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惊涛
2022-04-29张洪腾
张洪腾
黄水,是条河,也是辉县市一个乡的地名。
黄水河是条季节河,发源于南太行深处,上游流域还包括山西省陵川县王莽岭景区的一部分,河道全长不过百十公里,在下游与石门河汇流后,进入卫河。
一
大水到来之前有一种特殊的氛围,早上起来就格外闷热,一百多米宽的河道,灌满了湍急的浊水,洪流裹挟着树枝和一团团泡沫,从高处跳跃而下,在低洼处打着旋儿,翻滚着,席卷着,吞噬着,形成一派摧枯拉朽的奔涌之势。
今年的汛期,雨下得有点儿特别,没有雷鸣电闪,没有狂风大作,甚至没有黑云压顶,大兵压境的气势,但老天板着一张铁灰色的脸,大雨连下了三天,降雨量已经达到400多毫米。仍然没有停歇的迹象。巍峨的太行山上,到处飞瀑流泉,平畴的卫河平原河满渠平,一片水乡泽国。
今天是第四天了,我作为县里的包乡领导,已经在乡里住了三个晚上。黄水河就在乡政府大院的东墙外面。窗外,近处的雨声和远处的涛声,加剧了我心底的不安。这里已经停水停电两天了,开不了空调,屋里潮湿闷热,蚊子叮咬,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却根本睡不着。手机里的天气预报,六点、七点一直到下午四点,全都是暴雨标识,省市县各级防汛预警,未来还有400多毫米的降雨量。
我身穿雨衣,脚踏胶靴,撑着大号雨伞,全副武装地站在黄水河边堤堰上,看着眼前这条涌动着的黄色巨龙,思忖着“黄水”的由来,只有在这个时候才名副其实。因为,黄水河在黄水乡境内有20多公里长的河道,河道里沙丘起伏,乱石滚滚,一年之中差不多有三百天,都是干涸的,平常的弱水都在沙砾乱石下潜流。今年老天到底是怎么了?像是被捅了个窟窿,南太行的上空成了一个巨大的漏斗,大雨就这么执拗地滂沱,整个大地像吸饱了水的海绵,所有的雨水,全部在地表上恣肆横流。
“小瑞他们用三台钩机,干了整整一个通宵,挖通了下面一个堰塞湖,保住新晋高速和沿太行高速两个工程的料場,也保住了洪州产业园的几十家企业……”乡党委书记杨玉明和乡长何成功,何时站到了我身后,竟全然不知。老杨的大嗓门吓了我一跳。
“史鹏的两台钩机和一辆铲车,也在中水口备战。”老何在一旁补充。
我知道小瑞和史鹏是两个村的书记,他两个年轻能干,这几天一直与乡干部在一起并肩作战,冲锋陷阵。
仰头看了看天空,大雨没有任何稍息的迹象,我说:“看来,老天还要继续考验我们的耐力和意志,咱黄水的防汛抗洪,关键在‘防字上,早做准备,保证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所谓听天命尽人事,我们管不住老天,但要倾尽全力尽好人事!”
二
乡党委和政府班子成员十二个人,都聚在书记的办公室,机关干部40多人,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全部整装待命。
老杨给在座的男同志每人散了一包“事儿烟”,然后对三位女同志说:“回头每人补你们一盒口香糖。”
最后拿出一个塑料袋,降压、降糖、降脂还有感冒药等等,一应俱全,说:“有谁需要吃药,各取所需。”
老杨干了五年乡长又五年书记,俨然胸有成竹的样子了。
短暂的集中后,按照分工,各自去巡检自己所包的险段。
太行山上有个二十多户的自然村,被暴发的巨大山洪侵袭着,时刻都有被端掉的危险。由于断电,网络信号微弱,村干部打来报警电话,只说了“情况紧急”这四个字,就再也打不通了。
老杨对我说:“张主任,你在乡里坐镇,我带第一救援队上去。”
我叮嘱他们:“任务只有一个,就是转移村里所有的群众,保证每一个乡亲的人身安全。也包括你们自己!”
老杨向我点了一下头,抖了抖身上的雨衣,朝已经集合好的救援队员们大喊一声:“兄弟们,跟我上!”
一声呼哨,就冲进了茫茫雨幕中。
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后,老杨的手机没了信号,不知道那边的情况,我心急如焚。这时,乡长何成功带着另一队人马从黄水河的另一个险情点回来,他们浑身上下带着泥水,几乎是冲进屋的。
老何抹了一把光头上的雨水,果断地说:“我们上去增援!”
我说:“注意安全……”话音未落,他们呼啦啦又冲进无边无际的大雨中。
已快到中午了,那边还是没有一点消息。乡党委纪检书记李浩主动请缨,去给救援队运送应急食品。我增派了熟悉情况的办公室主任开车同往。
山里网络信号本来就弱,加上大面积停电,基站送不出信号,到了下午两点,救援的,增援的,送吃的,一个个全都联系不上,我与留守的乡党委副书记范锦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我问老范:“你熟悉地形吗?”他说“我刚来时间不长,还不十分熟悉。”我说:“我知道大致位置和方向,与其在这里揪着心干着急,不如咱也去现场吧。”
我亲自驾车,带着老范,准备摸着石头过河。
“带上我吧,我也想与你们一起去!”车窗外,是一位我叫不上名的女干部。
我们三个人一走,乡政府大院就空了,真正是倾巢出动。
上山的路,全成了泄洪道。洪水裹挟着泥沙石块,夺路狂奔,溅起的泥浆喷射在汽车的挡风玻璃上,雨刮器越刮越模糊不清。我们逆流而上,眼看着受灾的村庄近在咫尺,隐约能听到那群熟悉的声音,就是无法与他们接近。
下午三点整,老杨、老何带着他们的队伍和小李他们撤了下来,在村外高速公路涵洞口与我们聚到了一起。他们一个个都像从泥窝里爬出来的,脸上的汗水、雨水和泥水混在一起,看不清他们的面容,但从他们高亢的声音中还是感到了团队的力量。
了解了情况,除了沟边的一座房子被冲垮,二十多户人和家禽牲畜,全部转移到了安全地带。
三
黄水河大堤告急!
汛情就是命令。我和老杨没回乡里,直接奔赴现场。黄水河大堤,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大搞农田水利基础建设时修的,全长两公里,片石混凝土浆砌,后来又经过两次加固,已经历了五十多年的大风大浪。现在,像一位沧桑的老人,守护着这个坐落在河边的黄水村。
村支书带着我和老杨,登上了高高的堤岸。
百川汇流,太行山上数百条大小沟壑,汇聚成一条黄色的巨龙,脱缰奔突,冲破一道道山梁的阻隔,形成近百米宽的河面,如千鼓擂动,万马奔腾,洪波飞溅,浊浪排空。天上的雨水为河里的洪水助力,河面的洪水为河底的巨石助力,它们相互推着、拥着、撞击着,500多个流量,在奔腾咆哮、在怒吼狂飙,整个黄水河谷,形成轰隆隆轰隆隆巨大的共鸣声,振聋发聩,响彻数十里,仿佛在向人类示威。
我们站在堤岸上,眼看着一个个加固垛被冲掉,险情万分危急,如果溃堤,堤内六十多户民房定将被洪水席卷。
转移!立即转移!
我和老杨几乎是异口同声。村里的联防队员迅速作出反应,汛前准备的小喇叭,派上了用场。堤岸以西,大街以东,一户不留,一个不落,全部转移到路西的高坡地带。
我们从堤岸上下来,走了不到一百米,就听到身后轰隆隆一阵巨响,一百多米长的堤岸,消失在滚滚洪流中,我们刚刚立身的那个地方,眨眼的工夫,已经荡然无存——我们三个人同时回过头,顿时都怔在那里,感到后背一阵阵发凉。
上车后,我递给老杨一片馍干,他摇摇头,说吃不下,也不想吃。我安慰着老杨也安慰着自己,说:“别想了,应该庆幸,如果我们晚下来五分钟,这馍干就是给我们准备的‘供飨了。真是那样,我们可不知其味了。”经我这一调侃,老杨伸手接过馍干,一下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等我们回过神来,发现车窗外的雨,明显小了。可是,还没有把目光从车窗外收回,又同时警觉起来——快,黄水河大桥!
黄水河大桥又名“反修桥”,单从字面看,就知道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反帝反修”时的产物。过去,每年山洪暴发,都会有人从四面八方涌来看景,长期以来,黄水河大桥就成了人们心中最佳观景点。
果然不出所料,大桥上人头攒动——大雨整整下了四天,在家里憋了四天的人们,见雨势稍微变小,都撑着雨伞出来透气了,桥两端的公路已经开始堵车。
我俩跳下车,发现全乡的班子成员,都不约而同地出现在这里。
快!快快!疏散桥上所有人员,禁止一切行人和车辆通行!
我们连劝带说,连拉带扯,把大桥上的人劝退到安全地带,留下乡干部分班把守。
刚刚肃清桥面,也就十几分钟时间,连气儿都没有喘匀,轰隆隆,轰隆隆,两声巨响,八十多米长的大桥就垮塌了。那些刚被劝退到安全地带的人们,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一刹那,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静默了,河水呜咽,大地哀恸。等大家回过神来,人们看着穿着雨衣和胶靴的我们,眼里充满了由衷的尊敬和感激。
与此同时,在河的对岸,副乡长艾兴宇已经与一个钉子户对峙两天了。
这户人家,住的房子是“干打垒”的石头房,临着河边,非常危险,急须搬迁转移,可老太太就是不肯离开。这可把分管拆迁的小艾难为得够呛。
小艾开着自己的五菱面包,昼夜守在她家门外。
头两天,小艾送进去的方便面和火腿肠,都被老太太倔强地扔了出来,一副软硬不吃的架势,并隔着窗户说:“别在这儿白搭功夫了!”
兩个人一个在屋里,一个在车里,就这么对峙着,过了两天两夜。
到了第三天早上,山洪下来漫过了小桥,洪水开始冲进她家院里,眼看水已没过了石槽,没过了石桌,小艾跳下车冲进了屋里,脱下自己身上的雨衣,往老太太身上一披,把她抱起来,箭一般冲回面包车里。还没等车门关好,呼啦一声,靠河的围墙倒塌了。
老太太一阵惊悸,然后号啕大哭。小艾安慰她:“大娘别怕,现在好了,安全了。”
“我让你受苦了,耽误了大家的事,都碍了老天的眼。”老太太嘴里不停地数念。“我糊涂啊,拆吧,拆吧,不,最好让洪水现在就把它冲塌吧……”
乡里这十几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平时可能也会有松垮懈怠,但在关键时刻,大家却有如此的默契,有着共同的心跳,共同的行动,共同的使命,这说明了我们的干部心里装着人民,肩头扛着责任,说明大家都融入了这一方水土,人心与大地一齐律动!
四
晚上,大家聚在老杨的办公室,由于停电,屋里一团漆黑,没人说话,手机都不敢多看,尽量节省着宝贵的电量。
老杨说:“四天了,你们几个女同志,回家一趟吧,都上有老下有小的。”
但没有一个人肯离开,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说回去心也不安,还不如和大家在一起踏实……在特殊的环境和关键的时刻,每一个人都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又是一阵沉寂,看不见表情,也没人说话,仿佛能听见各自的心跳。
这时,武装部长王振东进来了,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盏应急灯,把灯头朝上,放在了屋中间的茶几上,灯光射向雪白的天花板,屋子里顿时明亮起来。这时,我突然发现,老杨的满头白发,和老何的光头绝顶,还有酷似“光头强”的王振东,他们在灯光的反射下,特别耀眼,为大家增加了更多的光辉。
我把这个发现说出来后,大家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几个女同志出去了一会儿,竟然魔术般弄来了一大筐热气腾腾的包子,大家累了一天,饿了一天,这时才感到饥肠辘辘。
“吃吧,吃饱了,我们才能迎接新的战斗!”老杨恢复了白天的豪气。
窗外的雨依然下着,没有丝毫停止的意思,老天继续在考验着我们的耐性和韧劲。
这时,市防总发来信息:目前黄水降雨量已达600多毫米,今晚后半夜到明天还有200多毫米的降雨量。
河谷里面的西坪、龙王庙和汉口三个行政村,道路已被洪水冲断;海拔1000米以上的两个行政村不仅道路中断,而且失联了20多个小时。有人提议,是否向市防总请求支援?我与老杨老何商量一下,认为我们在上游,情况还算好些;下游平原上的几个乡镇,压力更大。还是别给上级出难题,我们自救吧。
老何说:“我带一队人马从后山绕过来,顺流而下,全程排查。全程一百多里,就当来个一天的长征吧。”
老杨说:“那我带一队人马,逆流而上,与老何会师。”
随后大家纷纷请缨,各带人马分头行动……
2021年7月21日,这一天,与日历上的每一天都一样的普通,但在中国的气象史上,作为北中原,一次降雨量超800毫米,已创下了历史最高纪录,对于我们这群人,和那些被转移疏散的群众,这一天,将被永远镌刻铭记在人生的记忆中!
责任编辑 吴 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