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时髦

自从来金教王长富耍开手机，王长富的心里像是长了草一样，心心念念，一日比一日更迫切地想要闹个手机。要知道，之前，他是很痛恨人们耍手机的。

在手机还没普及到他们这些留守农村的四〇后五〇后的时候，有点空闲时间，这些老家伙们就四个人一班班，坐在一起打扑克“攉龙”，组不起班班的就在边上看，偶尔也指指点点：这张打得“硬”了，那个人出牌“怂”了，总有些说法。打得漂亮得意洋洋，出错牌了后疼得“吸溜吸溜”抽冷气。不赢天不赢地，就为逗个红火，打发这点多出来的时间。

王长富的扑克打得好。他能记住牌，会算计，他出牌前还有各种序儿话。比方别人都在观望，这个时候，他会谦让一下，故作沉稳地说：你们打不打，不打我就打了！就这一句，把那个刚准备打的人给截住了。要是打得带劲了，他胳膊抡圆，咬着牙，随着一句“揳死你狗的！”扑克牌就狠狠地拍了下来。那个时候，王长富的内心很得劲很有成就感。

后来，耍扑克的班班就组不起来了，倒不是没人，是人们大都有手机了。有了手机就耍微信，即便在街上坐着，也是头杵在裤裆里捧着手机划拉，还时不时傻不拉唧笑得肩膀头子一颠一颤的。这个时候王长富就在心里骂开了：一个一个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看那点?相！真是没德行了！

起初，来金和王长富是一股子，他们两个站在一条战线上批判手机，鄙视成天耍手机的人。人们传扬手机上的信息，不管说啥，他们一致认为：那纯粹是嚼毛！有一次，那个谁让王长富看邻村的一个网红，说人家耍微信闹了大钱了，打了六十年光棍，娶下个二十几的媳妇儿。王长富一看那人在微信上的丑态，当场就气炸了。王长富把那家伙可骂了个灰。王长富说，那纯粹是伤风败俗散德行，我真想逮住啐那狗日的一脸！

过时过节，儿子媳妇儿女儿女婿连同孙辈们回来，说不上三句话，都开始埋头拨拉着耍手机。王长富老婆厨房灶上忙乎着，做各式各样他们爱吃的饭菜，生怕漏了哪一样，亏下孩子们的嘴。平时老两口吃饭简单省事，农忙时候更是胡乱对付，一个月饼一碗滚水就是一顿，白煮挂面也是一顿。孩子们冷不防回来，老人一时手忙脚乱不得要领，就只能指使老汉。这个时候，王长富就悄悄地骂孩子们：狗日们的，那烂手机比你爹你妈都亲！王长富老婆挤眉弄眼在灶火仡佬劝老汉说你克制点，拢共回不了几天，千万别说啥。再说了，就这点饭，咱还能做动，早了早吃，迟了迟吃……王长富说，那你吆喝我做啥？狗日的！天生伺候人的奴才命！孩子们回来王长富老婆心情好，不管他说啥，都始终不恼不怒，顶多说一句，灰老汉啊，你快悄悄的！王长富老婆从年轻时候起就会哄老汉，几句话下来，老汉就熄火儿了，那灰毛驴脾气也就收敛了。

手机！都是手机闹的！人和人连话也没了，就剩下耍手机了，大人娃娃耍手机，一旦没了手机，少抓没拿少心无事就像寡妇丢了儿。

王长富和来金说：可要背兴哩！迟早，都耍成瞎子、愣子！

那天，来金裤兜里其实也揣了个大板片，本来想着，和王长富分享一下自己耍手机的体会，开导开导王长富要学会接受新生事物，要跟上时代走，当然，还有一层意思就是顺便显摆一下大儿给买的这个智能手机。不管村里人怎么羡慕他来金，多少赞赏都比不了王长富的认可重要。在来金心目中，从脑筋到光景到养育子女，一村人中能和他平起平坐的只有王长富。两个人暗中较劲，明面上却总能摽成一股绳，几十年了，这老哥俩，彼此心知肚明，谁也哄不了谁。

其实，那个时候的来金已经掌握了很多手机的功能，整天给村里那帮跳广场舞的二老板们照相摄像。

听王长富这么一说，来金立马臊眉耷眼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来金没有像以往一样和王长富摽住批判手机，王长富就觉出了来金的不自然。来金呢，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把那个大板片掏出来，在王长富脸面前闪了一下就装了起来，龇嘴一笑说：老哥啊，这还真是个好耍货儿！

王长富不屑一顾，撩起眼皮鬼鬼地瞄了来金一眼，心说，你个口是心非的老东西，到底也是个经不起引诱的软骨头。

来金经不起时代的引诱，可王长富经不起来金的引诱。从那天开始，王长富觉得既然来金耍上了手机，自己也必须闹一部手机了，而且不能比来金的差！

王长富对老婆子说，狗日的来金也耍上手机了，咱村老汉们里头就我没手机……狗日的，三两千块钱个东西，又不是耍不起……说完这话没几天，王长富果真就闹回个手机来。

王长富拜来金为师，来金度徒弟，先从照相学起。王长富早年就好照个相，借人家一身军装照的那张相至今还保存在相框里，成了王长富最美好的青春记忆。那个时候照个相多不容易，全县也就一家照相馆！单就照相这一项，王长富就感受到了手机的好，见啥照啥不说，照完了就傻乎乎地翻着看。老婆子听说这会儿这手机上还有那不该有的，就格外留心着老汉，千万别迷上那不该看的。

那天，王长富老婆凑上来看手机，王长富知道老婆子那点小九九，就大大方方地给她显摆自己照下的那些照片。

王长富粗糙的手指笨拙地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一张一张，老婆子捩着身子歪着头，眼睛盯着手机屏，生怕错过什么。

不知咋的，划拉着划拉着，就给划拉出个白花花的屁股。王长富想跳过这个屁股，手指使劲儿搓着屏幕，心慌得差点把手机掉地下。端稳手机后，屏幕偏偏就给定在那个屁股上不动了。狗日的手机，真是坑死他大爷了！

老婆子把那个屁股看了个真真切切：肉皮细细的，白白嫩嫩的——女人屁股！

王长富心说，完?了！这狗日的手机！

当下，王长富老婆啥也没说，脸却阴了下来。王长富老婆在心里把一村女人盘点了一遍，也吃不准这到底是谁的屁股。原以为这死老汉上了岁数，自己也就不用撩那方面的闲气了，没想到那个花花肠子又给活了……

本来看到照着四疤女人那张的时候，老婆子就有点气紧了，罗圈儿腿叉着，裤裆里能过一辆独轮车了，看那笑，就像喝了憨老婆儿尿了……王长富老婆心里的酸水儿一股一股直往上顶，恨不能揪起那死老汉操练一顿。可她敢吗？还真不敢，一辈子被这死老汉压制着，这个家，哪有她说话的份儿？即便嘟囔几句，还不如雀儿放屁风大！四疤女人是王长富的老相好，明明黑黑，一村人都知道。年轻时候虽说扑王长富的女人多了，但人对缘法狗对毛色，动真格儿的还就这个罗圈儿八叉的四疤女人。王长富老婆心说，年轻时候都忍过来了，老了老了，他能做个啥？再说了，自己堂堂大学生的妈，和她一个罗圈儿腿有啥计较的，你那里再好，咋不生出个大学生来？

可咋还照了个屁股……老婆子的心里那个难活呦，真是没法说了！

王长富见老婆子脸灰扑扑恼悻悻的，就张罗着给老婆子照相。王长富对准老婆子一照，手机闪了一下，发出“咔”的一声。王长富说，老婆子，我叫你看一下你那个驴脸有多长，下巴快往脚面上拉呀！王长富说，老婆子给咱做饭吧，饿得常（肠）家杜（肚）家打架了。王长富老婆不搭腔，心说，你个老不要脸的，你就抱住那个屁股看哇！

年轻时候，王长富有资本，长得标致，浓眉大眼高鼻梁，端端正正国字脸，民兵连里训练过，走路肩不摇膀不晃，走哪儿都自带光芒。大小子都满街跑了，邻村唱戏，戏园子里还有人追着给他说媒。村里小媳妇们嘴疯，说别的男人串门得花钱哩，女人们贴上钱和王长富睡一回也值了！那时候。王长富老婆的日子过得可不踏实了，常常操心着那些准备贴上钱和她男人睡觉的女人。家里女人怕他，哄他，外头女人们扑着勾拉着，王长富就有些自大，男子汉的派头就足。老了老了，脸也皱了，腰也弓了，年轻时候做下的那点事，即便老婆不说，王长富自己也觉得是个低短，在老婆面前渐渐不那么张狂了。反倒是老婆开始端架子了，这女人一端架子，男人就放低了身段，老婆越是端着，他越是少皮没脸地想要招逗人家，还非得逗笑了不可。王长富甚至认为，年轻时候，如果老婆也这么端着，没准儿也就不会和那谁好了。人有时候就是这么贱骨头，对你好你烦着，人家晾着你，你又热脸贴个冷屁股。攥在手里的不当个事情，不是自个儿的偏要惦记。这两口子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反正啊，只要一辈子过下来，也无所谓谁亏欠谁，有的是找补的机会。这是王长富老婆的体会。

可这一回，老婆子压在心底一辈子的那点不痛快，一下子就被那个屁股给顶翻了，一直包裹得严严实实压塌得快要熄灭的火，时不时地就打个火星星！

火归火，到底上岁数了，还能收揽住，都是儿孙满堂的人了，不能叫娃们笑话，咋说也得给那老毛驴留点脸面。等孩子们都不在了，王长富老婆压着火数落王长富：成天笑话人家散德行，说人不如人，你老也老了，做了也就罢了，你还照下来，孙子都能娶媳妇儿了，你不要你那老脸了，俺还替你臊得慌哩……王长富理亏着，不做任何解释，只是脸上一股一股冒着火。王长富死活想不起来那个屁股是啥时候照的，更不知道是咋照上的。他娘的个祖宗，真是活见鬼了！他娘的个祖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王长富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屁股从哪儿来的，自己不会删照片，也不敢央告别人操作，只能任由这个屁股炸弹一般放在手机相册里。王长富被这个屁股折腾得坐卧不宁，把手机藏到被窝垛后头，不敢拿出来。一来怕老婆子骂他老流氓，没事就惦记那个白嫩嫩的屁股;二来也怕失手，再照了啥不该照的。

但不看也不踏实，心里犯硌硬。瞅老婆子不在的空子，王长富打开手机，快速划拉着相册，想要找见那张“屁股”，好好看一下到底是咋回事。

真是有鬼了！狗日的，新新的手机咋那么不好使，要么划拉着不动，要动开，就唰唰唰地飞呢，等停下来，“屁股”也飞没了。老汉操心着老婆子回来，不时抬头向院里张望，笨重的手指在光滑的屏幕上划啊划，不知怎么的，又把该死的四疤女人划拉出来了。都怪来金，照啥不是个照，要给她照一张！日他妈的，裤裆松塌塌的，老成啥?相了！王长富感叹着，忍不住盯着四疤女人看了几眼，透过手机照片里这个裤裆里能过个独轮车都宽绰的罗圈儿腿女人，王长富还是看出了些正当年时候的味道来。

操练了好几个来回，屁股，那个该死的屁股终于给划拉出来了！王长富瞅瞅街门，关得严丝合缝，显然，老婆子还没回来，就放心地看起了那个屁股。

“他娘的个祖宗，照了个真！”这么白嫩细腻的屁股，显然就是个女人的屁股，难怪老婆子的醋坛子会翻浆！王长富审视着这个屁股，想着正当年时候的四疤女人，心跳得“咣咣”的，都有点口干舌燥了。

他仔仔细细看那个屁股，看着看着，屁沟子边上那个带着毛的瘊子咋看咋面熟，咋看咋像是二儿子中指和食指间那个瘊子！王长富猛然醒悟了，这哪是什么屁股，分明就是二儿拳头的一部分，两根手指一蜷，照住的部分活脱脱就是一个白光光的肉屁股，还有那个瘊子，还有瘊子上那一撮蜷曲的黑毛，在一个误打误撞的角度下，不照成屁股才日怪！

“屁股”的秘密揭晓了，王长富长出了一口气。老婆子的下巴也不那么长了。

二儿说，咱爹的照相技术牛掰了，能把攥着的手指头拍成屁股，能上吉尼斯了！

王长富还不能够完全听懂二儿这些时髦话，不过能洗清自己拍屁股的嫌疑，心里算是彻底放松了。

王长富心说：狗日的，一定把这个手机耍活！

王长富的手机越耍越溜了，外地工作的大儿子常常给王长富发红包，王长富和老伙伴们嘚瑟，说自己微信里的钱多得手机都有点卡了。

二儿逗王长富说爹您给俺们发红包吧，要不操心把手机憋炸了。王长富说，俺光会接不会发！

四疤女人下太原看病去了，乳腺癌。孩子们在微信平台上筹款。虽说，他和四疤女人好多年都没有那方面的来往了，听说这女人得了这灰病，心里还是不由得狠狠地颤了两下：唉，日他妈的，老也老了，连那俩猪苦胆也保不住了！

王长富有心捐点，但不会操作，又不好意思问人。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老婆子知道他有心事，故意不闻不问，一动不动伏在被窝里假装睡熟了。

王长富沉不住气，把手伸进老婆子被窝里从背后探过来，在老婆子的胸口摸索着。老婆子缩了缩身子，把他的手扔了出去。

王长富说，哎，那货，你听说没，四疤女人下太原了……灰病……

老婆子说，我又不聋……绕世界求告筹钱呢……

王长富说，人这一辈，真是太快了，转眼间，一茬子人就老?了……

“呼”一下翻过来，“呼”一下调过去，王长富睡不着，翻过来掉过去，大被子随着他的翻腾扇起一股一股的风。

老婆子说，我叫娃们捐钱了……你快不要翻烙饼了……

王长富凑过来，撩起老婆子掖着边儿的被窝钻了进去，他把搓板一样的胸贴紧老婆子的后背，一只粗大的手摸索着抓住了老婆子松弛的胸部……

王长富决定，赶明儿给老婆子也闹那狗个手机，让老婆子也开开眼，赶赶这新时代的时髦！

作者简介：

马举，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多篇中短篇小说发表于《神州》《黄河》《鸭绿江》《花溪》《散文百家》《长江丛刊》《厦门文学》《中国改革报》《中国食品报》等报刊。作品有短篇小说《达哥孤旅系列》《老七》《向阳花开》等，中篇小说《趟不过的马家河》，长篇小说《蜕变》《孽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