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山无陵(连载一)

2022-04-29张振峰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6期
关键词:师爷板凳杨树

第一章

妙龄少女窥看皇上用膳

狡诈师爷欲登权贵台阶

村头,张杨树熟练地摇着辘轳,把水斗里的水倒入水桶,再把水斗放回井口。辘轳吱呀呀地响着,飞快地转着。井边大榆树上的几十只麻雀听到声响,呼啦一下飞向天空。

杨树挑着一担水轻松地迈进厨房门槛,迎面走来他爹,张贵。

“杨树,水缸满了,你去套车吧,别误了去城里接他们。”

“我知道,天还早,大大别操心了。”杨树回应着把水倒入缸里。

杨树看他爹穿着黑大衣襟长袖衫,小领盘扣细针缝,黛色裤扎腿,实纳帮夹鞋,浅色腰带扎腰。

手里拿银制烟袋锅花梨杆,荷包秀牡丹牛筋扎口绳。头戴细稠花边冠,和脸形很是相配,膛红脸青胡须,很是耐看。

“大,今天要出门吗?”

“是,四大爷家办喜事叫去吃酒。”

张贵拿起烟袋边装烟边说:“杨树,你到城里接柳二,顺便把你娘磨的十来斤红红石面交给柜上,快去快回。”

杨树应承着走了。

张贵拿出火镰打火吸烟,刚吸了一口,忽听伙计大锁喊着跑了进来:“东家,洋人要来了,听说是红毛绿眼很吓人。”

“听谁说的?铺里缺人手,风风火火的,你跑回来说这个?”

“我在铺里忙得很,座镇楼冯老板派伙计唤我套车送他,来找老东家有急事。”大锁说。

“他人呢?”张贵问。

“已直奔疙瘩庙了,叫我来喊你快去商议。”大锁急着说。

张贵抬起一只脚,把抽了两口的烟袋使劲在鞋底磕了磕,卷了卷,插进腰间,几步跨出大门。

张杨树身穿一件青布褂,白底衣,裹脚打腿、粗布白袜皂鞋,打腰布束着腰,来到后院马棚牵马备鞍上龙套,又摘了一个捎马子,吆喝着牲口,驾着马车朝城里府方向去。

他不到二十岁,长辫盘头,脸白净英俊。

马车经过王家窑洞,在村口看见一个女子,身穿精美的花纹衣裙,盘头简簪,面容白皙,手拿小包袱,亭亭玉立站在路边。杨树吆喝牲口停住,说:“心平,来,上车吧。”

杨树边说边伸手帮女孩轻轻跨入车内坐稳。

杨树赶车,朝二十里外的城里府走着。路两边绿树成荫,马儿撒欢儿一样小跑着,马蹄踏在路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因为颠簸,心平不断靠近杨树。

终于能望见城门了,两人一阵喜悦。

城里府在燕山腹地,北靠台顶山南邻洋河,南低北高,西北有百姓称塞口外的长城要塞。城里府城门连接着高大的城墙,城内自北向南坐落着高大的钟楼、鼓楼、南门楼。还有皇帝行宫、王爷府第、府台、县衙,庙宇、牌坊。城里府去京师不足四百里,是京师的屏翰,也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各个朝代,官家都在城里府设边防筑长城,修城堡,派重兵把守。

时值季夏,风调雨顺。

城内商铺林立,货品门前摆放,应有尽有,来往行人也装扮得花红柳绿。男人们戴着瓜壳帽,脑后拖着辫子;女人们穿戴花哨;孩子们欢喜蹦跳。

杨树吆喝着牲口拐进车马店,把缰绳交给店伙计,拉着心平拿着包袱和捎马,朝钟楼走去。心平抬头看那高大的钟楼,雕梁画栋,楼中央悬空挂着的青铜大钟,被廊檐立柱遮挡着,时隐时现。

心平问杨树,“你说那钟有一天会掉下来吗?”杨树愣怔一下,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说,你说嘛!”心平撒娇地催促着。杨树好歹是上过私塾,在学府念过书的人,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绕弯子说:“钟楼、鼓楼是传统建筑。钟鼓是一对儿,早晨鸣钟,晚上击鼓,因此有晨钟暮鼓之称。钟楼和鼓楼南北排列,钟在北,鼓在南。你家住城南,我家住村北,天天想你不见你,同饮井中水。”

不知哪儿来的灵感,杨树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宋代诗人李之仪的《卜算子·我住长江头》。接着杨树又说:“你若是钟,我便是挂钟的房梁,我不放手,你怎么会掉下来呢?”说完神秘地一笑。心平瞪大眼睛听着,回过神来才露出很满意的微笑,随手拧了一下杨树。

两人正嬉戏玩笑,突听身后锣鸣鼎沸。“闪开,闪开喽,不得阻拦,府台差令!”杨树两人回头看时,两匹高头大马披挂锦缎,旌旗飘飘,马蹄紧急,骑者威武。其中一人鸣锣开道高声呐喊,后面有几个官兵跑步紧随着,再后是顶大轿紧随其后。不等杨树他俩靠边躲闪,人群中已是乱作一团。有人说县太爷出来,恐怕是大事,都快速闪开道路,拼命贴靠着两边店铺,杨树再看心平,已不见踪影。

疙瘩庙是村子里商议大小事情的院落,建在村最高处。戏台、私塾和演武场都围着中心的疙瘩庙。早年张家湾的先祖,一个叫老疙瘩的汉子,从山西洪洞县大槐树盲流到这一带,开山打狼,烧草垦荒,创出一片能落脚的家园。经后人传承光大,盖庙宇取字号“老疙瘩庙”供奉。村民们还引了山水养田,祖辈在此生生不息。

张贵随大锁急匆匆跨进疙瘩庙旁宅院,跨进堂屋。张家老太爷们哥仨,张贵爹为老大。

在堂屋正厅,大老太爷坐东朝西,南北两边坐着二老太爷和三老太爷,还有下一辈思爷和秦姓的长辈们,个个正襟危坐着。

张贵是大老太爷的大儿子,他又生了四个孩子,俩儿俩女,张家可谓人丁兴旺,春风得意。张贵一步跨进门槛与在座的众人寒暄后坐下。

大老太爷低咳一声:“前日,延庆县的我外甥告知,京城李鸿章手下红人,城里府总领兵何大人,率兵前往土木驿站、官厅一线接圣驾老佛爷,说当今皇上要来城里府。”老太爷慢条斯理地把这么大的事说给大伙,然后停下话茬看众人脸色。

底下一阵交头接耳的议论。二老太爷说:“我也听说了,前一阵,义和团抗衡外国教会来中国传教,引起各国不满,要求大清朝廷取缔义和团,未达到目的,英国人带着八国联军要来帮助大清镇压。”

二老太爷停了一下,秦老先生着急地问:“圣上老佛爷同意他们来了吗?”

“当然没有同意。圣上老佛爷说,我们国家的事情,用不着你们来管!就这样把洋人顶撞了。”二老太爷接着说:“洋人野心受到碰撞,不甘心,就派德国驻华公使,叫什么克林德的,代表各国来朝廷总理府衙门,目的是提出条件要求,让我们必须保护世界各国在京城的使馆区安全。结果在半道上,他被清军的神机营伏击杀死了。公使克林德被杀,这下可给他们抓住了把柄,他们借此事件为由,八个国起头,联合军兵,要征华伐清。”

二老太爷停了停,大家没有作声。三老太爷叹气:“咳,老百姓又该多灾多难啦。”

张家湾有十几户姓秦的村民。秦老先生是一位中医,为人颇为持重。他说:“几位长者说的话,老朽都已知晓,我想问的是当今圣上来城里府何干?”

大老太爷回答说:“慈禧和光绪往京西巡视也是有可能的。城里府座镇楼冯老板的伙计和大锁送来急信,要二十几只肥羊和五头牛,官府要在座镇楼迎接圣驾。”

“座镇楼饭庄在王家窑洞村有自己的大羊圈,三五百羊还是有的,还要我们捐?”三老太爷说。

坐在南面的三老太爷,机警狡诈的眼神不住地浏览大伙,直立着两耳不放弃大家的每一句话。他站起身退出座位,对站立在一旁的管家悄声说:“大英帝国带领八九个国家要来镇压义和团,调兵入北京,进攻大清,那就是要打仗了!”他听到要捐献牛羊,没有听完安排下一步,站起身离开座位走出堂屋。

张杨树和心平被官兵冲散后焦急地互相寻找,不见对方,只好各自回到车马大店。

心平一脚跨进店门口,突然冲上来一伙官兵把她牢牢抓住并捆了双手,她拼命挣扎,正遇到门外张杨树赶来,他见状,一个箭步冲上来和官兵扭打起来,两个官兵被他打倒,店里又冲出五六个官兵,一起把张杨树摁倒在地,绑了个结结实实。领兵说:“老实点,去干活儿,有吃有喝!”又指挥手下,“去,把这男的押到东厢房,把那女的押到西厢房,听差唤!”

杨树进去时,看到东厢房已有二十多个青壮年男子。这时,领兵带着车马店老板,用筐装了玉米面窝窝头进来。领兵说,“每人拿两个,快吃,吃完干活儿去!”

不到一个时辰,一队官兵全副武装,拿着兵器,把张杨树他们这些人押送到城里府大西街,给每两人发了一副抬筐和扁担,让他们到一里地外去抬净黄土,要把城里府的主大道黄土铺路,净水泼洒。

张杨树无奈,只好跟着大家接过扁担。他悄悄问一起抬筐的后生:“你叫什么?”

“我叫费板凳。”那后生一脸的丧气回答杨树,“奶奶病重,还等我抓药回去呢。”

听了他的名字,杨树愣了一会儿说:“莫非你就是半个城里府都知道的江洋大盗——飞板凳?”

有关飞板凳的故事,张杨树没少听。说这个人平时走路后背总背着一条板凳,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看准有钱人家,脚踩板凳,就会飞进去拿他需要的东西,第二天还会不声不响地还给人家。他需要银子的时候,也不多拿,有钱人家发现后,也不愿报官,头一天报官,第二天照样发现被偷,你不报官了,倒也平安了。人们都说他那板凳会飞。

“兄弟,你知道官家这是要干啥呢?”杨树问板凳。

板凳悄悄说:“当今皇上要来城里府了。”

一大筐黄土装满了,两人抬,板凳在前,双手紧紧托着右肩膀上的扁担头,略显单薄的身子压得受不了。杨树看他支撑不住,立即把大筐的绳子往自己这边撸。

走到远离看管处,杨树说:“歇会儿吧,看你是累得不行了。”板凳看杨树面善,又会体贴人,放下担子笑笑说:“大哥好人,家是哪里的?”

“我住在张家湾,你呢?兄弟你怎么知道,京城皇上要来?”

“我在城里卖菜,没爹没娘,是奶奶把我拉扯大的。前一阵奶奶得了一种病,肚子一天天地大,找不起大夫看病,听人说县太爷家里有一种香,点上几炷香闻三天就会好。前天夜里,我就去了一趟。”

杨树听着觉得不靠谱。“县太爷家?县太爷家说去就去?院墙那么高,门衙那么多……”

“我不是混进去的嘛。前天后晌,我挑着菜担子,给县太爷府大伙房送菜。厨房倔骡子告诉我,县衙师爷吩咐厨子,备一桌酒席,招待怀来县知府吴永派来的报人。报人说,吴永大人已经接到‘滚单通知,得知圣驾已出至延庆,不久到达怀来,然后就到鸡鸣驿、城里府。县太爷要迎驾,路径过往必须装扮,所以今天我们就遇到了这种事儿。”

张杨树想起爷爷讲的,皇上出行,要三十里一打尖,六十里一住宿,选择的驻跸地点,必须提前打扫行宫院落,并传谕士绅商户,筹办皇差,杀猪宰羊,置办宴席,准备各项接驾事宜。

今天算让我碰上了,他琢磨着。

两个衙役军兵看见他俩说话,走过来喝道:“快干活!”

心平被四五个官兵推搡着进了车马店西厢房,大炕上已坐着二十几个年轻妇女。店老板娘扭着屁股进来说:“小媳妇儿们别害怕,听老娘说,你们每个人把上衣脱下来让我看看。”她边说边用眼神扫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看看你们有没有奶水。”她又补充说:“县太爷传下来的,谁家小媳妇正在喂奶,马上过来进贡老佛爷,明天一早,当今皇上西行来城里府,下马沐浴泡脚用!”

有胆大的女人瞪大眼睛看着老板娘,胆小的则把头低得快到炕席上了。老板娘检查了一圈,只留下两个女人。心平出来后,好不容易找到车马店老板,急切地打听张杨树的下落。店老板告诉她:“姑娘,别着急,男人都拉去做苦力了。出力倒是省事儿了,可是要我上缴三十两银子,那是要命呀。”

他边叹气边帮着心平套了车,说:“回吧,别让家里人担心。”

心平知道,杨树这次赶车进城是要接弟弟张柳树回家的,再耽搁柳树会着急。她看已经过了晌午了,只好自己赶车吆喝着牲口离开了车马店。

博川书院是文武合一的学堂。院内建有学舍七十余间,堂屋三间,轩廊五间。院东建有魁星楼,楼前立有直隶总督方观承亲笔书写的“博川书院碑记”和城里府知府张大人亲手书写的“博川书院记”石碑各一方。院内引入北山溪流博川河水,池内荷花盛开,垂柳倒影,幽静典雅。后院有演武院落和射圃,并配有水井、火房、马厩数间。

心平在这个学府念过两年书。她拴了马车进入院落,还是感到一片“征鼓之声化为诵弦”的清新风气。突然想起张柳树描绘他们学校的话语:“我们学府呀,一批批文武双全的人才脱颖而出。校长老先生说过,这个学府出了很多进士、举人、拔贡、武进士、武举人。”

心平找到中学堂,看到挂牌上写着的“直隶省立第十六中学”。张柳树和一个同学正好迎面而来。柳树喊她:“平姐,我哥呢,怎么是你自己?”柳树的个头、体态、神情和说话声调都和哥哥杨树一样,就连看人的眼神都没有差别。

心平说:“你可以离校吗?我们走吧,你哥被拉去大西街做苦工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柳树着急问缘由,心平把一早来城里的遭遇说了一遍。

柳树说:“这是明摆着抓壮丁做苦力,我们去向他们要人!”心平劝阻说:“不可以,据说是皇上派下的官差,不是土匪强盗,我们拗不过的,回家告诉大大吧。”

疙瘩庙这边大老太爷看众人没有什么太大的异议,就提高嗓门说:“城里府座镇楼冯老板不是外人,买卖再大也有过不去的坎。他要的五只牛,我、老二太爷、老三太爷,还有张贵、张思,每家摊派一只吧。”他稍停顿一下又说:“摊派了牛,就别摊派羊了,各大户手底下的佃户们,集一集吧。今年雨水好,有羊的户摊派一只羊还是不成问题的,去年欠租的催一催,用羊顶账也行。”

坐在南面一直不动神色的思爷,是二老太爷的儿子,上面有三个姐姐。他排行老四又叫张思自然就是思爷了。他站起身来说:“大老太爷安排得极妥当,座镇楼冯老板对我们张家湾村有恩,现有求我们帮助,我听大老太爷的安排,出一头牛再带头出两只羊。再说了,按过去做法,城里府官差们,多少要给点补贴银两的,想必冯老板拿回补贴金,也会送还我们。各位长辈们不必多虑,按大老太爷说的做就是了,还有,今天是犬子大喜之日,望众长辈如期而至,赏脸海涵。”

在座的各位听了思爷的话都觉得很是有道理,悬着的心放下了。

管家急着来到大老太爷跟前,俯下身耳语说:“大老太爷,杨树去城里办事,让衙门兵抓去做劳役了。”

大老太爷先是惊讶,转身对大家说:“大家都散了吧,晌午还要坐老二家的宴席。”他招呼大儿子张贵过他身边来。管家把大老太爷和张贵领到厢房,见到心平,心平便把和杨树早晨进城的遭遇说了一遍。她又急切地说:“爷爷和伯父快想想办法,把他接回来吧。”

“这世道呀,怎么能随便抓人做劳役?还有没有王法了!”大老太爷用拐棍把地板戳得咚咚响。

张贵心中也很窝火,但他又怕老人生气,只好劝慰说:“好歹不会有危险,干一两天劳役无妨。”

心平给张贵说:“伯伯,您让把那红红石粉送到柜上,兵荒马乱的,我忘记了。”

“无妨,人平安回来就好。”

心平和张贵离开疙瘩庙回到家,眼看天色已晚,但心平和杨树还没有拜堂成亲,不能留宿。张贵叫人赶快送她回城里。

城里府大街交叉口西北侧,有一栋砖木结构的两层建筑,红漆立柱,雕梁画栋,顶上青瓦长屋檐,九兽爬脊梁,远看鹤立鸡群,映日辉煌。它坐北朝南,四扇敞门,门楣上挂“座镇楼”三字大匾。

座镇楼饭庄一直是地道的穆斯林特色,官宦人家、有头脸门第、贵宾商户等宴请招待,能在此摆上几桌,那实在是风光体面的事情,牛肉馅饼、涮羊肉、糕点礼盒尤为出名。

日已落山,送心平进城门时,她们已被盘问了半个时辰,不是她机警地给了那军爷碎银,恐怕天黑也回不来。心平远远看到自家饭庄周围,五步一岗、三步一哨被军爷把守,她对车官说绕道后街。

隔一道街,朝阳楼北面巷道,可供马车进入。到了一处院落门前,心平让车官停下,给了他碎银,让他回张家湾去了。

心平轻叩三下门环,门开了,一个伙计伸出头来一看,忙恭敬地说:“心平姑娘回来了,大家都在念叨你呢。”

心平进院走过长廊,过了一道月亮门,又是长廊道,这才拐进了座镇楼后门。左侧是大厨房,十几个大厨低头不语,切墩的切墩,颠勺的颠勺。伙计们风箱拉得呼呼响,跑堂的小碎步紧走,比平时显得肃穆紧张。心平心想,座镇楼大门有军爷把守,那肯定是官府衙门的大人物婚丧嫁娶来办宴客。我不防偷偷看一看,窥测一下来客风貌。

一楼后墙有门,是饭庄的仓库,她爹精明能算,预测市面粮食、麻油和饭庄所用值钱的物品价格,早做储藏,以防商人们哄抬物价。

几个大麻袋后面挡着一个小门,轻轻推开,房子不大,只容下一两个人的空间。房间不够高,有一面墙上留有通风顶窗,窗呈长方形,大概长有两臂,宽有一肘,有龟背格窗棂外饰。最早年时,从窗口可以给几盏吊灯添油或换蜡烛。从这里可以看到座镇楼最宽敞明亮又舒适隔音的房间。

心平天生活泼好动,和姊妹兄弟们经常藏猫猫,有一次她藏在这里,竟然睡着了,害得全家三十几口人寻找。心平怀着好奇心,从这里悄悄往里看。

先是传来菜肴香味,而后听到“城里府知县跪迎皇太后、皇上圣驾!”

心平看到被称作皇太后的那人,坐北朝南,正冲着她的方向,首髻旗妆,面方而颜略有皱纹,着黄纱衫,手摇羽扇。她左手位一男人,头戴红缨帏帽,面白似瓜仁,眉目清秀,穿黄纱龙袍。她右手位那女人,首髻也是旗人妆,面粉而方颐丰满,身穿黄绿色纱衫,手拿团扇。同桌还有四人。

心平看得已是有些胆怯,心怦怦乱跳。

她蹲下镇定了一会儿,又直腰往里看。四个面生伙计端上了凉菜、热菜和油炸糕。那主座的人好像要动手吃,被一人拦住,他手里拿了一根筷子一样的什么小东西,往每盘菜里扎了一下,之后仔细看看说:“太后慢用。”

座镇楼东家冯老板,四方脸面,眉清目秀,头戴六瓣合缝小帽,一条长辫子拖后,高个子,长衫着身。平日里饭庄生意兴隆,他只巡视饭庄内外情形,对外生意把关。他稳稳地掌管着祖上传下来的座镇楼。座镇楼涮羊肉闻名遐迩,有自己调制的秘方调料,独特且回味无穷。那羊肉也不一般,有自己的养羊大圈,就在离城里府十里地不到的王家窑洞。

今天城里府师爷接替他掌管饭庄,说京城来高官西巡过往城里府,住在本县行宫,吃在座镇楼,让他暂且休息几日,由师爷掌管内外,并命他通知各绅士、商户、农家等,要尽快上缴进奉皇宫的税赋、牛羊。

冯老板差心平去王家窑洞村,告知座镇楼养羊大圈掌管白正准备肥羊。

王家窑洞村也是心平姥姥家,姥姥叫三叶。

城里府人都知道王家窑洞的西瓜。三叶的爷爷种了一辈子进贡皇上的西瓜,他爹又把祖传手艺传给了她,她记事起跟着爹在山坳那块黑得流油的土地里打滚。

山坳那么高,那么怪,山腰那层薄薄的云雾像纱巾,常常缠绕在山的脖颈上,那片瓜地又像山的围裙紧紧缠着山的半腰。三叶至今也弄不懂为啥她种的西瓜特别抢手。每年京城皇宫宗室都来监管西瓜,去年竟把她的西瓜全部包销下来。那厅、州、县的快马三天两头进山坳,顶戴花翎的人拿着小镜镜东瞅瞅西摸摸,给她的西瓜贴上皇室标签,过两天又来一伙人,东指指西画画说这西瓜外国人也稀罕,或许要给英、俄、美国公使送礼。

也难怪那山坳西瓜会被视为珍宝,抱起一个十多斤的西瓜,圆溜溜,光乎乎,一层灰白的瓜霜覆盖着深浅斑斓的瓜纹,深凹下去的脐窝均匀,毛茸茸的瓜蒂棱棱角角,一个小猪尾巴形状紧贴瓜身,瓜脚黄白浅绿。刀切时听到脆生生,凉森森的感觉和甜津津的味道扑面而来。更让人惊奇的是,这些西瓜个个都是黄沙瓤。

这黄沙瓤的籽种是三叶的爹从她爷爷的手里接过,一年年复种得来的。

三叶的爷爷给她讲过,早年的皇上吃西瓜不吃红瓤,专拣黄瓤。黄色象征着尊贵和富有,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三叶爷爷那一辈正闹太平军,皇帝忌讳“红”字,吃西瓜先让太监们个个切开,凡红不见,凡黄才可端进去。黄瓤西瓜便成了奇货可居。皇宫传出旨意让百姓献瓜。

爷爷从上千个西瓜里挑出一个黄沙瓤,滤干净种子,放在窗台上晾晒,让三叶看着。三叶纳着鞋底,看着那群鸭子在院子里梳理羽毛。一阵小旋风刮来,把一包西瓜种子吹落满地。那群鸭子看天上飘下一片黑瓜籽,扭着身子跑过来争食。三叶急了,左哄右赶,眼看着一片西瓜籽被鸭子们抢食一空,三叶吓得大哭起来。等爷爷闻声赶来,瓜籽都已经稳稳地到了鸭子胃里。这对爷爷真如晴天霹雳。他举起牛鞭子朝三叶就打。那可是皇宫摊派下来的差事哟!春天种不出黄瓤西瓜,全家十几口人不但没有饭碗,而且性命不保呀!他抄起菜刀,全家人吓得都跪倒在地,谁知他跨出门栏,一把抓住一只鸭子劈头一刀,撕开鸭嗉子拨里面的瓜籽。十多只鸭全宰了,黏糊糊的一把瓜籽拨了出来。那年的瓜籽只有五六颗秧子收获,爷爷对待西瓜苗像是眼睛珠子一样,披星戴月伺弄着。

从那时起三叶便懂得了那西瓜的真正分量。

三叶爹没有儿子,只三叶这一根独苗。三叶长到16岁已经是种瓜能手。她爹给她找婆家时提出的唯一的条件就是男人能辨别西瓜生熟。三叶早就和一个羊倌相好了,那羊倌在三叶的指导下当然会识别西瓜,也自然成了三叶的男人。那男人就是心平的姥爷。

皇宫发下来的西瓜银两,大部分被男人拿去买了酒,喝了酒耍酒疯。三叶把银子藏起来,她男人一赌气回家把仅有的一包瓜籽扔进了猪圈。这可急坏了三叶。三伏天她让心平她娘和外孙女搀着来到山坳,到每一块瓜田里寻找,脚跑得红肿。心平眼瞅着一个个大西瓜外表一模一样,怎知道里面是什么颜色?姥姥说那都是皇上的恩宠。

谷雨前后,她开始一颗颗种,一株株压蔓、掐头。三叶姥姥把那瓜逐个做上记号。西瓜长到拳头大小,套种了两种“牛勾脚”和“露八分”的萝卜。

那山坳气候变化无常,乌云经常从山地翻上天空,冰雹不断,她让所有的亲戚把家里的盆盆碗碗都拿到瓜棚扣在瓜娃身上。

那山坳里蝴蝶、蜜蜂、山雀围着瓜花飞。几千斤大西瓜喜获丰收,城里府县太爷骑着高头大马来了。县太爷说:“你先尝一尝甜否?”

三叶那个喜庆哟,她先尝一口黄沙瓤,只留下半个牙印。她老了,没有牙的扁嘴,和那山坳的瓜一样甜滋滋的。今年的黄瓤西瓜熟了。

座镇楼东家冯老板正在院里踱步,突然有伙计急匆匆跑来说:“冯老爷,厢房师爷叫你快快进见,有急事相商。”

“师爷,在下冯援,有什么事情请讲无妨。”冯老板恭恭敬敬地说。

“冯老板,我倒忘了一件大事,每年这个时候,进贡皇宫的西瓜可准备好了?”师爷问,“这几天本官忙碌大事,忘记督办,你快快派人骑马到王家窑洞取百十斤来,西太后一旦想起黄瓤西瓜,每年是从城里府咱们这里进贡上去的,咱们没有准备,那你我可有杀头之罪了!”

冯援这个商会会长惊出一身冷汗:“回师爷,昨日我岳母来看女儿,正好带来一个大西瓜,若急需,可给师爷备着。我立即传座管家去王家窑洞多备。”师爷说:“太好了,快快安排。”

冯援派管家领了三个伙计骑快马,先去通知岳母三叶摘瓜。城里府离王加窑洞不足十里,挑了最好的十二个瓜,一匹马驮四个,装瓜的口袋挨着马肚子,不至于颠破,回到座镇楼。

阁楼上心平心里想,我倒要看看这皇宫里的大人物们吃饭是什么样子,以后好和杨树夸海口。她看到饭前拿一根筷子在饭菜里插一下的人,端上一盘黄瓤西瓜,端到正座那人面前,半跪半就地说:“请老佛爷消暑清口,这里是每年进贡皇宫黄瓤西瓜的产地,刚从地里摘下。”

心平没有再理会他们吃没有吃,突然想起前日她去姥姥家,是告知白正杀羊送座镇楼,没说西瓜的事情呀。对了,昨天急着去等杨树进城,谁知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杨树现在不知怎样了,他会不会饿着冻着?

心平觉得没什么看了,便蹑手蹑脚走出仓库,慢慢关了房门,轻轻往外走。

县太爷吩咐县丞师爷,皇上在几日,县丞师爷要掌管几日座镇楼,不能有半点儿差错。师爷便在座镇楼厢房里办公。他出厢房门,正碰上心平从对面出来,两人都吓了一跳,还险些碰倒师爷。

师爷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是一美貌的姑娘。这城里府座镇楼竟有如此姿色的女子,谁家的孩子?许配人家没有?自己眼皮底下,竟然一点不知道。

纳闷之余,他想,这闺女从哪里出来的,那门里有何秘密?师爷命令把守前后门的所有衙役前来问话,都说没有放进来一个陌生人。看守后门放心平进家的伙计也被喊来,哆哆嗦嗦地跪下,不敢怠慢,说前两时辰,座镇楼冯老板女儿回家,是他给开的门。师爷听了,心中有了数,随即命衙役带走那伙计,到衙门问话,其他人放他们出去了。

张杨树、费板凳几十号人被迫做劳役,干到天大黑,解散。

费板凳说:“天这么黑了,离张家湾小二十里路,你先到我家暂住一夜吧?”杨树惦记心平的下落,说:“我必须先到车马大店看看,早晨来时马车放到那里了。”板凳和他一起来到车马大店,喊伙计开门。老板在正房点着煤油灯,坐在炕桌前拨拉算盘,听街大门响,隔窗问:“是谁?”

杨树隔着窗户答:“老板,早晨我和一个姑娘,从你这里被抓去做劳役……”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老板说:“我知道,跟我没关系,那是官府,你家人把车赶回去了,那孩子不错,讲仁义。”

杨树得知心平已把车赶回去了,稍有放心,随板凳走了。

杨树想起板凳说他奶奶肚子一天比一天大的病,就问:“板凳,你到县太爷家里,有没有拿到那香回来治病?”

“拿到了,装在身上,县军爷抓我做劳役时,我和他们挣扎,弄丢了,咳!”板凳叹气说。

两人进了院子,三间北屋都还亮着灯。板凳纳闷,平时奶奶怕费灯油,只点亮一个屋。他近窗户听到有男人说话声:“幸亏我们跑得快,三匹骆驼全被洋人打死了,货物一点没拿。”

“奶奶,我回来了。”板凳边说边推门进屋,看到奶奶还在灶边忙碌着做饭,炕桌旁有三个男人喝酒。

奶奶说:“板凳,你走了一整天,半夜才回来?你舅爷来了。”她指了指桌子中间的人。杨树看那人有五十多岁,相貌堂堂,精神矍铄。坐在他两边的好像是他的伙计,三人正酒杯相碰,见来了人,又放下了。

“板凳,都长这么高了,上炕来,和舅爷喝一杯。”舅爷说着掏出一个烟荷包,从中拿出一两银子,递给板凳,“拿着,舅爷给的压岁钱。”

板凳小时候见过舅爷一次。听奶奶说舅爷从内蒙古、塞北口拉着骆驼往北京送货,塞北口的蘑菇、羔皮、羊绒,到北京卖好价钱,北京的布料、丝绸、瓷器、茶叶运回塞北口、内蒙古又卖好价。

板凳心想,这一两银子可以买一担粮食了,够我和奶奶一年的口粮了。奶奶让板凳拿上银子,说你攒着好娶媳妇。舅爷又指着杨树问:“这个俊小伙子是谁?”板凳说了今天的事情。舅爷听完大骂:“什么狗屁西巡,她就是逃跑,扔下大清让洋人糟蹋,你们去看看,上万的洋人把皇宫园林圆明园给烧了!”

杨树看奶奶身子骨不灵活,便帮着烧火,张罗饭菜,边听着舅爷讲见闻。

舅爷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我们仨拉着骆驼刚进了北京西便门,迎面吆五喝六地跑过来百十号洋人,拿着火铳,见人就开火,我早早让俩伙计趴着别动,骆驼受惊吓跑了,驮着我的货呢。我看着一大伙洋鬼子把中国人追进死胡同,用火铳扫射,不留一个活口,他们用刀刺死、用绳勒死、烧死一大片中国人。半夜我们仨爬起来逃出来的时候,街头到处是砍下的人头!”

奶奶盛了半碗的饭停在那里,杨树拉风箱烧火也停着不动了,炕桌上四人充满了悲愤,看着饭菜不动筷子。

第二天一早,杨树离开时对奶奶和板凳说:“张家湾的秦老先生是有名的中医,有机会我把他叫来,给奶奶看看。”

公元1900年农历六月,光绪皇帝和皇室成员在城里府县公所驻跸数日。每餐吃着座镇楼牛肉馅饼、涮羊肉,和地方特色佳肴,餐后用黄瓤西瓜清口,他们竟乐不思蜀了,还直夸赞城里府是座太平城。

一日,有探子报信,八国联军烧杀掠夺后,已出居庸关,逼近下花园。皇上一行不得已继续西逃。

皇上走了,知县太爷、县丞、师爷等大小官员们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十分高兴,自己为官一任,能伺候皇上数日,并且没出差错,那可是三生有幸,随即命师爷论功行赏。

师爷派手下衙役传冯老板进见,冯援不敢怠慢,来见师爷。

师爷一改平时对属下盛气凌人的姿态,吩咐手下说:“给冯老板看座,上茶。”

师爷客气地对冯老板说:“前日贵饭庄伺候当今皇上辛苦了,也让你多有破费,我已告诉内务,补给你银两。”

冯援急忙答谢:“那多谢县丞了,这次商户们除了正常缴纳赋税,又增加了额外的务工劳役、铺张和日常杂项,能及时补给,大人您对我们恩重如山。我这个商会会长腰板儿也硬了许多。”

“还是老兄那儿条件好。”

“谢谢师爷看重,小的能接待当今皇上,是我的荣幸,全靠师爷大人栽培。”

师爷又说:“冯老板,本官平时公务繁忙,没有和老兄交流,望多多海涵。家里可都好呀?听说令千金正值芳龄,不知许配人家了没?”

冯老板明白了师爷的意图,原来在心平身上。

“小女已许配人家,正准备择日成亲呢。”

“许配的人家境如何?”

“是张家湾张老太爷的大孙子。他爹张贵开了一家杂货铺,家境过得去。”

师爷话锋一转说:“你们座镇楼有百年历史了吧,经营得如此稳当,全靠你老兄管理有方。听闻你家里有规定:禁止女眷。有这家规吗?”师爷话语缓慢低沉,但语气咄咄逼人。

冯援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是是……有有。”

师爷把身子凑过来说:“令媛偷窥老佛爷用膳,被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撞到了,告诉了知县大人,要治罪。幸亏军事紧急,大太监忘却了此事,急匆匆开拔了。知县火冒三丈,说这可是冒犯了天规。”

他看见冯援脸色刷白,又说:“知县派我前去捉拿,我想,还是通报你一声,商议解脱计谋。毕竟你我是多年的交情,若是他人,必要拿下,打入大牢。”

冯援瘫软在座椅上说:“师……师爷,怎会有……有这事?小女安分守己,从不惹事,这两天去王家窑洞通知大羊圈供奉朝廷鲜羊肉,怎会看到皇上用膳?”

“冯老板,你这样说,那就是本官栽赃与你了?”师爷沉下脸来,“那好吧,冯老板,县衙捕快来抓人,我可就无能为力啦。”

冯援觉得祸从天降,一时不知所措。他脑子想着师爷的话,不知真假。要想澄清此事,一定得先问问心平。他想若是当着师爷的面,问她有没有去看,没有甚好,若有,那可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那就是重罪呀。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呆若木鸡。

师爷说:“你座镇楼从后门进后院,是不是有伙计看守?这个伙计现在已被我关押在衙门里了。还有,进了后院,两个长廊,一个月亮门,门后有没有一扇小门,从小门进直接可以看到一间仓库。仓库货物后面有一个门,进去上楼就是一个空间阁楼,那墙上有换气、加灯油的长条窗户,外面是龟背格图案窗棂,可以清楚看到用膳的一桌人。”

冯援无言以对,心想,既然 师爷已是了如指掌,我也该心中有数。

“师爷,念在你我多年的交情,还请大人容我回家问个明白。若真,我会备大礼请师爷化解。”

“那冯老板快快回家商议,等知府大人催问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

冯老板钻进马车,像丢了魂似的。

心平和她娘常住王家窑洞。农村比城里更具丰富多彩的生活。春天拔嫩草,喂羊羔,夏天到玉米地里打甜秆,到黍子地里找乌霉,秋天更有玩不完的乐趣,烤山药、烧玉米,冬天,扣麻雀、挖地鼠,她说去哪儿就有一帮孩童屁股后面跟着。

心平到了十岁,三叶姥姥把她送到张家湾疙瘩庙村塾念书。上学的有十几个孩子,就她一个女孩,可她不像女孩,活泛得很,惹了不少事情。一年冬季,教书先生家里事情羁绊,迟迟不见来。心平也坐不住了,跳到先生座位上,学着先生的腔调说:“安静乎,吾来讲课矣。”逗得大家哄堂大笑,都说她学得很像。有一个同学跑上来递给她眼镜,心平戴上更像了。又有人说:“先生抽旱烟,你咋不抽呢?”于是心平低头在桌子里寻找旱烟袋,先是拿起烟袋锅,装了烟叶叼在嘴里,又拿出火镰学着先生打火。一下两下打不着,有同学上前来指导:“左手同时捏火石和一小撮棉花,靠近烟锅内烟叶,右手拿火镰迅速在火石上擦碰,这时会有火花迸发出来,燃到棉花,用嘴吸两口,便点燃着烟叶了。”

心平认真去做,只见火花,不见棉花冒烟,反复比试也点不着。张杨树说:“先生的引火物都是老棉花、旧棉花,你用新棉花蘸些火油。”

有孩子从棉手套破洞处,抽了一大撮棉花递给心平。心平摘掉桌上煤油灯灯罩放好,又拧开灯座上的盖子,拿棉花向里面蘸了一下。她重复了之前动作,轻轻一擦,嘭的一声,火星遇到油棉,变成了火苗,着实吓了她一跳。她下意识的缩手动作,碰倒了灯座,顿时一瓶子灯油洒在桌子的一叠毛笔字草纸上。

孩子们吓得抱头鼠窜,心平吓得大哭大叫,连忙扑打身上的火。张杨树把她摁倒在地上让她打滚儿,又去扑打桌子上的火苗。他看心平咳嗽带喘,急忙护着她跑出房来。那间房子烧着了。

大老太爷、冯老板、三叶姥姥、村塾先生、杨树爹张贵,心平、杨树和十几个学生都聚在疙瘩庙议事,调查失火事件。张杨树主动说是自己玩先生的火镰,引发了火灾。大老太爷气急败坏地举起拐杖照着杨树就是一顿打,杨树爹和大家一起劝说,这才罢手。

冯援冯老板来时就问过心平实情,心平也没有撒谎,于是他告诫女儿要好好念书,别再惹是生非。在参加疙瘩庙的议事上,又看大老太爷的大孙子揽下责任,主动承认是他的过错,认为这个小伙子秉性不错。张老太爷一家人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家,如今自己女儿惹了祸,是自己的管理疏忽。他说:“事已至此,救火及时,好在没有孩子们受伤,也别怪罪先生失职,他也有一家人吃喝,不易。眼看年根放假了,立春天气转暖,我出资把那村塾教学堂重新盖起来。”

大家感激不尽,三叶姥姥、教书先生、杨树爹张贵都作揖感激,大老太爷更是感激。

张杨树看已扑不灭屋里大火,及时护着心平跑出屋外,屋外有一片孩童玩耍空地,不和其他房屋连接,也就没有殃及。孩子们喊人扑灭了火,房子几乎不能再使用了。看张杨树和心平灰头土脸,头发也烧了不少,全身衣服烧得全是破洞,手和脸有几处烫伤,立即送村里秦老中医家查看医治。秦先生给她两个涂抹了自制的烧伤獾子油,没等几日,都好了。

经过这场虚惊,心平真正认识了张杨树。两人念完村塾,双双考入城里博川学府,毕业后,心平帮着朝阳楼前台掌柜打理接待,张杨树在城里府大街的东南角自家张家杂货铺当掌柜。

心平到了出嫁年龄,生得貌美如花,文武双全,远近闻名。冯老板两口子费尽了心思,寻找乘龙快婿。门当户对的商贾、有学问的学士、官宦人家,媒婆踢破了座镇楼的门槛,介绍的快有心平年龄一样多的婆家了,可心平一个不答应。冯老板宠她似掌上明珠,知道闺女心里只有张杨树。张家虽然比不上座镇楼,在三里五村也算殷实人家。几年前村塾失火,他对张杨树也有好感,看闺女铁了心肠,他也就说服老伴儿,随她去吧。

张杨树从费板凳家走回张家湾,进家门已是晌午,全家正围着园桌准备吃饭。杨树娘一眼看到大儿子回来了,激动万分:“儿啊,你可回来了,快让娘看看,受苦没有,他们打你没有?”拉着杨树胳膊不撒手,眼看泪就要掉下来了。

“娘,大大,我挺好,没事,没事娘,这不回来了吗,好着呢。”

“那就好,我让管家到城里铺子里替大锁盯柜,大锁打听你下落,到现在还没有回话。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找冯老板想办法了,银子都备好了,去赎回你。你讲讲怎么回事?”

杨树把过程给大家讲了一遍,全家才放心下来。杨树看到弟弟柳树和他的朋友坐在一起,开玩笑说:“柳树,都是因为去接你们,这才让大哥我受了一天加半夜的劳役哈?”

柳树连忙说:“大哥受苦了,小弟敬大哥一杯吧。”说着站起来。他朋友也站起来,举起酒杯伸到大哥面前。杨树说:“开玩笑呢,你们好好学习,都有了。”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这次回来几天?”

“他叫安德森,爸爸妈妈在瑞典,他和爷爷在城里府生活,我们是好朋友,放假他就要回欧洲了,明天我们返校。”

柳树和他朋友安德森在一班读书,脾气性格相投,互相帮助,柳树叫他案子。案子和一个亲属的爷爷在离学校不远的家住着,柳树经常去他家玩耍,看他和他瑞典的父母照片,又好奇又羡慕,经常问案子瑞典在哪里,有没有大海,什么样子。

案子英语说得好听极了,柳树和他学了不少单词。案子还说他父亲是瑞典的矿业工程师,可能干了。今年放假他和这个亲属爷爷要一起回他们国家。案子太喜欢柳树家的一切,有羊羔、小猪、小兔子,后院里还有各种花花草草,苹果树、杏树。

柳树带着他到处转,案子看到马圈柱子上挂着一个绣荷花的包袱,荷花上绣着一只蜻蜓,和真的一模一样,非常好奇,问柳树可不可以拿下来看一看。柳树摘下来,打开包袱,里面还有一层,原来是苦岭山上的红红石粉。

案子用手轻轻沾了一点,抹在手心上,非常漂亮的一种赭红色。他问柳树这是什么粉,柳树说是山上的一种石头磨出来的,要放到城里府杂货铺卖钱。案子说,那你卖给我一点点可以吗?柳树找了一很小的铁盒子,盛了一些送给他了。

座镇楼老板冯援惊恐万状地回到家,把夫人和心平叫到面前,讲诉县丞师爷让他进见的过程和事情,又问女儿是否有此事,心平说是的,她看到那桌吃饭的客人,先前不知是皇上。夫人如五雷轰顶,几乎站立不稳。冯援说:“平儿,你闯下大祸了,师爷限明天回话!”

“爹,爹,女儿不知道呀,女儿不是故意的,女儿从大门回家,看到有重兵把守,心想又是军爷们大官来咱家吃喝,我只是好奇,自我记事,没见过这么大场面,上阁楼看一看。爹爹怎么办呀?”心平跪在爹爹面前流出眼泪。

夫人也泪流满面地说:“天哪,快快救救我女儿吧,她爹你救女儿吧!救女儿吧!”冯援立即喊座总管来商议大事。他把事情经过说给座总管一遍。冯老板说:“你快快支200两银子到师爷府,探一探师爷口风,看200两银子少不少。小姐的事情必须靠银子松动。”

座总管说:“据我所知,大清朝知县的俸禄是很低的,正从七品,年俸银四十五两,米四十五斛,平均下来每月月薪3两多。老爷一次200两应该有所作用,不过师爷他本人……”

“再支取100两给师爷,保命要紧,另外你可察言观色,看师爷的底牌行事,只要小姐不被官府下牢,卖了座镇楼无妨,你快去快去!”

师爷府听差报,座镇楼总管进见县丞师爷。

座镇楼总管带了随从,留他在门外,自己直接走到师爷公事大厅。过去因为饭庄税赋问题他和师爷有过来往,这五天他和师爷混得融洽。他眼观六路,见机行事,耳听八方,候在师爷身边,不断恭维师爷治理全县有方,能让当今皇上满意,实属不易。他和师爷客气了一番,见师爷微露喜色,立即拿出两张官钞银票,说:“师爷笑纳,座镇楼借大人洪富,得以发展,冯老板托我给师爷请安道谢。”

没等师爷回话,他接着又说:“在下不才,当今皇上这些天用膳耗用银两,还没有结账,冯老板已命小人免去师爷付给的银两,全都由座镇楼下账。”

“你们座镇楼好生一个财大气粗,你座大管家前来不只是和本官说说家常话吧?”师爷见到座管家前来,就已知道是代理冯援回话的。他目光咄咄逼人地看着座管家说:“堂堂一个城里府,几千两碎银子还是负得起的,何况是当今皇上巡视,皇恩浩大,来我城里府,百年求之不得。”

“是,是,小人该死,不该和师爷提及区区小事。小人赔罪,小人赔罪。”管家说。

师爷话语先硬后软,为的是让冯援的管家知道他的目的,说:“我看座镇楼名贵的菜肴香气扑鼻,皇上、太后用膳个个喜笑颜开,那应该和你这个管家把持有关。你来,本官告你实情,你要把这次事情办好。”师爷示意管家近前。

管家慌忙说:“请师爷明示。”

“县令掌管城里府有功,升迁至道台,是京吏部尚书王大人一手操办。京吏部尚书王大人也和本官多年交情,他已多次委托本官为他犬子寻找地方娘子,要求识文断字、貌美大体、门户相当。你家冯援冯老板的小女比较合适。再说,那小女已犯下了偷窥当今皇上用膳之罪,你回去说服冯援,他要知趣,不用本官挑明,这可是一箭双雕的大好事情。”

没等座管家回应,师爷补充说:“只这个事情,本官寻访已久,此事已把本官煎熬得夜不能寐。县太爷的事,本官已手忙脚乱,管理不暇。我无意看到冯老板小女,并已打听实情,一切均好。本官和冯援多年交情甚好,出此主意为上策。嫁到京城豪门,那不是荣华富贵吗?”

清朝里人事制度把官员称为“员”,职位称为“缺”,职位出现了空缺,第一种可能是官员因为暴毙、丁忧、生病等原因导致职位空缺。出缺以后,当地督抚要及时把职位空缺情况汇报给吏部,文件到达吏部的那一天开始,此职位正式开缺,进入正常的任免程序。第二种可能是,从现任官员去职那一天开始,这个职位开缺,要开始新的任免程序。开缺有很多把戏在里面。首先开缺需要时间,从职位空缺到信息传到吏部,其间公文往来,可能需要一两个月时间。

师爷的履历已被当地都府官员按程序投状。投状就是官员申请参与空缺职位的竞争,需要写一个供状,写明姓名、籍贯、履历等,地方官府已出盖印证明,然后投送到吏部。他认为自己是在职官员,符合升迁等条件,吏部又有熟人,这次把吏部尚书交代的事情办好,自己的升迁就可十拿九稳了。

师爷告诉座管家三天回话,不然衙门去抓人,那他无能为力了。

冯老板夫妇愁眉不展地望着门外,等座管家回应,夫人泪眼婆娑埋怨:“我看张杨树哪里都好,两人青梅竹马,咱心平嫁给他不会受穷。只是她二人还未成婚,咱家两个儿子还小,女儿一旦有闪失,我可不能活了。”

两口子看着一桌饭菜,一筷子没动,发呆。

座管家带着伙计,风风火火小跑回冯老板面前,把面见师爷的实情叙述了一遍。

冯援两口子对视,似乎飘来一丝希望,但马上又烟消云散。冯援说:“这么说,此事还有转圜余地?我女儿暂且下不得大牢?”夫人也说:“管家辛苦了。只是嫁人,心平这一关恐怕是难过。”

夜已深,冯援两口子劝说心平,说的天都大亮了,心平也没答应。她最后一句话是:“我宁可坐五年大牢,张杨树等我五年,也绝不嫁外人。

第二天早,心平要去张家杂货铺告诉杨树消息,冯援无奈让一个伙计跟了一起去。

心平出后门,已有两个陌生人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没有在意,穿过两条街再往北走,便看到大街西南角的张家杂货铺醒目耀眼,大街上已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往,各商户卸去门板开门接客。

到杂货铺门口,看见伙计大锁在套车,说杨树要回村里看大夫,心平吓了一跳,以为杨树发生什么灾病,急着问:“大锁,是谁生病,城里不会看吗,要到村里?”

大锁说:“不是杨树生病,他说要接一个老奶奶到村里找秦先生看。”话音未落,张杨树出现在大门口。他有些惊讶地问:“你怎么来啦?”

“杨树哥,你要去哪儿?带着我,有事告诉你。”心平低沉抑郁地说。

杨树看心平不高兴,连忙说:“好啊,上车吧。”心平让送她来的伙计回去给父母捎信,她上了杨树的马车。杨树告诉大锁盯好铺子,他后半晌就会回来。那两个陌生人没有继续跟着,是因为看到张家杂货铺门前已有自己的人,他们走到一起,交接了一下,叫了在城里府刚兴起的洋车坐在里面,不紧不慢地跟着杨树的马车。

心平已告诉杨树,她觉得有陌生人在跟着她。杨树说那是看你今天穿得漂亮,长得又好,走起路来人人都要看几眼,你上了我的车,他们就看不到了。心平往杨树跟前凑了凑,问:“你要进货去吗?”

“你什么时候看我进货用带篷马车,我去费板凳家接她奶奶,回张家湾找秦先生看病。”杨树把认识费板凳的过程讲了一遍,又说了费板凳的舅爷在北京所遇到的事。心平听到舅爷说当今皇上是逃跑,立即想到自己这两天的遭遇,眼泪汪汪的没有说话。杨树问她是不是有心事,心平欲言又止。

马车到板凳家院门口停下。杨树拴了马,伸手接心平下来,敲门。板凳开门说,杨树哥真是守约,辛苦了。奶奶也出来迎接,说真是贵人天降,她老太婆有人照应,不知道是哪辈子修的福气。杨树把心平介绍给奶奶和板凳,奶奶又说,这姑娘俊得天仙一样。心平看奶奶的肚子真的挺大,腿脚不便,就拿下车里备用的上车凳子,让奶奶慢些踩并扶着上车,费板凳看心平的眼都直了,说嫂子真漂亮,大哥好福气。杨树和板凳一左一右坐在马车前面,拍了拍马屁股,往回赶。

一路出城东门,过六台子村,再向东北走五六里路便是王家窑洞村。杨树回头看看心平斜坐车内,两条修长的腿屈着,穿着绣花鞋的脚甚是好看,奶奶靠在她身边说着什么。杨树想提醒心平问她下不下车,但又舍不得让她离去。

过王家窑洞村有一段漫长的庄稼地,成片的玉米青纱帐一望无际,一阵阵东南风吹来,玉米抽穗的花香味丝丝缕缕,每株都碧绿碧绿,第七、八个叶子上露出点点红缨,像心平脸上的那片绯红。

那年学校放假,杨树约心平来到这片玉米地,要完成学校留下的绘画作业。新的学期开始,都是以美术展览为始点。兴平支起写生画架,摆好颜料,站西瓜地埂,面向大片的玉米青纱帐,构图、起稿。杨树跑过来看了说:“你选的景色真好,远、中、近景都有了,远是天空和远山,中是大片玉米,近是几个西瓜,画面空间足够,一幅九夏图跃然纸上,如果把视平线画低些,画面透视会更好,开学定能获奖。不过……”

“不过什么?”心平被他夸讲得飘飘然,见突然不说了,急着问。

杨树说:“不过,你脸上也有颜色了,是一片绯红。”心平听他这么一说,不知是真是假,自己脸上有没有弄上颜料,白净的脸上顿时一阵热浪,立即浮现一片绯红。她发现杨树已经看到她羞涩的样子,索性一把搂住杨树脖子:“杨树哥,你是夸我呢,还是我脸上真有颜料?”杨树说:“又是夸你又真有。”

“那你帮我擦掉吧。”心平说完把自己的脸停在杨树嘴边,两只眼睛慢慢闭上,毛茸茸的睫毛扣在下眼睑,更显妩媚多情。杨树想到这儿,觉得心都融化了。

费板凳拍了拍杨树说:“哥你快睡着了吧,你的马都要停步了,怎么不吆喝它?”

杨树回过神来喊那牲口:“驾!驾!”板凳说,给你讲个笑话吧,省得瞌睡。

“一天,驴掉进大坑,猪拿来绳子,驴叫猪把绳子扔下来,结果它整捆扔了下去。驴很郁闷地说,这样扔下来,怎么拉我上去?猪说,不然怎么做?驴说,你应该拉住一头绳子啊!猪就跳下去,拿了绳子的一头,说,现在可以了!驴哭了,哭得很幸福。有种兄弟不是很聪明,却值得你终生拥有的感觉。记住他不是笨,只是对你没耍心眼!”

杨树笑着说:“板凳兄弟,那你说我是猪呢,还是驴?”

板凳说:“杨树哥是大好人。为我奶奶看病辛苦你了。爹妈死得早,我从小和爷爷奶奶长大,爷爷去年离开我们,不知去向。有人说爷爷参加了义和团。现在只有我和奶奶相依为命了。”

板凳话音刚落,突然从玉米地蹿出两个人。只见二人满脸乌黑,一人拿砍刀,一人拿木棒。其中一人大喊:“拿命来!”

杨树喝住牲口,下车拉住马笼头。板凳说:“你们想干什么?”心平在车上护住奶奶往外看。这两人个头中等,右边这个偏瘦左边那个偏胖。

拿刀的胖子说:“告诉你们,留下钱财,留下一个人,由你们自选!”杨树心想,这是遇到劫道的了。爷爷给他讲过,遇到土匪,不慌乱,软求放过,不惹怒,匪众己寡随他去,钱财送他自抽身。何况自己念过书,见过世面,怕他什么。

杨树边作揖边说:“两位爷们儿,大伙儿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给老人看病,有些碎银,可以给两位爷们儿一些,还求多多包涵。”

“给银子,好哇,500两,不能少,拿来!”瘦子说。

板凳说:“二位爷,车上有老人病重,放一马生路吧。”奶奶听板凳求那两个人,不顾心平劝阻也下车跪在两个人面前,说:“爷,爷,你们行行好,放我们走吧。”

“放你们走,可以,这两个后生谁是张杨树,留下,那边有快马!”胖子说。

板凳问:“为什么带走我,我叫张杨树!”

“爷要带你走,还需要问为什么?你犯了欺君之罪!”胖子话音未落,上来就要抓人。

奶奶看见要抓板凳,立即抱住孙子的腿不放。杨树一个箭步拦住胖子:“慢着,放了他,我是张杨树,我跟你们走!”瘦黑脸迅速从腰间拿出绳子,上前要绑杨树。心平看着不好,从车里跳出:“住手,青天白日,随便抓人!”两个黑脸先是愣了一下,不由分说挥刀上前踢开奶奶就绑板凳,板凳左右躲闪大刀,杨树逼着瘦黑脸往后退,瘦黑脸挥棒招架杨树,板凳还是被绑住了。

张家湾疙瘩庙有演武场。张老太爷每年给演武场十石粮食和一些活羊。杨树五岁被送去习武,断断续续也学了不少,加上他大个子,身材魁梧,一时半会儿拿不下他。胖黑脸转身和瘦黑脸一起挥刀舞棒对付杨树。杨树躲进玉米地,心平扶起奶奶,趁机解开板凳的绑绳。

板凳随即钻进玉米地,正看到杨树脚下踩到玉米秸秆,险些滑倒,瘦黑脸一棍子打下,板凳说大哥注意,猛扑向瘦黑脸,那木棒偏了,打在杨树肩膀上。杨树忍着疼一个鹞子翻身,出拳重重打在瘦黑脸眼窝,瘦黑脸啊的一声,木棍飞出去老远。

胖黑脸见伙伴失守,挥刀就砍,杨树眼明手快,躲过一刀,就势一个黑虎掏心,重重打在胖黑脸前胸,刀落人倒,跌跌撞撞倒在前来帮助杨树的心平脚下,心平狠狠踢了他一脚,捡起地上的刀拿在手里,怕他再用。杨树把两黑脸提在一起,问:“你们是打劫钱财,还是抓人,为什么知道我叫张杨树,不说就绑了见官!”没等两个黑脸说话,就听到奶奶喊声:“板凳、板凳……”

三人听奶奶喊声都跑过来扶着她,奶奶被那重重的一脚踢到,向后仰倒,头磕碰在车轮上。她有气无力地说:“凳儿,杨树,别伤害他们性命,且饶过他们吧。”心平扶着奶奶的头,看已经流出血,杨树扯了一块衣襟,板凳帮着心平一起给奶奶包扎了。杨树说,快让奶奶上车,我们找秦先生上药。

杨树安顿奶奶、板凳在疙瘩庙一间厢房住下,带心平回了自己家。

秦先生给板凳奶奶诊断后说,肚子里都是积水,治疗无望,先把头伤养一养吧。秦先生喂她喝了牛黄粉,奶奶醒来,拉着板凳说:“凳儿,奶奶恐怕不行了,奶奶死了,你去找舅爷吧,去塞北口打听蘑菇头黄发财就能找到。”

杨树带心平和家人吃饭,没看到柳树。娘说他们回学校了。

杨树一只胳膊抬不起来,心平帮他往碗里拨菜拨饭。大大看到问胳膊怎么啦?娘说我看看,站起身过来拉着儿子就往里间房走,大大和心平也跟过来。娘看到杨树右肩上一道紫红色血印,心疼得充满泪水,问怎样搞成这样,伤到骨头没有,快去找秦先生看看吧。大大问心平,杨树是不是在城里打架了?

心平一五一十地说了她和杨树今天发生的事情。

大大听后受惊吓不小,娘也两眼婆娑急得跺脚,问他爹这可怎么办呀。大大正要说话,要去找老太爷商议,突然伙计进来在杨树爹耳边说了什么,大大带着伙计走了。

大锁领着座镇楼老板冯援、杨树爹张贵、杨树、心平,一起到老太爷屋里,老太爷让管家喊了侄儿张思,来一起议事。

冯援说:“县丞师爷已经断定女儿犯上作乱,定要下她牢房,不坐牢也行,就必须答应把女儿远嫁京城,才可挽救。问我小女是否答应,心平宁死不从。”

思爷说:“听冯老板一讲和杨树今天遇到的事情,很明显,师爷已摸清了我们的情况,知道了张杨树的一切,定是先来一个釜底抽薪,拆散心平与杨树,达到他的目的,师爷是在两头紧逼。”

“问题是师爷抓住心平窥看皇上用膳的小辫子,说要谋害皇上来要挟,这可是难摆脱的。”杨树爹张贵说。

大老太爷一言不发听着大家议论,喝了一口茶说:“冯老板你只是来报信,有什么打算呀?”

“大老太爷,你们张家湾一方水土,山青水绿,苦岭一带人都知道你老太爷为人处世,你我两家,虽然汉回不同族,但世代水土相融,相处甚好。在下小女从小娇生惯养,和贵孙辈相好已不是一年两年了,现遇生命攸关的大事,大老太爷考虑三思她们何去何从。在下一是来告诫此事,怕小女牵连张杨树,二是大老太爷见多识广,此事发生有什么预后?在下已让座管家使唤三百两银子,给师爷,并埋单他们几日的人吃马喂。”冯援说。

大老太爷说:“冯老板过奖了,我只是比众人多吃几年小米。祖上没有汉回姻缘的先例,所以孙儿的婚事一拖再拖。如今看杨树和你贵府小姐已是密不可分,我大儿张贵、杨树大大老实本分、少言寡语,没有了主心骨。”

大老太爷看了自己大儿子张贵一眼,端起杯茶喝了一口:“大事当前,只好各让一步,成全了晚辈。你们意下如何?”

“爹说得极好,儿也是这个意思。”张贵说。心平和杨树内心有些激动,悄悄递了眼色。思爷说:“大老太爷只说了一半的话,同意了汉回婚姻大事不错,这是我们张家的事,是大侄儿张杨树和嫂嫂冯心平的事,可眼下应急的事是官府,官府两天要带人。听冯老板说他座镇楼前后已有人盯住、张家杂货铺他们也盯着呢,只不过这次那两个黑脸失手,回衙门府定会说与师爷,冯老板不给他颜面,大哥杨树又占了上风,师爷定会恼羞成怒,现在还没有找来张家湾而已。”

思爷这么一说,大伙认为有道理,一阵沉默。老太爷说:“张思,依你说有没有躲过的办法?”众人都看着思爷,等他下文。思爷说:“走为上计。”

有伙计跑来告诉管家,让杨树快去,板凳奶奶不行了。心平和杨树跑到庙疙瘩厢房,板凳跪在炕前奶奶身上痛哭,叫着奶奶、奶奶,你不能不管我呀。心平也跟着泪流满面,杨树说这都怪我,都怪我呀,跪在奶奶身边磕头。

思爷、杨树大大和心平爹爹也赶来,劝了板凳,思爷叫管家安排打发老太太后事。

杨树安慰板凳说:“事已至此,奶奶走了,你无依无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亲兄弟,跟着我过,大哥饿不着你!”心平说:“板凳别太难过,有杨树哥,有我,你打算怎么办呢?到我家厨房做吧。”

板凳说:“奶奶临走前告诉我去找舅爷,我打发奶奶后想去。”

杨树听板凳说去找舅爷,拉着心平、板凳到大大他们面前说:“大大、伯父、二大爷,我们和板凳到塞北口找他舅爷,躲避一时,三位老人家看如何?”

思爷说:“好主意,张家亲戚不少,都在县丞师爷管辖之内,板凳舅爷远在塞北口外,杨树、心平跟着板凳去,不乏是个好主意。冯老板和大哥意下如何?”

冯援听了思爷说的话,已是心如刀割,悄悄拿了手绢抹泪。杨树大大说事已至此,只好远走躲避一时。于是,杨树大大找大老太爷回话,又跑回家和夫人准备银两,杨树娘哭得像个泪人。冯援怕节外生枝,没有回城里和心平在张家住下了。

思爷告知大老太爷,大老太爷叫来管家:“你告知疙瘩庙演武堂,看好村口,别放生人进村。再告诉杨树大大张贵,让树儿走马甲湾、骆驼沟、苦岭、四方台村方向,这条路是上山挖红红石粉的路,也直通塞北口上,杨树他熟悉,别走王家窑洞,小心官家有埋伏。”

管家点头答应问:“要不要套车送一程?”

“他们是逃亡,遥遥无期,再说,动静越小越好,备些银两,换洗衣物鞋袜。对了,上秦老先生处拿些简单消暑药丸。正值暑天,我孙儿虽然强壮,在外无人关照。”大老太爷说。

鸡叫三遍,张杨树、冯心平、费板凳朝着苦岭往西北小路走了。

第二章

不嫁权贵夜逃西口避难

只为寂寞爱情了却青春

费板凳走走停停,不断回头,他恍惚觉得奶奶就在他身后。那次舅爷来家,他和舅爷睡一个炕。舅爷没儿没女,十分喜欢孩子,很早就和奶奶提出要让板凳跟着他跑生意。奶奶说,我百年以后,板凳会去找你的。凳儿是有良心的孩子,让他给你养老送终吧。

他记得舅爷说,北京的西北方向,沿昌平、怀来、宣化、张家口一线,是京师通往草原的重要通道。按驿路,从京城北,距德胜门三十里、昌平回龙观的皇华驿站出发,途经居庸关、土木堡、鸡鸣驿、宣化驿,到张家口,430里路。洋人来了,当今皇上往西巡视也只有走这一条路。

舅爷断定这次皇上西巡,这条路是必经之路。他哪里知道当今圣上,一开始走的就是这条路。只是一路狼狈,走走停停,从出北京城,到宣化府就花了六天时间。宫廷在此短暂驻跸,决定“暂行巡幸太原”,于是折向西行。

舅爷说过,到了张家口选择继续北上,出了张家口北端的大境门,就是塞外的口外了,口外是朝廷的北部直隶。

心平看板凳魂不守舍的样子,知道他思念奶奶,就不断劝他,我们是听奶奶的话,去找舅爷。板凳觉得好了许多。

张杨树对塞北口并不陌生,张家杂货铺有不少的货是从这里进的,羔皮、口蘑、山货。

三人走了一天,先是沉浸在失去奶奶的悲痛中,后又想到终于摆脱了师爷的羁绊,三人很欣慰。心平、杨树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两人情绪愉悦,赶路的速度也就很快。很快,他们来到边城门内的地缘堡边一个客栈。

边城门是连接内地与边塞的交通要道,其西侧又有小边门。出了边城门有东、西太平山巍然对峙,形势十分险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边城门内侧就是地缘堡。堡周长二里余,城墙高三丈五尺,堡开南、北、西三门,东临庆水河,在河畔筑堤建坝。在它建成时,正值明廷与俺答汗之间实行“茶马互市”的和平时期,于是便成为京西最大的互市之所。时人形容堡内“百货纷集”,堡外“穹庐千帐,隐隐展展,盖一时之盛也”。

走了六十多里路,心平的脚早已磨出了水泡。杨树说今晚就住在这里吧,明早好出边城门。他安排心平自己住在好一点的客房,打来一盆热水,脱了她鞋袜,用手试了试水温,抬起心平双脚放入水里泡着。杨树拿出两个馍递给心平说:“吃吧,大小姐,往后要受的罪多着哪,你受得了吗?”心平说:“受得了,这总比坐牢好受吧?我可以天天看到你,什么样的罪都可以受。”杨树听了心里热乎乎的。

一间房里有两排通炕,有十几个男人三个一伙、五个一伙在玩纸牌、赌博。房间里弥漫着呛人的烟味和臭鞋袜的味。天渐渐黑了,好像还下起小雨,屋里湿气积聚,更让人觉得闷热和憋气。

杨树心里想,不知道他们中间有没有拉骆驼到塞北口外做生意的人,也好打听舅爷的下落。他问了两个光着脊背,下身穿灯笼裤,折叠的白裤腰用麻绳系着的后生。这俩人带搭不理地说,不知道。板凳悄声给他说:“杨树哥,这帮人,脾气倔得很,你不给他们点好处,没有人会告诉你实话,再说了,明天天一亮,咱们站在客栈大门口,谁拉骆驼往北走,咱们就跟着他,不就可以一路向北了吗?”

“好主意,不过,这天还早,咱两个无事可做,倒不如你去客栈外面,买几斤花生米,打两斤酒,贿赂贿赂这些人,跟他们聊聊天,咱们熟悉口外人的事情,或许有认识舅爷呢。”

板凳把一大包花生米和两瓶白酒放到炕头。杨树招呼那伙人说,大家歇一歇,愿喝酒的过来,我请客了。先是过来三个,其他人看见了,也一窝蜂过来了。他们和杨树、板凳亲热起来。几个人碰碗的,碰缸子的,喝得热火朝天。

杨树趁机说:“各位大爷大哥,我们哥俩要去口外找人,大家多多包涵。”“要去口外?一过塞北口,一半牲口,一半人。”一个人话没说完,另一个抢着说:“二驴子,你是骂口外人倔强,和牲口一样是吧?”大家哈哈哈大笑:“干杯干杯,好酒。”“明天跟着我们,好说,好说。”

一个年纪稍长的人,没有喝酒,走到杨树跟前问:“你们到口外什么地方?干什么去?”杨树赶紧回答:“大叔可认识一个叫黄发财的?他也是拉着骆驼,常年跑口外做生意。”

“常年拉骆驼跑口外的人多啦,姓黄的也多啦,不认识。”大叔回答说。

板凳马上补充说:“蘑菇头黄发财,大叔听说过没有?”

“蘑菇头、蘑菇头,我倒听说过红鬃马旗那一带有一个占山为王的蘑菇头,姓不姓黄那就不得而知了。”他又补充说,“出了塞北口一直往北,过开北,就是红鬃马旗。”

下过小雨后,空气变得稍微凉快了。杨树和板凳走了整整一天,又累又乏,看那些人喝了酒,个个熟睡入鼾。杨树想大大,想娘,想杂货铺。板凳也是翻来覆去睡不着。杨树看着他心想,真是苦命的兄弟,不知不觉睡着了。

心平一夜没合眼,浑身上下疼,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又困乏起来。

杨树醒来一看,两铺炕上已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赶紧喊醒板凳。心平也来到门口说,该走了。杨树问板凳,咱们的包袱呢?板凳见心平站在门口,自己还光着上身,赶紧找汗衫。炕上前后左右都找不见,没办法,只好用双手交叉遮挡自己,对杨树说:“昨天晚上你和我睡前,都是把自己的鞋和包袱当作枕头来着。包袱里有碎银子和铜钱,还有临走时伯母给拿的两身替换夹袄,还有路上吃的干粮。”

杨树去问客栈老板,老板说,那一伙人,鸡叫三遍的时候就走了。现在太阳都一竿子高了,你们才起来,出门要赶早,你们看今天又是羊羔云彩,俗话说,天上羊羔云,地下晒死人,你们朝着他们的方向走吧。

心平从自己的包袱里拿出银两,给俩人重新买了汗衫、布鞋,又买了些干粮。三人走在路上,又像昨天一样闷闷不乐。杨树琢磨丢掉的包袱。板凳说,丢就丢了吧,往后兄弟给你弄回来,大哥别忘了我叫飞板凳,杨树撇了一下嘴没吱声。

板凳说,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山里有一条狼,常出来叼鸡咬羊,主人就买一条猎狗看家护院。那是一条白斑狗,长得高大威猛,对主人非常忠诚。有一次,狼半夜来吃羊,猎狗扑过去和狼搏斗,双方厮咬得鲜血淋漓,最后狼逃走了,保住了羊。主人亲自给猎狗疗伤,拿肉给它吃。此后一连十几天都不见狼的踪影,狗的胃口却越来越大,一天要吃两三斤肉,十几天下来,都快吃掉半只羊了。主人心疼,就渐渐减少狗的肉食,最后干脆只喂饭,不喂肉。狗眼巴巴地望着主人,大幅度摇动尾巴,做出乞怜的样子,以为能讨到一口肉吃。主人却踢它一脚说,滚开,你这个贪吃鬼!

直到狼又一次光顾主人的羊圈,猎狗再次和狼厮咬得遍体鳞伤,它才重新吃到好肉。狗终于明白了,美味的肉是和狼连在一起的,狼来,才有肉吃。于是,它天天盼狼来,那狼却久久不来,狗的肉食又断了。当狗再次见到狼时,已是半年之后。这半年,狗没有吃过一点肉,它窝了一肚子火,扑上去张口就咬。狼已经饿得精瘦,好像还生了病,根本不是狗的对手了。狗一口咬住了狼的喉咙,只要一用力,狼就一命呜呼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狗忽然想:我一旦把狼咬死,以后我就永远吃不到肉了。它赶紧松开牙齿,让狼逃回山里。狼逃进山后,再也不出来了。主人不但又一次断了狗的肉食,连饭也越喂越少,甚至跟他老婆说:“也许那条狼死在山里了,干脆我们把狗杀了吧!”狗好像能听懂主人的话,连夜逃走了。狗逃走没多久,狼又来了。因为没有了猎狗,狼轻易地叼走了一只小羊羔。主人非常后悔,发誓如果狗回来,一定好好地待它。一个月后,狗果真回到主人的家里。主人天天用好肉喂狗,狗也尽心看家护院,一直平安无事。

大约三年后的一个黄昏,山里的狼又出来了。这回出山的,除了那条灰色的母狼外,还有四条白斑狼。四条白斑狼异常凶猛,主人眼看它们把羊咬死,拖走,毫无办法。猎狗只是气势汹汹地狂吠,始终没有扑上去搏斗。狼走后,主人才想:以前没见过有白斑的狼,那四条白斑狼很可能是猎狗和母狼的后代。

故事讲到这儿,板凳停了下来。

杨树说:“板凳,你是说客栈炕上那两个,穿灯笼裤,折叠白裤腰,用麻绳系着的后生,和客栈老板是一伙,狼狈为奸,偷取我们盘缠?”

心平还惦记着故事,问板凳:“后来呢?”

板凳说:“讲完了,没有后来了。你们先往前走,我肚子疼。”

板凳跑到坡下去了。许是受了风寒,他有点儿上吐下泻。

又走了一段路,板凳感觉不行了。他两腿发软,红头涨脸,哆哆嗦嗦走不了路了。杨树看着他冷,脱下汗衫给他,蹲下让板凳趴在自己背上,背着走了几里路。心平看杨树实在太累了,要找个地方休息。杨树放眼望去,茫茫的草甸子一望无际,找不到一棵树。夕阳西下,远山隐隐约约,他们好不容易看到前面有一棵枯树,长着稀稀拉拉的几片叶子。他们把板凳放在树下,心平喂他喝水,让他休息。杨树看看板凳,看看身后的枯树,悲从心头来。他不由自主地自语: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他转向心平,看她疲惫的脸,没有了光泽,干裂的嘴唇也没有了唇线。他问:“心平,苦吗?”没等心平说话,杨树接着说:“你看天边,那色彩,不就是你那年画的一幅画吗?”心平坐在原地,两手抱着双腿,额头抵在自己膝盖上,没有作声。

远处有小黑点慢慢移动过来,很快传来马蹄声,一辆马车由远至近,缓缓地走来。

待车走近,心平站起身招呼赶车人说:“大哥,大哥,停一停。”赶车人长着络腮胡子,精神饱满,肌肉发达的胳膊晒得黑红,头上戴着一顶很旧的布里亚特帽,穿着灰白汗衫,个头和杨树差不多。看到有人拦车,他大声吆喝住牲口。

心平和杨树上前说明原由,央求大哥载一程板凳。杨树示意心平拿出银两。赶车人看到板凳的样子,又看他们苦苦央求,说:“我们老祖宗是掌管皇室御马的太仆官,只讲仁义,不讲银子。只不过我一车重货,不能载你们三人,让那位小兄弟和女人上车吧。”

赶车人把箱子挪了挪地方,腾出空位。杨树和心平感激不尽,扶板凳上了车。心平不好意思坐上去,赶车人执意让她上去。心平说:“大哥,我也是男人。你看我穿戴哪里不像男人?”

“哈哈,你说你是男人,我走南闯北什么人没见过?”赶车人拉着牲口笼头前面走,杨树跟在后面。

心平说自己是男人,一句话把三人的关系融洽了许多。赶车人说他叫巴图,是往塞北口内地送肉干、奶皮子、奶豆腐、灌肠等蒙货,拉回来茶叶、瓷器、丝绸、白糖。东家在镇里开店,店铺大、买卖红火,有好几十号伙计吃饭,他负责送货进货。

心平直夸巴图人好,肯帮助人。巴图心里高兴,说车上箱子内有水喝,还有消暑药丸,让心平拿给板凳吃。巴图说:“你们上路晚很危险,前面狼窝沟。夕阳落山后没有村子打尖,你们看前面是那几匹到口上进货的骆驼在我们前面,他们是天擦亮就上路的。再看咱们后面,还有骆驼队驮着满满的货物,往口外赶,他们一定会在天黑前赶到一个驿站,就凭你们步行,天黑肯定会是狼的干粮了。”心平听了很是后怕,杨树心想,敢情板凳讲的狼故事就是口外这一代的。

向北走了约五六十里,天已大黑。他们就住开北客栈,心平为巴图付了店钱、饭钱。板凳吃了药丸,喝了几大碗开水,饱饱地吃了一顿莜面拿糕,精神起来。杨树和板凳自然不放过打听蘑菇头黄发财舅爷的下落。巴图说,他们东家老板的买卖做得很大,红鬃马旗南北往来客商都在那里交易,细心一打听,准能找到。

三人商议和巴图去红鬃马旗。第二天,心平坐在车里,板凳和杨树跟着巴图向红鬃马旗走。

巴图一路上给他们讲旗里的事儿。红棕马旗距京城700里,距口上300里不到,那里居住的大部分是蒙族人。他们住在蒙古包里,穿皮袍,吃牛羊肉干、奶豆腐和酸酪蛋。酸酪蛋是将酸奶经微火熬煮后,装入布袋,挤出奶水,再揉成碎块,晾干做成的。经过长途奔波,几个人终于到了旗府镇巴图东家老板的货栈。巴图卸货、交账,把杨树三人安排在客店住下。

板凳惦记打听舅爷的下落,就求巴图领他找货栈老板问问。巴图说:“这些时他不在镇里,要到他的家,我明天领你们去,蒙古族人对你们远道而来的客人是欢迎的。蒙古人自古性情直爽,热情好客。按照习俗,有客必待,不分远近、不分贫富、不分亲疏,只要迈进蒙古包的门,都要热情相待。献上香气沁人的奶茶,端出洁白的奶皮、奶酪,或许让你们喝马奶酒。如果他想留客,要请你们吃手扒肉呢。”

第二天,巴图赶着车来接杨树三人。一路上他兴奋地介绍着他的东家:“你们可知道赤峰的贡桑诺尔布?他是蒙古族的王公,15岁娶了亲王隆勤的女儿,17岁时世袭君王,又被任命为哈喇沁右翼旗第14任札萨克、卓索图盟协理盟长。”

杨树说:“赤峰在内蒙古的右疆土,离我们很远,大概有七八百里路吧。”

“是的,我们东家去了一趟,是专门拜访贡桑诺尔布王爷的。”巴图说,“贡桑诺尔布王爷性情恬静,平易近人,通晓蒙、满、汉、藏等各种文字,喜诗文书法,还擅长绘画,诗词歌赋无不精通。他要创办蒙古民族第一所学府,叫崇正学堂。”

杨树和心平听巴图说到学堂,很是亲切。

心平说:“巴图,你说你东家在旗府镇,离赤峰这么远,我们为什么要拜访这个蒙王呢?”

巴图说:“我们东家也是从赤峰过来的,他和刚才说的贡桑诺布尔王爷关系不一般。这说来话长了,简单说就是王爷要办学东家去赞助,明白了吧?”

杨树说:“看来巴图你们东家和这个王爷脾气相投,喜欢有文化的人。”

巴图说,我东家老板自那次拜访赤峰札萨克、卓索图盟盟长后,也有意在旗府镇镇里办学堂,让我物色人才。我前几天见到你们,就知道你们有文化。

马车来到一个漂亮的蒙古包前停了下来。巴图止住门前獒狗,撩开门帘,独自进入毡房内。他在一位老者耳边说了几句,返回杨树三人跟前,从腰间拿出三条哈达,递给每人一条,并告诉三人进去后怎样献给老人。

四人前后进入。杨树恭恭敬敬地给巴图东家鞠躬,献了哈达,把来红鬃马旗寻找舅爷的意图简单诉说一遍。这位老者热情地招待三人。一番客气之后,老人看杨树眉清目秀,有文化,又听说开过杂货铺,有意让杨树留下来试着做货栈的小掌柜,主要负责和口上、京城南北客商的汉人联系生意,板凳还做伙计,至于心平,可以给孩子们教教汉字。杨树心想,蒙古人真够直爽的。没等他回答,老人又说:“大草原是雄鹰的天空,它会看到每一棵小草下面的沙粒。”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会很快打听你们舅爷的消息。”三人无法拒绝老人的善意。杨树说:“老人家,待我们回镇里商量。”

老人让巴图给三人拿些蒙古人的秋装,并说这时节该穿的衣服是秋装了。

在镇客店,板凳说:“杨树哥,那老头为什么相信我们可以帮他们做生意?”

心平说:“汉人在他们眼里有分量呗,这广阔草原平时难见到汉人,有文化的汉人来这里还不是凤毛麟角?他们要和塞北口、北京做贸易,有汉人代表出面,就容易得多了。”杨树想起读书时先生讲过这方面的内容,他讲给板凳和心平听:“蒙汉两家历史上就很友好的。在内蒙古翁牛特旗梧桐花村的山野上,有汉白玉石碑雕刻的“张氏先茔碑”,全称为《皇元敕赐故赠荣禄大夫辽阳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柱国追封蓟国公张氏先茔之碑》。说的是有一个叫张应瑞的汉人,随家族来到草原,为蒙古弘吉剌部首领,尽忠效力,且受到了蒙古政权的欢迎和重用。受张应瑞的影响,其子孙后代都融于蒙古民族之中。在张应瑞死后,元顺帝追封其为蓟国公,并且下诏,集合文坛才俊,为其树碑立传,最后由元代著名书法大家康里子山亲笔撰书,于元顺帝元统三年立碑,是元朝石碑中蒙古文字个数最多的,也是蒙汉两家关系友好交融的历史见证。”

板凳说:“杨树哥也想让老头给咱们立一块石碑?那咱们就给他干吧,反正我们也没去处。”

心平说:“那还找不找舅爷?”杨树看着他们两个,思索后说:“既然老人给我们这么大的机会,我们何不一试身手?现在两手空空,盘缠丢得一文没剩,心平的银子花不了几天,之后我们拿什么养活自己?”

第三天,巴图推开门进来,手里拿了一包袱说:“巴尔斯老人告诉我,他已打听到拉骆驼进出货栈中,是有一个叫蘑菇头的,可听说他前一阵往京城送货,死在路上了,不知真假。”他看到杨树三人没有回答,又说:“巴尔斯说了,留不留下不急,天空的雄鹰,停留在白云,是在看草原有没有兔子,你们自己决定。”

巴图说:“巴尔斯老人早年经历坎坷,慢慢创办了货栈,开通了塞北口、京城和旗里的贸易,他是草原上的头羊,是牧民们的福星。明天我教你们骑马,在草原活着,不会骑马就是一只两条腿的羔羊。”

“巴尔斯老人让腾出他镇里的房间,给你们住,”巴图说,“今天你们三人就搬过去住,在客房要花银两,省下来生活。你三人尽快商定。巴尔斯老人还说,镇里的房子就是心平教孩子们的学堂,晚上可以住在那里,板凳住在货栈的耳房。”三人谢过,巴图留下地址,独自回去打理生意去了。

漂亮的服装鞋袜,让三人忘记了心中的痛,沉浸在草原上宁静的美好。心平换上蒙古服装,俨然就是一个漂亮的蒙古族姑娘。三人躺在毡子上,看着蒙古包中间打开顶毡、通向天空的窗口。板凳说再讲一个故事:有一个小鸟在大雪纷飞的冬天快要冻死了,这个时候走过来一头牛,在它身上拉了一泡屎,小鸟感觉牛粪很暖和,就活过来了,但是它又被憋着很难出来。这时候忽然走过来一只狼,发现了小鸟,扒开牛粪就把小鸟吃了。

“啥意思呀?”心平问。

杨树说,在小鸟身上拉屎不一定是害你,把你从屎里刨出来的,不一定是好人。

板凳说,那我们是遇到好人还是遇到坏人了?

“遇好便好,让老天保佑吧。”杨树说。

草原春秋,一年过去了。

巴尔斯老人为成立学堂四处奔波,为心平左劝右说地招生,终于来了五个学童。心平自己耐心学蒙古语,教孩子们认识汉字,读《三字经》学算术。心平还骑着马,每天到巴图牛栏里找博勒根(嫂子)学习挤奶、生火、熬茶、放羊、捡牛粪。已习惯了把砖茶和鲜牛奶加火熬煮,喝时稍加盐或黄油。杨树天天在巴尔斯身边熟悉蒙古人礼仪、文化、往来和贸易。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年。

一日,心平从壶里倒了一碗奶茶,递给杨树说:“除了牛羊肉、奶茶、奶豆腐,再没有别的了,粮食那么贵,米呀面呀什么都见不到,别说菜了,现在呀,怀念我家座镇楼的日子了。”她看杨树接过奶茶碗又说:“杨树,我想吃一棵葱。”

杨树听心平想吃菜,不免悲从中来,接过奶茶碗,眼里充满了泪痕。他拉心平一起坐下,说:“草原上这一轮的转场就要结束,学生们该回来上课了,可以结束这寂寞、枯燥无味的日子了。”心平没再说什么,紧紧地靠在杨树身上,双臂搂紧了他。

红鬃马旗不断地从正兰旗、镶黄旗、正白旗、镶白旗聚集人气,蒙古族和从山西、河北迁至的大批汉族,形成了蒙古族文化和以山西、直隶等地为特点的汉族文化。随着变迁,各自在文化特点上又有了独特之处,形成了蒙汉交融的文化特色。贡宝拉格草原曾是清朝皇室的御马场,开创康乾盛世的康熙大帝,选中的是红鬃马旗,正是因为这里水草丰美,物华天宝。每逢夏秋之际,红鬃马旗自然形成错季之美感。清风习习,带着奶茶的馨香、绿草的柔情、鲜花的芬芳、百灵的细语。旗东南有辽代萧银宗建造的梳妆台,西南有神秘的古代石人像,金界壕横贯东西。

这一天,心平正领着她的学生诵读《三字经》,门外来了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心平看来人身材高挑健壮,脸盘俊美,眉宇之间充满了阳刚之气。身穿黑褐色长袍,脚上的布靴做工精细,靴帮处有精美图案。

年轻人看心平长发如瀑布倾泻,脸蛋粉白,睫毛浓密,眼神有直入人魂魄的魅力。他好像被钉在那里一样,尤其是看心平对自己那嫣然的一笑,更让他语无伦次,表达不出他来的本意。心平招呼他说:“这里是巴尔斯老人办的学堂,已有六名学生,学习蒙文、汉语和藏语文化,我蒙古名字叫苏日娜。”心平走向孩子,俯身拉孩子的手。孩子见生人躲在年轻人身后说要回家。年轻人这才从停滞的瞬间清醒,忙不迭地说:“我叫那苏图,孩子想入学。”

那苏图回家路上一路思忖,真是美貌,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美貌姑娘,不知是谁家的呼很(姑娘)?嫁人家没有?那苏图家族牛羊成圈,车马俱全,三个姐姐,只他一个男丁。父母视他掌上明珠,他到了谈婚论嫁年纪,父母早早托了无数亲朋好友寻找他中意的呼很。无奈,介绍来的姑娘不是相貌平平,就是门头太低。爷爷说门头高孙子会被压制,门头太低,爷爷说太贫寒,孙子会受罪,这婚事就拖了下来。那苏图的婚事正是应了那句话,高不攀低不就。

今天看到苏日娜让他怦然心动。他的内心择偶标准,源于在赤峰两年读书时打开了眼界,加之家庭优越的生长环境,使他的择偶观念既有传统约束,又欲突破藩篱。心平符合他对喜爱姑娘的一切幻想。从此,他不让家里任何人送外甥去学堂,他要专心去送去接,为的是多看女先生一眼。

杨树和板凳在巴尔斯老人的教诲下,把货栈的生意打理得非常兴隆。南北的客商往来带动了镇里各种货品流通,直隶、山西、陕西等内地走西口的人也向这边涌来,更显旗府镇一时繁荣。杨树出门到邻县羊保送货,三五天才可回来,心平在学堂日不晒雨不淋,显得更加妩媚动人。

学堂十天一个休学日。今天是休学日,那苏图进门,照样把羊肉、牛奶、肉干和一个白萝卜放在桌子上。那苏图常借口送外甥来念书,给心平送些吃喝。那苏图说:“苏日娜先生,草原的羔羊都上了蓝天,我们是羔羊的守护者,为什么不去看着它们?我们骑马去草原吧。”

农历七月,莺飞草长的草原上空是蓝色的云,云飘来飘去,一簇一簇很悠闲,那些草和悠闲的云搭配在一起是无比的舒适。人骑在马上或站在草原上看到这种景象心旷神怡。

心平听巴图说老人身体不好,早就惦记着去看看巴尔斯老人,并向他说一说学堂的事情。无奈杨树生意繁忙,抽不出空闲,唯一的马匹跟着杨树、板凳东跑西颠,心平现在真是像巴图说过的两条腿的羔羊一样。那苏图的热情来访为她赶走寂寞枯燥的草原长日,他也同意去看望巴尔斯老人。

那苏图执意让心平骑在马前,他在心平后面,一路奔驰。

心平浑身上下的清香阵阵传给那苏图,他胸前的美人,丝丝的温馨燃烧着他的神经。那苏图从来没有的醉意,紧紧抱着心平,信马由缰地跑着。前面一片水泡子,水面平静地映着蓝天,几只水鸟把头扎在水里。心平指了指,那苏图意会,吆喝马停下,两人下马来到水边,那鸟扑棱棱地飞走了。心平蹲下身子,看到自己的影子,情不自禁地说:“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那苏图说:“你在说什么?是读诗吗?”

“杜甫的诗《旅夜书怀》好像是给我写的,说诗人辞去官职,并非因老而多病,而是因为诗人悲愤的心情。面对辽阔寂寥的原野,想起自己的痛苦遭遇,深感自己漂泊无依,在这静夜孤舟的境界中自己恰如是天地间无所依存的一只沙鸥。以沙鸥自况,乃自伤漂泊之意。”心平回答那苏图,也好像是自言自语。

那苏图说:“草原人有一句话,苍鹰的过往是要留下风骨的,你愿意和我说一说你的过去吗?”

心平把心中的郁闷、憋气、委屈,一股脑儿地说给那苏图。她想在这辽阔的草原恸哭一场,她要撕裂胸中的那张网,她思念爹娘和姊妹,思念家乡。那苏图看着她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说:“蒙古人有一句话是,向日葵离开了太阳依旧能活,只是缺少了依赖。如果石头也会流泪,我想做一颗顽石,靠在你心里哭泣,至少,还可以感受到你温暖。”

“苏日娜,我告诉你一个寻找快乐的方法,我有三个姐姐,她们长得都很漂亮,大姐旗里王爷相中,二姐也曾去京城皇宫选妃,三姐现在嫁到萌里,她们都很孤独,每次回娘家都会哭诉到天亮。听老一辈说清朝刚刚建立的时候,所有的女性格格们、公主们为了国家的安定与发展,下嫁到我们遥远的蒙古部落,成为了皇帝维系政治联系的棋子,娇生惯养的公主要远离自己的家乡,在异乡艰难地独自生活。所以往往这些下嫁的公主寿命都极其短暂,毕竟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没有了皇帝的庇佑,只能在夹缝中艰难地生存。我倒觉得你的现状还没有她们那样惨。你现在自由自在,有巴尔斯老人的庇护,有学堂孩子们陪你,我也会向你的羊羔一样依偎在……”那苏图没说出来,被心平用手捂了嘴唇,说:“我们该走了。”

那苏图又一次来约心平到家里去,要给她讲一讲三个姐姐故事。杨树不在,心平心烦,也经不住那苏图热情相约。心平到货栈管事处打了招呼,并说明了去处。他们来到那苏图家的毡房。那是一个很大的蒙古包,用桦木制成的可以折叠的支架,和木制的圆形围架穿连而成。四周及顶端裹以白毛毡,并镶以青布做的富有特色的云纹花边,显得美观大方。包内正上方设有佛教厨笼等,两侧放置箱柜、粮食等物。中央垒有锅灶,锅灶周围铺有地毯、毛毡等,供人休息。蒙古族人家酷爱整洁,讲究卫生,包内收拾得干净利落。

那苏图领着心平进到毡房内。一位长者坐在正上方,其他男人坐左侧,女人居右侧。那长者接过心平手里的哈达,做了右手放在左肩部、稍低下头的礼节,说:“尊贵的客人,欢迎你参加我们家庭的敖包节日聚会。”心平随即又为女主人献了哈达,女主人邀请她就座,那苏图挨着心平也坐下,那苏图的外甥也过来热情地和塾师招呼。八个人围着一大桌子蒙古人的奶制品,除心平常见的食品以外,还有酥油、白油、奶果子、奶皮子等十多样。

那苏图的家族是图瓦人,有人说他们是成吉思汗西征时遗留下来的士兵繁衍的后代,穿蒙古长袍、长靴,居住已改为毡房。他们以奶制品、牛羊肉和面食为主要饮食,常喝奶茶和奶酒。在一年一度的“敖包节”中,图瓦人举行赛马、射箭、摔跤等竞技活动。

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呼很,倒了奶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心平面前,心平礼貌地接过来。那苏图告诉心平说,她就是额各其(二姐)。心平又多看了这个额各其一眼,果然是与众不同,出奇地漂亮。心平问那苏图:“你们好像是在过什么节日?”那苏图说:“敖包节呀。你没听说过?”

“敖包节是蒙古族的一个具有悠久历史的节日,每年这个时候,蒙古人常常欢聚一起,欢度此节日。我们是从爷爷那辈移居过来的,喀纳斯湖畔的图瓦人,庆祝节日与蒙古族有所不同。当山花烂漫、青草覆盖时,图瓦人以家为单位,自备酿造的奶酒和烤肉,围坐在一起,享用这些奶酒、烤肉等食品。”他指了指对面的一对儿男女说,“她们就是我的三额各其和姐夫,从锡林郭勒盟赶来。”

“刚才进门接待你的是我阿布、额吉。”那苏图话音未落,阿爸指着那苏图和心平说:“那苏图我儿,你要向大家介绍你的尊贵客人,我们萨满教万物有灵,有可以治疗和改变境遇的能力。”

没等那苏图说话,毡房门帘撩开进来一个人,急呼呼走到阿布跟前耳语了几句。又到那苏图面前,悄声说,让他出来说话。

心平出门时告诉货栈管事,说有急事骑马到这里叫她一声,被她说中,她前脚走,管事的就叫人追她回来。她看到板凳拉着一匹马,马上面驮着严重受伤的杨树。

心平不知发生了什么,看着杨树满脸的血迹、破烂的衣服,一只腿像是已经断裂,两脚尖不在一个方向,鼻子、嘴巴没有半点气息了。板凳一只胳膊用草绳掉在脖子上,脚上只穿一只鞋,脸上也是血道道。心平惊吓得快要哭了,不知怎么办。送心平回来的那苏图帮着把杨树平放到里间炕上,让心平烧水,给杨树擦洗了面部,又给板凳洗了,让他上炕休息,他骑马去找蒙医先生。

蒙医先生看了看杨树瞳孔,号了脖子大动脉,摇了摇头说,已过了七个时辰,野葬吧。

心平听说,顿感悲切,趴在杨树身上哭泣,杨树,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呀!把我扔在口外,我活不了呀!杨树……杨树……我可怎么办呀。板凳也掉泪,那苏图没有办法,劝心平别难过。

心平对那苏图说:“天黑前,你替我去一趟巴尔斯老人家里,告诉杨树的事情,他是我们的主心骨。”那苏图去了。心平给板凳喝奶茶,板凳说也给杨树哥喂点吧,我们两天没有喝水吃饭了,不能让杨树哥做一个饿死鬼。心平听板凳一说,立即倒了奶茶给板凳,又拿那苏图送的牛羊肉递给他。

板凳真的给杨树慢慢喂了几口热乎奶茶。

心平说:“可怜的杨树哥,这几年受的苦太多了,我对不起他。”说着又哭起来,伤心不已。板凳说:“我们眼看就到家了,突然被一伙骑马的人截住,说留下买路钱,他们都是五大三粗的蒙古人打扮,个个有蒙古刀,我和杨树哥拼死拼活,和他们相拼了几个时辰,惹火了那个大胡子,他说,这么多年还没有敢和我们康八的人做对的,举刀就砍我,杨树哥为护着我,小腿上被大胡子划了一刀,大胡子还不解气,又骑在他身上打。土匪,毫无人性!最后还抢走了货银票。杨树哥他……”

杨树平躺着,嘴里的热乎奶茶没有从嘴角流出,他微微动了一下,心平、板凳都看到了。心平说赶快再去喊看病先生,板凳出去了。心平又给杨树喝了一些奶茶,把身上的血衣换下,用温水把身子擦洗了,把受伤的腿轻轻摆放,伤口处用沾了冷水的布敷着。等心平收拾完毕,杨树醒了。心平让他靠在她怀里,抚摸着他每一处伤口说:“你早前告诉过我,遇到强盗,不要和他拼命,钱没了再挣,轮到你全忘了?你不在了,这茫茫大草原我活不下去,回是回不去,路绝了。”说着两滴眼泪掉在杨树脸上。

这时,巴尔斯老人、巴图、看病先生、那苏图都进来了。那苏图说:“我出门正遇到巴图,他说巴尔斯老人在货栈查验库存,我说明了事情,叫了先生大家就一起来了。巴尔斯老人简单问了杨树伤情,让先生查看了伤势,包扎最好的药,留了方子。

巴图说:“你遇到的土匪肯定是康八他们。”

板凳惊讶:“你怎么可以断定?你怎么知道土匪们的事情,你们过去遇到过吗?”

巴尔斯说:“不一定是康八他们,好些小土匪、业余土匪,冒着康八名誉祸害百姓。康小八是这几年间有名的大盗,绰号吴秃子,小时候过继给康姓家族,所以江湖人称康小八。传说,康小八有一天去剃头,听到剃头匠和一位等待刮脸的老主顾闲谈,他们两个人一直在大骂康小八将来不得好死。康小八剃完头后,问他们二人是不是认识康小八,二人回答并不认识这个混蛋。康小八立马拔出枪将他们二人打死,但并没有伤害另一个也在等待的客人,因为他并没有参与到咒骂康小八的对话里。后来朝廷通缉康小八,但因为他躲到了外面而无法缉拿。”

心平听出一身冷汗,板凳说幸亏昨天他们没有用枪,不然的话,没等我两个挣扎就回不来了。巴图说,今后遇到土匪,拿出银子给他们,保命。巴尔斯老人也说是的。

杨树说:“心平你从我替换下来的汗衫夹层里,拿出那张大额官钞银票,给巴图。”心平立即照做了。巴尔斯老人感动地说:“迷惑颠倒,深陷嗔痴的众生恶人,都在法界生克制化的圈子里,各有各的死克星,有的大恶人,数量极少,历年都会有,暂时没有克星,这种情况佛道就会亲自出手的,恶有恶报。”

巴尔斯老人让杨树好好养伤,让心平好好伺候,还告诉巴图给看病先生结算银子,还要给杨树送些牛羊肉等物品。他和巴图出去了。

那苏图看着心平和杨树的一举一动,心中五味杂陈,随巴尔斯老人、巴图、看病先生一起出去了。他回到家闷闷不乐,三天不吃不喝,可把额吉吓坏了。阿布看儿子无灾无病的状态,就想到一定和之前一起来的呼很有关,心想,蒙古人世代强悍,没有给任何事情低头,唯独在婚姻大事上,会自我发生走不出去的泡子,年轻人哪里知道朝廷的规定。

他已让人打听儿子带来的这个呼很的来历。他知道巴尔斯在镇里的货栈,更知道巴尔斯性格的倔强。在这个镇里不拿他这个王爷当回事的,就是巴尔斯。

王爷的上一辈,在开垦蒙地政策中立过功,是镇里的头号人物。王爷喊执事送信约见巴尔斯,巴尔斯准时来到茶楼。巴尔斯说:“尊贵的王爷,草原的风吹起一片羽毛,它会轻轻落下,巴尔斯感谢王爷相约,有话请讲。”

“近几年你的货栈红火,尽人所知,镇里蒸蒸日上,你老兄功不可没呀。”王爷说。

“哪里哪里,全仰仗着王爷庇护。王爷若有所需,在下一定效力。”巴尔斯说。

王爷说:“巴尔斯,我直截了当地和你说,你收留汉人做生意,无可非议,可朝廷早有规定,清王朝对蒙古草原各部的统治能力强化,因此,前往蒙古草原经商、耕种的内地商民很多,特别是在康熙朝以后,蒙古草原稳如泰山,是大清朝的边疆屏障,陕西、山西、直隶、山东各省商民前往草原谋生者数不胜数。清政府允许内地商品,前往蒙古草原各部之间,进行商贸往来和农田耕种,也是笼络蒙古部落的怀柔手段,能够为孤苦无依且有冒险精神的商民提供去处。但是你知道,大清政府是将蒙古草原作为纯洁的塞外空间进行保护的。经商可以,耕种可以,但是不能携带眷属,更不能蒙汉通婚。”

巴尔斯说:“王爷所说在下有一点不明,我安置的汉人经商没有眷属,更没有蒙汉通婚。王爷是否听他人讲了什么?”

王爷说:“我的执事已得知,那个叫张杨树的汉人,他的眷属就是那个呼很。且他的伙计费板凳现在和一位蒙古族呼很相好,这你可知晓?”

“王爷有所不知,张杨树和那女孩并没有成亲,只不过是同路人而已。至于那伙计正直年盛,精力充裕,青睐哪一位蒙族呼很,也很正常,绝无通婚之事。”

巴尔斯说了这句话,稍停片刻,看王爷没有反问他,又说:“王爷,容在下大胆说,当今朝里既然允许内地人在塞外谋生,他们就希望安家定居,但规定不让携带眷属,且不能与当地蒙古族女性通婚,这就导致了内地商民,在当地无论取得多么大的成就,拥有多少财富,都是无法传承甚至无法带走的。所以注定是天空上的大雁来回迁徙,无法进行真正的移民。”

王爷说话了:“清朝廷的规定是国法,他们不知,你我是清楚的。我们蒙古各部族之间心照不宣,对内地商民始终没有真正地接纳。”

王爷和巴尔斯这位生意人井水不犯河水,很少来往,今天会面到听了他这些既大胆又深刻的观点,内心深处已稍有佩服。他说:“巴尔斯,你走南闯北多年,讲一讲汉人们来蒙做生意的事情。”

“王爷想听,必是体察民情,有朝一日上奏皇上,也是对内蒙古的又一个大贡献。”

王爷说:“不妨,没有难启齿的事情,你我都已是天命老人了,你说来听。”

“塞外自然条件恶劣,内地商民前往谋生,人地生疏,且无法携带家眷,也不能和当地人通婚,长年累月之中,就导致了商民群体的性需求无法得到解决,由此引发群体内,伤风败俗的另类行为——男性之间的性剥削和压迫,更有甚者引发各种凶杀案。

“一般来说,此类行为发生的对象多是掌柜和伙计、雇主和雇员、师父和徒弟,乃至商队之间的年长者对年幼者。从这几对关系中便可以看出,基本上属于借助优势一方的地位、权势、财富对弱势一方的强迫。尽管伙计之间和商民之间的自愿行为也有,但强迫占有更大的比例。所以,在蒙古草原谋生的内地商民,寂寞难耐又苦不堪言。新人不但受到老人在资产上的剥削,在身体上也备受压迫,导致这种男性对男性的性行为上的欺辱随处发生,人人自危,特别是年轻清秀的男性,甚至被多人欺负,奋起杀人乃至被杀、自杀者比比皆是。

“发生事端的直接原因,便是女性的严重匮乏,蒙古草原又无烟火场所,导致商民群体的性需求无法得到解决。我们大草原,其实并非处处水草丰美,夏季是干旱少雨、赤地千里的酷热环境,冬季又天寒地冻,冰雪载途,内地商民如果不是为了生存压力,或者经商需要,是不会前往此地生活的。男性可能为了谋生不得不在此环境下生存,女性却是无法忍受的。那些在内地无法生活,或者在家中涉入官司不得不外出谋生的,能坚持到现状的应该是相互有寄托的。”

巴尔斯说完,看王爷的表情。

“百姓心知肚明的事,你们和内地人交道甚广,更是讲实实在在的现实,不过,朝廷对此的法令十分严苛,一经查实,商民重责,且令离婚。”王爷说。

“王爷,您的意思是……?”

“在听你说这些话之前,我是准备让你把那个叫张杨树的汉人,遣返回口内,那呼很长得美貌,可以留下来。”王爷凑近巴尔斯面前,神秘地又说,“不怕你笑话本王爷,家中唯一的儿子,相中那位呼很了。”

巴尔斯听了吓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在旗里王爷没有办不到的事情,他的生意都是他早早避开王爷的厌恶,并投其所好,得到王爷的顺气,才敢一步一步发展的。他公子相中心平,如果王爷全力纵容,很容易就会拆散鸳鸯,那张杨树他们躲了那边的初一,可就躲不了王爷的十五了。再说了,货栈全凭杨树打理,这几年了,杨树可是贡献不少,心平和他是连着命的。

我必须做到既不能得罪王爷,又要保住杨树、心平,两全的办法说服他,巴尔斯老人心想。

“王爷,不妥,不妥。容在下直言,令祖上为朝廷曾立过赫赫战功,王爷在旗里,乃至盟里,威望之高无人不知,但也有不少小人正在盯着王爷把柄,王爷一旦有所失误,被他们揪了话把,传到京城,王爷会因小失大,辱没王爷几世英名。”巴尔斯补充说,“那女子毕竟是汉人。再说了,那女子有很大的缺陷。”

缺陷两个字出口,是应付王爷的应急说辞,至于什么缺陷,巴尔斯还没有想好。说哪里有缺陷会让那痴情公子放弃想法,放弃心平呢?巴尔斯脑子里快速思考着。

“那呼很,上次熬包节,和犬子来家,我见过一次,上下左右都很圆满,她有什么缺陷,不妨讲讲听?”巴尔斯的话果然引起王爷的好奇和警觉。

巴尔斯说:“张杨树几次带她来在下家中,都被她的体气所不忍,每次都让杨树快快办事,结束话题,离开在下。我也曾问过他们同伴费板凳,板凳同感。巴尔斯观察王爷的反应。

王爷说:“有这事?此病遗传,不好根治。”

“王爷,令公子已被她美貌折服,眼里已视看她为西施,再大毛病都不会有的。再说令公子向来讲究清洁,熟知的人都知道他的干净,王爷家三位格格天生靓丽,自幼洁身自好,王爷家更是出了名的清洁之宅,若令公子娶了那有狐味的女子,岂不辱没王爷?再者三位格格也不容进家门。”

草原上最相信狐狸精的狡猾机警,加上一身漂亮的皮毛,在远古时代就让蒙古人们在不断追逐中头痛不已,之所以多神崇拜,狐狸的神性是被定为可男可女的。

“是,巴尔斯,可那不争气的犬子,走不出恋她的相思境地,你说如何是好?”王爷已经放下他的威严说出无奈的话。巴尔斯让爷请最出名的神婆做法驱逐狐精,消除公子对心平的念想。

自杨树受伤,心平尽心地照顾,内服草药,外敷膏药,心平每天给他温水擦身,疏通胫骨。蒙古人奶茶不断,每天一顿饭,她给杨树早、中、晚吃三顿,饭菜整天的飘香,板凳也跟着沾光不少。

板凳的相好叫其木格,半年前其木格的安达要杀一匹马,安达需要帮手,正巧遇到板凳。其木格喊他,问可不可以帮忙,板凳看这位姑娘长得好,她哥哥长得又善良,就过来帮忙。

板凳知道蒙古人最喜欢货栈里的烟叶、酒、茶叶和红糖,他从马驮中拿了一些,递给其木格。

板凳来当地这些年,知道蒙古人通常不杀马吃肉。马肉大热,只在严寒的冬季,经常在野外看守马群的人,才偶尔杀一两匹马吃肉。杀马之前,要骑着它在野外好好跑一趟,出透汗。来到家门外面的时候,赶紧用毡子把鼻子蒙上,这样马就会立刻窒息而死。出透汗的马肉,吃起来没有腥味。其木格的安达在野外催着马疯跑了一阵,把缰绳拴在桩子上,板凳立即递上一条准备好的白布口袋套在马头上,其木格递过来细绳,安达在马鼻子上狠狠绕了几圈,死捆住马鼻子使它不能出气。

板凳说它死了,我们剥皮吧?安达说死没死的标志是用手指按眼睛,眼睛闭上说明没有死掉,如眼睛不闭,说明完全死了,畜生死后两眼望天,灵魂可以尽早超脱。

板凳帮着一起剥马皮、卸肉。他说:“安达,这么好的马,杀了可……”话没说完,安达立即制止,他比画着锋利的蒙古刀,边说:“畜生一旦杀掉,忌讳说可惜之类的话,更不能说不如不杀。据说这样牲畜的灵魂就会逗留下来,引出家人祸端。”

板凳说:“原来还有这么多的说法。”

“是的,此外还有三不杀,种马、母畜、役畜都不能杀。”

其木格的哥哥拿出草原白酒,倒了满满两碗,递给板凳一碗,说喝吧,闷倒驴。板凳没听清楚他说的什么话,又问了一句:“安达,你还要杀驴?”

安达哈哈大笑说:“什么还要杀驴,我哪里有驴,那驴比马金贵,能拉磨。我是说闷倒驴这白酒。”

其木格的哥哥用嘴示意板凳接酒碗,又说:“活在草原上不喝闷倒驴,你就不是草原人。等你死了,扔到草原呀,狼不吃掉,鹰不叼走,没有回收你的动物,下辈子呀转不了世!哈哈。”

张杨树在蒙药调理和心平精心照料下很快恢复。巴尔斯老人来看他,见他面目红润了许多,说:“不错,受伤的雄鹰还是蓝天的骄子,它展翅接受阳光就会痊愈。”

巴尔斯说:“杨树、心平,你们过来听好,我有大事说给你们听。”心平递给老人煮好的奶茶,到他身边坐下。巴尔斯老人把会见王爷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张杨树听了惊讶不已。心平说,没想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添了这么多麻烦,两人看着巴尔斯老人,等老人说话。

巴尔斯老人说,这个事,你们按我说的办。巴尔斯让杨树快快把板凳叫来,并嘱咐也把板凳的相好其木格叫来,若其木格的安达也来更好。杨树转身出门,巴尔斯又说,让巴图放下手头活计也来,他老板能来更好,就说我要给你们办婚礼仪式,带些用品。

巴图和他老板、板凳和其木格及哥嫂还有货栈管事伙计们一一到齐,巴尔斯宣布张杨树、心平新婚礼成。

巴尔斯老人问:“那苏图的外甥几天没有来上学堂了?”

心平说:“四天了。”

“正好,明天叫板凳从货栈里拿一瓶臭豆腐,把里面的汤水洒一些在心平内衣上,等衣服晾干,穿在身上,外面穿上次那苏图见过的外袍子,我领着心平去看那苏图的外甥,这也等于学堂先生看学生嘛。什么意思,你们能明白吧?”巴尔斯说。

第二天板凳照做,可翻遍货栈没有臭豆腐,他问巴尔斯牛粪可不可以代替,巴尔斯说不可以,草原人天天手抓牛粪、烧火做饭都是牛粪,干牛粪的饼子垒成了墙,没有味道了。板凳说那只好用人……巴尔斯领着心平到王爷家,王爷不在,两个漂亮的姐姐说阿布、额吉带着那苏图,去寻找神婆了。

两个姐姐开始走到心平身边,还客气些,后来远远地走开了,又很客气地表示送客。巴尔斯内心喜悦。巴尔斯受王爷相约,参加隆重的驱魔狐精大事,那苏图竟然一天天好起来,王爷带他去了京城。

日子又平静地过了几年,关内的买卖人多了。杨树、巴图、板凳他们又到西乌珠穆沁,产盐地做盐的生意,那里的盐不远销,除了长城之外的内、外蒙古吃蒙古盐外,其他地方均食内地所产的海盐。后来巴尔斯老人,跟地方官吏和王公贵族送礼物拉关系,要求他们关照蒙旗的买卖,将药材、碱等运往内地推销。内地到蒙地做买卖的商人们,春天带着蒙古人必需的日用品,和妇女用的布匹绸缎、针头线脑、化妆品装饰品之类,到各旗牧区赊销,秋天将折价的牛马驼羊、皮张、绒毛等集中起来,成群结队运回关内。经过长期的合作,有的人还会讲蒙古语,在当地交朋友,送些烟酒,介绍熟人做买卖。

蒙古人认为他们不远千里,在外面做生意也不容易,便请到家中,酒肉招待,起居出入非常随便。久而久之,买卖人对当地的情况和人头已经非常熟悉,蒙古人便知道他们的商号和姓氏,互相建立了信任关系。

杨树、心平、板凳站在茫茫的草原仰望南方,他们掐指一算来草原已是三十多年了。如今大清朝灭亡了,已是民国。家乡城里府是什么样子?多少次的梦回家乡,多少次试图走出草原回到家乡,没能实现,现在儿子都有了,一定要回城里府看看大大、娘和弟弟妹妹们。心平日日惦念座镇楼,惦念爹娘。板凳也惦记着给奶奶烧一炷香。可更多的是无奈,无奈心平和杨树生下了儿子萨那胡,儿子又和蒙古人水乳相融,离不开生长的草原,无奈心平离不开和她学习汉语的一个个孩子。更无奈的是,他们照顾了多年,无儿无女,后来又半身不遂,当年收留他们的巴尔斯老人。

一切无奈,挡不住的是,没有家乡的音讯,贸然回去,会不会自投罗网,或给家人增添无尽的痛苦。

三人在草原,人拴了,心安了,不如说是回家的心死了。

“如今送巴尔斯老人百年了,我们把货栈、羊群和蒙古包托付给巴图大哥照顾,我们家三口、板凳家三口,回城里府看看吧。”杨树说。

板凳只惦记城里府里的房屋,不知倒塌没有。其木格和女儿费天蓝、儿子费天空两孩子对城里府没有感觉,加上孩子姥爷姥姥无人照顾,离不开她。最后只有杨树一家和板凳四人一辆马车向塞北口方向出发。临走,巴图大哥泪流满面说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看到你们。板凳的女儿费天蓝依依不舍地走到萨那胡跟前,两眼流着泪,深情的看着他,随手给萨那胡脖子上挂了一个双管牛角号保佑,悄声地说,别忘了我。

一上路,大家又是各怀心事,不言不语,气氛沉闷,儿子萨那胡憋不住问:“板凳阿爸嘎,我们这次在路上,会不会遇到你经常说的土匪?”

板凳说:“好后生,害怕啦?不会,不会。康小八早被处刑了。”

“康小八为什么是土匪?”萨那胡追问板凳叔叔。

“在康小八小时候,农民很多人吃不上饭,过着贫困潦倒的生活。等他成年了,康小八靠着家里仅有的三头驴做着替人驮运货物糊口的营生,他做事勤快,出手狠辣,被当地的一个有名的财主看上了,财主雇用康小八为身边的随从兼保镖,还把他从日本买来的一把左轮手枪,以及三百发子弹交给了康小八保管。后来有人就劝财主,说康小八这个人脾气暴躁,万一哪天他背叛了你,你可咋办?财主有些动摇,有一次他向康小八提起,想要拿回自己的左轮手枪,但是被康小八以拿在自己手里才有用而拒绝了。财主的心里越发没有底气,过得心惊胆战。康小八察觉到了财主对他的态度转变,趁着他俩一块外出的机会,康小八用那把左轮手枪杀死了财主,从此无法无天再没人能管得住他。杀了财主的康小八害怕被官府捉住,于是躲进了山里,落草为寇,以抢劫过往商旅的财物为生。”板凳说给萨那胡听。

心平说:“板凳兄弟别给孩子讲土匪的故事了,你越讲他胆子越小了。”

“好,不讲了,不讲了。”板凳答应心平说。

萨那胡说:“阿爸嘎,你刚才说日本,是什么意思?左轮手枪有那么厉害吗?”

杨树说:“儿子,日本就是太平洋西岸的一个小国家,被海包着,蒙古是被大陆包着,中国是海陆都有,日本在我们东面。”

心平说:“儿子萨那胡和张柳树一样,问什么刨根问底。”她转过头又对杨树说:“哎,杨树,我觉得咱儿子萨那胡长得和柳树小时候一模一样,你说呢?”

张杨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五十有五,四弟柳树也该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不知他在干什么。”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张振峰,男,原籍河北宣化,曾任宣化区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北京青蓝美术学校。

2021年著有纪实长篇小说《山无陵》自传小说《蓝对青说》。

短篇小说《鸡鸣山不哭》《寻觅的小晓鸟》《雁过留声》散文《哦!山洼那一片珍珠》《最后一幕夕阳》《妈妈不该告诉我》《记忆中的龙~烟消云散了吗》等在国内知名刊物发表。

猜你喜欢

师爷板凳杨树
送你一张小板凳
爱板凳腿儿的老韩
明清衙门的师爷
明清衙门的师爷
跟踪导练(五)
小板凳
杨树山漫画作品欣赏
板凳板凳摇呀摇
《少年师爷》观后感
猜谜购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