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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二百公里

2022-04-29张暄

莽原 2022年1期
关键词:男孩

张暄

柯仪说,我带你去街上看美女吧。

邵亚威先是瞪大了双眼,随之立即意识到,这才是最具本色的柯仪。

柯仪知道邵亚威喜欢看美女,但她这个时刻的这个提议,还是略微让他有点抵触。“好”字滑到嘴边,硬是吞了回去。这里是她的地盘,他跟随她走就是了。

1200公里的路途,并没有让邵亚威感到疲惫,他可以选择坐飞机,坐高铁,这都是省时、省力的方式,但他还是选择了驾车。早晨四点出发,晚上七点到,除了在服务区潦草地吃了一顿午餐,上了三次卫生间,几乎马不停蹄。虽然他不经常锻炼身体,但他并不虚弱,还能折腾得动。恋爱中的人,总有那么一种自虐心理,他们会把这种自虐,折算成爱的筹码,也不管对方是否认同。

柯仪更喜欢健壮挺拔的有两块胸肌八块腹肌的男孩。对,是男孩,不是男人,或者已经是男人但可被称作男孩的那种。她从来不隐讳这点,就像邵亚威也从不隐讳自己喜欢看美女。但他认识她着实太迟了,来不及也没必要改变了。昨晚他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我愿意以自己全部的才华换取梁朝伟的颜值——这句话让他自哀自怜了一番,却不愿苟同。他在意并欣慰自己的才华。也能感受到柯仪同样有那么一点点在意并欣慰他的才华。

邵亚威是大学教授,研究现当代文学。四十二岁的大学教授,正处在春风得意的人生阶段。三年前,邵亚威离异,女儿由妻子抚养;六个月前,他结识了柯仪。

起初,邵亚威以为柯仪是那家奢侈品商店的导购,后来才知道,她是店主。她的形象,看起来更像导购——怎么说呢,就是一个女人该有的模样,没有沾染老板通常端着的矜持习气。

那段时间,邵亚威追求一个女同事。他不想再婚,只是经常寂寞。当然,要是完全合适,结婚也行。在取得初步进展后,他打算采取短平快方式,在情人节那天,送她一个包,试探一下她到底是否接受他。

就是在买包的时候,邵亚威认识了柯仪。

柯仪看他的时候,稍微眯了一下眼睛,被他捕捉到了。那种眼神一言难尽,好像窥透了他内心有什么不良企图,或者是对他本人有些不屑。对柯仪来说,那只是她的一种个人习惯,她只是想确认一下顾客,好做有效推荐。最终,邵亚伟买下一个一万二千元的包,他觉得这个价位刚刚合适。

女同事到底没有收包,只收下了他附带的一束鲜花。邵亚威大致明白了,他们要么得把战线拉长,要么他干脆偃旗息鼓。他还没想好,似乎更倾向于后者。他已经不再年轻,对许多事情已丧失热情与耐心,何况,前一段婚姻,已经把他折磨够了。但摆在面前的一个问题是,这个包该怎么办?无人可送,压在手里也不合适。想来想去,他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看能不能把包退了。

柯仪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不快,只是提醒他,他买的时候,就说过除了质量问题,是不能退的。邵亚威挠挠头,脑海里闪现出帕慕克小说《纯真博物馆》里男主人公退包那个情节。书读过很久,具体记不清了,但还是受它影响,一种类似多情的感觉泛滥起来,耸了一下肩,说:“反正我留这个包也没啥用了,要不送你吧?”

柯仪咯咯笑了。这个妆容精致衣着精美的小个子女人,在笑的那一刻,迷人极了。她也算阅人无数,看得出面前这个干净却其貌不扬的男子,说这句话时流露着那一点憨厚真诚,证明他不全是开玩笑。她那种欢快的天性就跃跃欲出了,说:“你敢送,我就敢收。”

邵亚威果然把包递到了她面前。

玩笑归玩笑,柯仪还是把包给他全款退了。这么一来,两个人都发现有那么一丁点儿喜欢对方。他们加了微信,邵亚威答应在柯仪不忙的时候请她吃饭,算是对她的酬谢。

晚上,柯儀发来微信:“想不想谈谈这个没送出去的包背后的故事?”

邵亚威回复:“背后没故事,有故事的话就送出去了。”

仍有好奇心,却不便追问。于是,俩人打了几句哈哈,聊天结束。

见过几面后,邵亚威和柯仪就熟悉了。

柯仪三十八岁,已婚,女儿八岁,老公属于官二代,是个职位尚可却没有实权的小科员。他们是重庆大学的校友,他高她两届,当年一见钟情,毕业后,他为她留在了重庆,并很快结了婚。公爹就动用各种力量和手段,威逼利诱,把他弄回到北方这个城市,并顺利地在政府部门给他安排了工作。柯仪没有办法,只好抛下自己的工作,也跟着来到这个地方,并生下了女儿。很快却发现自己来得不值——老公几乎有官二代所有的毛病,工作不思进取,生活放荡不羁,对家庭妻女毫无责任心,只顾吃喝玩乐,得过且过。柯仪指望不上老公,就自己开了这家奢侈品店,但一大笔启动资金,也是柯仪娘家的投资,她是个富二代。

邵亚威说,官二代娶富二代,你们也算般配。

柯仪鼻子哼了一下,一副不屑的样子。

邵亚威很快知晓富家子女是什么模样了。柯仪太精致了,无论衣着还是妆容,任何时候都无可挑剔。柯仪偶尔也会感慨,自己唯一的缺陷,是个子太矮了,不到一米六。邵亚威却觉得她的个子刚刚好,恰如其分地配得上“精致”二字,如果再高一点,那就得用别的词语形容了。

这种精致,邵亚威怎么看也看不够,尤其柯仪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是一块钻石在闪闪发光啊。

柯仪用奢侈品店老板的口气说,所有的精致,都是钱买来的。不仅费钱,还费时,费力。比如,她睡觉,从来都是仰卧,因为侧卧可能把脸蛋压坏。

越接触,邵亚威越觉得柯仪可爱。有时,柯仪会在微信里告诉他今天遇到个什么顾客,言谈举止有何特征,短暂接触过程中他们说出来或没说出来的隐含心思……邵亚威总能从文学作品中给她找出一个类似人物,告诉她这部作品的故事梗概。柯仪有了兴趣,就会找来去读,然后说出自己的理解,观点新颖、独到、有趣。

这简直称得上默契了。一个从文本发出命题,一个从经验发出阐释,两人的对话几乎成了文学分析和学术探讨,简直好得不能再好了。

柯仪回重庆看望父母。她到达的第二天,邵亚威驾车追随而来。

不管怎样,他到底是来了,越过了1200公里的距离。邵亚威不知道柯仪对他这个举动是否高兴和欢迎。好的是,柯仪接了电话,立即到他入住的酒店见他。

进了房间,邵亚威刚刚冲过澡,换过衣服,他拥抱了柯仪,轻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像往常很多次的这种时刻,她脸上依旧是盈盈的笑意。这让邵亚威的担忧消退了。当然,也只是如此,并没有再进一步。此刻,他们一起去吃饭。对了,还有看美女。

他喜欢柯仪,想把战果扩大,这是他来重庆的真实动机。最初对柯仪有了强烈兴趣并生发爱意,他总喜欢利用一切机会向柯仪表白,似乎不如此就无法证明他对她的爱情。柯仪对他所有形式的表白,或嘲笑,或揶揄,或默不作声,或转换话题。他知道这样不好,太早太频地暴露自己的心思,会把自己位置降低,且一低再低,会让对方兴味索然,甚至会让她心烦。可他忍不住,老是怕错过机会,似乎错过一次机会,就会痛失全部。这次,他追随她而来,接近于登峰造极了。

1200公里的距离,算是天赐。邵亚威把所有“天赐”机会都看得很重要,在他看来,那是一种稍纵即逝的东西,必须牢牢抓住。

此时,暑假还未结束,既无学校束缚,又无家庭干扰,他只犹豫了一小下,立即决定赶过来。到了之后,他才告诉柯仪。一路上,他设想过柯仪意料之外的欣喜,也担心她会为此愠怒,所有的感觉全在一念之间,对爱情的奋不顾身也可能被误解为死缠烂打,那么他只能灰溜溜地自己回来。所有的不按套路出牌,无非就这两种结果。何况,在来之前,他俩闹过一次不愉快,状况还很糟,糟到邵亚威都想放弃这段感情。

眼前的事实是——还好。

柯儀也有过1200公里的爱情之旅。那是她婚后的第五年,老公已应他的家庭召唤回了北方,把她一个人抛在了重庆。这期间,她偶然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孩,孤寂和怨愤让她立即走出网络奔向了现实。那个男孩在广州读研,她驾车16个小时,到达广州已是凌晨零时。广州那天真热啊,来到男孩租住的公寓,他不顾她浑身急剧涌出的滚滚汗珠,两个人就翻滚到了一起——他把她的汗珠吮吸了个遍……

柯仪说,真正接受和喜欢一个人,就会不避美丑,本色示人,本色爱人。

当时,柯仪和邵亚威坐在一个咖啡馆里,她说这些话时,眼神飘忽了一下,脸上泛出淡淡的红晕。邵亚威懂得,那是对过去某个时刻的留恋和神往。

少顷,她回过神来,朝邵亚威微微笑了一下,说:“抱歉,和你说这些。”

邵亚威没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能说什么。他安静地听她讲下去,又觉得过于安静不好,便抬起手,用勺子轻轻搅动了一下咖啡。

柯仪说,她在男生那儿住了三天。白天,男生去学校上课,晚上,两个人在一起。第三天,柯仪要离开了,快上高速的时候,男生发来短信,说他爱她。之后,几乎每个月,或者柯仪坐飞机去见他,或者他飞过来见柯仪。最后一次是一个冬日,柯仪去见男孩,她到时已是晚上,给男孩发了短信说她到了。男孩回复说让她先回公寓,他有事晚一些回。她有男孩公寓的钥匙,就自己先去了。刚刚放下行李,倒的水还没喝,就有人敲门。她以为是男孩回来了,一开门,发现门口站着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很年轻。那个女孩看到柯仪,神色慌了一下,马上转身离开。柯仪就给男孩打电话,问怎么回事。男孩很快回来了,沉默了一会儿,才承认那女孩是他的新女友;并且说,她是处女。柯仪那个伤心啊,当晚,她离开公寓,找了个酒店另住。从此,两个人就断了。

后面的话是补充。柯仪说,她那次离开时,天下着小雨,冬日的雨天呵,有些冷,她穿走了男孩一件带着学校LOGO的卫衣,校服太大,也太艳了,但那是他的啊,所以她在家里总是穿在身上,原以为男生送她了,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男孩又发来短信,让她把卫衣给他寄回去。她只好寄了……

柯仪苦笑一下:“你知道,我一直不缺钱的。那段时间,我送了他多少礼物啊。他只要无意流露出需要什么东西,我总会拣最贵的给他买,很多件东西,都是轻奢品或干脆是奢侈品。而他,居然最后要把那件衣服要回去。”

邵亚威从柯仪的神态感觉到,她对这件衣服的不舍,居然要超过男孩。本来想问后来开这个奢侈品店与男生有没有关系,却还是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喜欢他什么?”

柯仪沉吟了一下说:“身上那股劲儿,年轻,学生气,少年感。”然后又补充道:“他其实很渣,在我之前,曾经和两个有夫之妇交往。他主动交代情史,我竟没有嫉妒,因为当时我拥有他了。”又苦笑一下,“可笑的是,他居然认为我永远不会嫉妒。”

邵亚威想说,我对你的情史也不会嫉妒——究竟没说出来。还不是时候。

柯仪又说:“对了,我留恋他,还因为:The best sex ever。”

他的英文没问题,知道她说的是“史上最棒的性爱”。这句话刺痛了他,但这就是本色的柯仪。

邵亚威发现自己喜欢上柯仪,是从她的忧伤开始的。

解读忧伤,是邵亚威的看家本领,他的硕士毕业论文就是《文学作品中的忧郁气质与忧伤情怀》,那可是12万字几乎一本书的篇幅。柯仪在讲述1200公里故事时的语调和眼神,落寞与忧伤,唤醒了邵亚威自己许多青春往事,他感到心疼——这么热烈欢快的女人,居然也爱过伤过痛过!而她那娇小可人的身子,正适合他抱她暖她关怀她啊!

但他忘了一点,将近二十年,文学作品对他的浸淫,让过度解读成了他的专业习惯,这种思维时不时渗入他的生活,成为他不自察的行为模式和生活习惯。

她要不说最后那句英文多好。可是,文学作品中,也总有这样的败笔——也许不是败笔,也许能更准确地揭示最为真实的人性。

喜欢归喜欢,邵亚威还是能够发现他与柯仪的差异。他俩通常能达成默契,但许多个人爱好并不一致。比如,他喜欢的歌和电影,柯仪大多不喜欢;柯仪喜欢的歌和电影,他则完全不喜欢。不同的是,柯仪会直截了当说她不喜欢,邵亚威会装着自己喜欢。这就是位次关系啊,他追的她,他只是在努力不做一只舔狗罢了。饶是如此,有时仍不免沦入舔狗的境遇中。

然而,他认了。

柯仪还有许多让他惊异的古怪之处:咖啡当水喝,不爱吃肉,吃饺子只吃皮,吃月饼也只吃皮。邵亚威说,你果然是富家子女,我们小时候见了肉都走不动路的。她还喜欢吃报纸,说她从小就喜欢,偷偷吃,气得她爷爷打她;一直到上高中,还是忍不住要吃一点。邵亚威说,这叫异食癖。至于男人,她说她喜欢小鲜肉,喜欢高大帅气的型男。邵亚威被噎着了,无法接话。

后来,柯仪直接告诉他,她现在正有个小鲜肉男友,劝他不要对她太上心,却仍然不拒绝和他交往,只是让他界定清楚他们的关系,莫要荒废时间浪费感情。偶尔提起小鲜肉,她称为“那个他”。邵亚威感觉她游刃有余地穿梭在他和“那个他”或者还有更多的“他”之间。

静下来想,邵亚威会在心里说,这女人简直有毒!可就有这么一种女人,像毒品,一旦喜欢上,就很难戒掉,而他,已经喜欢上她了。

忧伤只是铺垫,邵亚威发现真正喜欢上柯仪,是从自己的焦灼开始的。

他们偶尔见面,大致是半个月一次,平常用微信联系。有时,邵亚威发个微信,柯仪半天都不回复,他就会焦灼起来,盯着手机屏幕,一分钟一分钟地等待,放在手边的书,拿起又放下,一行也看不进去。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有时三四个小时,柯仪都不回复,他简直要爆炸了。肯定不是店里忙,奢侈品店,通常顾客都不多,不会连看手机工夫都没有。他只能安慰自己,她或许做美容去了,或者做美发去了,或者正在开车不便看手机。后来,他终于发现自己焦灼的原因——柯仪和他在一起时,通常是不看手机;那么,此刻柯仪就是正和别人在一起,而那个人,很可能是“那个他”。邵亚威的焦灼,完全来自猜疑生发的嫉妒。根源找到了,那种不舒服的感觉非但没有减弱,反而火烧火燎地燃起来了。

虽然是自己的店,每逢雙休日,柯仪通常在家,说是给心情放个假,其实主要是陪孩子上各种补课班。那是个周六,邵亚威问了早安,柯仪也回了早安。等邵亚威再发消息时,柯仪就没了回音。煎熬到快中午,他又发了一次消息,问柯仪在干吗。柯仪仍没回话。他坐卧不安,开始怀疑柯仪一定是和“那个他”在一起。他的嫉妒心彻底泛滥了,但理智告诫他,一直追问不好,既无资格,又无格局,于是便忍着。为了让自己舒服点,大中午的,他在学校操场散了将近两个小时步。

下午四点,邵亚威终于又发了一条消息。二十分钟后,柯仪回了,说自己在电脑上看了两部电影。他的心才踏实下来。可也只一小会儿,又不舒服起来。即便是看电影,即便电影再吸引人,也不至于不看手机吧?而且,虽然回复了,可就这么干巴巴冷冰冰的一句,稍微有一点抱歉的意味也好啊。

晚上八点,邵亚威发消息问,还在看电影吗?柯仪说给孩子检查作业。邵亚威说,检查完早点休息吧。柯仪说好——这意味着,他们俩的这一天就这么结束了。

第二天是周日,上午,邵亚威没有主动说话,却不住地翻看微信,希望柯仪能主动和他说句话。可是,她却毫无动静。

到十点多时候,邵亚威发信息问:“中午能出来一起吃饭吗?”这次倒是回复很快:“抱歉,中午已经有约了。”邵亚威的头一下子就大了,心也一下子沉到谷底。考虑了十几分钟,他问道:“和谁?”柯仪回复:“一个朋友,你不认识。”

邵亚威心里百味杂陈,之前,柯仪也经常出去和朋友一起吃饭,但通常会很随意地告诉他是谁。在邵亚威看来,她的朋友,尤其愿意一起吃饭的朋友,而且是两个人单独吃饭的朋友,他大概都知道。他想问一句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又觉得过分。这样,他拿着手机,看着那条字字扎眼扎心的信息,坐在沙发上足足愣了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里,他发觉刚才他的心并没跌倒谷底,此刻仍在不住地往下沉,同时,一种压抑不住想问个究竟的念头噌噌上冒,额角居然有汗珠冒了出来。她说得这么含糊,他几乎能判断出,她就是和“那个他”吃饭了,只不过出于某种些微善意,她如此委婉地拒绝了他的邀请。

邵亚威终于打出了几行字:“我想知道具体是谁,好奇心嫉妒心兼有,让你见笑了。”

柯仪再没回复,他担心她生气了,开始心慌起来。终于熬到中午,邵亚威又发信息:“出门了吗,用餐愉快!”后四个字,完全是违心的,可不违心又能如何?仍没回复。

午饭自然是食不甘味的,午觉也变成了辗转反侧。邵亚威都恨自己了,好好的双休日,自己干点什么不好,非得弄到如此糟糕境地?

下午四点,他终于又发了条信息,算是对自己行为的解释,还包含一点继续探个究竟的不甘心:“好吧,我再次承认我的嫉妒心。而且,不仅今天,这段时间,我经常会反省我的嫉妒心是否正常,得出的结论是,嫉妒源于在意,大概也没有多么不正常。所以,你说和朋友吃饭,我厚着脸皮问你是谁,你也不说,我的嫉妒心就泛滥了。我承认不好,但的确这样。”

然后,给自己找了一个台阶下:“嫉妒特别折磨人,想必你也体会过。”

还不够,又补一句:“我知道,我说这些,可能损害咱俩本来就脆弱的关系,也会让你很不舒服。但我太痛苦了,所以还是说出来了。”

猜疑和嫉妒,积聚了太久,太多,总会撑不住往外溢。

这三条信息发出去之后,邵亚威突然感觉自己很糟糕,糟糕透了,所有的振振有词,只能分层递进地表明自己小家子气。最后再补一句:“我无意干涉你的自由,我不是那种低格调的人,这点希望你知道。”

柯仪回复了三个字:“我知道。”没再说话。

她都知道了,他还能再解释什么?而且,这三个字,轻描淡写地回避了他的所有问题,所有纠结、所有焦虑、所有不安和所有的自我折磨。

时间碎成分分秒秒,却也挨到了晚上。

邵亚威还是忍不住了:“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能像我想你一样,经常想着我。”

这次回复很快:“要是我做不到呢?”

这不是一句话,简直是刀是枪是棒啊,一下子把邵亚威给划伤了,刺透了,打懵了。

邵亚威可以接话,也可以不接,也可以等冷静下来再接。但那个时刻,他彻底慌了,这是柯仪离他而去的告白吗?他急需用什么话挽回这个局面,字就在屏幕上跳了出来:“好吧,可能我要求过高了,抱歉啊。”

柯仪没再说什么,也可以理解为没有接受他所谓的抱歉。

邵亚威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需要道歉并求得原谅。已经是一失再失,他不能把话再说下去了。

于是,整个夜晚就成了一个不眠的夜。终于在凌晨时分,他迷迷糊糊睡着了。

恍然惊觉忘掉了什么重要的事被,邵亚威在睡梦中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等感觉和思维完全复苏,他先是意识到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随即,没等柯仪进入脑海,心就痛了起来。此刻的痛,和昨晚混沌、沉郁的痛并不一样,它变得尖利、清晰,还有那么一点类似反省过后的澄澈。

失眠时,他无数次想过就此分手。人生,本来就聚散无常嘛,那么多书,都白读了?当时,他居然感觉到一丝轻松:散就散了,何必越陷越深呢?

卧室的窗帘没有拉严,屋子里已经大亮,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打在床上,打在他裸露的肌肤上,增强了他此刻的轻松和良好的感觉。只一小会儿,一种清晰唤来另一种清晰,柯仪小巧玲珑的跳脱身影又浮现于他脑海,那个身影,穿着他见过的最最漂亮的裙子,扑扇着她美丽的眼睛,灿烂地笑着,所有裸露的肌肤都在熠熠闪光。他知道,他刚才良好的感觉并非认知意义的顿悟,只是瞬间的自我欺骗。

他只好反思自己的行为,因为此刻心境澄澈,实际上是理智的复苏,他知道他昨天“越界”了。不管他如何解释自己并非低格调的人,也无意干涉她的个人自由,事实上,他已经在干涉了,已经格局变小了。或者,他这方面的格局,就没有大过。那么,一个问题摆到他面前,爱情真是可以并存的吗?

有一次两人吃饭,邵亚威问柯仪,你每次出来,方便吗?邵亚威想起当年的自己,有时出门总得大费心思向妻子解释。柯仪明白他的意思,说,她辞掉自己在重庆的工作,抛亲舍友跟随她老公来到这里,已是对她老公最大的容忍,其余一切,她“不再容忍”。而她老公,也终于学会了容忍她所有的“不再容忍”。所以,每次出门,她只需知会一下她老公,具体做什么,和谁,他老公问也是白问。她既不惧真实,也不惧谎言。别看她身小体薄,内心却极其强势。那么,邵亚威昨天的问话,其实已经侵扰了柯仪的生活。人家老公都不问,你问什么?

突然,柯仪在微信上和他打招呼:“Hi!”

尽管是英文字母,邵亚威能明显感觉到这个单词跳跃着的欢快。

邵亚威异常激动,赶紧回:“早。”柯仪说,她明天计划回老家,晚上要不要一起吃个饭?他忙不迭回答:“好。”

这仍是他熟悉又陌生的柯仪啊,她已经宽恕他了,也许根本就没有生气。她能把她回家前的最后一晚留给他,证明她还是在意他的。一天一夜的纠结和焦虑,瞬间烟消云散了。“那个他”,一边去吧。

突然又想到,这不还是证明自己猜对了,昨天中午她就是和“那个他”吃饭啊,人家还是排队优先啊!天哪,自己刚才高兴个什么劲儿!

晚上一起吃饭的时候,他忍着没问。柯仪也一如往常,似乎昨天的一切,什么都没发生过。

一个念头跳出来,邵亚威决定再短平快一次,就像半年前给女同事买包一样,来一次货真价实的试探。于是,心中做出一个决定:等她明天走了,他驾车到她那里,如果她接纳他,就会和他上床;如能如愿,他索性在那边等她几天,随后驾车拉她回来。成就成,不成就算。

趁柯仪去洗手间的当儿,邵亚威迅速用手机地图查了一下离重庆的距离,基本就是1200公里。他激動起来。

算着柯仪已经到了重庆,邵亚威才披星戴月上了高速。最初激动的心情平复以后,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这个行为,叫抄袭,是对柯仪当年驾车1200公里奔赴广州的抄袭……

柯仪说,这里是重庆九街,美女集中地。她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后来,拆迁改造,他们家搬到了别处。她母亲当年就在重庆江北纺织厂上班,那里的旧厂房,如今被改造成了北仓文创街区。

被更重大的心思占据着,邵亚威有点心不在焉。不需多用心,就发现这个地方真是美女圈,但在邵亚威眼中,她们只不过是一个个走着站着的衣架子。唯独让他骄傲的是,他和柯仪,看上去像一对情侣,就更加期盼晚上的答案了。

走了有几百米,柯仪扭头冲他说:“累了一天,带你吃点好的。”

他笑着点头,心中涌起一股温暖。

柯仪拿起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准备好了吧?”

然后,指着一家酒店说:“就这里,咱们吃佛跳墙。”

他跟她进去,走进一个小包厢,里面有个年轻男子。他以为是柯仪的朋友,或者是她的家人。

“来,给你俩介绍一下。”柯仪指着邵亚威对年轻男子说,“邵教授,出差路过这里。”

又指着男子对邵亚威说:“你叫他阿强好了。”

然后,扑闪了一下眼睛,轻声补充:“那个他。”

邵亚威浑身的血一下子凝固了。

邵亚威不知自己是怎么吃完这顿饭的——佛跳墙,已经成佛了,干吗非要跳墙!

年轻男子高大,帅气,俊朗,在餐桌对面,被白色T恤包裹的胸肌始终刺激着他的眼球。他只是淡淡地招呼几句,然后埋头吃饭,不再多话;偶尔和邵亚威目光相遇时,礼貌地笑笑。

吃完饭,他俩一起陪邵亚威回酒店。进到大厅,柯仪朝阿强说:“你在这里等等,我送邵教授上去,我们有几句话要说。”

阿强点点头。

进了房间,邵亚威颓然坐在沙发上。柯仪也坐下了。两人都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柯仪先开口:“我懂你这次来的用意。我接着给你把那个1200公里的故事讲完吧。其实那个故事已经讲完了,剩下的是关于我个人的。那次我回到重庆,开始认为并没有什么,不就是一段感情嘛,还见不得光,断就断了,没什么可惜的。可随后,巨大的绝望和痛苦快要让我死掉了,我居然特别想做个手术把这段记忆移除,我甚至找到了一个网站,联系了一个医生。你知道吧,不是心理咨询,就是一种手术,具体我记不清了。”

邵亚威没说话,但柯仪说的,他听说过,据说切除脑子某个部位,是可以治疗某些心理疾病的。但那样一来,人也就傻了。

“自那之后,我就不想再爱了。”

邵亚威指指楼下,问:“你对他,不是爱吗?”

“是,但不一样。我这样问你吧,假如你换作他,此刻愿意在楼下等吗?”

邵亚威冷静想了想,觉得能,又觉得不能,就没说话。

“比如,这次我回重庆,如果他能陪,我高兴;他不能,我也不失望。而且,他能,就能;不能,会告诉我不能,他也不会因此愧疚。如果换了你,如果现在不是假期,你是不是会纠结该不该请假?该不该陪我?”

邵亚威点点头。

柯仪说:“其实,我不止一次和你说过,所有让你卑微纠结、患得患失的爱,都不值得。我跟他在一起很轻松,因为轻松,所以愉悦。还有,他的确很帅,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需要的。”

柯仪说完这句话,邵亚威脑海里幻化出柯仪枕在阿强胳膊上用手指划绕他胸脯的画面。他甩甩脑袋,让这个画面消失,生怕有更多更刺激的画面涌上来。

又沉默了一小会儿,柯仪说:“我也喜欢你,喜欢和你聊天,和你交流。和他,并没有多少共同话题,经常说不到一起——即使如此,也很开心。”

又补充了一句:“你要的是爱情,我要的是愉悦。”

邵亚威终于说话了,这句话关乎他短暂或者长久的未来,能缓解或加剧他即将到来的疼痛:“那我该怎么办?”

说完,他感觉自己幼稚、委屈得像个小孩子。

“怎么都好。”柯仪说:“好了,我得走了。如果你想在重庆玩几天,明早给我打电话,我和阿强陪你。”

柯仪起身的同时,残存的礼貌和教养让邵亚威勉强支撑着也站了起来。柯仪主动拥抱了他一下,朝门口走去。

出门时,柯仪微笑着摆摆手和他告别,她的笑依然那么明媚。

他居然也咧嘴冲她笑了笑。

此刻,他还能够笑,他的疼痛还没复苏。他知道,随后,不一会儿,漫长的无边无际的疼痛就会把他吞噬,席卷。痛就痛吧,又能如何,只要痛不死。“手术”“记忆切除”……刚才柯仪说过的许多词语还在他耳边蹦跳着,那么多的文学作品让他知道,人生就是这样,一场又一场的痛。痛着痛着,也就老了。

责任编辑 李清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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