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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如梦

2022-04-29江泳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6期
关键词:王梅丽贝卡爸爸

他叫兰宴生,是个体工商户。前几年刚结婚的时候,他老婆那边的人问他干吗的,他红着脸说自己只是个不成气候的作家,现已加入县作协,手头有一部正在写的书。人们交口称赞,大约六七年后,他仍沿用这副说辞,因为他确实已经逐字盘算好了十章里面的九章,只是他记性不好,写写忘忘,因此琢磨到第十章的时候他已经彻底想不起来之前写的九章是什么内容了。但这无法说明那本书不存在,它确实存在,他曾像妇女生育一样分娩出它的每一个字。这本书真实存在着,只是需要一张入场券。而这样东西就连它的创造者兰宴生本人也无法给它。

兰宴生的丈母娘是个好心的老太太,她建议他下次改口说为:主业为批发枣干,但副业为写作。

兰宴生听从了丈母娘的建议,但是当再有人问起时,他把主业的批发枣干用一种模棱两可的发声方式改为了个体工商户。

兰宴生的丈母娘心疼女婿日夜如有所思的用功,鼓励他在家休息,顺便浇浇花,除除草,拖拖地,照顾孩子,晾晒被单及橱柜里的衣服,清洁饭后的碗盘,采购家需,适时清理垃圾桶内的垃圾等。

这天,兰宴生在家休息,顺便地浇过花,除过草,拖过地,哄过孩子睡,晾晒过被单及男女士内衣裤,清洁过饭后的油锅和碗盘,采购过供次日用的新鲜食材和两罐生抽,适时清理过垃圾桶内的垃圾等之后,已是次日凌晨,他打算去一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待上几个钟头。他急需恢复一个人的状态,尤其是这几日,他感觉自己几乎像榫一样嵌入了这栋楼的卯里,而这对创作不会有任何帮助。

他哼着歌简单地打包完了一个行李,突然听到哐啷哐啷一阵响声,他循着声音望过去看到自己年幼的儿子一只脚踩在不锈钢屎盆内,另一脚卡进一只玩具卡车里。飞溅出的屎浆混合着一条清鼻涕包在了他茫然的脸上。

兰宴生请过一尊佛像,供奉在自己卧室的神龛内,将那尊佛像从发根到脚趾用一块黑布严丝合缝地包了起来。请佛那日他曾遇一位寺庙的高人,他告诉兰宴生这布和这佛都是开过光的,这佛长期裸露在人气中,灵气很快就会逸散完。用这开过光的神布包着这佛就没这样那样的问题了。

兰宴生每遇到令自己头痛不已的事情,便去向他的佛征求意见。它对他有求必应。这一回突罹这样的一场横祸,兰宴生没有理由不去请示。兰宴生双手合十刺向自己眉心,从嘴里嘬出一串虔诚的字眼,然后简明扼要地说明了自己的问题。突然,兰宴生从天灵盖到尾椎骨激过一条电流,他从他的佛那里得知了它的良苦用心:原来正是它赐予他这场苦难,通过令他的身心受到折磨,以使他换得一场出行的机会。打通了这条逻辑后,他便有如醍醐灌顶。他深深地感悟到人世间的所有痛苦都是标过价的,未拆封的礼物。

既然如此,那他更要去了。

凌晨四点钟的街道氤氲着一股水腥味,行人寥寥。兰宴生很快就找到了那块他熟悉的井盖。这是一块经兰宴生处理过的井盖,里面并非连接着复杂的地下管网,而是一个不到十五公分的窟窿,银行保险箱尺寸。兰宴生侧着身,找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跪坐了进去——毕竟他是要在这里坐上几个小时的。

兰宴生从带来的包裹里取出一些假肢、假发等零零散散的物品,像海鲜市场的小贩一样依次地摆在地面上。假发边缘卷起一圈死皮,发丝也严重打了结,但穿戴对他来说仍旧轻车熟路。假发内里是十分顺手的材质,他比一般女人更懂如何体恤自己,冬刚吐了凉,他便往假发里头缝了一层薄绒。

他接着从包里捏来一张仿真人脸皮,皮上鼻翼一侧边耸着一串葡萄状的丘疹,整体是仿的那种青黄不接的肤色,加之几条画龙点睛的深褶,极衬那顶假发。他身上那工装裤用过氧化氢处理过,大约五分长短,两根裤管分别紧裹着一段莲藕状带横截面的大腿,套肠一样。大腿的根部连着麻绳系牢在兰宴生的腰上。

他又掏出了一个铝制的碗摆在街面上。

像有的年轻人迷泡吧或者中年人爱泡茶一样,他常来这里,有时候一坐四五个钟头。他之所以凌晨来这里无非图个清静,不过早上人多起来以后会更得清静,因为街面上只有两三个人时,还可能有人朝这边瞟过来一两眼,而街面上热络起来之后便彻底各干各的了。

他用手掌摩挲着两颗假眼,只差最后一道工序而已了。兰宴生大力地吸了一口气,极目远眺,亲切地感到这座县城的每一根电线杆都像雨后的春笋似的鲜甜爽口。

风声啴缓。当兰宴生满意地睁开眼睛时,蓦地看到了一对香樟树模样的小腿,脚趾夹着一双人字拖。兰宴生不是没有遇到过围观者。他嘬起嘴,朝路的两端各飞了两段旋律不俗的哨音,顺便确认了一下路况,确保空无一人,然后像是刚好发现此人的存在一样对他笑了笑。

这是个国字脸的男人,刘海儿五五分,似“囧”字额上那两撇。兰宴生面无表情地朝着那个男人,冷不丁把两颗假眼装进自己眼眶里,变戏法一样。

那人尖叫了起来。兰宴生才发现原来是女人。

虽然兰宴生半根脚趾未曾踏入过社会,但他这些年涉猎的各种电视、书籍等文艺作品早已使他成为了一个思想多元化、见过大世面的智者。此刻他颇有见地地认识到,这个点会在街上游荡的,都是一些非同寻常之人。他今天因为难得出来,心情大好,他甚至心血来潮地想要拯救这个受伤的灵魂。

女人的尖叫声骤然停了下来,末了她俯身在兰宴生颊上一组川字纹弧心的酒窝上落下了一个吻,然后蹑手蹑脚往后倒退,螳螂一般轻快地消失在了巷尾。

她叫丽贝卡,是一个女高中生。和一部分千禧年生的女孩一样,她幸运地获得了一个时髦而洋气的名字。和她异曲同工的还有吴珍妮、陈朱莉、孙茉莉等。可想而知,她刚上学时根本不用操心起英文名的事。就连孙茉莉也曾纠结过自己英文名的正确写法是Molly Sun还是 Sun Molly,丽贝卡则根本不必。但凡有需要之处,她就干净爽利地写下那个单词。她以前叫李贝卡。

丽贝卡和她爸爸曾经住在她母亲市中心的别墅里,不过那也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他们父女住在城乡接合部,她爸爸在阿利美容美发沙龙后面盖了一栋二层楼的居民宅,背靠着一个化粪池和一个来呷好海鲜市场。不过针对这楼里头的装修来讲,即使搬到迪拜或者巴黎香舍尔大道去也是毫不违和的。

他爸爸当然也明白鸡头毕竟不如凤尾,他很快就把对前妻的激烈的情感转化为了事业上拼搏的动力。他兢兢业业地从普通职员拼到了中层,备受领导器重,管理着手下两个人如指挥千军万马一样,每日如临大敌,谨小慎微。公司在他做牛做马的效力下每年少说多售出了五六百公斤的干煸豆。

除了在一些特定的事情上,丽贝卡的爸爸几乎没脾气。比如有一次丽贝卡听见爸爸冲着电话那头突然大吼起来:“这是谁的失误!快递公司的失误还是物流公司的失误?”这时他爸爸的女朋友王梅双就小鸟依人地贴了过来:“也没买什么呀,两袋暖宫贴而已啦,瞎折腾。”只有丽贝卡知道,她爸爸那可不是瞎折腾,他是真正把领导的指示消化在了骨子里。丽贝卡曾不止一次地听到她爸爸的领导在电话里用和她爸爸差不多的分贝吼着:“这是谁的失误!你的失误还是我的失误?”但王梅双显然低估了自己男友的格局,她还以为自己男友真被这点芝麻小事给惹怒了,心疼地用自己发面馒头一般的胸脯蹭了蹭他那一头竖起的发茬。电话另一头连连地答着:“抱歉,这是我们的失误,是我们的……”声音极尽诚恳,只是像从河对岸传来的一样。

在丽贝卡看来,王梅双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怎样怎样,每每话尾还要跟上一个“对”,好像有人问她一样。比如“听你爸爸说你小时候很爱哭,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爱哭,对”,或者“我小时候也跟你一样爱吃糖葫芦,对”。丽贝卡觉得她这些用来佐证自己是个有过童年期的正常人,而非直接从石头里蹦出来的那种怪人。

王梅双和丽贝卡的母亲是两个类别的女人。如果说她母亲是一朵富丽骄矜的白牡丹,那王梅双就是一根艳俗的大丽花,大剌剌的。丽贝卡的爸爸也认了,此时毕竟不是彼时,现在的他就是个“鸡头”,能得了个王梅双也算是匹配的了。王梅双原来和丽贝卡的爸爸同在一个单位,虽然稳坐销售冠军,但没少吃自己外表的红利。她爸爸作为公司资历深厚的前辈难免感觉到一种心理上的不平衡,他将王梅双视为一颗眼中钉,暗暗较劲,私底下也没少给她使绊子。王梅双却是浑然不觉,像要拉拢她爸爸似的常给他送来一些并没什么实际用途的小物件。她爸爸为人老实,每每拒她不成,收回的那些物件不待拿回家便愤愤地掷在小区垃圾桶里。直到有一次,她爸爸对王梅双的成见才彻底改观。那一次,王梅双找到了丽贝卡的爸爸,坦白自己将去一所托儿所任教,已递了辞职信。托儿所!丽贝卡的爸爸对王梅双的嫉恨在这一瞬间瓦解了,他突然热心地想要帮助这个昔日的眼中钉。他问她:“怎么想着要辞职了?你这么好的势头。”王梅双忸怩地讲:“我女人嘛,到底还是要回归家庭的啦。”她爸爸自然而然地只能问:“这么说你已经找到如意郎君咯?秘密这么久啊,打不打算公开?王梅双娇滴滴地抬眼看了丽贝卡的爸爸一眼:“你真不知道?”丽贝卡的爸爸一愣,两颗心突然在此刻贴得很近。

丽贝卡的爸爸经常教育她要有男子气概。她爸爸曾经把她的那些单薄纤细的芭比娃娃、迷你小厨房等玩具统统除掉,购置了一些身材更加健硕的奥特曼、四驱赛车等来替。在她爸爸看来,缺少男子气概的人都是要吃亏的,无论是男人女人。因此丽贝卡初中时就剃了寸头,除了没能站着尿尿,她在任何方面都和一个真正的男孩子别无二致。她性格上和她爸爸如出一辙,只是内在仍充满热烈的母性之爱。每当独自在家时,她就把一腔无处安放的爱倾注进一款自制的过家家游戏里。她用自己偷买的唯一一只芭比娃娃当女人,从她爸爸买的一箱奥特曼里选中了一只当男人,用一双巧手使二人都穿上了自己用卫生纸剪的裙子,并操纵他们谈了一些苦乐交织,分分合合的恋爱。

他们的爱巢终于有一天被发现了,丽贝卡的爸爸一把提起这对苦命鸳鸯的脑袋,逐个摘下来踩扁,并把奥特曼身上的燕尾服整套扯下来按在自己脸上。丽贝卡听到他爸爸擤鼻涕的声音像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像个男人一样,丽贝卡!”她爸爸说。丽贝卡蹲在原地,垂着头面对着尸横遍野的地板砖。“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意思。”丽贝卡的爸爸对着抱头痛哭的丽贝卡说。丽贝卡仍旧垂着头,但从眉骨下升出一双凶狠的眼睛。

“我的好儿子。”她爸爸说。

那之后,丽贝卡左右攒了两片刘海儿。她有无刘海儿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就像除掉上下两张面包片,汉堡就沦为普通炸鸡排了一样。她好像学聪明了,做了个假的自己专门预备着给人杀。反正那只是一个假的。

她爸爸和王梅双需要独处时,会支她出去找朋友玩。她在清晨的街道上结交下了不少带着碗的朋友。

她在朋友之中属于出手阔绰的那种,经常拿一些名贵的礼品送给朋友,反正都是王梅双的。丽贝卡在观音庙的香炉前面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头白,嘴瘪,缩成了一只虾蛄。丽贝卡听人讲她叫小番婆,连碗都比其他人小一号。丽贝卡经常关照她,不管她用不用得上,反正送了她好几支香奈儿口红。小番婆的眼睛有白内障,每每听到自己碗里咚锵一声,白眼球左右小幅度地来回一趟,也不知看清了没,瘪嘴里含糊地嗫嚅:“谢谢,谢谢。”丽贝卡看她这个样子,啧了一声,拍拍她佝偻的背大声地说:“像个男人一样,小番婆!”

其实王梅双也自愿给过丽贝卡东西,她曾给过丽贝卡一条蚕丝袜。她知道丽贝卡和她爸爸的冲突,猜想她对女孩子的物件仍是喜欢的。于是她推心置腹地说:“丽贝卡,我知道你对女孩子的物件仍是喜欢的,对,双姨想看看你穿上它,对。”丽贝卡平静地接过那条王梅双的丝袜,听话地穿上了它,只不过穿错地方,穿在了脸上。丽贝卡将错就错,拿剪刀剪开了包住眼鼻口的地方,站到沙发上,拇指对着自己,食指瞄准王梅双,其他指头蜷在手心里:“钱包举过头顶,不要耍花样。”

王梅双蜜似的笑容瞬间兑了一勺苦进去,她讪讪地举起双手,往后退着。

“像个男人一样,王梅双。”丽贝卡不咸不淡地说。

丽贝卡曾问过爸爸,为什么那个叫王梅双的没半点男子气概他也喜欢。她爸爸想了一会儿才说:“她是别人,她那样对我们没有坏处。”丽贝卡恍然大悟。

这天,王梅双和丽贝卡的爸爸因为另一条丝袜吵了起来。丽贝卡的爸爸抽屉里藏着一条丝袜,令人难过的是它并非王梅双的。丽贝卡一个人在家时曾翻过她爸爸的抽屉,她记得那条丝袜。也许是母亲的。可它又显然不是母亲的型号。

屋内闹作一团,主要是王梅双在闹。丽贝卡捂着耳朵,和一些被打碎的碗碟茶杯一起逃了出来,路过窗口时还朝里面飞了一段喜庆的口哨。

她今天要去看看她偷养在外面的野猫。那是一只丢了两条腿的野猫,鼻头上耸着一串葡萄状的丘疹。它把自己安顿在阿利美容美发沙龙外的空地上,隔壁是星巴克酒饮。不远处有一座观音庙,那里是丽贝卡朋友们的重要根据地。他们一人一个碗并排坐在一起,有银发的老人,有满脸胡子的侏儒,也有母亲得了肝病无钱医治,身上学费又不小心被打劫光了的大学生。

丽贝卡的野猫就在距离他们百米开外的地方,它在那边极不合群地另辟了一片乐土。

她的野猫是一个男人。

这野猫的碗里总是空的,几乎全凭丽贝卡一人接济。不过他有时来有时没来,他们的相遇全凭运气。他身上的衣服破烂得很夸张,使他像是一个末日的幸存者。丽贝卡早就想换掉他那一身,只可惜她的热心肠仅停留在给他送一两个茶叶蛋、一小袋红糖馒头的地步。虽然丽贝卡总感觉那次事件以后,她和她的野猫亲近了不少。

她这回照常提了一小袋红糖馒头,除此之外她还给他准备了一份不小的惊喜:两盒三四十元的自热火锅。

不过他显然有别于一般乞丐,他根本不像来要饭的,而更像来打坐的,或者晨练后捡了块地歇脚的。她从他身上发现了一种不屑,即便他从无任何表情。

丽贝卡绕进那条熟悉的巷子里,发现那野猫正像往常一样窝在空地上,和几个员工饭盒并排坐着,应该是阿利美容美发店的员工吃留下的。丽贝卡笑开了,她正要大步走过去,发现那猫正在四下张望。丽贝卡蹑手蹑脚地隐回了巷尾。待她探出脑袋时,那猫的肩松懈了下来。

他一定觉得自己安全了吧?那他接下来会做些什么呢?丽贝卡曾经发现王梅双无人时忘我地挠自己腋下。但这野猫,她的野猫,无论从坐姿或者思想境界而言都不是区区王梅双能媲美的。

丽贝卡手按着墙,饶有兴致地欣赏起来。

丽贝卡看见那野猫啃起了手指,并且只见他啃,不见他吐出来,那他啃下来的东西,那些死皮、边角料呢?她有点失望。她觉得他不是太饿了就是有瘾。这可以理解,但秽亵,亵渎了自己,吃自己。那猫的手抵着牙齿,暗暗发功,仿佛正在促成着一个神秘的循环。她不禁跟他一起紧张了起来。

不过很快就丧失了兴趣。她见他好像要逐个地啃,不打断它的话就没完没了了。

其实并不是只要是自己的就没问题。别看这只猫啃自己的手指啃得很欢,如果让它啃自己的脚趾,他铁定是不情不愿的。再比如一个人向另一个人索吻,如果另一个人不是把脸,而是把脚迎了过去,对方心想我捧出了金子,结果换了你一泡屎,得。同一副身体其实早就分好了三六九等。脚就是天生比脸贱。脸是主子命,脚是奴才命。如果长出什么是可控的,人必定不会甘心浪费精力在长卑贱的东西上,人们会把长脚的精力统统花在长脸上,最终遍街都是顶着好几张脸而无脚的高级生物。这大约是人类的终极形态了吧。

丽贝卡替自己的脚感到不值,如果她是它们,那她就不打算长出来了。

她朝自己的野猫走近,看到有一对苍蝇正轻啄着他的碗壁。他是一个男人,但丽贝卡明白,他就是爸爸口中那种因缺少男子气概而吃了亏的人,所以,即便他是一个男人,他并没有享受到自己天然的福利,况且他还是“那种”人。

这是个顶没用的人,是世上最可怜的人。并且他还是男人。

丽贝卡的眼泪几欲夺眶而出,她再一次产生了那种冲动,她要让这个无自尊的男人重获自尊,她要徒手给他创造一个神迹,让他体验到神的眷顾,这样她好借他的温度。她需要那种凌驾感,征服感,她要感受自己在奉献中升华。

丽贝卡将那袋红糖馒头和两盒自热火锅山一样堆在他的身旁,俯身在他脸上落下了一个沉重的吻。

野猫像是因为和她隔了太远,所以一时没能接收到她传送过来的那个吻一样,目光顺着别的轨迹移动着,摸不清其中任何规律。丽贝卡早已习惯它的置若罔闻,她想信它的思想正活动在某个世界里,虽然他并未向她做任何解释,但她毫不怀疑,她懂他。

自那天后,兰宴生四岁的女儿着了凉,跟钢琴班和舞蹈班那里各请了一周的假。兰宴生回来时,她的身体缩成了一个茧蛹,耳朵红成了两枚捏瘪的柿子。兰宴生的丈母娘细心地意识到,一个大男人整天窝在家确实可能把人憋坏,更关键的是她不能苦了她的孙女儿。她知道兰宴生已经写好了一本小说,于是让熟人给她女婿留意一份相对体面的文职工作,不图位高,薪水能养活自己便可。熟人很快便收拾出了一个中看不中用的岗位,另嘱下周让女婿携着写好的书过来面试,走个过场就行。

这对兰宴生来说是一个大好的机会。他当然知道这是一份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但凭丈母娘家的背景和托熟人介绍这两层关系,他兰宴生今后的事业前景是一片光明的。也许他很快就会被提拔为主管、部长、总经理秘书……

当务之急就是交出那本书。他试图回想他那本书的内容,但他的思想被他将来当上主管、部长、总经理秘书的那些风采剧烈地影响着,根本无法沉下心来思考别的事。兰宴生屁股钉在书桌前,紧锁着眉头送走了五个日落,只想起来第二章还是第八章里面的一句话“天一亮,他便愤怒得像一头公羊”,以及其他几章的大致框架、几个主要人设。他对自己在里面所写的这句俏皮话颇有印象,其他的一概没能回想起来。他的记性实在太差了。

一个夜里的辗转反侧下,他做出了一个令自己倍感痛苦的决定,即拿别人的作品去解燃眉之急。

兰宴生摸黑去镇上的图书馆,通过地毯式的排查,精心挑选了一本夹在柜脚的书,看书角信息,是由叫不上名的作家自行印发的。

“地摊货。”兰宴生概括道。

一回到家,他就逐字逐页地赶抄起来。抄着抄着,他突然掉下了眼泪。他的仕途逼迫他不得不剽窃他人的智慧成果,但他根植灵魂深处的,那种文人的清高,是极力反对他做这种屈尊降格之事的。他陷入矛盾,头疼欲裂,可一放下笔,脑子里又充满了他将来当上主管、部长、总经理秘书的那档子事。于是他强忍着一种赛过凌迟的悲恸,泪眼婆娑地继续着他的抄写。等他终于誊写完毕时,他的眼皮已经肿成了两颗油桃。这时鸡鸣了。

兰宴生像一个说出所有情报的卖国贼一样跪倒在地,大喘着,面如土色。他尽量合紧湿漉漉的双掌,抬头求他的佛的指示,讲的是气声,齿缝间无声地喷着字,目光神经质地躲闪着。突然,他的脑海里蹦出一个字:“逃!”兰宴生愣了一下,感激地看了他的佛一眼,挣扎着起了身,腋窝里夹着那本抄好的书,插了翅膀一样冲了出去。临走时不忘把那书置于客厅餐桌上。

兰宴生忘记自己奔跑了多久,他逐渐感到四肢静止,而周围的物体正拉着细长的鬼影迅速地向身后掠去,再一会儿后世界上所有的颜色都缤纷地溶成了一片。兰宴生找了一个垃圾桶,趴了一会儿。这样做有一个好处,对不明所以的人可以佯装在呕吐,他宁可别人认为他是一个酒鬼。再抬起头时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兰宴生离开时无意间瞥到桶上一排严肃的楷体:可回收垃圾。

他回到了那条街,重操起旧业。怡人的风吹来,他几乎快忘记身后痛苦的一切——无论如何,他现在只是一个了无牵挂的流浪汉了。他宽慰了不少,四肢也如冷冬后的春水一样灵活了起来。这时他又看到了那对香樟树模样的小腿。他这段时间没少看见这女的,她每次来都要从他碗里或包里拿些东西走,大到两盒自热火锅,小到一两颗茶叶蛋——他原备着作消夜的。一开始他学人往碗里放了三五个币,也有过抛砖引玉的想法。自那女的来了以后就不了。他猜测这是一起同行恶性竞争事件,并且料想这女的和庙前那几个是同一伙的。因为他常看到她在他们之中混迹。兰宴生猜测他许是因为没跟他们挨一起,被他们误以为他假清高,所以遭到排挤。对这种情况,他哭笑不得,他当然不感到生气,因为情形高下立判,他们是鸡,而他是鹤。

所以当他再次看到那双香樟树小腿,他装作正在观察天象,用鼻孔代替眼睛睨了她两眼。

她莫非真是马戏团的?

兰宴生没料到这句话竟从嘴里跑了出来,可见信息量之大已占满了他的脑容量,以致他的脑筋力有不逮,只能把思考的工作推给了他的嘴。

话出之后,那女的亦回了一句话,不过那声音像是一种在水里讲出来的声音,每个字的气都是往嘴里吸的,并且风声大雨点小。她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兰宴生料想她或许是通点民间异术的,真要较起真来自己的细胳膊未必拧得过别人的大腿。但他又觉得这次非要把狠话撂下不可,没有必要忍气吞声。他机智地用英文问了她是否讲中文。这回她没作声。他察言观色,很快结合了她的其他动作摸出了一点端倪。不光她说出的字是逐个吸进去的,从她衣领里爬出的两颗水滴也一并被她吸进了眼睛里,再有就是她回回都是背对着他来,面朝着他走的,就像一截倒带的影像,把这个阴沉的小巷衬作了一个巨幕。

兰宴生思忖至此,突然看她吐纳的舌头如蛇芯。他不再惦记着跟她撂下狠话,大气不敢出,全身只余目光随着她移动。她照常在搜刮他的东西,包与碗都未能幸免。冷不丁地,她顺着他的脚踝撩开了他藏在裤腿底下的一截丝袜,先是从她脸上露出了一副释然的表情,然后转为怜悯和讶异。

天知道她如何发现了这里。兰宴生敢怒不敢言。以他的佛的名义起誓,这只是一只典型的流浪汉的脚踝,从人生的无常中跋涉而来,每一条纹路都泣诉着漆黑的血泪,这是被命运亏待了的劳动人民的脚踝。他为了造成这个绝佳的效果,在自家后门的一条臭水沟里努力了很久。

接着她搜刮走了他藏在包里的一袋红糖馒头和熟食鸭胗。兰宴生瞪圆了眼睛,目送着她倒退着小跑进巷尾。

他有什么东西被她拿走了,既不是那袋红糖馒头,也不是那熟食鸭胗。兰宴生的愤怒与恐惧使他的一颗心荡到了喉咙眼,他现在急需拆解。他急需把那个女人庞大而恐怖的形象拆分成一条腿、一根胳膊地去思考。他有这种理智。虽然他涉世未深,准确来说是涉世未曾,可他并不打算见了什么都大惊小怪。这种优良品质在各种书籍和影视塑造的人物身上早已屡见不鲜,而他在濡染之下自然也内化于心,虽然实际操作起来难免仍需向自己借点初生牛犊的气魄。

也正因为这份纤尘未染的天真,他的思想是比普通成年人更具开放性、包容性的,好比一个对怪力与童话将信将疑的四岁小孩。即便他已是一个四岁小孩的父亲。他打算从那个女人先研究起。

首先,她的所有动作都是和他反着来的,包括她吸回痰和泪、拿走他食物的过程。所以她本意其实是吐痰、流泪、送了而非取了他的馒头和鸭胗。哦不对,应该倒得更彻底一点,她先是赠了他食物,继而落泪,然后朝他啐了一口痰。他竟理清了这条逻辑。他高兴了没一会儿,但这馒头和鸭胗是他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从昨晚起就备在包里,怎会由她带了来赠给自己呢?可如果她未将馒头和鸭胗放进他碗里,倒着来以后如何变成原本在他碗里的馒头和鸭胗由她取走了呢?这么一来,这馒头和鸭胗究竟是他的还是她的?莫非她那头也备了一份一模一样的?无论如何,单就结果而言,他的认为是它在她处;而她定认为的是它在他处。他被掠夺了,而她分明施与了。

这个女人发生过的事他在将来才看得见,而她将来发生的事如果他过去留意了的话,那过去他早看见了。反之他的也一样。

兰宴生一拍大腿,掀翻了自己的碗,那只铝碗的无数个边缘在沥青路面上坐起了跷跷板,良久了才达到一个平衡,安静着地。

他泫然欲泣,突然觉得他的乐土不再安全,不再称他的心。他一直认为一切都是写到哪儿算到哪儿,根本不去想自己不管做了或每起意要做什么,另一头早已备好了结局在候着他。并且那个结局朝他发展过来,也有一条捋得顺的思路。他感到他是这样一个荒唐的存在,他像猪像狗,像牛像马,像所有人写出的所有角色一样可笑和可悲。

这种彻底的无力感驱散了他的愤怒与恐惧,他突然觉得刚才那黄世仁已经不叫个事了,他兰宴生,一颗崇尚自由的、孤高的灵魂,此刻就像个蛐蛐一样被斗着。

他想到那女人的话,他决定至少抄下来,回头再用倒带机详细琢磨。他记得是:“一嗯屋诉一欧,欧……欧……”兰宴生本想狠抓自己的头发,但碍于戴了顶假发,两只手枯枝般赫然插在了空中。

很好!索性下次一并寻那女人问个明白。

兰宴生的丈母娘早晨照常拿自己的杯子去接燕麦粥,发现了她女婿写的那本书,于是就着两条法式培根信手翻了两页,突然觉得那培根烤得出神入化,让她非得去厨房会会她那新请的帮佣不可。至于那书便没心思再碰了,中午的时候差人邮了去那家公司。

面试那天,兰宴生十分紧张。许是出于心虚的缘故,他表现出了反常的外向和健谈。面试主要问的是关于他写的那本书的问题。那受托的熟人原本打算逮了个空再细看,因此随手丢在一箱杂物里,不承想被废件处理公司的整箱抬了去。那熟人因此也有点心虚,便多问了两条关于那书的事,以假装自己看过。兰宴生那边自然是半句记不上来,只得借着这股健谈的东风详细捏造了一些书中内容和创作经过去应对。礼尚往来,那熟人也用了几处恰逢时宜的点头去和他配,整个过程不像在面试,倒像是哪个作家在开新书发布会。

面试结束后,兰宴生顺利被录用。不过本来也就是走个过场的事。一家人草草给他庆贺了入职,次日清晨便差了自家的司机给他服务到了公司门口。

兰宴生入职后半喜半忧,忧的是他难免老惦记着他那抄的书被人发现的事,心中有愧,因此埋头苦干,常常是一个人负担起了两个人的量。那熟人见他非但中看,而且中用,关键他丈母娘那边又是那等光景,于是主动献殷勤,向老太太提议提拔她女婿。老太太听了,只是以两句“不劳驾”“不劳驾”喜怒未知地应了他。那熟人便作了罢,但对兰宴生的效力仍难吝溢美之词。兰宴生受了领导表扬,倍感心虚,看人的目光都显得贼眉鼠眼,腰杆子弯得像挑山的,而非校对文字的。再一层,那女人的事于他已落下了一块心病,他感到自己逐渐只剩了一颗头颅在沼泽上,整个身子既拔不出,也死不了。他十分焦躁,可他的反抗没有任何着力点。他近来感到自己不管做什么事都夹着一点自大和可笑的嫌疑,因此变得温顺而谦卑。

他想起有关那女人的事。兴许他现在辞不辞职的事也早就被写好了。他进一步想到,其实照这个趋势来看,他兰宴生不仅工作卖力,又有着他丈母娘的那层关系,即使东窗事发他们也不至于不替他瞒,毕竟那也离不了他们的疏忽,不是吗?

兰宴生中肯地梳理了一遍之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反叛的念头:如果自己故意跟这个必然的结果反着来会如何呢?会让那个傲慢的独裁者措手不及吗?想到这儿,他决定要辞职。但转而一想,也许他那番梳理根本没有说服自己,或许二者兼有之。从某种程度来说,他其实做了个保守的决定。至于他的前途,他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热衷了。自从那次事件之后,他好像对所有事情的走向和结局都失去了基本的兴趣,连小说也不再写了。

兰宴生称自己找到了一份更加对口的工作,现已通过面试,正在等待入职。他自己编了个8月15号,还有一个来月的时间。他丈母娘嘴上贺着,心下根本不当一回事。他那个女婿只要不在她面前,在哪儿都可以。兰宴生计划着借离职后与入职前的这个当口,去找那个女人把事情弄清楚。然后他打算将此公布于世,这么大的一个真理凭他一个人委实消化不起。至于以后的事,兰宴生没有任何打算,也许事到便直。

兰宴生重回那条街道碰运气,三五次后终于和那女人碰上。她的头发很乱,脑袋像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地瓜。兰宴生本想以这个话题开场套近乎,可又拿不准这是不是一个时下稀罕的发型,并且心中揣着要命的急事,加之语言不通,索性便开门见山了。那女人随手指了一个方向,掠过他就要走。兰宴生见她看自己很眼生,怕是认不得自己,他恨不得扒开她的嘴,从她喉咙里掏出东西。

观音庙前面的乞丐见他们的对家一夜之间竟长出了一对健全的长腿,手指头痒得狠命戳着空气,议论声粗放中夹杂着尖细,逐渐从窃窃私语转为正儿八经的指桑骂槐。这一惊人的笑料足以供他们那个海绵般松散的团体再团结个五六年了。自此每天都得拿出来讲,就像烦闷时拿出瓜子来嗑一样。别人的笑料就是有这种使他人振作的功效。

他们这个团体虽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但正经论起,又和那家里蹲的富二代不同,他们是低欲求的人,极容易满足。而这一点又和那寺庙里的出家人有着共通之处。这是他们的自我定位,富人与僧人的结合体。

就为这点,他们每日每夜来这儿蹲着坐着,也有了一个心理凭据。仿佛这根本无关金钱,讲究的就是那一份通透、孤独和疼痛。看似矮人一截,实则在境界上高人一筹。

“以前有个兄弟家里做农产品供应的,还不是经常开奔驰宝马来咱们这儿,一坐就是一个从早到晚。也没见他摆什么架子。”

“当婊子还要立牌坊,同是要饭的,人家非要把咱们衬得没羞没臊不可。”

“以为他没腿,没想到人家根本不缺腿,竟是个四条腿走路的,为啥呀?抬不起头呗。不要脸呗!与猪啊狗啊有啥区别?”

“要没要到钱事小,有腿的还要和我们没腿的抢钱,哪来的脸呢?”

兰宴生虽生性敏感多心,但好在心中正揣着要命的急事,闲杂人的冷嘲热讽半句也没刺在他心上。他再问了那女人一遍,她又指了另一个方向。兰宴生在她跟前焦急地踱来踱去,在外人看来,她好像被两个他堵在了原地。

这时那个女人缓缓地将耳朵贴在地面,整个身子蜷缩在地上,似一块厚切的生鱼片。兰宴生顺着她刚才指的方向看去,尽头是一堵墙。他注意到她,一双眼睛像两处鲜红、溃烂的伤口,几根青筋紧锁着前额。他想搔搔头发,止住,又搔,搔掉了假发。他苦恼地就地蹲下。

这又免不了引来庙前同行的又一波唏嘘。他们现在可真想知道他身上到底有哪样不是假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女人直挺挺地从地上坐了起来,接着又直挺挺地从原地站了起来,惨白如一块面疙瘩推出的长饼。

兰宴生则保持着跪姿,身体的前半截耷拉在地上。他睡着了。近来的一切处心积虑使他夜夜失眠,直到刚刚才沉沉地睡下。醒来时,他的头上和后背各有一块腥臭的黏腻。他那一头一脸的假发、假皮各有了一部分移位,使他的头颅显出一半白发,一半乌发,一半红润,一般晦暗,好像一幅抽象派画作。他从衣服里捞出那劳什子,看到几只蚂蚁被困在一团蛋黄里,如往蛋黄里撒了一勺芝麻。兰宴生把手一甩,有几只蚂蚁在地上跌晕了过去,有几只则四脚朝天乱蹬,假如赐予它们声带,它们应该能抗议得更彻底一点。兰宴生出一头的冷汗——那女人早已不见踪影。

“海鲜市场后边去的,没走远呢。”一个拉风箱的嗓音,听着却叫人突然心安了下来。

那是一个老得哆嗦的人形,编了两条雪白的麻花辫,低低地垂在胸口。兰宴生拿不准她的想法,因为她脸上的褶子像海浪一样淹没了她的所有表情。他急不可耐地想到她那边去问个明白,无奈腿跪得无知无觉,只得窸窸窣窣地移过去。那老女子见他不便利,只得也小步小步朝他移了过来。像是过一个世纪后,两人终于会合在了对方跟前。她恳切地告诉他更详细的地址,口里的热气包着他冻僵的脸。

“她一来,这条街就得过节。你不要往心里去,他们说你闲话多半是因为她,不是因为你。装假腿的咱们这不只你一个,只是谁都没你这个待遇。不过我倒是已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了,我小番婆眼睛瞎,耳朵可不瞎。”她脸上的皱纹齐齐颤动了起来,很有可能是在笑。

兰宴生根本没兴趣她这些圈子里的人情世故。他几次想谢过她,发现竟无处置喙,心下又急,只得来硬的,直接撒开腿绕开这个话题。

他拼命地追去,顺着那条巷子,右拐进了来呷好海鲜市场,十字路口再过去就是化粪池。这个十字路口如同一个躯干,巧妙地连接了人体上下两个泄欲口。所幸的是这十字路口道路工整干净,中心还立着一杆交通灯,指挥着来往的车辆。兰宴生学圆规的模样,把脚钉在路面上,全方位转着圈,突然在一栋农村的自建楼门口捕捉到了那女人的身影——她的前脚刚收进门内。

兰宴生赶到门口,然后在跟前兀自走了十几趟来回,终于还是横下心敲了门。门是虚掩着的,他进了门,看到那女人正衣不蔽体地追赶着一个男人。她的身上只余一件被扯烂的胸衣,风衣和衬衫都拖在地上,盖了数个脚印。女人的后背正对着男人的前胸,二人都呈现出一种倒着跑的姿态。兰宴生机敏地反应过来,这意味着,事实上那女人正被那男人追赶。从女人脸上表露出的惊惧看来,她此刻正处于一种危险的境地。

兰宴生麻利地闪在了墙后,一颗心再次荡到了喉咙眼。不单是为了这一骇人的倒着追逐的场景,也为了这女人的处境。前者无须惊慌,他早已通过那女人,将这种反常吊诡的举动彻底地分析过了。在他们看来,他的顺序定也是倒着来的。科学来讲,他们是平等的,谁也没有资格吓谁。而后者,对于那女人的安危,他是不得不管的。他此刻手边就有一样制敌的武器——一个唐三彩花瓶,约摸有半个人高。只需趁那男人不备将其砸昏,他便可结束这场诡异的悲剧。只要他救下那女人,之后要她配合自己就变得容易多了。当然他主要还是秉持着一种道义,她是帮助过她的,至少她在精神上是曾朝这一方面努力过的。是的,道义。兰宴生心下说着,思维上已经操演到了自己拔起那个花瓶,朝那男人抡去这一层。他抄起那个花瓶,正要冲过去,两片脚板却死死地粘在了原地,如何也挪不动了。

当那男人跑近时,兰宴生才看清了他的块头。男人长了一身宽宽的白肉,高塔一样上窄下阔地分了层。

兰宴生灵光一现,其实既然她的进展与自己是倒着来的,那么现在她的印象中还未有他这么个人。她根本尚未结识他。既然如此,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她来说,她当然都未送过他任何东西。这么一来,他们二人之间便无什么道义可言了。兰宴生显然没有说服自己,他凝重的神情表露出他仍在与自己激烈地斗争着。原来兰宴生不仅保留着孩童般的天真,也保留下了孩童般的善良。他多次举起那个唐三彩花瓶,只可惜每每都是被重重拿起,又轻轻放下。重复的动作单拧出来看是无始无终的,此刻即使在局外人冷静的审视下,恐怕也无从得知他其实是要先拿起那花瓶还是先放下那花瓶。毫无疑问,他还保留下了孩童般的怯懦。这些特质综合在一个成年人身上,尤其在一个成年男人身上,使他变成了一个百无一用的人。

眼见着那男人再次逮着了那女人,那女人敞到耳后的嘴里发出了一种骇人的溺水般的声音。兰宴生一鼓作气将那花瓶夹在腋下,做贼一样踮着脚尖朝男人的后背跑去。

突然他从天灵盖到尾椎骨激过一条电流——他犯了一个错误,他倒得还不够彻底——现在对他来说正要发生的事,对她而言早已结束了。

既然如此,他还有必要救她吗?对她而言她已经彻底地、完整地被那男人凌辱过了。她已经真真切切地痛苦过了。且不论他能否救得成,即使他救下了她,也改变不了她将来被施暴的事实。因为她正是未来向过去走的,在他的顺序上正是如此。

大厅中,那男人每逮住那女人,便抓起从地上弹起的衣服为她穿上。

兰宴生思忖至此,倒带一样退了回去,将那花瓶放回了原处,并带上了门。

他终于说服了自己。他松了一口气。

丽贝卡放学回到家,发现鞋垫上有一双镶钻的小羊皮靴依偎在他爸爸的方头皮鞋旁。那皮鞋是她和她爸爸一起去“名牌店”买的。这座县城每隔几铺店面就会有这样一家“名牌店”,里面专卖一些不挂牌的男士手表、鞋服,三件一百。到底是什么牌的没人知道,只要你挑中了,是哪一种名牌全凭你定义。

能与这样一双男士皮鞋并驾齐驱的,还非得是这双镶钻的小羊皮靴不可。蓝丝绒的缎面衬着那一丛扑棱棱的水钻,即使有几颗蹭掉了一些漆,也丝毫不减损其光芒。

丽贝卡用一只脚把那四只恩爱的鞋连同鞋垫一起扫在角落,堆成了一个夹心。他正要甩掉自己脚上那双汗湿的球鞋,目光在几片燥热的重影中和一双化了烟熏妆的眼睛对上了。她定睛发现一个长发披肩的女人,从她爸爸房间探出半个身子,穿着水红色吊带,指缝里有一点火星,好像是在探看来人是谁。见了丽贝卡照常不打招呼,肩膀缩了回去,一声脆响甩上了门。

丽贝卡穿回了球鞋,也甩上了门。突然想起了什么没带,开了门拿来,又甩上了门。又想起了什么再开了门,再甩上门。反反复复,显得记性不太好。声音倒是一声盖过一声。

她最后忘记带的是一张都市丽人水疗养生卡,前面忘的几件反而没有最后这一件急着用,都是无可无不可的。

下了公交顺着路下去,经过盲人按摩店和陈记猪肉粉肠馆就是都市丽人。门口伸着一条红地毯,如伸着一根巨大的舌头。门口左右簇拥着巨幅红布条与长排鲜花,热热攘攘的,若是冬天还好,夏日里一看就让人更热了。音响里轮播着一些听不清旋律的动次打次,街对面几个叫卖福鼎肉片和鸡蛋灌饼的喇叭遥遥地吆喝着,偶尔对上了这节奏,又是相映成趣。

门口没人迎着,并非生意冷清,而是生意太好,原先布置在门口迎宾的都被叫进去做了SPA。好在丽贝卡事先约过了。店内很安静,一楼开着中央空调,浮散着冰凉的艾叶和精油的气味。

柜台处无人。丽贝卡熟练地存了包,钥匙圈套在手腕上,两根手指在大理石柜台上越跑越急。她对着柜台深处喊了几声“还找上回那个21号”,没人应答,那吆喝声倒正好卡进客厅中央那群人交谈的罅隙里,有几个脖子扭向了这边,一时像旋紧了水龙头般一阵无话。不过那几条脖子接着又扭了回去,开闸泄洪了一般,话量是刚才的两倍。

这时老板娘从里间迎了过来,见是她,用“又是你”的眼神热情地唠了一句“来啦?”下巴也跟着抬到了“又是你”的高度。丽贝卡把卡交给她:“帮我叫21号。”老板娘用眼角在那卡上扃扃地剔了一下,接了来在机器上刷。

“考虑办张卡吗?做一次可就少一次了。”

“没了再说,还有五次。”

“行,依你了。咱这次做肩颈还是全身啊?”

“你不是说这卡只能做肩颈吗?”

“行那就只做肩颈。上楼左转第二个房间,您先过去换衣服,技师马上到啊。”

“我找21号。”

“是这样的,21号恐怕不行,21号这个月升V2了,我给您找了一位手法更地道的。您这张卡是我们店开业大酬宾发的,8次九块九,只能按VI的技师来,续了卡后才能给您找V2。我这样说您能明白吗?”

丽贝卡正待算了,一听到什么V1、V2的就较起了真来,话也不想应她。

“您这几次我们都是免费跟您做的,再请了V2,我们不是亏大了嘛,小姐姐。”

丽贝卡用沉默和她对抗。

“您自己跟21号说吧。”老板娘拾起了座机听筒,两句话传了21号下来。那21号之前总是额头梳得光光的,穿一条破洞牛仔裤,配一件过膝的白T恤,整体看上去腿像被人砍了一截。今日下楼却穿了一身孔雀绿的旗袍,开衩到了大腿根部,露出一条小麦色肌肉紧实的腿,踩着象牙白的高跟鞋,额上系着一顶颇具异域风的白流苏帘子,俨然一副V2的派头。只是那中间绿,两头白的,远处看了活像一支本草牙膏。

好的衣服就如烈马一样,是要驯服的,驯得住的人穿起来便和那衣服相得益彰。那21号显然驾驭不住她那一身衣服。她似乎生怕那一身贵气的衣服使得别人与她之间产生了隔阂,或者心理上的不平衡,让人觉得不配与她那样美丽的人攀谈,因此处处呈出一种屈尊降格的姿态,结果过犹不及,显得很接地气。

21号将要下完楼时突然一转身逮着了一个客人,叉回他的胳膊训了起来:“哎呀你那背,你那背!”她强调了两次,“我都说了多少遍了刮完痧不能下来,这背刚刮完痧,背上的毛孔刚打开,再经下面的空调风一吹,你看你……”一时竟气到失了语似的,食指在面门前空削着,好像是别人把她刚刮完痧的背晾出去吹空调一样。“我被你气死啦!”她总结道。

被她捉住的那位客人,浑身黑毛,五大三粗,敞着一条花衬衫,竟被她训得一愣一愣的,一个劲摸着他那顶后脑勺,两句“下次记得”和“真忘了”中间夹着三个“抱歉”。那训是体己的训,任谁都不忍拂了她的意。

送走了那位客人,21号一路走着脸上还残存着余愠,到了柜台就彻底天光了。她一笑就露出两床红红的瓜瓤,那是一种质朴而干练的笑,在自家老板面前是最派得上用场的。外人初一看,容易把她的笑看简单了,其实这笑里面是有学问在的。她专门研究、仔细分类过,才得出了一些笑出来以后最两全其美的笑法。对一百个人她笑得出一百种花样,绝出不了差错。

21号与老板娘互递了几个眼神后,叉起丽贝卡的胳膊上楼:“上次推过的颈椎有好点了没?”到了房间仍喋喋不休着,不过每个字都像卡在人穴位上似的,光是听着她那话就让人浑身经络通畅。

她走到哪儿都被人夸赞情商高,总是用动听的话把男人女人们熨得服服帖帖、神清气爽的,别人的快乐远胜过她个人的快乐。但她其实是个外热内冷的人,心里并不真正如此想,甚至偶尔感到阵阵反胃。不过她总是逼迫自己那样做,无视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日久以来竟养成了一种条件反射。

丽贝卡很快就换好了衣服,21号让她先侧卧着,她要先给她推一下颈椎。

“这次我帮你,不过这是最后一次这样喽。隔壁还有一个光着屁股的老头趴着等我。”

“你问我怎么办啊?不管了,先把他晾那儿了。我要走了你下回不得削死我!再说了谁放着美少女不要选一个糟老头呀?我也不傻!”她的手放在她的后颈上,力道运在了皮上,但皮不使半点劲,似有若无的,那全身的力道全送进了经络里,“这三伏天啊,最适合三伏灸。我等会儿推完给你灸一下啊。”

这一个半小时,做十五块钱是做,做一百五十块钱也是做,21号是做了牺牲的,这种牺牲精神来自她们二人之间非同一般的交情。

对于丽贝卡来说,她把21当成了一个树洞。学生这一类人虽然无法自立更生,但他们天然地高贵于这些自力更生的手艺人。因为再不济他们还能拥有一样东西,未来。这未来由于模糊不清,自然而然地显现出了一份神秘莫测、不切实际的色彩。即便事实如此,过来人也有箴言在先,但没有任何一个学生愿意彻底地相信他的未来到最后也就那么回事。

正因为如此,丽贝卡认为自己优越于21号,水往低处流,于是她的故事都流进了她的耳朵里。至于21号,她内心对于丽贝卡的那些悲惨故事其实毫无触动,但由于她的那份自我逼迫,她恰到好处地落了泪。这种泪并非无端的,而是撷取于她潜意识中某一份未能及时消化的痛苦,这是长期为生活所累而攒下的。由于她的泪并非凭着自己内心对事的反应,而是凭着当下应该给出的情绪去哭,因此轻重缓急上难以拿捏,常常哭到不能自已。有一次她甚至捂着嘴哽咽地奔出了房间,直到她的同事来催:“21号,你的客人7点要上课,让你尽快回去做完。”

而当被反问到自己的故事时,她才想到自己故事的悲惨程度相比丽贝卡本有过之而无不及,没有道理哭成那样。她一直被什么推着走,哪个情景下需要什么她就搬出最应景的做法去应对,这可称得上一种理想主义者的坚持。

为了不扫丽贝卡的兴,她甚至刻意弱化了自己故事的悲惨程度,以维持丽贝卡的故事在悲惨程度方面无可取代的地位。比如把父母离异弱化为父母感情不和,把姐姐遭人强奸弱化为姐姐遇人不淑。只要她越幸福,就显得丽贝卡越悲惨,如此一来自己才能最大限度地体恤她,关心她,倾其所能地奉献。虽然她内心并不想这样做,甚至作呕。

丽贝卡原本只想找个生人一吐为快,反正她也不认识她,说也没地方透露去。见她那么配合,不免说得更痛快了一点。虽然为保险起见,她将说给她听的故事做了一定程度的修改,使它即使被透露了出去也无从对证。她们二人常常是一个尽情地说,一个尽情地听,或者一个尽情地听,一个尽情地说,她们通过彼此真假参半的故事每次都对对方增进了几分了解,后来逐渐产生一种心心相印、无话不说的错觉。这种错觉出现两三次以后,自然而然是要升华为一份真挚的友谊的。

丽贝卡把她今天中午碰到的她爸爸和那女人的事当成了一则笑话说给了21号听,其中当然不乏一些她自己润色的、无中生有的捏造。21号体味出了她的心思,觉得她原是很在意这回事的,那故事到了嘴边急于脱口才变成了一则笑话的,因此不免骂起了她爸爸和那女人。她知道丽贝卡自己是不方便骂的,显得她有多在意似的,这时候正需要她这种无关人员出面来骂。这骂也是两全其美的,既称了她的心,又应了这个景。

“你问办哪种卡呀?不用那么贵,你别听她瞎说。你就办一张V2,我私下送你五次,等于给你升成了一张V3的,回头你再把那贱女人拖了来,我给你狠狠敲诈她一把!”

“我知道你跟她不熟我就一瞎说。别,别给我带你爸啊,我可伺候厌了老头子了。”

“有啊微信,你扫我还我扫你?哎好的嘞。我呀?我王梅双,王子公主的王,梅花的梅,两个又的那个双。你来了还跟柜台报我工号就行。”

丽贝卡趁着王梅双去办卡的工夫上了三楼,她之前就从王梅双欲言又止又羞红了脸的表情上明白了三楼是干什么的。三楼的每间房门都是紧闭的,即使偶尔打开了,也只是拉开一道门缝,露出一颗脑袋吆喝走廊上的人要这个要哪个,拿了来便迅速关上;或者从门缝里钻出一个人,然后反手便迅速关上。整个三楼好像一座堤坝,适逢水淹金山,哪个口一没堵上,整个坝就会决堤了一样。为了避免这种灾难发生,每个口内守着的人都小心翼翼。各个口内驻守着负责抢水的一男一女。整个楼层的劳动踏实而忙碌,偶尔从房间里传来一阵阵笑声,驱散劳动的疲累,那也是鼓舞人心的。

丽贝卡把第三层的走廊走了两遍,第二遍时发现了第一遍错过的一扇门,那竟是一扇虚掩着的门。一个团体中总有这么一两只害虫,从小处说,他们打破人们的心照不宣,往大了讲,这是要出大事的。虽然这原不是什么稀奇事,但丽贝卡还是没忍住凑了过去瞧,这一瞧倒把她自己瞧得倒退了三步。

房间内是两个男人。站着的男人灰色的长发披在肩上,脸色发青,眼珠子半吊在眼睑上,像一条清蒸的石斑鱼。躺着的那男人一身黄油铺在床面上。男人仰躺在床上,一身白肉溢在床外。他继而自己翻了个面趴在床上,一只手支着脑袋,甚至对那站着的男子打趣了一番。过不多久,离开了房间。他的动作呈一种倒带状,背朝外出了门。丽贝卡当然没让她瞧见自己,她眼疾手快地隐在门后。那男人一直似此倒退着,直到拐进了楼梯口。而房间内的男人嘴里仍夹叙夹议地点评着这店的服务水准,扬言要这样那样。丽贝卡惊魂未定地看进那扇半开着的门,嘴角缓缓地牵到了耳后,先不论这个事件是否解释得通,她懒得去想那些,思考总是令她头痛,她曾经像这样搁置下了一切需要她思考的问题,因此当然不差这件。可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刺激,刺激总能给她注入新生。对她来说,她与王梅双之间将有了新的谈资。

“精油还按原来的,薰衣草调玉兰。”王梅双专心研着一只手掌大的白瓷钵,在床对面正换着衣服的光背上扫了一眼,“发你消息也不回我,两月了。有了新消遣就不理旧情人呀?”

“新消遣不算,新捡了一只野猫。”

“公的母的?”

“说不上来。”

“不是公的就是母的,难不成猫还有别的?”王梅双本没有那份怄气的心,但不怄气似乎又对这份突然失散的友谊无法交代,索性便怄了气。但她很快便发现对方只想以沉默应她,她的茬一时没人接着,语气便减弱了点,决定认真待她。

王梅双叹了气,轻声地说,“你爸爸来过几次。”

丽贝卡点了头。突然,她叫了起来:“我不做了,痒死我了。”

“我怎么不记得你是个怕痒的?”王梅双狐疑着,笑了,“你卡白办了。”

“卡送我爸了。”

一阵短暂的沉默,两人都在集中精神看对方的脚。

丽贝卡的心虚更胜一筹,率先另起了炉灶:“对了,我在前台没见到你们老板娘,哪儿去了?”伸头四处望着,好像从这边能看到柜台一样。

王梅双掩着嘴把话送了过去:“我们老板娘被公安捉了。”

“怎么的?”

“早些年小偷小摸的一点事全抖出来了。她年纪轻轻就到了那一层,能没点什么吗?都人之常情的。”

“有熟人搞她?”

“倒不是。说出来没人信的,你猜怎么着?是我们老板自己检举了自己,说自己不仅杀了人还碎了尸。”

“真的假的?”

“根本没有的事!公安一个电话就过去了,连一滴蚊子血都没测出来,整个房间干干净净的。三层值班的说下午六点半还有客人从那屋出来呢。”

“她说她何时杀的人?”

“就在那位客人出来前一个小时。”

作者简介:

江泳,笔名仁树,女,青年作家,1997年生于福建惠安。曾先后发表话剧、散文、小说等作品若干篇(部),创作风格以超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为主。毕业于云南大学法学院,现从事建筑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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