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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重逢

2022-04-29安宁

莽原 2022年1期
关键词:亲吻女儿

安宁

你去哪儿?他一边拨着手机号,一边飞快地问她。

我要去给女儿买一双运动鞋,明天一早她要跟爷爷奶奶飞老家。她盯着马上要跟人通话的他,有些不安地回道。

他們不约而同都没有选择电梯,而是避开审核会后混乱的人群,沿着昏暗老旧的楼梯,一级一级下去。

自从辞职离开这家演艺团体后,她已有两年没到过这里。排练厅里依然乱糟糟的,四周到处是散乱堆砌的舞台道具。一个石膏制作的裸体女人倒立在墙角,将饱满但却陈旧的小腹,不知所措地呈现在众人面前……在他们审核节目的过程中,不断有钢琴声从天花板上雨水一样渗透下来。琴声时断时续,每一次停下,她都以为永久不再响起,但隔上十几秒钟,琴声又犹豫地试探着,继续滴滴答答地从四面八方流淌下来。她总是走神,恍惚的视线,无一例外地落在他的右手上。那是两年前,她曾经亲吻过的手。

喂?喂?听到我声音了吗?我这里信号不好……在楼梯拐角处,他看了她一眼,脸上有些焦虑,转而又朝窗户看去。

窗户是洞开着的,其中一扇裂了长长的一道缝隙,直通向锈迹斑斑的把手,像一道闪电,凛冽地指向外面虚空的天地。

他没有在那扇窗户旁边停下,继续旋转着下楼。脚步依然是飞快的,像他说话的语速。两年未见,它们似乎更快了一些,以至于这速度让她心慌,不由得也加快了步伐,紧跟着,有些晕眩地旋转而下。

下午几点见面?他抬起手腕,看了一下手表。

一楼的大厅里阳光炫目,她看着门外耀眼的盛夏的阳光,忽然间有些紧张。

呃,现在是12点钟,我一会儿就回家给女儿做饭,她妈妈出差了,然后,三点我要送她去学舞蹈……那么四点?他在电话里征求着对方的意见。好,就这样。

他们走到大厅门口,一起停了下来。

我送你吧?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歉疚还是期待,她一时判断不清。

不用,你去忙吧,我自己在门口打个车。她慌乱地回他。

一个旧日的女同事,甩着钥匙链,颠着浑身的肥肉朝他们走来,又突然停步,笑着向她邀请:嗨,走吧,我送你回去,正好顺道。

她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不回家,还有别的事呢,谢谢啊。

于是,她和他站在门口,微笑着目送女同事离开。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们好像一对送别客人的夫妻。她为这样一个突然闪现的比喻,忍不住想笑。

他似乎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笑。是这抹并没有流淌出来的笑意,让他恢复了昔日的霸气,于是他的语气里,就有了一丝不容分说的命令:走吧,我送你。

她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

一脚踏出门口,阳光便夹着让人头晕目眩的火星,重重地砸下来。她的脑子轰隆隆响着,头发也似乎嗞嗞拉拉燃烧起来,不,是她整个人,都被一团突然降落的火焰燃烧起来。这火焰让她想要快步逃掉。

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温度37度。她怀疑预报天气是为了安慰人们,撒了个善意的谎。从门口到停车场,不过短短的二百米,她觉得自己快要蒸发掉了。

翻滚而至的热浪,让他们彼此顾不上说话。当然,也找不到说话的机会——他在不停地低头看着手机,听着一上午因为关机而爆满的一条又一条语音。那些语音,也是迫不及待的。

你在哪儿?怎么一上午都关机?有事找你!

那个项目千万别黄了,资金链快要断了!

老大被查了,我们的电影怕是开拍不了啦……

她忽然替他着急,想着不如掉头离开算了。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她拦一辆出租就可以到的,为何还要麻烦他送?何况,他们早已经结束,两年都不曾联系了,这次偶然相逢,又能怎样?既然不能怎样,那么,这十分钟的陪伴,又有什么意义?

如果不是同事急需评委,又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她是不想来参加这次节目评审的。当初从这家单位辞职后,她就没有打算再回过。她向来不喜欢恋旧,对旧爱也是如此。她并不觉得这是无情,相反,她无比珍爱所有的人生经历,所以她才将它们全部封存在心底,再不打扰,她觉得这样才是对过往的尊重。

如果那天拒绝了这个差事,那她肯定见不到他;见不到他,也就不会这样头顶着一团火,急匆匆地走向停车场。只为了这一场相见、再延长的短暂的十分钟?

他也是被同事请来当评委的,应该不知道她会出现。所以当她跟前同事们逐一热情地打着招呼,忽然间在人群里发现了他的存在,一时间彼此都惊讶得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你也来了?她脑子里一团混乱,停了足足有一分钟,才说出这句话来。

是啊,没想到你也会来……隔着一个总想插话进来的女人,他笑望着她。他们谁都没有伸出手去握住对方,好像心照不宣,好像不想打破这恰如其分的距离,以便让人生中的这一场意外相见,变得疏离。

为了公平,评委要抽签选定座位顺序。重回旧地,又相逢旧人,她有些紧张,胡乱抽了一个,打开,看到上面写着1号。他在旁边柔声问她,我是2号,你呢?她竟然有些羞涩,好像初次与他亲吻,她闭着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迎接他的深情。于是她一低头,什么也没有说,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他紧跟着走过来。

坐定后,他笑着说:这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吧?

她也笑:或许是吧。

如果不是一上午坐在一起,用眼神或低语交流对节目的看法,让这样的相见多了一些温情,她会在结束后假装看手机,等他一起下楼吗?而他会不会在如此忙碌中还要坚持送她?

她被一浪高过一浪的热气激荡着,思绪有些凝滞。他打开车门,她坐进烤箱一样的前排座椅,又想起他的那句话:这是上天故意安排的吧?或许是吧。她在心里,再一次这样对自己说。

你说的商场怎么走?他一边将空调温度开到最低,一边问她。

她叹口气:你在这个城市待了十多年,还不知道路吗?

你知道,我很少逛商场的。

好吧。她打开手机导航。

导航显示只有十分钟的路途,如果不堵车的话。但她希望堵车,她觉得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珍贵,她几乎可以听到秒针啪嗒啪嗒快速向前的声音。这想象中的声音,像马不停赶路的马蹄,將她吵得有些焦虑。于是她轻微抱怨道:其实你真的不用送我,这么近,我走着都可以过去……

我只是想和你说会儿话。他将再一次响起的手机,轻轻挂掉。

可你那么忙……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悲伤,不知道这悲伤是源自自己,还是他。或许,跟他和她都没有关系。

堵车。车流像一条被烤焦的蛇,僵死在滚烫的马路上。

但车里的温度,已经慢慢降了下来。她的心,也在这细细流淌的清凉里,如水中的一片茶叶,开始慢慢舒展。

这几天真热。她说。

是啊!我几乎不想出门。说完,他又看了一眼空调是否已经开到了最低。

每年夏天,我母亲都要抱怨,说生我的时候,她快要热死了;还好,我那时没有记忆,估计我也是半死不活的状态。说完,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也笑,但很快止住了:你的生日,刚刚过去4天,对吧?

她有些吃惊,忽然想起来:你的生日,是不是也刚刚过去?

不,恰好是今天,我们两个人的生日,相差4天。他的语气依然是平静的,好像这只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日子。

他们几乎不约而同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对方。

我们一起吃午饭吧,我请你。她带着过去他们相爱时撒娇的口吻。

可是女儿一个人在家……这会儿,她怕是饿了……

他女儿才9岁,她也知道他很为难,知道这样有些自私,但她还是试探着说:要不,我们快一些吃,完了给她捎一份回去?或者,直接叫一份外卖?

他没有回应她的提议。她也马上否定了这样的想法,但还是觉得遗憾,不知究竟是对自己还是对他忧伤说道:可是,今天是特别的一个日子……

或者,下午吧,你有时间吗?他犹豫着问她。

这次为难的是她,犹豫了一下,说:下午我要陪女儿,她明天就要走了。

说完这句话,不知为何,她心里疼得厉害。那疼是从心口慢慢扩散开的,好像被什么给刺中了,有鲜红的血汩汩流淌出来。她觉得周身发冷,身体似乎在沉入一个无边的深潭中去,她很想抓住什么,可是四周全是无尽的空。

在这冷飕飕席卷而来的空茫中,他说: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说会儿话吧。

如果不是再次相遇,她都快要将那些与他相爱的细节忘记了。世俗的生活总是那样强大,以至于她永远无法与其对抗,或者背道而驰。她想起他们约好分手的那天,也是七月,就像他们的第一次相识。

让我们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吧,以后不要联系了。她拥抱着他,安静说道。

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深深地吻她,似乎想要将整个的她,都吸进他的身体里去。

之后,她忙于生活,忘了许多事情,却唯独记得这最后的吻。似乎这个吻从未消失,一直在她的身体里完好地珍藏着。

最初是怎么与他相遇的呢?她觉得这一点都不重要。甚至包括她为什么爱他,也无关紧要。她只是在行走的路上恰好遇到了他,他们志趣相投,对舞台有着同样的痴迷,只不过她用剧本呈现,他用演出呈现。他们都有家庭,并各自为了家人承担着重负,但这也没有什么。那什么才是她最关心的?这个问题她想了许久。有一天,她在厨房里忙着为上幼儿园的女儿做饭,她将鸡蛋打碎,放入葱花,火腿丁,胡萝卜丝,然后搅拌均匀,倒入平底锅。看着鸡蛋在热油中慢慢蓬松,完美地打开,伸展,轻微地颤动,像女人性爱中轻柔的身体,直至最后,那些水一样稀薄的液体,变得柔软,鲜嫩,金黄。她将鸡蛋盛入盘中,又取出面包片,夹一些进去,递给小鸟一样早已张开嘴巴的女儿。

女儿幸福地咬了一口,立刻蹙眉,冲她嚷:妈妈,你又忘了放盐!

就是那个瞬间,她忽然明白了他在她心里的分量。是的,她爱他,他也爱她,那爱是生命中的盐。现在,盐没有了,可他们还要继续行走下去,只是不能同路。

此刻,她又遇到了这粒晶莹剔透的盐,他在炽烈的阳光下熠熠闪光;而她,则像一个孩子,忍不住想要靠近了,再重新品味一下那粒盐的滋味。

他要带她去哪儿?她没有问,他也没有说。或许他们都不知道,只是在车流中缓慢地向前移动。

手机导航还在导向她原本要去的商场。那机械的声音,似乎时刻都在提醒着她,这一场偶遇,还有十几分钟就要终结了。她的身体因此有些紧绷,有那么一刻,她看着汽车向前滑行了一米,几乎想要跟他说声再见,而后下车,一个人穿过太阳下的车流和人群,去往前方那片喧哗的属于她的日常生活。那里蒸腾着一种野蛮的力,她在那股强大的力中,独自行走了两年,没有欢欣,也无悲伤。她从不曾上岸,也不想上岸。

可是最终,她将导航关闭,而后笑着问他:你这两年在忙些什么?

他凝神想了片刻,好像把两年的事情梳理了一遍,才缓慢说道:拍了一两个片子,都不如意。背运上卦摊,找人卜了一卦,说我事业正在低谷,不宜开工,干脆歇着了。你呢?

车窗外一个中年女人提着一大袋土豆和西红柿,飞快地穿过马路。那塑料袋很薄,她有些替那女人担心,总怕它会忽然被撑破,或被烈日晒化,那些土豆和西红柿,会瞬间冲破束缚,欢快地在马路上撒欢。紧跟女人的,是一个头发稀疏、大腹便便的男人,他倒背着手,慢吞吞地穿过一辆又一辆车。经过他们车前时,男人突然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好像她的脸上写着一个不可示人的秘密。她脸一阵红,低下头去,发现她的左手正被他用力地握着。

她脑子里回忆着最近两年的经历,似乎一片空白。琐碎而庸常的河流上,泛着惨白浑浊的光。她甚至可以想象,此后的很多年,她都将这样平淡地度过,没有波澜,也无风暴,是一马平川的庸常人生。

她叹一口气,回道:还是老样子,给人作嫁衣,为一个个上演的剧目奔波劳碌罢了。

然后,他们谁都没有再说话。汽车尾气,与无数行人呼出的废气,马路两边商店里空调排出的热气,大大小小饭馆里涌出的油烟,缠绕着,蒸腾着,融混在一起,又经阳光的折射,散发出奇异的绚烂的光泽。

有那么一刻,她被这升腾的虚幻的光泽吸引住了,她想象着自己也破窗而出,在太阳下融化成它们中的一分子,在热风中飞舞,旋转,上升,直至脱离世俗的世界。

车流开始松动。他松开湿漉漉的手,转动方向盘,然后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她说: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吧。

可是,哪儿有安静的地方呢?她在心里回应他说。

她知道他也是心底空茫,不知该将车开往何处。这个原本熟悉的城市,忽然陌生起来,那些寂静的林荫小路,行人稀少的偏僻街巷,古老破败的城墙,似乎全都奇怪地消失在盛夏的暑气中了,整个城市只剩下喧哗和拥挤吵嚷的人流,到处都是迎面而来的高架桥、商场、饭店、银行、菜市场,它们用一种无法逃脱的巨大的让人窒息的力,将他们紧紧地裹挟着,他们的车,只能在这些夹缝中艰难地穿行。

终于穿过一条拥堵的十字路口,他将车拐向一条小路。她知道他们最多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这么短的时间,又能做什么呢?连去咖啡馆喝一杯咖啡的时间都不够。当然,她也不想去咖啡馆,那种面对面说话的感觉,让她觉得陌生,好像他们从未有过亲密的过去,又好像一切都已云淡风轻,彼此都可以相互忘记。她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曾经有过无数次放下的念头,都是自欺欺人。那么绕着整个城市的马路,就这么一直将车开下去?听起来又有些悲伤,好像他们是被抛弃的无家可归的恋人。她与他只能在堵车的间隙,彼此握一下手。即便这样短暂的温情,也常常被各自手机里的铃声打断。

他女儿来电话了。他将声音调到外放,她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冲他撒娇:爸爸,我做完了作业,有些饿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呀?

他笑着安慰女儿:丫头,你先吃一些水果和点心,爸爸一会儿就回去了。

女儿再一次确认:不许骗我哦。

他笑出声来:傻瓜,怎么会?

她有些着急,真希望现在就放他回家,最终却什么话也没有说。说什么都是无用的,她想。见他挂了电话,她握住他的右手,温柔地抚过每一个手指,而后紧紧地将两只手扣合在一起。她唯一期待的,是尽快地找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倚在他的怀里,细细碎碎地说一些什么。至于会不会有她怀念的亲吻,她不敢肯定。

小路两边的法桐下面,停满了车。他将车开得很慢,可依然找不到一个停车位。在快要驶到尽头时,一个肥胖的男人慢吞吞地走向他的奥迪,打开车门,将整个人挤了进去。

他唇角上扬,溢出一抹微笑:这次可以有位置了。

奥迪车的一边,歪歪斜斜地放了一排单车,其中一辆已经破旧,摇摇欲坠地倚在另外一辆车上。两个中学生模样的情侣走过来,男孩扫码开车,而后蹙眉,冲着单车踢了一脚;女孩则低头认真地去挑选另外一辆。胖男人一边将车慢慢倒出,一边从车窗里伸出圆滚滚的脑袋来,好奇地盯着女孩,好像他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女孩看到胖子肥腻腻的脸,和明显窥视的目光,悄悄附到男孩的耳边说了句什么,男孩即刻抬起头来,朝着胖男人鄙夷地竖起中指。胖男人不但没有生气,反倒抖着一脸横肉,一边倒车,一边嘿嘿笑了起来。

大约太专注于这件小小的日常趣事,胖男人没有注意到后面有车等待,差一点就跟他们的车撞在一起。他按了声喇叭,探出头去,正要发作,一个协警走过来,胖男人老实了,一踩油门,老鼠一样溜走了。两个中学生终于各自选了一辆满意的单车,哼着歌,悠闲地并肩慢慢骑远。

协警并没有离开,依然站在原地,双臂交叉在胸前,不动声色地盯着车里的他们。她有些不安,似乎协警一眼看穿了他们,知道他们要在这里做一些什么,或者有做一些什么的打算。

车已进去半个身位,他忽然扭头看她一眼,说:我们走吧。

她点头:好。

于是,车又倒了出来,拐过路口,将协警甩在了后面。

她的心里空荡荡的,是用什么都填不满的空。那空越来越大,弥着一团薄雾,起初还是细长的一线,慵懒地环绕着她,后来便扩散开,越来越浓,将她与他整个地包裹住。他们开着车,在这浓重的雾里穿行,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这苍茫的道路,何时才能到盡头。

拐过一条大道,又折进一条小巷,巷子也很快到了尽头。一片亮光照射过来,她的眼睛有些刺痛,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了出来。

还是回家吧,女儿在等着你……她终于开口。

他没有回答。路边小饭馆里走出一个穿白色工作服的服务生,把一盆洗菜的水,哗啦一声泼在白晃晃的阳光下。那水很快就蒸发了,地上只留下阴湿的一片痕迹,过不了多久,那印记也将消失无痕。

她跟着他穿越大半个城市,只为寻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吗?而他呢?在这火烤一样的正午,饭也不吃,只为跟她说一些什么?他们,会说些什么呢?

我住的小区旁边,有一个幽静的小巷,我们去那里吧。他硬朗的脸上,又泛起柔和的光。这光让她内心的躁动,又慢慢平复下去。她什么也没有说,只与他对视一眼,将内心浮起的温柔,融入那一抹明晰的光里。

车窗外开始有细细的风,在闪烁的树叶间游走。风从一株干净挺拔的水杉树,跳跃到另外一棵阔大的法桐上,再到一小片闪亮的草丛中,最后,落在一朵含苞待放的蜀葵上,沿着柔软的花瓣,一缕一缕地,游进了花苞。她想象着风在花苞里亲吻着甜蜜的花蕊,并试图将花朵一瓣一瓣打开——那是恋人间的亲吻,湿润的,洁净的,温柔的。

他们决定分开的那一天,也是这样的盛夏,午后两点,整个城市都陷入无边的沉默中。

她说,再见。

他说,我爱你……

她说,我知道。

他说,你不知道……

她最后一次拥抱他,微闭着双眼,而后仰起脸,慢慢地找寻着他滚烫的双唇。她听到他的呼吸,炽热的,急促的,海浪一样一波一波地涌过来,并将她席卷。他们并未像过去那样,以惊涛骇浪般的激情和一触即燃的热烈,迅速融入彼此的身体。他只是微微地张开双唇,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舌尖,而后像一缕小风,一阵细雨,一抹晨雾,湿漉漉地将她浸润,抚慰,缠绕。他的吻,在她的唇边只停留了很短时间,便悄无声息地消失掉了。但她却将它铭记在了心底,自此再也不曾忘记。

此刻,他载着她,开往某一条隐匿在喧哗中的小巷。她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那个淡若无痕的亲吻,会不会像此刻的风一样,探入她的双唇,重新将她温柔地开启。她不再关心他要跟她说些什么,她只想要一个柔软的亲吻,那并不会花费太长的时间,却可以唤醒她全部的爱。

他的家位于这个城市的东南角,她曾多次路过,却从未驻足,甚至即便是透过车窗注视一眼,她也怕打扰到他。她只把这个名为“风尚”的小区,珍藏在心底。

时间飞快地消逝,已经接近午后一点,再拐过一条繁华的商业街,就到了他居住的小区。商业街的两边,是琳琅满目的店铺,暑气蒸腾中,到处都是晃动的人影。肉铺老板将一架冷冻的牛肉,咚一声扔到案板上去;饭馆里的伙计们,一边擦着额头的汗,一边小跑着给客人端盘送碗;理发店里的流行音乐,以将屋顶掀翻的架势,震耳欲聋地响着;几只鸽子站在一家福利彩票店的广告牌上,咕咕地叫着;火锅店里扑出辛辣的味道,刺激着路人的眼睛……风逡巡到路口,看一眼热气腾腾的人间世相,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进入,一转身,去了别处。

他们的车走走停停,不过是几百米的道路,却似乎走了许久。她心里像这条不长不短的商业街,处处都是拥堵,处处都有障碍,她几乎失去了耐心,想要开门下车,随便找个馆子,吃一碗热辣的牛肉面,便打车回到与他再无关系的日常生活。她侧头看一眼他,见他脸上那抹明亮的光,正慢慢黯淡下去。

穿过商业街左转,是一条小巷,大约三百米,便到了尽头。一墙之隔的小区里,六楼上挂着几件飘荡的衣服,一条酒红色的长裙,一件浅粉色的文胸,一条深蓝色的男士牛仔裤,和一顶黑色的棒球帽。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探出头来,对着一株高大的榆树,“啪”,吐了一口。她不由得微微侧头,好像要躲开那孩子的口水。

巷子的两边,停满了私家车。只有靠墙的一个角落,一辆破旧桑塔纳的后面,可以让他们暂时地容一下身。

尽管开着空调,她还是看到他的鼻翼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将车停稳,身体松弛地靠在椅背上,转过头来注视着她。她也冲他微笑,并伸出右手——就在她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他鼻尖的一颗汗珠时,他将她的右手深情地握住了。

像许多次梦里的情景,她微闭上双眼,热烈期待着他的双唇。此时的每分每秒,对于他们都如此奢侈,她不想再虚伪地掩饰自己,她只想要他的亲吻,那可以一生铭记的亲吻。她愿深陷在那深沉犹如大海起伏的呼吸之中。

就在他们双唇触碰到一起的瞬间,一阵砰砰砰敲击窗户的声音,将他们惊醒。她与他几乎同时睁开眼睛,不安地朝窗外看去——一个身体干瘪枯朽的戴红袖章的老头儿,隔着玻璃朝他们大喊:快走,这里不能随便停车!

几乎就在同时,他的手机也铃声大作。他低头看了一眼,犹豫片刻,接起。

寶贝,别急,爸爸知道你饿了……他停了几秒,朝她看过来。

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靠近他的身体坐正了,扭头看向窗外。那个一脸不耐烦的老头儿,正等着他们离去。

丫头,爸爸……这就回去……

他说完这句,便匆匆挂断电话,发动引擎,在老头儿的目送下,朝着喧嚣的大道行驶。

那里,正有无处可逃的烈日,像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沸腾的人间。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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