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护
2022-04-29胡弦
胡弦
1
这是那种黄土,干透了的时候,
硬得像石头,又富有粘性,所以
能结成山丘。下雨时
也不容易被冲刷下来,适合
挖窑洞,安家。在那里,
你曾是女娲,我曾是伏羲;或者
你是三哥哥,我是四妹子。
这就是庇护:光线从窗格里射进来,
岁月,是镂出花纹的空气。
炕,靠着山体,像靠着牢不可破的安宁。
现在我们回来,它却废弃了,
有的变成了杂物间,有的
空空荡荡,仿佛我们过去的生活里
一直藏着情非得已、或难以忍受的东西。
当我们在山下的小旅馆里醒来,
像一群從墙画里下到地板上的人。
窗外的雨,仿佛已下了一千年。
这一次,我们听见了坍塌的声音。
2
我们住过无数房子:
北方的四合院,南方的大屋。
我们迁徙,从一座房子到另一座房子,
车轮在石板上轧出深深辙痕。
我们乘船远行,如今,
那河道废弛,长满了荒草。
总有道路穿过人间,总有新的轨道,
把人间变成新的棋局。有人
站在那古老的规则间,发出轻微叹息,
像个失败、却一直不曾死掉的人。
我们保存石头,为了那上面的辙痕,
为了希冀的脸、悲伤的脸、害怕的脸。
我们从不保存水,因为,
水,永远是原来的样子,只在
过分清冷的时候,才像死者的手。
我们造屋,在屋子里饮水,
在新铺的石板上记起和忘却。
一阵风关上了我们的大门,
一个新的小区占据了无主的墓地。
一艘失踪的货船,带着它斑斓的
杂货铺子,停在另一个世界,
在黑暗中寻求永恒的庇护。
3
我们在大自然中安家,
在河流处安家,
在险处狩猎,在平处种田,
在儿孙的繁衍中忘却时间。
我记得祖母佝偻的腰,老家案上的香炉。
当我搬进城里,喧嚣和匆忙
像另一种庇护。一天,
有个族人拿着家谱来找我。在他的
风尘仆仆,和窗外
高高云天的静默中,娟秀的小楷,
在绵纸上落下了我的名字。
一个流浪的、最后的家神,
我一直记得他灰扑扑的身影。
城市如此强大,我们的神已变得陌生。
而小镇愈加飘忽、旷远。
老宅荒废了。他返回故乡,也许,
他已老到不再需要庇护。
后来,他寄来一封信,用的是那种
暗黄、有压花暗纹的信笺,
隐秘的图案里,花在开,
太阳圆圆的,像仍在发育。
4
我们一直心仪这样的建筑:
烧制的砖瓦,采来的石头、竹木。
廊顶如覆船,看不见的水,
在我们心中有条理地流过。
小瓦细密,谦逊。推窗见月,竹影
随着月华的流照在白墙上移动。
盆景,假山,这人工的自然,使所有
走失的山岭在庭院里安居。
变故,得到艺术的庇护时会带来安慰。
我们墙上的画也是谦逊的,
峰峦大,屋子小,人物如豆。
高士,美人,看不清面目时,
灵魂更清晰。那也是一不小心就会离开我们
远去的家园:马头墙永远望着远方。
当春和景明,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人间了,
桌椅安静,柔和的风把美
和对美的认知,还给木作上的花朵。
而在乱世,断壁残垣,
飘过天空的老乌鸦,像盏迷路的灯。
月亮,像个苍白的人皮灯笼。
5
我出生的村庄是环状的,房屋
建在一圈儿圆环状的台子上,
房门朝向圆心。后墙外是斜坡,水塘。
台子和塘,都由平地起土垒成。
这是战乱年代留下的村庄的形制。
现在,每当我看见有球队比赛,
队员们围成一圈,手
叠在一起,相互激励,我就想起
我的村庄的制式。
那是一种为了胜利也为了活下去的形制。
后来,我在城里看见古城墙,想起
所有城市都曾是这样的制式:围墙、护城河。
而获取信念的方法是
把手叠放在圆心上,在“嗨”的一声中,
所有的手都像分到了力量。
“嗨”,前语言的状态,一个声音,
一个所有语言回望的原点,
像圆心中央那个虚无的点,虚无又真实,
需要手的庇护,也会
反哺手:当我们的手叠压在那里,
一个起点,一个终点,一个
所有碎片般的手寻找和散去的地方。
6
看到一对恋人依偎的背影,
我想到无数甜蜜的爱,和为之死去的人。
他们并没有真正死去,
眼前这对恋人的背影,
正是对他们背影的记忆。
爱重新开始,是预言、新的传奇。
在一个场馆里,有人在试图复原一件雕像。
他摆弄着碎块,比划着,手
有时停在空中,仿佛在虚无中摸到
一节真实的肢体。
我知道青瓦对一座院落的感受,
铜镜对面庞的想念,
压舱石对河流和旅程的爱。
灵魂破裂时,思念就会从缝隙间开始。
一个朋友曾送我一块砚台,
是他用老砖头亲手磨成,现在,
它静静躺在我的桌子上,像一口深井。
我知道高墙曾庇护过什么,以及
一口深井怀抱的对手的渴望。
责任编辑 晓 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