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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来飘去的网

2022-04-29徐清松

莽原 2022年1期
关键词:堂哥

徐清松

1

做梦也没想到,十分钟之前,俺这双散发着石灰、草酸气味的手还在瑛子光滑、暄腾的奶子上四处游动,十分钟之后,它们就戴上了锃明瓦亮的手铐,同它们的主人一起进了局子。

上午,俺从马老三手里接下了外墙清洗的“四包活”,中午就出事了。

这个楼盘叫“麦城之春”,位于北二环。一包由开发商发包给一家物业公司,物业公司再转包给一家保洁公司,马老三从保洁公司手里分包了2号楼,一转手,把外墙和商铺清洗转包给了俺。其实俺这个鹏程保洁公司也就是一个保洁部,名片上印着“公司”,是拉大旗做虎皮,能糊弄几个人算几个人吧,咋也比说人话不干人事、管接活不管干活的马老三的空壳公司实在。马老三就知道空手套白狼,出力流汗玩命的活儿都是俺干。

雁过拔毛,过了三次手,一只大雁到俺这儿,就成了一只精瘦的柴鸡了。谁承想,从上往下清洗到14层时,这只鸡突然变脸,偷着从背后啄了俺的腚垂子,并最终把俺从南方的麦城拖回到鲁中南那个叫孝庄的村子。

一切始于陈自强那个电话。他在电话里结巴了三分钟才说出一句囫囵话——赵老板,出人命啦!陈三儿从14楼掉下来摔死啦!

2

那天上午,俺开着那辆长安之星面包车,从建材市场赊了三桶草酸,一路开往“麦城之春”。三桶草酸像三口肥猪样你拥我挤,嘭嘭哐哐,就差像猪一样嗷嗷嚎叫了。

瑛子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脸色赤白,针尖一样细密的汗珠渗出额角。尽管开着空调,但三伏天的热浪还是像开水锅那样翻滚,充斥在长安之星的窄小空间。瑛子左手不停地在耳边扇风,右手忙里偷闲拉紧了短袖衬衫的大襟,欲盖弥彰地遮住那对活蹦乱跳的大奶子。俺的目光从后视镜里水漫金山般落到她的乳峰上,俺的手指头无来由地唤醒了来自瑛子上半身的记忆,生出一种暄软嫩滑的感觉。瑛子紧紧抓着车门把手,仿佛随时准备开门跳车。

俺体验过这种紧张和焦虑,那是俺跟瑛子第一次偷情。

不久前,瑛子左手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米黄色提包,右胳膊肘挎着一个同样鼓鼓囊囊的帆布包,千真万确地来投奔俺了。瑛子装作不经意地瞭俺一眼,眸子里透着挑衅:“怎么着?大闺女投怀送抱,你不敢要?”

“要,当然敢要。”俺心里没底儿,嘴上却忙不迭地应承。好像要证明什么,俺夸张地接过她的大帆布包,又说了一句,“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呢。”

瑛子猛然将目光移到俺的脸上,认真而谨慎地盯着俺,仿佛俺的脸皮底下藏着宝贝。俺被她吓了一跳,用力扯扯嘴角,挤出来一个不自然的笑。

瑛子注视着俺,也就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吧,却显得无比漫长。在这难熬的时光中,俺内心有如开水煮饺一样翻腾不已——这个来自胶东半岛的小妮子,毕业于礼仪职业中专,在从山东开往麦城的火车上跟俺坐对面,路上拉了几个小时的呱儿,临别时俺礼节性地递给她一张名片,说,乡里乡亲的,有事找俺。难道她真的没有找到工作?就这样泼辣着性子找上门来了?

瑛子悄没声息地提着那个鼓鼓囊囊的米黄色提包,踩着杧果树斑驳的投影,低头跟在俺的身后,系在提包把儿上的两条粉红色流苏,随着她的小碎步轻轻晃动。

一脚跨进临街的门脸儿,迎门墙壁上那只奓煞着翅膀飞在天上的老鹰就扑入眼帘,画上“鹏程万里”四个大字也撞将过来,俺心中的紧张和焦虑舒缓了不少。俺把大帆布包放在靠墙的椅子上,指着门口已露出鸡崽样的嫩黄色海绵沙发,说:“把提包放在沙发上吧,你坐下歇息一会儿,俺给你倒杯水。”

瑛子坐下来,忍不住咳嗽两声,小声说:“好呛人啊!”

俺走向墙角的饮水机,用纸杯接了杯水,递给她,说这是草酸的味儿,有点冲鼻子。又指指小卧室门口的半桶草酸,说:“俺是干外墙清洗的,离不了草酸。”

瑛子试探着挪挪腚,破沙发吱嘎一声,她便不敢再动了。

第二天,已成為麦城鹏程保洁有限公司会计的瑛子,手里端着一杯茉莉花茶,一边慢慢吸溜着,一边有节奏地动着身子;虽然沙发仍然吱嘎吱嘎地响,她动得已经十分心安理得了。

记不清后来的第几个晚上,还是在这个沙发上,还是吱嘎吱嘎地响,瑛子动了俺,或者说俺动了瑛子,或者说我和瑛子都在动。

那个晚上,俺陪一个物业公司的胡经理在南国海鲜大排档里吹啤酒瓶子。胡经理挺着狗熊一样的锅盖肚子,吆五喝六地使唤着保安主管和保洁主管,喝到兴奋处,从腚垂子后面兜里摸出手机,一段流行的段子混合着饱嗝念了出来:

喝酒出友人,跳舞出情人,赌博出仇人, 炒股出疯人,忽悠出名人,实干出庸人,短信出智人,读书出傻人,奸诈出富人,厚道出穷人……

“胡经理,咱们不喝酒也是朋友,喝了酒更是朋友!”俺立马站起身来,举起杯子,诚恳地说,“希望我们不仅是生意上的朋友,还可以成为生活上的朋友!你们公司开发的那个楼盘下个月就要交房了,有什么动静还请胡经理及时通知一下小弟哦。”

“我听马老三说你净接些‘三包活、四包活,怎么,现在想从我手里接‘一包活啦?”胡经理斜睨着醉意矇眬的眼,拿腔捏调。

“胡经理您也知道,俺在麦城也没个熟人,‘一包活、二包活哪会轮到俺?这不是咱俩有缘嘛,让俺结识了您这个大贵人。”俺用胳膊肘捅捅身边的瑛子,“瑛子,咱俩一起敬胡经理一杯!”

“胡哥,俺们敬您!”瑛子一声甜甜的“胡哥”,把胡经理叫得很受用。

在即将碰杯之际,胡经理突然把杯子放下,一腚坐在椅子上,不小心踢翻了桌子下面的空瓶子,满地骨碌碌地滚着响。他肥手往下压压说:“我说老赵啊,你们两个都坐下。老赵你不够朋友不够意思,怎么说瑛子也是你的会计,应该还是秘书,那个……秘书吧?”胡经理的眼神迷离暧昧起来。

瑛子神情复杂地觑我一眼,腮边飞过一朵红晕,愣怔片刻,倏然起身,落落大方地坐到俺的大腿上,挑衅似的望着胡经理:“胡哥眼睛真毒啊,俺是赵总的助理兼会计……”

“老赵你艳福不浅啊,全奸啦!”胡经理一腔醋意,一脸色相。

为了成功拿下这个楼盘的外墙清洗业务,俺对此视而不见,并在接下来卡拉OK的飙歌中,让瑛子和胡经理勾肩搭背地跳舞,让他们对唱《纤夫的爱》,唱《夫妻双双把家还》……俺还睁着大眼说瞎话,对胡经理杀猪样的嚎叫赞不绝口。最后,胡经理兴奋地用白酒加啤酒当场表演了“深水炸弹”,而瑛子也以一曲深情款款的《潮湿的心》,赢得满堂喝彩!

酒足饭饱飙歌尽兴后,胡经理拉开奥拓车门,将肥胖的身躯塞进去,摇下车窗,瞪着家兔样的红眼睛说:“今晚玩得太嗨啦。谢谢你,老赵!外墙清洗那活儿,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了,一句话的事儿,县官不如现管嘛!另外,老赵,刚才瑛子那《潮湿的心》唱得真好,只怕今晚都为你老赵潮湿呢。嘿嘿!”

说完,车一溜烟开走了。

俺开起那辆稀里咣啷的长安之星面包车,载着瑛子,摇摇晃晃地朝俺那门脸儿方向开去。晕晕乎乎中,俺对瑛子说:“等这个活儿做下来,俺送你一部新手机。”

“赵哥,其实……俺是真心稀罕你!”瑛子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

一听这话,俺的酒顿时醒了一大半,实实在在的紧张和焦虑猛然间就降临了。

“没想到麦城只是个二线城市,工作还这么难找,遍地都是本科生,就连酒店门口的迎宾都揣着专科文凭。俺学历不够,也没有什么工作经验,除了熟悉酒桌上的礼仪,其他都不懂……”瑛子说着,把脸靠在俺的肩上。

俺想起那列由山东开往麦城的火车,想起跟瑛子待一块儿拉呱儿的情形,几个小时里,她侃侃而谈地说起酒桌上的规矩,从座次、点菜、敬酒、吃菜……一路说开去,让俺明白了吃顿饭这么简单的事情,里面还有那么大的学问。下车分别时,俺随手递给她一张名片,说万一找不到活儿就来找俺吧,拉业务也需要一些應酬啊,再说咱们是老乡嘛。

结果她真的找来了。

“你知道吗?俺整整找了两个月工作,就差去扫大街了……来找你的时候,俺打定主意,你要是不收留,俺就回胶东老家去,找个人嫁掉算啦!”

“瑛子你别这么说,我听了心里怪难受的。”紧张和焦虑像条土狗一样跟紧了俺,“你是文化人,俺打着灯笼还找不到呢……”

回到俺那小公司,在门脸儿内的三人座沙发上坐下,俺的心如春天里的活水一样欢腾起来。

“你是个实诚人,赵哥,俺不是那种浪女人。”瑛子含混着说,“俺是真的稀罕你,俺会打心眼儿里对你好……”

瑛子脸色赤白,细密的汗珠渗出额角,在日光灯下来回滚动。

俺的目光也像虫子一样在瑛子高高挺起的胸脯和脸盘儿之间爬上爬下,双手不由自主地伸向那两个白花花的大奶子,一种暄软滑嫩的感觉响亮地撞击俺的胸膛,心像受惊吓的麻雀,箭一样朝着天空飞去——就这样,俺背着媳妇和瑛子有了第一次……

胡经理那个“一包活”做下来后,俺不仅送了瑛子一部新手机,发了拖欠手下那些兄弟们的一个月工资,还在东二环边上看了一套50平方米小户型,一把付清了按揭所需的首付款。

3

瑛子右手紧紧地抓住长安之星的车门把手,仿佛随时准备挣开车门蹿出去,她的脸上有着一种奇怪的紧张和焦虑。

长安之星跌跌撞撞地驶进高层楼盘“麦城之春”的中庭,瑛子撑着货运电梯的门,打电话叫下来那个四川籍的毛蛋孩子陈自强。俺和陈自强一人抓住草酸桶边的一个挂耳,把三桶草酸依次提进电梯里。陈自强仰着污泥浊水的脸,嬉皮笑脸地对俺说:“老板,今儿这活是‘几包活啊?”

“他娘那个屄,”俺骂出一句山东粗话,恨恨地说,“又是一个‘四包活,还是从马老三那个屄养的手里接的,他吃肉大爷俺啃骨头!”

“看来,跟着你赵老板发财这辈子是指望不上啦。上个月、上个月和上上个月的工资还没发呢……”陈自强仿佛自言自语。

“你就直说几个月的工资没发吧,结结巴巴像拉屎一样。”俺说。“前个月做的那个‘三包活是新加坡人开发的办公楼,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块钱的付款单都要新加坡人签字,还要周转好几道手,没两个月下不来。娘那个屄,这外国人也是‘门难进、脸难看、话难说、事难办,像去鬼门关一样,阎王也欠小鬼钱!”

俺心里明白,跟陈自强同村的本家陈三儿这几天一直没和俺搭腔,就是因为他一直在催前几个月工资,催急了,俺和他吵了几句,那小子就翻脸了。

把三桶草酸放在23楼的一个空房间里,俺瞥一眼突突作响的抽水机,就上了楼顶。安全绳纵横交错地拴在增压塔固定架上,厚厚的保温层被安全绳勒得两边翘起,楼下不时传来哗哗的水声和安全绳摩擦的声音。

“陈三儿清洗到临街的18层楼了,我清洗到17层楼,董国军在清理中庭被二次污染的外墙……”陈自强跟在俺腚后头说。

下到18层楼,俺来到一套毛坯房的厨房内,透过窗子,看到陈三儿正在清洗外立面。窗玻璃上落满水渍,陈三儿那张黑脸模糊一片,很少打理的头发像冬天坡地上的茅草,凌乱不堪。作为老板,俺知道不能和他计较,更不能和他较劲,就打开塑胶玻璃窗,想跟他拉会儿呱。谁知俺刚一露头,这个屄养的竟然将安全绳荡到一边,装模作样地去洗刷别处了。

奶奶的!晚半个月发工资会死人啊!俺倔倔地转过身,一步跨进刚好敞开的电梯里。做梦都想不到,陈三儿高昂着的后脑勺竟然是他留在俺记忆中的最后形象。后来的事实说明,晚半个月发工资有时候可能真会死人。

闷不拉叽地回到南二环外的门脸儿里,瑛子给俺端了一杯水,在俺身边坐下来,给俺揉揉肩,捶捶背,捏捏四肢的关节。很快,俺就情不自禁了,同样给她揉揉这里,捏捏那里,一双终日散发着石灰、草酸气味的手,四处游动在瑛子光滑、暄腾的奶子上……

就在此时,手机响起来了。我当然不去理会,可那电话铃声坚持不懈地响,吵得人心慌意乱,一点兴致也没有了。俺抓起手机,陈自强那催命一样的颤音就语无伦次地传过来了——赵老板,出人命啦!陈三儿从14层楼上掉下来摔死啦!

跳楼了?自杀?就因为俺拖欠他几个月的工资,又吵了架,他就跳楼自杀啦?他那脑袋是糨糊做的?要真是这样,俺就算把俺媳妇卖了也会按时发他的工资,俺就算把那套50平方米的小户型立马卖了,也会按时发他的工资!

十分钟后,俺被戴上冰凉的手铐,铐进一辆呜啦呜啦叫唤的警车,奔向局子。

在戴上手铐之前,俺极力稳定住情绪,把五张银行卡掏给瑛子,告诉她密码,然后将一串钥匙递过去,像交代后事一样前言不搭后语地叮嘱她:“把银行卡上所有的钱都取出来……这是俺出租屋的钥匙,你去出租屋内抽屉里把员工资料和用工协议取出来,让陈自强马上联系陈三儿爹娘……就说陈三儿生病了,很严重,要他们立马赶过来……陈三儿爹娘的吃住你用这卡里的钱支付,千万别心疼钱。另外……”

瑛子一边听一边点头。

呜啦呜啦的警车声越来越近了。

俺艰难地瞟一眼瑛子,接着说:“俺的手机你也先拿着,里面有俺媳妇张守兰的号码,她在一个空巢老人家里当保姆。你一定要让她和你一起来局子,把俺赎出来,人命关天,别怕花钱……”

说完这话,俺就走出了门脸儿。三伏天的阳光噼里啪啦地兜头砸下来,俺看见门外停着一辆警车,红蓝警灯如同闪电。

周围那些修车铺的、小卖部的、小餐馆的人全都跑出来,不远不近地站在离警车几米远的地方,幸灾乐祸地互相询问着,互相猜测着。俺就在这些惊诧莫名、愣愣怔怔的目光中伸出双手,那个锃明瓦亮的手铐咔嗒一声扣在俺的双手上,警察搡一把俺的肩膀,俺就钻进了警车内,扭头看见瑛子那惊慌不知所措的眼神,而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可怕的一幕——陈三儿的身体像冬天的枯叶一样,从14楼往下飘落,安全副绳在外墙苍白的瓷砖上来回晃荡;“嘭”的一声巨响过后,“麦城之春”楼盘和外面道路之间的散水台上就多了一具蜷缩抽搐的躯体,红白相间的脑浆子滴滴答答染红了低矮的绿化带上的树枝……

无数种疑问乱麻一样塞进俺的脑袋里:他是不是在解开安全绳准备找地方撒尿时,不小心从窗台翻身摔下去的?之前麦城电视台就播出过这样一个新闻,一个“蜘蛛人”因为粗心大意,解开安全绳时,脚踩在窗户沿儿上,本想一鼓劲跳到毛坯房里,结果脚下一滑,翻身摔到外面去了。或者真是因为俺拖欠他的工资,又吵了架,就赌气跳楼自杀啦?那他的脑袋真就是糨糊做的吗?还有其他可能吗?俺脑袋瓤子疼得厉害,诈死?以死讹钱?

记得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有些来自贵州、广西的民工,过年要不到工钱,就爬上塔吊虚张声势地要往下跳,结果就要到工钱了;还有个人病恹恹地从塔吊上往下走,结果没注意掉下来摔死啦。摔死了人,工地上不仅发了所有民工的工资,还给死者家属赔了几十万块钱。死者家属悲痛了三两天后就开始漫天要价,你来我往跟做生意似的,达到预期目的后凯旋。他们拿到钱以后,就去工地附近找了个茶馆打麻将……娘那个屄的,什么世道啊!

4

陈三儿坠楼摔死后的第三天,俺從局子里出来了。

此刻,俺早已没时间也没心情顾及陈三儿死亡的真相了,俺就知道一件事情:死无对证。事故真实发生了,真相却永远没有。就算他不死,真相中人性的复杂岂是俺推理、猜测和对证就可以还原的?

俺媳妇交纳了1万4千块钱保释金,办完了取保候审手续,俺就重见天日地走出局子。俺和瑛子极不自然地站在长安之星旁边,一时无话。

张守兰恨恨地看俺一眼,又把眼睛看向别处,冷冷地说:“孙教授卧床起不来了,怕是没多少日子啦,俺得赶紧回去……”说完,就扭身走了,头也没回。

俺挥挥手,赶苍蝇似的空舞两下,拉开车门,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瑛子绕过车身,打开车门,发动了引擎。

“事情咋样了?”俺瞥了一眼瑛子。

“赵哥,现在就等你了。陈三儿家来了四个人,他爹娘,他一个堂哥,还有一个小侄子,他们是连夜坐火车过来的。昨儿个黑接到他们,我想先把他们安排在北二环边上的那个小宾馆,慢慢再告诉他们陈三儿的事儿,可他们死活要先见到陈三儿再说。没办法,俺就带他们过去了。陈三儿的爹娘见到陈三儿面条一样的尸体后,嗷的一声就哭开了,不到三分钟,他娘就昏厥过去。俺手忙脚乱地给她掐人中、按肚子,陈三儿的堂哥也上来帮忙,这才缓过神来,呼天喊地又哭开了……”

“马老三,还有那个二包保洁公司、一包物业公司、开发商,他们是什么态度?”俺打断了瑛子杂乱的叙说。

“赵哥,你可别提了,听说出了人命,开发商老板气得都拍桌子了,说安监部门的经济处罚是少不了的,最重要的是在交房之前出现伤亡事故,对‘麦城之春的声誉和销售也影响很坏啊!那个物业公司的老板扬言要找保洁公司算账,因为陈三儿临死时还穿着这家物业公司的工装;保洁公司这边也找到了马老三,得知他转手把业务给了我们,还知道陈三儿根本没有人身保险,这事儿就很难办啦!咱们属于违规进场、违规操作啊……俺给马老三打电话,还没张口,他就说等你出来要找你的麻烦,说反正他不会出一分钱的……”

“够了!”俺烦躁地一挥手,吼了一声。

瑛子立马噤了声,小心地看俺一眼。

俺心里当然清楚陈三儿没买保险。在俺这个不到十个人的公司里,为了减少用工成本,俺只给自个儿和麦城本地人董国军买了保险,买保险也不是为了员工的人身安全,而是因为接外墙清洗业务时,高空作业证书和员工保险证书是必不可少的。等验完俺和董国军的证书,俺再找个机会把剩下的“蜘蛛人”都带进现场去。万一被查到了,就推说明天补上,甲方的负责人忙得兔子一样,扭过脸,十有八九也就忘了这个茬。谁知道这次真就出事了,俺只能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其实,俺在局子里面待着的这两个晚上,一个盹儿也没有打,俺已经料到了最后的结局,也盘算好了处理方式。

“瑛子,今明两天你得空了,把俺那个小户型房子拍几张照片放到网上吧,留下俺的手机号码,就说房主着急用钱,紧急抛售,一口价,25万块,要现金。哦,二手房中介那里也登记个出售启事,另外,再拿几张白纸把出售启事张贴在那个小区和小区周边墙壁上。给家属的死亡赔偿款是少不了的,最低也得20万吧,只能这样啦……”

我们开车到了“麦城之春”,所有业务都已经全面停工了。杂乱又冷清的工地现场,只有几名保安走来走去,陈三儿爹娘的哭声像钢针一样刺穿俺的耳膜——

“我的娃呀!你走了叫俺咋个活嘛……”

俺梗着脖子硬着头皮走了过去。炎炎烈日下,丝丝缕缕的尸臭味坚韧不拔地钻进鼻孔,俺紧皱着眉头,战战兢兢地来到陈三儿的爹娘跟前。

陈三儿的爹穿一身蓝色的粗布褂裤,脚蹬平口黑布鞋,酱褐色的皱巴巴的脸皮里弥漫着悲痛。陈三儿娘的头发就像鸡窝一样,蓬松凌乱,她叉开大腿坐在陈三儿的尸体旁边,右手不停地拍打着盖在陈三儿身上的那张薄竹席,后腰上的暗黄色肌肉随着她的拍打和哭嚎,有节奏地抖动不已。

“大哥大姐,你們别哭了……”俺试探着叫了一声。

旁边的陈自强拉起陈三儿的娘,说:“孃孃,别哭了,人死不能复生,您别哭坏了自己的身子。您看,我们赵老板来了。”

陈三儿的娘转过头来,一张泪痕遍布的老脸对着俺。突然,她跳起脚来,俺只觉眼睛一花,就被她拉了个趔趄。陈三儿的娘个子矮小劲儿却很大,一伸手揪住俺衬衫的前襟,气急败坏地盯着俺,嘴唇上喷出的唾沫和下巴上挂着的哆嗦挤挤挨挨:“你个龟儿子,还我娃儿的命……”

陈自强忙不迭地跟过来,使劲拽着她的手:“孃孃你松手,快松手!这又不关赵老板的事儿,是陈三儿弟弟自己从上面掉下来的,这是我亲眼所见,你不相信赵老板还不相信我吗?”

陈三儿的娘依旧不依不饶:“他不拖欠我娃儿的工资我娃儿会跳楼吗?还板起脸吼我娃儿,硬是把我娃儿逼死了……”

陈自强一听立刻慌了神:“孃孃,你千万莫乱开黄腔哦?谁也不会因为拌两句嘴就想不开噻?谁也不可能因为迟几天发工资就跳楼噻?您比我更了解陈三儿弟弟的脾气,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俺感激地瞥一眼陈自强,小心翼翼地挣脱陈三儿娘的手,觍着脸赔着小心说:“大姐,俺知道您很伤心,很难过,但人死不能复生,请您和大哥节哀顺变。俺觉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早点让陈三儿兄弟入土为安,其他善后的事,咱们都好商量,您看,这大热天的……”

陈三儿爹娘呆呆愣愣地互相看着,又转身望向身后陈三儿的堂哥,三个人你拉我扶地走向散水台对面的马路。他们压低声音商量着什么,轮换着怒视俺。

“赵老板,这样吧,你和我孃孃一起去一趟陈三儿住的地方,我们想把堂弟留下来的东西带走,我叔留在这里看着堂弟。你看怎样?”陈三儿的堂哥走到俺跟前,腚后头跟着颤颤巍巍的陈三儿爹娘。

“没问题,这是应该的!”俺立马应承道,赶忙拉开长安之星车门,将座椅逐一打开,弓身去搀扶陈三儿的娘。

待陈三儿的堂哥、侄子和陈自强鱼贯进入并坐稳后,俺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此时,瑛子已发动引擎,一脚油门,把陈三儿爹那佝偻的身影甩在了身后。

5

长安之星稀里咣啷地驶向南二环的海鲜大排档。在这个大排档背后,有一个蔬菜批发市场,市场周围群居着天南海北来麦城打工的外地民工,陈自强他们就在一个巷子里租了一间不足20平方米的民房。

俺跟在陈自强后面,走进三层楼的出租屋,脑袋却不合时宜地开起了小差。俺想起了那天晚上在海鲜大排档和那个胡经理吹啤酒瓶子的情形,想起了胡经理坏笑着说瑛子的那些话,更想起了俺和瑛子的第一次,仿佛听到破沙发吱吱嘎嘎的声音,擂鼓一样震得俺耳膜生疼……而这一切,马上就不复存在了。俺心里充满了惆怅,没注意踩了楼梯上的一块香蕉皮,一个大趔趄,险些摔倒。

到了陈三儿生前住的地方,陈自强摸出钥匙开锁,米黄色木门的油漆扑簌簌掉下几大块,门就打开了。汗酸、脚臭夹杂着空气中的霉味扑面而来。

俺皱皱眉,转过脑袋对身后的瑛子说:

“你在外面待一会儿吧。”

陈三儿的堂哥和小侄子撇着嘴挤挨在门口,俺站在陈三儿娘的腚后头。

陈自强伸脚把一个空啤酒瓶子归拢到墙角那一堆酒瓶旁边,指着临街窗下的床铺说:“陈三儿弟弟就睡这张床。”又指着靠门的窄小单人床说,“我睡那张。”

陈三儿娘颤抖着身子走向窗户下面那张床,弓着腰,哆嗦着手,抓过揉成一团的枕巾,抻平整了,小心翼翼地盖在竹篾编的枕头上,再从枕巾上捏起一根短头发,扔在水泥地板上,双手又在枕巾上抚了一遍,铺平了皱褶。随后,又抓过乱成一团的被单折叠起来,不声不响地,有板有眼地,仔仔细细地折叠起来——突然,陈三儿娘的手冷不丁停住了,眼神儿直勾勾地盯在了被单子上的某一块,拿到眼前注视着。俺探身过去瞅了一眼,发现有几处大小不一的硬块状的斑痕在上面,心里立马就明白了。

“可怜我的娃儿呀,你连个婆娘都没娶到就走了哇,当妈的一定给你扎个长得乖的女娃子,给你在那边当婆娘吧……”陈三儿娘没有一丝难为情,跌坐在陈三儿生前睡过的床铺上,悲痛不已。

陈三儿堂哥从俺背后挤过去,看着陈三儿的娘,轻声劝慰着:“孃孃,你别难过了,咱们回去给堂弟办一个隆重的丧礼,把堂弟在世时没有享受到的都给他补齐。”

陈自强将陈三儿的遗物一件一件归拢到床铺跟前,“孃孃,这是陈三儿弟的两双皮鞋,这是他的一套西服,还有一个背包……”

陈三儿娘把那个背包放到大腿上,拉开拉链,往外掏着零碎儿,一本初中毕业证,一张瓜子脸小闺女的照片……陈三儿娘盯着照片看了个天长日久,抽噎半天,才放下来,随后又摸出一本封面沾着三两处锅巴的笔记本,递给陈三儿的堂哥:“大侄子,你给孃孃念念。”

不用念俺就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刚来麦城时,姑表哥就叮嘱俺,买个笔记本,把你每天的出工情况,干了些啥活儿都写上,等过两个月,你能拴上安全绳清洗大楼了,还得记上每天清洁了多少平方米,总之多留个心眼儿没坏处……俺望着屋顶一张被风吹破的蜘蛛网,灰线藕断丝连般悬挂着,那荡来飘去的网丝多么像俺们“蜘蛛人”飘忽不定的命运啊!

“4月29日一个半工,清洗外立面三百平方米。赵小屌说人家五一节要放假,得赶工期,中午没休息……”陈三儿的堂哥念,看了一眼陈三儿娘。

“4月30日一个工,清洗完所有商铺外立面,合计150多平方米,处理好二次污染,按时完成工作任务。赵小屌受甲方表扬,请兄弟伙在海鲜大排档喝酒到晚上11点……”陈三儿的堂哥抬头,问陈自强,“这个赵小屌是谁啊?怎么叫这么怪的名字?”

“大哥,你就别问了……”陈自强的脸赤一阵白一阵此起彼伏,很不好意思地看着俺。“赵老板……你看……”

“什么啊……”俺的目光离开被风吹破的蜘蛛网,打着哈哈,俺当然知道这是他们背后给俺起的诨号,但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几个月前,咱们是在海鲜大排档喝过酒啊。”

“赵老板,你先待一会儿,我们出去有点事儿商量一下。”陈自强不由分说拉起陈三儿娘,推着陈三儿的堂哥就出了屋,在外面的空地上嘀咕片刻,又急匆匆地往楼下奔去。

瑛子一脸慌乱地跨进门来:“赵哥,他们刚才在笔记本里念出陈三儿写给他父母的什么话,然后他们就匆匆下去了,连招呼都没给我打一个……”

难道陈三儿真是跳楼自杀或者以死讹钱?不然怎么在日记本里给他那文盲父母写什么文字呢?俺脑子里电光一闪。也许他是想念父母,在日记本里给父母说些体己话也不一定,跳楼自杀、以死讹钱都是电视上放的,报纸上写的,怎么可能真会出现在俺身上?俺胡思乱想着,自相矛盾着,奔出门外,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外边,看见他们三人站在街对过一个小面馆门口,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陈三儿日记本里写了些啥啊?”俺走过去问。

“没写啥子,就是他想我叔叔孃孃了。”陈三儿的堂哥脸上显得很不自然。

“能给俺看看吗?”

“这是我娃儿的遗物,不能给你看——”陈三儿的娘将提包抱在胸前,躲在陈三儿堂哥的身后,悲戚着说,“我准备带回去在娃儿的坟前烧了,我那苦命的娃儿啊……”

“大姐,这个丧葬费俺来出,先给你两万块钱,不够再添。”俺连忙给瑛子使眼色。

瑛子从随身挎包里取出两沓钞票递给陈三儿的娘。

俺心里明白,这是小钱,也是应该的,一定不能小气。只有这样,接下来谈判死亡赔偿金才有缓和的余地。同时俺也明白,陈三儿赌气跳楼自杀也好,以死讹钱也好,意外身亡也好,俺的赔偿是脱不了的。俺更明白这个事拔出萝卜带出泥,首先俺没有给陈三兒买保险,这是俺违犯了规定;其次马老三跟俺没签订合同,只有口头协议,他属于违规转包,也脱不了身;陈三儿是套着物业公司工作服死的,“麦城之春”楼盘清洗业务总承包方就是物业公司,所以它也甩不开责任;而物业公司又转包给那家保洁公司,出了安全事故,保洁公司也有连带责任。他娘那个屄,比纠缠的麻线还乱!

俺觍着脸再次劝慰陈三儿娘:“大姐,亡者为尊,俺觉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早点让陈三儿入土为安,其他善后的事咱们都好商量,您看,这大热天的……”

“赵老板,我得先把我娃儿留下来的东西收拾收拾带走,回去我们商量商量再给你说。”

陈三儿娘终于松动了。俺缓了一口气,连忙转身回到屋里,帮陈三儿娘收拾东西。进门前,俺悄悄交代瑛子,让她去处理俺那小户型房子出售的事,又让陈自强马上联系殡仪馆。

重又返回“麦城之春”,俺看见了一辆运尸车静默地停在楼下的便道上,雪白的纸扎莲花在风中左右摇摆,晌午毒辣的日头罩着,四周静得瘆人。

陈三儿的爹娘、堂哥,远远地躲着俺,在街对面那棵杧果树的阴凉里,局促而紧张地谈论了大半天时间,才谨慎地来到俺面前,报出一个数字:23万块。

俺看了一眼陈自强,寻思这个数字里面是不是也有他的功劳?不然怎么会如此接近“市场行情”?或者就是陈三儿日记里给自己“明码实价”了?俺把目光挪到陈三儿的爹娘和堂哥脸上。三个人不敢正眼看俺,眼睛四处闪躲,暴露出他们的心虚。俺鼻腔里冒出一股酸楚,无来由地感到一阵难过,一阵无奈,为陈三儿的爹娘,也为自己。俺的眼前出现老家那些实诚的老少爷儿们,摊到事儿时,他们也是这种抓着蓝布褂子下摆,六神无主的模样。

“18万!”俺心一横,脸一黑,口气板上钉钉。“你们不信就在麦城到处打听打听,也可以问问陈自强,干外墙清洗这活儿,出了事故差不离都是这个价。”

三人互相看看,默不作声地交换着眼色。

俺趁机又唱起了红脸,“再说,2万块的丧葬费你们没提,俺就主动给了你们,这算起来也有20万了。大哥大姐,你们也要为俺想想啊,摊上这么个事儿,谁都不愿意啊,俺出来这么多年,推上陈三儿这事儿,挣的钱全搭进去了,俺也没法在麦城待下去了,只能回老家了,到时候怕路费都没着落呢……”

一来二去,好说歹说,陈三儿爹娘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与俺达成了一致——20万块赔偿金。他们签字画押摁手印,一应手续完备之后,就将协议书收好,就等俺一手交钱一手交字据了。而那令人胆战心憷的运尸车也裹挟着不祥的气息驶到跟前,下来两个人,把陈三儿抬了上去。陈三儿娘又呜呜哭起来,啜泣像梅雨一样滴滴答答,绵延不绝。

6

俺拨通了马老三的电话。响了一声就接通了,仿佛屄养的马老三一直在等着俺似的。俺还没开口,电话那头就传来了马老三连珠炮似的咆哮声——赵小屌你给老子听着,你说烂了嘴皮子也别想从我这里套出一分钱!你清楚我是空壳公司,自从你他妈的出了人命,老子这几天就没安稳过,从早到晚四处帮你灭火!现在“麦城之春”开发商、承包方物业公司,还有分包方保洁公司,都知道你没有给陈三儿买保险。你违规进场违规操作,害得老子里外不是人,到处装孙子!现在我明确地告诉你,老子跟这起事故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你他妈自己的屁股自己擦吧——啪的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俺不甘心又拨了过去,对方直接摁掉了。

现在的人俺算看透了,你发达时,他表面上跟你嘻嘻哈哈称兄道弟,背地里眼红你嫉妒你,总想冷不丁给你使个绊子,看你遭罪了心里才平衡;而你一旦败落了,他们就像能掐会算的半仙一样,批评你,教育你,完了躲得比兔子还快,怕沾染上瘟疫一样。

俺翻找出那家保洁公司负责人的名片,怀着恓惶的心情将电话拨了过去。对方听明白俺的身份,冰冷而客气地让俺把死者家属的联络方式告诉他,表示将派人前往殡仪馆为死者送行,并送上300元的丧仪……再无他话。

死猪不怕开水烫,俺又联系到那家物业公司,俺知道俺那房子一时半会儿不一定卖出去,卖出去了价钱也不一定够陈三儿的赔偿金,可陈三儿爹娘却不会等俺的,要是不能马上兑现,陈三儿爹娘反悔,那麻烦可就大了。

然而,当物业公司听清楚“俺是鹏程保洁公司的赵大鹏”时,仿佛憋屈了几十年邪火的声音立马怒不可遏地喷发出来:什么他妈的大鹏小鸟,我连你的面都没见过,却无端地受你的连累!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的人穿着印有我们公司标志的工装,我们公司被麦城物业管理协会通报批评了,还被罚款8万块!我被公司扣发了一个月工资,现在我他妈的已经不是经理了!

俺没听完就直接摁掉了电话。半晌,才从挎包里找出开发商麦城都汇置地公司负责人的办公电话,想了想,没有打,转身拉开长安之星的车门——俺决定上门去找开发商,去找他娘的财大气粗富得流油的麦城都汇置地,这棵大树总得摇几片叶子下来吧?这只肥牛总得薅几根黄毛下来吧?这头大象总得刮一层薄油下来吧?

俺来到麦城都汇置地公司那富丽堂皇的办公楼,走进自动感应玻璃门,走过地面铺着的红地毯,在前台登记完身份证号码,走进行政部,见到了代管物业的行政部女主管,向她亮明身份,说明来意时,女主管二话没说,从文件夹里找出两页盖有安监局鲜红大印的文件来,指着一处标有“罚款12万元”字样的文字说:“你看清楚了吗?”不等俺看清楚,就一把塞进俺手中,挪动鼠标,点击几下电脑,打开了他们公司的网站,说:“你自己看吧。”俺看见业主论坛里,是连篇累牍的帖子,全都是“麦城之春”出现伤亡事故,购房者要求退房的内容。

俺垂头丧气地离开麦城都汇置地公司,左手握着方向盘,右手下意识地摸出手机,想给哪个人打个电话,没头没脑地说些什么。谁知刚一开机,一个号码就打进来了:赵大鹏吗?我是建材市场的刘建国,你这两天无论如何把那20桶草酸的欠款给我结喽,将近1万块钱了,我是小本生意,你老是拖欠我还怎么做生意啊……

刚应付完草酸老板,又一个号码拨进来:赵大鹏吗?我是你那商铺的房东,房租你都欠了两个月啦,这算什么事儿啊?限你三天必须补齐了,不然你休想安全离开麦城……

再一个号码拨打进来……

俺拖拉着散了架的身体,晃荡到住的地方,打算把出租屋退了,先让房东把那900块钱的押金退给俺,在商铺的沙发上睡几天,料理完了陈三儿的事,就跟俺媳妇一起回乡下老家,再他娘的也不在麦城待了。

刚推开那两扇暗红色大门,正在天井里稀里哗啦搓麻将牌的房东就看到了俺,他像白天撞见了鬼一样,惊掉了手中的麻将,抬脚撞翻了竹椅也没顾得扶,三蹿两跳就到天井中央堵住了俺的去路。

“你……出来啦?”

俺瞟了一眼房东,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情开口说话,提起灌了铅似的腿,挪向一楼尽头俺那间出租屋。俺心里亮堂着呢,千万别对这样的闲人诉苦,你越像死了爹娘一样哭哭咧咧,人家心里越看不起你,虽然嘴上不痛不痒地安慰你几句,但你转身还没走出两米远,你的诉苦就成了别人麻将桌上的谈资,成了别人舌头上百嚼不厌的话茬子。

房东跟在俺身后,随俺进了屋,并顺手带上木门,一腚坐在吱嘎作响的破旧藤椅上,一嘟噜葡萄样的虚假关心就结实地挂在脸上了:“赵老板,你在里面没少遭罪吧?”

“李师傅,俺公司的事儿你应该知道了。俺就不多说了,准备把这房子退了,下个季度就不再租了。俺现在求你一件事儿,你行行好,把俺那900块钱的押金退给俺吧。”

“这怎么行呢?根本不可能的事儿!”房东翻脸比翻书还快,立马虚张声势地站了起来,“我们签了一年租房合同,你现在提前三个月退租,就是违约。合同规定违约是不退押金的!”

“李师傅,俺这不是摊上事儿了嘛,实在没办法啊,俺要赔偿死者家属20万块哪,俺就是把命搭进去,能不能凑齐这个数还两说呢……”

“那是你的事情,跟我没关系。”房东看都不看俺一眼,转身拉开房门,抬脚就往外走去。

“李师傅,你可以把房子再租出去嘛,你又没什么损失……”俺摇晃着站起身,追到门口喊了一句。

“那是我的事情,跟你没关系……”

7

俺那套50平方米的小户型房子,最终以21万元的超低价卖出去了。炒房的人趁火打劫,第一次见面就装疯卖傻,这一次见面更是哭穷装酸,他知道俺拖延不起,口气强硬地压价。无奈,我腿脚发软四肢无力地签下转让合同,将房产证和分户国土证递了过去。对方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从随身的大背包里提出一块砖头厚的百元大钞,咚的一声垛在俺那个门脸儿内脏乎乎的桌子上。

俺打开三层破报纸包扎着的百元大钞,和瑛子一沓一沓一张一张地清点完毕,抽出了一沓钞票,又将20万块钱重新包扎好。俺感到憋屈憋气憋心,吭哧半天没说出一句话。炒房的人转身往外走,一边叮嘱俺别忘了第二天上午9点半去办理过户手续。

俺捧着那一叠钱,像捧着一盆滚烫的热血,浑身筛糠一样颤抖着,把俺出来打工这十几年的血汗钱递给陈三儿的爹。屋内没有一丝风,陈三儿娘和他的堂哥、小侄子脸上挂满了悲戚,猴在狭窄的商铺里。陈三儿爹身子颤颤巍巍,他那双粗糙的双手伸过来时,俺感到他的手抖动得厉害,像一块烧红的厚铁皮,热得发烫。

“打开数数吧。”陈三儿娘和他的堂哥同时提醒。

他们挤到脏乎乎的桌子跟前,不由分说地开始撕扯报纸,不得要领却又死命拉拽报纸外面的细绳子。三人终于从捆绑的细绳中分别抽出一沓钞票,迫不及待地取掉一头的橡皮筋,左手卡住钞票的中间部位,右手食指和拇指沾口唾沫,一张一张地数起来。不一会儿,三人的额角都渗出了米粒大小的汗珠,不时地转动着酸胀的手腕。而俺,则蜷缩到那张破沙发上,面对他们无声地吸烟。

清点无误后,三人神色凝重,彼此审慎地点点头。陈三儿的爹张了几次嘴,想说些什么,却一个字也没有吐出来,只是无声地将赔偿协议书递给俺。陈三儿娘把所有的錢归拢后,小心地塞进随身的挎包里,摁一摁,再拉上拉链,又在挎包上使劲按了按,才长长地松一口气。

俺把还剩半截的烟随手扔到水泥地上,站起身,一脚踩灭烟蒂。

陈三儿娘夸张地叫了一声:“我的娃儿

啊,你就这样走了,当妈的回家给你好好办个丧事……”

陈三儿的堂哥扫一眼手足无措的叔叔和孃孃,转头对俺说:“赵老板,我弟弟的遗像和骨灰盒还在火葬场存放着,我们打算现在过去取了,明天就回四川老家。”

“你们节哀顺变,”俺应承着,“俺跟你们一起去送陈三儿最后一程吧。”

“不用了不用了……”陈三儿爹挥挥手,“我们知道这个事儿也怨不得你,可我们老两口也实在没办法啊!赵老板,希望你能够理解我们。”

俺用剩下的一萬块钱还清了那20桶草酸的欠款,又找马老三,层层剥皮一样,将“麦城之春”干完的那部分活儿结了工钱,加上前一个楼盘的外墙清洁费,总算彻底结清了陈自强、瑛子和3个学徒工的全部工资。

俺和炒房的白眼狼办完房屋过户手续,又把出租屋内的旧家具、旧电器搬上了长安之星面包车,和瑛子一起去旧货市场处理了,然后,直奔二手车市场,把面包车也低价卖了。回到门脸儿,用这些钱还清了房东的房租,最后还剩3700多块钱。

8

三伏天白天热浪翻滚,一到了傍晚,海风从远处穿过城市时,凉意总让人禁不住打个冷噤。

俺和瑛子躲在南国海鲜大排档的一个旮旯里,长时间地相对无语。头顶是灰白的日光灯管,脚下的水泥地上到处丢着餐巾纸,一片颓丧的景象。因为陈三儿死亡事件,命运之手将把俺从麦城重新推回到鲁中南那个叫孝庄的村子。而瑛子,这个跟俺睡过觉,一起在生铁一样坚硬的城市里打拼生活的弱女子,她将何去何从?

“赵哥,你也不要太难过了。咱们从农村来到城市打工,迟早都要回到农村的,不是被这件事就是被那件事拖累。”瑛子仿佛成熟了很多,静默的脸上呈现出来的,更多是从容不迫。

俺看着瑛子两瓣张张合合的红唇,脑中出现了最初在火车上跟她待一块儿拉呱儿的情形。她侃侃而谈向俺说起酒桌上的规则和潜规则,从座次、点菜、敬酒、吃菜一路说开去,又说到酒桌下面的交易,当时的情形与此刻的现状融合在一起,如幻如梦。

“开发商对外付款要签两个月是他们自己制定的规则,物业公司承包工程再转包出去是他们的规则,马老三从保洁公司再次分包也是生存的需要,而我们压着员工一个月的工资、不给所有的员工买保险更有我们不得已的苦衷,所以,陈三儿就算是赌气跳了楼,也不是偶然的……”

“俺知道,你一直认为陈三儿跳楼是想以死讹钱,你千万别怨恨他。就算是,这也是城市和农村巨大的贫富差距造成的,是富人和穷人巨大的心理落差造成的。陈三儿的父母辛辛苦苦两辈子也赚不了这么多钱。”

“可是,那些人心也太黑了。”俺不服气地辩解,“出租屋的房东连应该退给俺的900块钱押金都不退,那个炒房的也趁火打劫,简直就是你摔倒了,他上去再踏一脚!”

“你别怪他们,只能说现在的人一切都向钱看了。在所有的人情之中,经济关系既是一抹黏合剂,更是一把双刃剑。何况你跟他们没有一点交情,只有交易。”

“俺不甘心……”

“别这样,赵哥。”瑛子喃喃地说,“其实俺也不甘心……”

“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

“赵哥,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瑛子突然羞恼起来,嘴唇哆嗦着却没有了下文。

“你有什么打算呢?”俺盯着瑛子,知道俺俩的缘分也该结束了。

瑛子腮边忽然浮现两朵红晕,将目光转向南国海鲜大排档的服务台,说:“有个网友在深圳,我准备投奔他去……”

俺感到有些庆幸,又有点失落,从腰间的人造革皮包里摸出那3000块钱递过去——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俺早就豁出去了。这个时候,俺只想弥补对瑛子的亏欠,而最为现实的方式,就是从仅剩的3700元中取出3000元送给她,这样,也不枉俺和瑛子相好一场。俺已经做好打算,剩下的700元足够俺买两张由麦城通往鲁中南俺那县城的硬座火车票。

瑛子走了。

暮色正在黑压压地落下来,南国海鲜大排档的人陆续多了起来,吵吵嚷嚷的,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俺看着杯盘狼藉的餐桌,就像看着一个全盘皆输的棋局。

麦城!哪个屄养的给起的名字啊?俺他娘的真是败走麦城了!俺在心里恨恨地骂了一句,却又转瞬间明白,这是别人的城市,不是俺的,不是瑛子的,当然,也不是俺媳妇的。

俺慢慢地从手机里翻出号码簿,拨通了俺媳妇的手机。这个老娘们儿,她愿跟俺这个空手来到麦城,又要空手回到北方老家的男人一起去种那一亩三分薄地吗?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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