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
2022-04-29李剑鸣
李剑鸣
胡古月是被疼醒的。他梦到老拐子的羊丢了,怀疑是他煮了吃。他辩解说,许是狼叼了。老拐子不信,先是在锅灶里翻寻,寻不着便骂,骂急了,又来掐他的耳垂……胡古月猛地醒转,下意识去摸耳垂,手指碰到个毛茸茸的东西,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那东西似乎也受了惊,吱吱怪叫两声,便消失了。胡古月打开手电,枕边有几粒新鲜的老鼠屎,似乎还冒着热气。
他被老鼠咬了。
爬起身来,胡古月端起床头的搪瓷缸子灌下几口凉茶,又用手指蘸水在耳朵上洗。洗罢了,翻箱倒柜去寻火柴盒,终于寻到了,扯下一块火柴皮来,对着镜子贴在出血的地方。伤口不大,像一粒老鼠屎,火辣辣地疼。
看了看手机,三点一刻。柴油发电机不知什么时候停了,昏黄的灯泡打着扑闪儿,像个垂死的病人。碟片机定格在第七十三分钟零九秒的地方,画面上,一个男人大张着嘴,惊讶地注视着外面。他把碟片退出来,随手扔在铁皮桶做的桌子上,又把碟片机扣上。
胡古月裹紧那件被老鼠咬破衣襟的军用大衣,打着手电走出帐篷。
一出帐篷,狗就醒了,在他脚边乱蹭。他踢了它一脚,狗呜呜叫着,钻进煤堆里了。自打入冬,狗就躲在煤堆里避风,把原本黝黑瓦亮的皮毛蹭得乌七八糟。它算不上一条漂亮的狗,甚至长得有些猥琐,毛色暗淡,身体瘦弱,叫声阴阳怪气,目光也总是苦哈哈的,两个眼角上永远挂着湿漉漉的眼屎。
胡古月从油桶里抽了些柴油,给发电机灌满,费劲地把冻在冰面上的摇把掰扯下来。一连摇了三次,发电机喘了三次,结果还是屁了。电瓶里还有些电,但能不能撑到天亮不好说。在塄坎上那只碘钨灯晃眼的亮光下,远处的山沟和近处的荒草被照出了深浅不一的影子。他想了想,拉下灯闸,四下里顿时陷入漆黑,只有帐篷里那盏四十瓦的钨丝灯发出昏黄的光,像一个被冻住的巨大蛋黄。
狼谷口寡淡的夜空里,连颗星星也看不到。冷气往领子和袖口里钻,胡古月打了个喷嚏,晃着手电四下里瞅了一眼,没有异样,便钻进帐篷。他把炉膛里的死灰清了,塞些柴棍子进去,浇上柴油,不多时,起焰了。帐篷里聚了些烟,他把布门帘挑起一只角,冷风便呼呼蹿进来,烟却始终弥漫在灯泡四周。
在狼谷口深山,一年总要下几场大雪,但今冬的雪却格外金贵,天干地燥,似乎老天爷手里的余雪也不多,要省着下。先前倒是下了几场雪,都跟撒胡椒面似的敷衍过了。在这样的深山里,冷倒不怕,就怕大雪封山,车进不来,人出不去,那就麻烦了。前年冬天,胡古月和马尾巴守矿,过了小年,一连几场大雪,送菜的皮卡车进不来,两人就着方便面和咸菜,硬是在帐篷里窝到了元宵节。
床是空心砖支起来的光板子,下面空着。胡古月找了只破铁盆,刨些灰垫在盆里,又夹了几疙瘩烧透的煤,一股脑儿塞到床下。火盆散发出来的热气,烤得床板发出松香的味儿,床也跟着有了些热气。他把被子和大衣一层一层裹在身上,在床上躺好,却睡不着。四下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不适应,况且火盆里的煤块有烟,他害怕中毒,只能闷着头看手机。
手机里的每一条短信他都存着,无聊时便从头到尾地翻,翻了一遍又一遍。帐篷里弥漫着煤烟味儿,有些闷,他磨蹭良久,终于下了床,把帐篷的帘子又往高处挑了挑,坐在煤炉边玩手机。手机里有两个小游戏,一个贪吃蛇,一个五子棋,他轻而易举就能让贪吃蛇在屏幕上绕成一团乱麻,也能三五步就将程序里的五子棋对手置于死地。这与智力无关,全凭手熟罢了。
在狼谷口矿区三个年头,胡古月每年冬日都要守矿,不为别的,就图多几个钱。他的搭档是固定的,就是那个外号叫马尾巴的光棍。每年元旦前后,他和马尾巴站在沟垴,看着工友们一个个收拾了铺盖卷回家,感觉自己像脱离了迁徙队伍的候鸟,那种落单后的酸楚,说不出,也没法说。起初,日子是掰碎了熬,越熬,就越漫长;后来,不知不觉间也就习惯了。
矿是金矿,在一道深山沟里,离城百十里地,说远不远,说近不近。沿着沟沟走到尽头,便是山,半山腰有个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叫狼谷口,矿也就跟着叫了这么个名儿。按理说,雇几个后山的村民守矿更省事,一来近,二来方便,可有人却不这么想。住得近,偷懒耍滑没人知道,还顺手就带些东西回去了,小到灯泡电线,大到电动机里的那些破铜烂铁,都能偷偷摸摸拆几件。一冬下来,损失不小。
胡古月头一年守矿时,马尾巴已熬过了两个冬,俨然是个老手了。那时,愿意守矿的人不多,先前与马尾巴搭班的人娶了媳妇,不愿干了。马尾巴是没得跑,还要找一个人出来搭班,矿上二三十号工人,你推来我让去,最后落到了胡古月头上。守矿虽然清苦,但一月拿两份工资,胡古月略一犹豫,便答应了。
工友们走后的第二天,马尾巴踮脚站在帐篷外的阳坡上,把烟屁股嘬得呲呲响。
“这里只要一个人就够了,你懂啵?”
胡古月点头。
马尾巴瞧了眼对面山坡上啃食的羊群和跟在羊群后面的老羊倌,说:“一只羊也是放,一群羊也是放,你懂啵?”
胡古月点头。
“一人十天,你懂啵?”马尾巴把烟屁股里的海绵扯出来,重新掏出一根烟续上。
胡古月还是点头。
“你先还是我先?”
“你看。”
马尾巴掰着指头在那里算数,算了半天,把烟屁股嗖地弹进水池里:“反正是老鸦守死狗,死鸡熬白菜,都得熬,那就我先。”
负责后勤的皮卡车十天左右来一回,送一桶柴油和一些米面菜蔬,同时把两个人送来接走。这是天干的时候,一切按部就班,若是遇上大雪封山,情况就不同了,十天就可能变成半月,半月变成一月……无论如何,两个人把守矿的日子总是算得不偏不倚,很少见面,也未起过争执。
東方泛白的时候,床板下的火萎了。胡古月打开床头那只隔成两层的破木板箱,把镜子、牙刷、擦脸油、刮胡刀依次从上层挪开,从下层拎出一只外面掉了瓷的搪瓷缸子和半个干馍。他掀开搪瓷缸子的纸皮盖,把昨天吃剩的饭菜放在炉子上热了热,菜里油水足,油星子嘶嘶啦啦四下飞溅。
安顿好肚子,天亮了。他拢了堆火,在发电机四周熏。半个钟头后,柴油发电机响了。长久以来,巨大的轰鸣声成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机器一响,似乎世界才恢复了本来的样子,他心里踏实了些。
胡古月把狗叫进帐篷里,要它去拿耗子。狗似乎不习惯,用嘴抬铁皮门想出去。胡古月拿鞋扔它,狗扭了扭黑乎乎的身子躲开了。他迷糊过去,听到老鼠又窸窸窣窣地闹腾,狗却蜷在炉子旁边,也睡了。
一觉睡过了晌午,还迷迷瞪瞪的,胡古月就听到帐篷顶上“砰”地响了一声,睁开眼去瞧,又响了一声。他气呼呼地出门,看到老拐子蹲在坡上,正拿土疙瘩往帐篷上扔。胡古月骂了几声,话一出口,便被发电机的轰鸣声压住了。老拐子嘿嘿笑,神秘兮兮地招手让他过去。胡古月慢吞吞地爬上坡,撒满山坡的羊们看到他来,跟见到狼似的,呼呼地跑出老远,有两条牧羊的狼狗远远在他身后吠叫。
老拐子把黑黢黢的手掌一摊,手心里攥着一把红色的野果。
“拿住。”
“这是啥?”
“哄嘴的,吃吧。”
胡古月吃了一粒,说不上酸,说不上甜,反正有那么点儿野果子的滋味,寡淡,但还凑合。又吃了几粒,就把剩下的随手揣进兜里。
老拐子问:“咋样?”
“凑合。”胡古月随口答。
自打来到狼谷口,这两个字几乎就挂在他的嘴边。过得咋样?凑合。吃得咋样?凑合。睡得咋样?凑合。帐篷凑合遮风挡雨,生锈的机器凑合运转,电压不稳的灯泡凑合照亮。大概在深山野地的日子都是凑合的,就像放羊的老拐子,年前他说自己活不了几天了,就凑合着熬日子,结果又凑合过了一个旧历年。
胡古月看了看撒满山坡的羊,芝麻粒似的,突然大呼大嚷着去追。他经常会追着羊满山跑,并没什么来由,有时只是为了把每只羊的尾巴都拽一把。
“莫祸害!”老拐子嚷了一声。
“杀了,烤!”胡古月指了指那两只还未断奶的羔子,吞了口唾沫,“真他娘香!”
老拐子不语。
胡古月坐在坡上喘气,气喘匀了,说:“昨晚又梦到吃肉,吃了一宿,天明了也没尝出味儿。”
“莫急,土地爷心急得很,还不是在庄外头蹴着呢?”老拐子呵呵一笑,起身拾了些干柴,拢起火堆,从黑乎乎的挎包里倒出十来个洋芋蛋子,一颗一颗在火塘里放好,便跷着脚,眯眼晒日头。
“这有啥吃头?”胡古月翻白眼。
“当然有吃头。”
平日里,老拐子兜里揣六枚铜钱,用红布包了一层又一层,遇事问卜,把铜钱摇得哗哗响,然后以字花知卦象,以卦象看成败得失。不问卜时,铜钱就在手里挼捏,经年累月,灿若明霞,莹润如酥。
“打一卦?”
“问啥?”
“啥都问。”
“那不成。”老拐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问……桃花!”
“你得心里想着。”
胡古月就心里想着,摇了一卦。
老拐子一手掐指算,另一手排开铜钱解卦,嘴里嘀嘀咕咕,点头,又摇头,最后说:“麻烦。”
“咋?”
“不咋,就是麻烦。”
“好事坏事?”
“兴许是好事,兴许是坏事。”
“不如不说。”
胡古月没心思听他扯那些乾坎艮震巽离坤兑,便在地窝子里重新躺好,把手机重启了一遍。高处信号好一些,短信噼里啪啦涌进来了。他翻着信息一条条看,大都是些法院传票、彩票中奖、重金求子或者商业广告一类,似乎这世上没什么人注意他的存在了。兴味索然之际,又一条短信涌了进来,短信来自一个备注为“草”的号码,内容极简:做啥?
胡古月回:晒太阳。
不多时,那边回:太阳好啊。
胡古月想了想,回:嗯。
日头老高,胡古月晒了一会儿,有些犯困。老拐子从火堆里扒拉出烧得焦黑的洋芋蛋子,在手里颠了颠,扔给他。他吃了一颗,手机半晌也没动静,便发信息查天气,预报说是晴,未来几天都晴,没有雪也没有风,他心里踏实了。
关于去年冬日的那场大雪,胡古月至今记忆犹新。
冬至才过,雪就来了。起初是稀稀疏疏地落,落了一夜,天色越发阴沉。离换班还有两天,胡古月惦记着山里的马尾巴,又怕大雪封了路,便老早搭了班车赶回去。矿区在山沟子里,班车到不了,余下二三十里山路全靠步行。雪才落了半寸多厚,却未来得及融化,地皮也是干的,压不住厚厚的尘土。远山和近树白里泛青,又斑驳地掺杂着裸露的土黄,像个害了狗皮癣的病人。以往坐在皮卡车上,这段路并不觉得长,现在一步步走时,才知道费劲。肩上的行李包袱越来越沉,那是几件衣裳和一些吃食,如今宛如压在身上的五行山了。
走走歇歇近两个钟头,天空有些昏暗,雪片似乎更大了。哗啦推开铁皮门,正在帐篷里睡觉的马尾巴忽地睁开眼,瞅了半晌才认出他。
原本一个人宽敞惯了的地方,两个人就有些拥挤,那张用来搁置杂物的铺板被腾出来睡人。夜里,冷风呼呼吹,挂在帐篷内壁上的锅碗瓢盆乒乒乓乓响了半宿,后半夜才止住。第二日睡醒,铁皮门被冻住了,费了好些劲儿才拉开。雪积了一尺来厚,天地间素白一片,胡古月打了个哆嗦,欲打水洗脸,水壶与地上的积雪冻成了一坨冰疙瘩,他用铁锹撬,最后把一个水壶撬成了几块碎铁皮。
这是狼谷口经久未见的一场大雪。雪一连下了多少日子,胡古月掰着指头也数不清了,只记得起初是落一层化一层,后来大地也烦了,任由雪片肆意堆积,把沟壑填平,把枯草埋没,把山梁压扁……大雪中的狼谷口格外寂静,野鸡不叫了,野鳥不飞了,野兔不跑了,连风也吹得悄无声息的。
大雪压在帐篷顶上,把钢管的骨架都压弯了。天冷得很,老拐子也不放羊了。两人只好看碟片,把厚厚一堆碟片看了一遍又一遍,看得头都大了。马尾巴不说话,胡古月也不说话,两人终日围坐在煤炉子旁边,瞅着外面白茫茫的一片。
“这阵势,要死人啊。”马尾巴偶尔会嘀咕一句,话音落在茫茫雪地里,得不到半点回应,只有那半张的嘴巴让人想到下沉的夕阳。
雪把山封了,把人闭住了。原本微弱的手机信号,而今变成了红叉,大概是雪把信号发射塔压垮了吧。皮卡车开不进来,菜蔬米面也进不来。角落里那几颗蔫头巴脑的白菜开始化水,菠菜失了绿,变皱,变黄,变干。清油冻成了冰坨坨,肉吃光了,米面倒是还有一些。几天以后,煮完了最后一袋方便面,他们开始为吃饭发愁。清汤寡水地凑合了三天,天天吃白水煮挂面。
那日吃着白水煮挂面,马尾巴讲起了鸡抱兔的事儿。有一年秋后,马尾巴在山上碰到个打山的,腰里挂着一溜野鸡野兔,便花几块钱买了两只。鸡是半大的嫩鸡,兔是当年的雏兔,退了毛剥了皮,切几段葱,几片姜,几条辣椒,撒一把盐在锅里煮,越煮越香,把几座山头上长鼻子的野物都招来了,一个个涎水扯成了线,在坡上打转转。马尾巴啃了肉,唆了骨头喝了汤,最后还把锅舔了一遍,一辈子就没吃过那么香的肉。胡古月静静地听着,口水就在嘴巴里淌成了暗河。
到了第四天,烟也吸尽了。两个人把帐篷里里外外都翻了一遍,能寻到的烟屁股都捡起来,倒出残余的烟丝,用卫生纸卷了吸。烟屁股捡没了,人就坐立不安,就一罐接一罐地熬茶喝。茶是云南的大叶茶,劲儿足,入口如黄连。人变成了两台喝茶的机器,熬一罐喝一罐,茶叶是一把一把往里下,茶汁是越来越黏稠,滋味是越来越寡淡。从晌午喝到天黑,胡古月终于憋不住了,嘴里呜哇一声,就喷出一股酸臭的汁水来。再是一连串的干呕,眼泪鼻涕肆意横流,直到胃里呕空了,人就虚弱地坐在凳子上发呆。昏昏欲睡之际,他想,得亏是两个人啊,死一个,还有一个。
马尾巴倒是瓷实,木偶似的坐在那里,一罐接一罐地喝,不知喝了多久。挨到天明,马尾巴把砸煤的铁锤拎在手里就上了山,走出不过数十步,一脚踩在雪窝子里,人就哗啦啦滚下坡来,脸被树枝划出了血道道,脚也崴了。他坐在雪地上,嘴里嘀嘀咕咕地骂人,胡古月去扶他,他自己站起来,跛脚鸡似的跳着回了帐篷。马尾巴不吃不喝,在床上蒙头睡了一日,睡醒了,看着锅里白生生的面条发愣。愣了半晌,就洗漱,就换衣裳,就把头发梳整齐,对胡古月说,走,寻个门路去。
胡古月没有多问,跟着他走。小路被雪覆盖了,三步一跐两步一滑,他们终于爬上了山腰。村里不见人影,家家门户都被雪封堵了,狗蜷在窝里,鸡团在架上,牲口缩在圈里。猪在大雪封山之前就请人杀好了,剐成条条挂在房梁上。他们去敲小卖铺的门,半晌,有人开了门,进去一看,烟酒吃食都卖空了,空荡荡的货架上只摆着几件生活用品。店主说,打秋后就再没进货了,没人买,说话间关了门。
他们想找人买只鸡,或者几吊肉,走了几家,有些门上挂着锁,有些朝里闩了,怎么叫都不开。两人站在一个麦场边,看着几只雀儿在光秃秃的枝丫上飞,到处都是厚厚的积雪,它们无处落脚,最后落在粪堆上寻食。雀儿都饿疯了,浑身缩成一团毛球,拼命在一切未被积雪覆盖的地方搜寻。胡古月想,要是有只筛子,就能扣几只雀儿打牙祭,苍蝇也是个肉啊。
这时,坡上的一扇木门吱呀开了,从门里出来一个蓬着头的女人,端着一只尿盆往外泼。泼罢了,立在门外,问:“啥人?”
胡古月赶紧说:“下沟矿上的,寻些吃食。”
“守矿的啊?”
“嗯。”
女人不说话,转身进去,从里面把门闭上。
马尾巴埋怨胡古月,矿上挖的是狼谷口的地,那年因为耕地赔偿的事打起來,村里男女老少都来了,棒槌大的石头漫天飞,最终两边各有几个人被砸破脑袋。若刚才说是过路的,拉电线的,或者修信号塔的,说不定就请你进屋暖热炕了。
过了半晌,门又开了,女人梳了头,穿了件红色的外套,站在那里问:“还没走啊?”
“没走。”这次是马尾巴说话。
“寻下了啊?”
“正寻呢。”
“进屋来?”
“好。”
院墙很矮,几乎被雪淹没。上首是小三间的正房,掀开黑乎乎的白布门帘,一面大炕占去半边屋,剩下半边摆着一台高低柜,一张矮桌,几把木凳。高低柜上有一台二十五寸的彩色电视,旁边是几只坛坛罐罐。门背后靠墙钉一面玻璃镜,镜子前面是钢筋箍焊的脸盆架。炕当中烧得正旺的炭火盆后面,三颗黑乎乎的脑袋从被子里钻出来,一溜儿排,是三个女娃。两人坐在炕边,拧着身子在火盆里烤火。
“上炕啊?”女人跟进了屋。
“不上了,走过远路,汗脚。”胡古月没敢接话,都是马尾巴答。
“喝油茶啊?”火盆里煨着茶罐和洋芋,茶汤滚了,呲呲冒气。
马尾巴想了想,说:“喝一盅。”
女人涮了两只瓷杯,把油茶倒满。马尾巴没喝,胡古月就先喝了一口,很烫,很稠,很香,干涩冷硬的肚腹瞬时畅快了。狼谷口的油茶很讲究,先在茶罐里倒上一两清油,油烧热后,将茶叶和事先炒好的油面加上,下一片肥腊肉、一粒核桃仁、几颗花椒、半截葱白、一片生姜,一齐煎至金黄,再倒上水来熬。女人熬油茶的手法娴熟,不时用一根黑乎乎的茶棍漫不经心地翻搅,其实手上使着暗劲儿,每一罐茶汤的浓稠咸淡全拿捏在手上。在狼谷口,一罐好油茶就是一餐饭食。所谓的一罐茶,是边熬边喝,直到把一罐茶叶喝得寡淡。
马尾巴伸了个懒腰,看着女人,问,拿几样吃食?女人说,好。他们拿了几吊子腊肉,半背篓洋芋,十来斤白面,一斤多烟叶。烟叶是女人自家种的,请人烤好了挂在物阁间,等开春了背集上卖。马尾巴把墙上糊的卷角的报纸扯下一片,把烟叶碾碎卷了吸。烟味很冲。马尾巴咳了几声,说,烟下老了。女人说,我不懂烟。马尾巴说,给多少?女人说,你看着给。马尾巴就从怀里掏出一张五十的,放在火盆边,用杯子压住。女人瞅了一眼,没说话。临出门时,胡古月站住了,从怀里又掏出五十塞给女人。女人略一犹豫,收下了。
后来才知道,那场经年未见的大雪下得狠,下得扎实,把老拐子秋上下的羔子冻死了一茬。
春分一过,雪渐渐化了。女人走城,路过沟里。胡古月坐在帐篷外晒太阳,女人老远冲他微笑,他便也笑。
“歇口气?”
“好。”
女人进了帐篷,胡古月插上电水壶烧水。
“一个人啊?”
“嗯。”
女人说:“没个伴儿?”
“没。”
“不害怕?”
“惯了。”胡古月把水倒进一次性纸杯,又抓了几条茶叶进去,“你也一个?”
女人点头。
“他呢?”
“去外头了。”
“过年回来?”
女人摇头:“几年了,没个信。”
胡古月猛然想起,那一年新矿上堆,加过药的第五天深夜,突然来了几个蒙脸的人,手握钢管,身穿迷彩,把照明的几只碘钨灯和监控探头统统敲碎,然后钻进值班帐篷,把他和马尾巴摁在床板上,用黑布蒙住眼,拉了电闸。胡古月问了声:干啥?没人回答,他就没敢再问。几个人用八号铁丝把胡古月和马尾巴捆住,又把铁皮门的扣子朝外面拧成死结,里面的人出不去,也不敢出去。外面吭哧吭哧忙活了大半个钟头,渐渐就安静了。那是胡古月在矿场第一次经历没有水泵和发电机轰鸣的夜晚,死一样的寂静,压抑而恐怖。两个人保持着固定的姿势,一动未动,一直到早上八点,换班的人来……胡古月至今记得那几个人嘴里哈出的烟臭味儿。
女人把杯子在两只手里颠,颠半晌,抿一小口。大半杯子水喝下去,女人说:“喂个狗
啊,看个门,做个伴。”
“嗯。”胡古月顿了顿,又说,“兴许还能上山撵兔儿,这山里兔儿多得很。”
女人说:“嗯。”
胡古月想起马尾巴讲的鸡抱兔,养条狗许能逮来兔子,逮只野鸡,兔是当年的雏兔,鸡是半大的嫩鸡,剥了皮退了毛,切几段葱,几片姜,几条辣椒,撒一把盐在锅里煮,越煮越香……
第二天,女人真就抱了一只狗来。狗是才断奶的土狗,矮胖矮胖的,通身漆黑,毛色锃亮。胡古月把一只破纸箱挖个洞做成狗窝,铺上几件旧衣裳,狗不爱钻,夜里呜呜怪叫了一宿。天明了,狗不叫了。胡古月把馍掰碎放在一只杯盖里,狗只是嗅,不吃。胡古月给狗熬了些面糊糊,狗勉强舔了几口,就趴在帐篷外晒太阳。胡古月也坐在旁边晒,还用手摸它,摸着摸着觉得不对,仔细一看,狗的耳后有几只跳蚤蠕动。胡古月打了盆水给它洗澡,先用洗衣粉后用沐浴液,洗罢了,还是觉得心里痒痒,就再不让它进屋了。
夜里,狗扒得铁皮门哗哗响。胡古月烦了,照着狗的屁股就是一脚。狗呜呜怪叫,不敢再来了。他以为它会冻死,竟没有。几天下来,狗学会了自己寻到煤堆子里睡觉,白天就跟在胡古月身后摇尾巴。
天暖和了,胡古月觉得应该驯狗。他在一次性纸杯里塞上石头,团成球扔出去,狗无动于衷;他把火腿肠掰碎了,当着狗的面塞进纸杯,狗追出去,扒拉半天没寻到吃的,悻悻地回来了。一连几天,狗没什么长进,胡古月自己先烦了,在狗屁股上踢了一脚,骂,你个狗日的。
狗长到比胡古月膝盖高一点的时候,他带它上山。狗看到漫山撒欢的野鸡和兔儿很兴奋,跟在胡古月屁股后头汪汪汪吠个不停,但终究没有去撵。
胡古月有些失望,失望之余便降低了期许。老拐子有两条牧羊犬,是立耳狼狗,见了胡古月汪汪吠个不停。胡古月把自己的狗从屋里赶出来,说,狗,咬它!狗朝着山坡吠了两声,对面那两条狼狗闻声赶来,站在几丈开外狂吠。胡古月的狗不叫了,身子往他背后缩,尾巴夹在屁股沟里。
老拐子在坡上瞧见了,呵呵笑,说,人是狗的势,你要给它把势壮上。又说,其实狗随人呢,你啥脾气,你的狗就啥脾气。
胡古月气得一脚踢在狗屁股上,说,妈的,没出息,我迟早把你煮了。
狗呜呜叫了一声,钻进帐篷,缩在床板底下再也不出来了。再后来,狗变成了哑狗,成日悄无声息,夹着尾巴躲在哪个旮旯里睡觉。若不是泔水桶里的剩饭常常被舔干净,胡古月都快忘了自己还有条狗。
今冬是个暖冬。自打腊月二十交上春,日头一天比一天大,阳坡上的积雪越来越少,只有阴坡还顽固不化。胡古月看着水池里一尺厚的冰凌一天天萎缩、变瘦,光洁水亮的冰面变得暗淡、粗糙,似乎冰和人一样,也会衰老。柴油发电机的声音听上去轻松了一些,以往是挣命似的喘,现在成了中气十足的嘶吼,大概天暖了机器也觉得舒坦。往年过了正月二十便开工,掰着指头算,剩不下多少日子了。
风茬子依旧很硬,吹得枯枝败叶沙沙响。胡古月每天晌午躺在地窝子里晒太阳,手机信号时好时坏,有时他会给女人打电话。日子过得清汤寡水,说不上几句,就把想说的都说完了,他们就默契地谁也不再说话,却都不挂断。他听到电话里锅碗瓢盆的響动,女人呵斥孩子的声音,还有一些听不真的言语。女人忙活半晌再拿起电话,喂喂喂地跟胡古月喊两句。胡古月应一声,低头玩游戏,从贪吃蛇到五子棋,一遍又一遍。
地窝子在半山腰上,是老拐子挖的,四四方方像个棺材坑,最底下铺一层塑料纸隔潮,再垫上细沙和干草。老拐子挖坑的时候,胡古月皱着眉,说,你先前是挖坟的吧?老拐子头也不抬,说,活人和死人,那就是一口气的差别。胡古月不语。老拐子喘着粗气,说,我这些日子吃不成了。胡古月说,咋?老拐子擦去额上豆大的汗珠子,说,人吃不成喝不成了,就快了。胡古月不语。地窝子挖好了,胡古月一屁股坐进去,软软乎乎宛如坐在自家沙发里,两眼一眯就再也不愿出来了。
“打一卦?”
“问啥?”
“啥都问。”
“那不成,单问一样。”
胡古月想了想,要问的都问过,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就说:“算了,不问了。”
老拐子扛了把铁锹,顺着坡走。
胡古月以为他是要去寻野物,便跟着。
这次进山时,胡古月带了几瓶好酒,塞给老拐子一瓶,求他弄些野物。这山里有野鸡、野兔、獾子、野猪,后两样他不敢想,想的是前者。狗刚抱来时,他想着有一天,这畜生能逮野鸡撵兔子,那样就有了鸡抱兔,天天吃个满嘴油。结果,眼看一年到头,却连根毛都没见过。他心心念念想着马尾巴讲的鸡抱兔是个什么滋味,越想就越馋。就跟老拐子说了,老拐子也答应了,在坡上寻到几条兽道,仔仔细细下过套,隔天就去看一回,结果还是空手而归。
老拐子却并没有往兽道上去,而是上了山顶。路是人和畜踩出来的小路,一尺来宽,有些地方被灌木遮掩,有些地方被山水冲断了。
胡古月还是头一回爬上山顶,喘得厉害。山顶平缓开阔,生着一层薄薄的枯草。老拐子把锹横在屁股下,吸了一锅烟,气喘匀了便开始忙活。他已经整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平地,并在当中挖出一个长坑。
胡古月说:“晒个日头,弄这么远?”
老拐子不语。
胡古月说:“嫌我占了你的地方?”
“这地方你占不上。”老拐子神秘一笑,拉着他指指点点,“这块地前傍水后倚山,那里是来龙,那里是去脉,那里是青龙白虎,那里是朱雀玄武。”
胡古月不懂,只是点头附和,后来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虑:“山高路远,晒日头还不累死个人?”
老拐子眼睛一瞪:“这是阴庄!”
“坟?”
“嗯。”老拐子笑了,“我瞅了几十年,寻到这块地,怕是要出个人。”
“出啥人?”
老拐子想了想,说:“帝王将相。”
“你懂风水?”
“不懂。”
“活着就修坟,巴望着死?”
“你懂啥?早年间,皇帝一登基就修坟,修到死。”老拐子眯着一只眼,拉着一根线左右前后把坟坑审了一遍又一遍,“这辈子没托生好,下辈子咱要当村主任,家家屋里都有咱老婆,十里八乡的坡上都是咱的羊。”
“当村主任有啥意思?当皇帝!”
“嘿嘿,咱要当了皇帝,你就是我的八贤王。”老拐子想了想,又指着脚下那群吃草的羊,一一敕封,那个是贵妃,因为她贤良淑德;那个是皇后,因为她母仪天下;那个是奸臣,迟早要将他斩于午门之外……”
“我不当你的八贤王,能让我天天吃上鸡抱兔就行。”
“出息。”
“我就这出息。”胡古月笑笑,又问,“也没条像样的路,棺材能抬上来?”
“这我有办法。”
“就怕死了由不得你。”
“这我有办法。”
“啥办法?”
老拐子嘿嘿笑:“你猜,猜到了我就告诉你。”
“猜到了还用你告诉我?再说,我也猜不到。”
“那就算了。”
坟坑平好了,老拐子一屁股睡进去,翻來覆去地试,摸到几根枯草和几块碎石,全扔出来,说:“要有张皮褥子就好了,隔潮。”
“杀个羊,我吃肉,你扒皮。”
“不杀。”
“杀个狗,我吃肉,你扒皮。”
“不杀。”
“为啥不杀?”
老拐子眼睛一瞪:“说杀就杀,那我不成了纣王了?”
“纣王还有个妲己,你有个啥?”
老拐子不语。
胡古月看到山沟里那条曲曲折折的土路上有一个黑点蠕动,宛如一只蚂蚁。他急急下了山,到沟里时,皮卡车已经停稳。米面菜蔬来了,马尾巴却没来。司机老张帮着他卸货,东西比以往少很多,还有两袋速冻元宵,已经化了冰,黏成一坨了。
老张把几个塑料袋里的菜蔬随手扔进帐篷,闷闷地说:“矿倒了。”
“倒了?”胡古月愣了。
“倒了。”老张掏出烟来,给胡古月塞一根,自己也点上一根。
“真倒了?”烟雾从胡古月的鼻孔里散乱地喷出来,一不留神竟呛到了,一连串地咳嗽。
“倒了。”
矿不让开了。这消息传了几年,就像入了冬还悬在枯树上的柿子,总归是要落地的,就是迟早罢了。挖了这些年,山挖得面目全非,卫星上看得一清二楚,弄不好还要有人被法办。
三五口咂尽一根烟,胡古月把烟屁股弹进水池子里,便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老张让他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过几天车来了,连同这些设备都撤了。胡古月突然想起来去年开春也曾歇停了几个月,后来场里组织工人在挖开的黄土上种苜蓿,在裸露的石头上刷绿漆,等秋后苜蓿长起来,就又上班了。
“人咋安顿?”
“买断了。”
“几个钱?”
“不晓得,等吧。”
皮卡车走后,胡古月有些茫然。他把晾在铁丝上的几件衣服收了,又在帐篷里来回踱,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儿。要说不舍,他早就对这地方厌倦了,厌倦了手机里的五子棋和贪吃蛇,厌倦了锈迹斑斑的柴油发电机无休止的轰鸣,厌倦了四处透风的帐篷和那条蔫头巴脑的狗,厌倦了与狼谷口金矿有关的一切。
胡古月躺在地窝子里晒太阳,老拐子去兽道瞧。胡古月想到有些人和事都需要一个告别,就给叫草的女人发短信:做啥?那边回:晒日头。日头好啊?是啊,你做啥?晒日头,胡古月回了一条,想了想,又发了一条:来?等了半天,那边没回,再发:矿要拆。过了大半天,女人说,好。
女人曾来过几次,大都是夜里,约好了与胡古月喝酒,就着影碟机里的香港黑帮电影和几袋榨菜花生米,生硬地喝下一杯又一杯。有一回,胡古月问女人,你知道鸡抱兔吗?女人摇头。他就跟她讲,鸡是当年的雏鸡,兔是当年的嫩兔,鸡鲜美,兔细腻,两个在一锅里煮,就能变成世上最香的吃食。女人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酒不是什么好酒,太辣,得闭着眼屏息往下灌。喝多了就吐,就哭哭闹闹,东拉西扯说些四六不着的话。胡古月扶她到床上躺下,手就不安分了,在女人衣裳里摸。女人也把手伸进胡古月的衣服里,也摸。摸来摸去,摸得两个人通身如烧红的火炭,最后一道防线却死死守住。胡古月不甘心,软的硬的都使上。女人退无可退,就逃,跳下床去舀来一盆凉水,在他脸上额上脖颈上淋。水一激,酒就醒了大半,一身的火也浇灭了大半,佯攻几次,就都睡去了。
后半夜,女人酒醒了就走,打着来时拿的大号强光手电,在几里山路上摸爬滚打,风雨无阻。
这时,狗从煤堆子里出来了,呜呜呜地叫着去泔水桶里寻食。胡古月想,若是他走了,这狗会怎么样?大概除了冻死饿死,没什么出路。他便央老拐子去兽道里看看,若是鸡抱兔没指望了,就吃个狗算了。狗肉滚三滚,神仙站不稳。
胡古月不说话,找好一根绳子,一把刀,就到处唤狗,唤不来,就去寻,终于在煤堆子里寻到了,却缩着身子不愿出来。后来他弄了些冻肉,趁狗吃肉的时候,给它套上脖绳,连拖带拽弄到架电线的木头椽子下面,猛地一拉,狗被吊了起来。狗扭动着身子,呜呜叫,像个吊着嗓子唱戏的花旦。他以为狗会咆哮,撕咬,在他身上弄出几道伤来,都没有。他舀出半盆水,从挣扎的狗嘴里灌下去,半盆水没灌尽,狗就不动了。
女人比以往来得早了些。
女人来的时候,胡古月已经把狗杀好,正在剥皮。剥皮如脱衣,哧溜一声就从头剥到脚,粉白的肉身冒热气。狗看着肥,其实瘦,只是毛厚,没多少肉。女人照例在头上抹了油,脸上的粉很厚,眉毛染得又黑又粗。她站在胡古月身后,看着他嘴里咬着刀刃,连剥带割,一张完整的狗皮起下来,挂在另一根椽子上。
胡古月一刀划开狗干瘪的肚皮,说:“其实我想吃一回鸡抱兔的,野鸡和野兔,一个鲜,一个香,是绝配;可惜吃不上,吃个狗算了。”
女人不语。
胡古月扯出狗的五脏六腑,扔到泔水桶里,说:“狗肉也香啊。”
女人不语。
胡古月连砍带切,把狗一刀刀剁成碎肉,说:“狗肉……”
女人突然打断他,问:“叫个啥?”
胡古月说:“啥?”
女人说:“狗叫个啥?”
胡古月在荒草丛里蹭了蹭手上的血,说:“狗就叫狗,还能叫啥?”
女人不语。
胡古月苦笑,说:“往后啊,就见不上了。”
女人不语。
胡古月说:“你……给我熬罐油茶吧。”
女人站了一会儿,说:“好。”
女人在帐篷里熬油茶,胡古月在外面往临时搭的灶膛里添了些煤,放了几样佐料就进屋了。油已经烧热,女人把油面煎上,却发现没有核桃仁,没有花椒粒,也没有肥腊肉,就只下了一截葱白,一片生姜,半把大叶子茶。
油茶熬好了。女人沏了一杯,胡古月喝一口,说,咸了。女人又沏了一杯,这次没放盐。胡古月喝了一口,说,淡了。女人再沏了一杯,胡古月喝了一口,说,嘴里没个滋味儿……把茶杯一推,不喝了。
狗肉出锅时,天已黑透。夜色从四面拢上来,把逼仄的山沟压得很小。热气腾腾的狗肉端上桌,狗肉从粉白变成了酱黑。胡古月打开碟片机,胡乱塞一张碟片进去,把声音开到最大。
“吃!”胡古月拧开一瓶酒,倒上两满杯。
“嗯。”女人拿着筷子在锅里扒拉,扒拉了半天,还是没吃,端起一杯酒喝了。
“咋不吃?”
“喝点。”女人放下筷子,又喝了一杯。
“你……叫个啥?”胡古月突然问。他依稀记得女人说过姓名,大概是什么草,但一直没有记确切,就问了。
女人愣怔良久,说:“忍冬。”
“忍冬?”胡古月自己喝了一杯。
“忍冬。”
“是……一種药吧。”胡古月记起来,早些年找中医看病时,药方中有一味药就叫忍冬,清热解毒。
女人却说:“是一种树。”
“树?我以为是草呢。”
女人喝下一杯酒,把空杯子续满,说:“开花的树。”
“还开花啊?”
女人寡淡一笑,不语,低头看着酒杯。
胡古月闷头吃肉。他头一回炖狗肉,拿不准火候和调料,肉有些柴,清汤寡水的,没什么滋味儿。他想,要是能吃一顿鸡抱兔就美了……但他还是硬生生啃了半盆,把碎骨头码成一小堆。吃到后来,他甚至吃出了经年的泔水味,想到狗每日趴在泔水桶上舔食,一时就没了胃口,便和女人频频碰杯。
女人照例喝多了,稀里哗啦地吐,眼泪鼻涕抹了一脸。
“咋了这是?”胡古月为她拍背,闻到女人身上脂粉的味道,很烈。
“呛了一口,呛心上了。”
“少喝点。”
“嗯。”
女人擦干净嘴脸,还要喝,胡古月就陪着她喝。喝完了一瓶,胡古月又开了一瓶。女人照例僵着舌头四六不着地东拉西扯,照例抹眼泪,骂人。她说男人都是狗日的,狗日的狗。胡古月不语,扶她到床上坐下。女人擤了鼻涕甩在地上,说,你是狗。胡古月说,嗯,手伸进女人的衣服里摸索。女人说,你是狗。胡古月说,我是狗,你躺下,躺下舒服。女人就躺下了,说,你是狗。胡古月说,我是狗我是狗。来,把衣裳脱了,碍手。女人抽了抽鼻子,说,你就是狗。胡古月为她把衣衫脱了,说,我就是狗,你抬抬腿。女人翻过身去,捂着脸嘤嘤地哭。胡古月坐起来,问,咋了?女人不语,仍是嘤嘤地哭。
胡古月有些恼,这件事他在心里谋划了许久,是一定要办的。这么想着,就发了狠,粗暴地撕扯女人的衣服。女人急了,在他手背上咬了一口。胡古月疼得大骂,操!你他妈才真是狗!女人竟破涕而笑,笑得泪眼婆娑。几番撕扯,折腾了大半宿,人很困,身上弄出了几道伤,但胡古月还是把事办成了。没有什么好滋味儿,他有点失望。
胡古月点了一根烟,没吸完,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半夜,女人照例走了。胡古月一觉醒来时,帐篷里空荡荡的,很安静,只有一股浓重的酒气。碟片机又卡了,柴油发电机也熄火了。他出了帐篷,站在门外往沟垴里瞅,想看看有没有一束手电的光柱在黑夜里晃动,却没有。女人应该走了有一阵子了。
夜色中,那张狗皮挂在椽子上,像一面旗子。他想,哪天老拐子看见了,会把这张狗皮收走,算是留下的一个念想吧。
胡古月站在椽子下撒了泡尿,突然想到狗也曾在这下面撒尿,一条腿高高翘起来,不由得打了个尿颤。他匆忙钻进帐篷,把被子裹在身上,一觉睡了过去。
皮卡车来的那天,还有零星几块乌黑的狗肉留在锅里。一连吃了两天,胡古月已经腻味了,就把剩下的泼了,把锅碗收拾了。太阳光白生生的一片,让人昏昏欲睡。他感觉像做梦,一切都不真实,连帐篷外面几个装卸工说话的声音也是嗡嗡嗡的,听不真。
临走时,老拐子背着一个大背篓,赶着羊群进沟来了。他看着几个人把设备装好了车,说:“要走啊?”
胡古月说:“要走。”
老拐子看着地上狼藉一片,说:“走了好。”
胡古月不语,愣了半晌,问:“吃得还好?”
老拐子撩起衣衫把干瘪的肚皮给他看,说:“一天还能吃几口,硬吃。”
胡古月点头,说:“你那块地可要占好,是块好地。”
老拐子抖了抖冒出背篓的锅碗,锅碗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算是作答。
胡古月说:“你当了皇帝,要把我封个和珅。”
老拐子问:“和珅是谁?”
胡古月说:“一个奸臣。”
老拐子嘿嘿笑起来,说:“奸臣好,天天吃鸡抱兔。”
胡古月指了指搭在椽子上的狗皮,说:
“给你了,当个褥子,隔潮。”
老拐子就把狗皮卷了,夹在腋下,朝胡古月作了个揖,说:“承你的情啊。”
胡古月没有说话,直到皮卡车开出了狼谷口。
山连着山,岭跟着岭,无数山山岭岭的背后,便是高楼林立的城市和他家那破落的逼仄小院。胡古月像个刑满释放的囚徒,对于这苦熬来的自由,他想笑,又想哭。打开手机,把那个名字从“草”改成了“忍冬”,想了想,又删掉了。
困倦袭上来,胡古月眯起眼,晃晃荡荡地睡去了。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