，恍若未闻，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分贝：“你就不能好好听我的话，理解理解我的苦心吗？”

话没说完，“哗啦”一声，小宁把笔记本电脑摔在地上，直直地盯着我，一言不发。望着她那倔强甚至带着些挑衅的眼神，我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挫败感，逃也似地出了她的房间。

现在想来，如果那时我不是执拗地压制她去学习，能够再细心些，就能发现小宁的异样。可是我没有。

好不容易挨到第一学期结束，小宁的成绩依然不尽如人意。唠叨既然已经不起作用，我也慢慢学会了克制自己。在小宁摔东西时，我想着叛逆期的孩子得“顺毛捋”，过了叛逆期就会好起来，没想到的是，更糟糕的事情还在后头。

2022年2月下旬，学校开学后的一天，小宁像往常一样背着书包出了家门。上午9点多，我接到老师通知说“小宁没有去学校”，拨打她的电话竟无法接通。我急了，一边给孩子爸爸打电话，一边冲进小宁的房间寻找蛛丝马迹。

房间里一切正常，看不出有什么问题。胡乱翻腾了一阵子，我在小宁的枕头底下发现了她的日记本。此时焦急慌乱的我已经顾不上考虑偷看孩子日记是否合适，翻开日记本，最后一页的内容让我浑身颤抖：“这个家我是待不住了，我走了！”

我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联系学校老师、小宁的同学家长、亲戚朋友，所有能找的人都找遍了，依然不知小宁的去向。

三

我瘫坐在沙发上，面前摊开的是小宁的日记本，孩子的心声如泣如诉。

2021年10月29日   晴

关上房门，我无力地靠在门上，外面一片静寂，但我耳边依然回荡着饭碗被我用力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一切都安静了，真好！从吃晚饭起就喋喋不休的妈妈，终于闭嘴了；为我辩解但有心无力的爸爸，不用为难了。回到学习桌前，罪魁祸首——数学卷上鲜红的“95”正在对我龇牙咧嘴！因为你，我付出了多大努力？但也因为你，妈妈觉得我用心不足，责怪爸爸对我疏于管教……他们争吵不休，我吃饭难以下咽，一切都是为了你，现在这样你满意了吗？

2021年11月9日   晴

对不起，妈妈。我本不想摔东西的，可你的唠叨让我头痛欲裂，摔东西是制止你、也是让我冷静的最快办法。我也想和小学时一样考“双百”，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做不到。一天只有24小时，你要我学习、练琴、跳舞、练口语……我分身乏术。或许是我笨、不够聪明，可是我怎么说，妈妈你才能懂呢？算了，还是沉默吧，否则有更多的唠叨等着我。

爸爸，对不起。你好几天没回家了，我知道你受不了妈妈的唠叨，你们甚至提到了离婚……你不在家，妈妈唠叨时，我像一座孤岛……

2021年11月11日   晴

我答应隔壁班那个男生的表白了。其实，我并没有多喜欢他。他长得不帅，学习也不好。可是他的一句话打动了我：“我羡慕你，品学兼优，但我又心疼你，有多优秀就有多努力，有多努力就有多累。”爸爸、妈妈只要求我优秀，可是没有人关心我累不累。这是第一个主动关心我的人，他让我觉得温暖。

2021年12月9日   小雨

妈妈的苦心我都懂，但或许我真的不是学习那块料。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成绩依然下降……我发现自己有时候很暴躁，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连电脑都能摔……我是生病了吗？我该怎么办？

2022年1月20日   阴

期末成绩出来了，更差了，我不想回家。等我到家了，妈妈竟然没有唠叨，这样的她让我更愧疚。家里安静的氛围像一座大山压在身上，我越来越不想说话，连呼吸都很累……

2022年2月18日   多云

要开学了，好像与我无关！如果最终都要让妈妈失望，长痛不如短痛，我不学了吧！我能干什么，肯定不能待在家里，妈妈就算绑着我也会送我去学校的。我该怎么办，走出去吗？去哪里都可以！

2022年2月20日   晴

这个家我是待不住了，我走了！

…………

得知孩子爸爸辗转查到小宁在网上购买了前往A地的火车票，而当时列车尚未离站，我连忙赶去火车站。找到小宁那一刻，我放声大哭。她却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任我抱着哭着，只是冷冷地看着我和周围的人。

这时，我突然意识到，小宁是真的病了。我们给她办理了休学手续，孩子爸爸也回到家，我俩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度过了难挨的几个月。直到6月，我骗她说去做个常规体检，才把她送到心理医生那里。医生的诊断结果让我再次崩溃——双相情感障碍，俗称“躁郁症”。

经过两次心理干预后，小宁的情况有了好转，我和孩子爸爸也认真听取心理医生的分析和建议。这天，小宁居然主动提出去见心理医生，我连忙联系，我和孩子爸爸觉得似乎又有了希望。

如果能够重来一次，我一定好好学习如何做一个懂孩子、支持孩子的妈妈。只是，小宁还愿意给我机会吗？

（整理者为军嫂，心理学硕士。文中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