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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情难忘

2022-04-29秦学书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9期
关键词:老宅葫芦老虎

在外多年,总好想家,想家乡的那片山和水。今天,家乡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它仍然是我心头抹不去的记忆。

老虎山

盘踞在大别山和桐柏山交界处的老虎山是平凡而普通的,它不像我看过的那么多名山大川,“碧螺髻,万仞葱”,全不是它的样子。老虎山海拔三百来公尺,重重叠叠地向东西延伸,就像看惯了的水墨画,平淡而不怪异。山外通向山里,或者家乡的龙头小镇通向老家王洼,靠了一条羊肠一样的弯曲小道。小道有时从河床的鹅卵石、块石弯过去,有时就像一条草绳从山脊梁牵到山沟里。到了夏秋,葳蕤的草木遮掩了路,一些地方你得侧着身子穿过。从王洼再往老虎山进,起初只是浅山,都起伏不大。但只要慢慢走你就会发现,你已经走得很高了;有陡峭的山岚,偶尔会绝壁碰面。不过,只要你绕一下,就能找到一条通往山顶或下山的路。

娘娘庙是老虎山的主峰。娘娘庙建在山顶南侧,你攀爬上去会气喘吁吁。有的地方石牙作路,荆木横生。有几截路就悬在山崖边沿,夏日,山顶常常被云裹着。要变天了,风尖尖地在山谷间吹着哨子,置身其中,让人撕魂裂魄。我记事,老虎山有豹子和狼,时常听邻居说猪被豺狼叼走,还咬伤过谁的孩子。娘娘庙就三间不起眼的石砌瓦房,却保佑着一方百姓。庙会,十里八村的人都前去上香求子求福。山里有时几十天不下一滴雨,田地都冒出烟,庄稼能点着火,人们也去娘娘庙祈祷。挺灵验,雨马上就来了。大家说:这是杨八姐赐的。北宋末年老虎山曾是宋金拉锯作战的前沿,杨八姐曾到此挂帅出征,至今还残留着石砌寨墙。

葫芦堰

葫芦堰的大坝坐落在老虎山的余脉与湾东冈坡之间。不长,也不雄伟,堰却一望无际。小时候没有江河湖海的概念,葫芦堰就是心中的湖和海。传说它曾是孙叔敖建期思陂留下的遗产,历史应该追溯到春秋战国。坝的西侧是溢洪的出口,条石已经被水剥落成老人的牙床。葫芦堰连着方圆几十里大山,没雨的时候,山沟里亦流水潺潺。堰两侧的山坡生长着茂密的果园,一到春天,桃花李花开得像雪。坝下一望无际的农田,夏季翻着麦浪,秋季翻着稻浪,葫芦堰给十里八村提供着源源不断的福祉。

葫芦堰坝里长着一排历尽创伤,脱了一层层老皮又生出层层新皮的老杨树。杨树的根系连着根系,就像堰坝的迎水坡生了一道毛茸茸的挡水墙。有杨树红白的根系在水下挡着,水坝就安全了。老杨树也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却有着旺盛的生命力。老干都空枯了,新干却旁生逸出。水面有风还是无风,老杨树红扑扑的叶子像孩子的小脸在晃在动。有的树趴在水上,湾里人踩着它的身子往水中间走。男人女人插秧累了,也好坐在杨树身上,脚泡在堰里,吸袋烟,调侃几句笑话,讲一些与老杨树有关无关的故事。

在城里住久了,葫芦堰总是出现在我的梦中。儿时记忆里,葫芦堰一望无际的水面像蓝玻璃,周围的山和日月白云,还有堰坝上的老杨树都真切切地映在水中。人们路过这里,总好停下来,掬几捧水洗洗脸,喝一口。水面起了微风,葫芦堰波光粼粼,像有无数个不懂事的雏鸭在上面自由玩耍。山洪暴发,山山岭岭的水都向葫芦堰涌,在葫芦堰的上游卷起汹涌的波涛。水夺路而下,在出口堆起排排巨浪。这个时候,堰里的鱼虾一群群溯水而上,追逐嬉戏,争相投向老虎山的怀抱。乌鱼鲤鱼更厉害,能翻山越岭,甚至游到几里开外的石崖上面躺着不动。葫芦堰的里口是浅滩,生产队种了莲藕和苇子。夏天,东边莲花红了,西边的苇子才齐;冬日,西边的芦花白了,东边的莲藕正采。大雁、野鸭和一些不知名的水鸟也来葫芦堰安家。到了打年鱼的季节,它们像是赶一场约会,把葫芦堰的水面都布满了。

我是喝着葫芦堰的水长大的。母亲说,你命硬。我五岁,爷爷就开始教我滑水,先是在门口的塘凼子让大人带着。似会不会,就往葫芦堰跑,那知道一钻到堰里就沉下去了。我失了魂魄,但葫芦堰保佑我。我竟瞎碰乱撞到正在老杨树边游水的表兄身上,我得救了。妈妈买了一叠纸钱,把我牵到老杨树旁,一边烧纸,一边拈着我的耳朵,念念有词为我招魂,妈妈庆幸我捡回一条命。妈妈是在感谢葫芦堰,也祈愿葫芦堰继续保佑我。

云雾山村

有雾的天,炊烟升不上去。只得在屋顶上徘徊游荡。家家户户做饭飘出的蒿草味,墙角的霉菌味,门口塘的牛粪味都夹杂在雾中。

太阳慢慢爬到后山,雾也悄悄开始收了。这时,山的这边那边吹来了时有时无的风。一望无际的天空透亮清澈。除了耀眼的太阳,再就是在山腰山顶上移动的流云。云舒缓轻盈地向上飘,三五成群地组成一个个军阵,就像我的二爷带着几个本家到山外去。二爷是跟着红军走的,至今渺无音讯。

干旱还是来雨,总有云给家乡把信。老家不缺水,因为有葫芦堰,有老虎山中几条常年不断流的沟涧。但民国三十一年就闹了水荒。有水,也希望老天风调雨顺。一遇到旱灾涝灾,家乡同样遭罪。偶遇大旱,或连日淫雨霏霏,爷爷就瞪着一双干涩的眼睛在湾口股蹲着朝老虎山望,“早看东南,晚看西北”。爷爷总希望天边的云脚随他的心意。

雨云和旱云也只有爷爷分辨得清。乌云铺满整个天空,连筛眼大的空隙也找不到,天地都压抑着,天的这边那边扯着闪电,时而响起咔咔嚓嚓的炸雷,狂风也追在后面撒野,这时就会大雨倾盆。但这种雨来得急也走得快,“白云吓人,黑云吓女人”。雨要下得厚实,还是那些薄薄淡淡的云。它不张扬,风也平静,天也凉爽下来,雷电也不搅它。这种雨有定性,不急不缓,连日不开。爷爷说这些,旱烟袋就忽明忽灭地闪。

山是雾的家乡,也是云的家乡。头天有雨,二天放晴,家乡总是沉浸在蔓妙的云海中。清晨,太阳刚刚探出头来,金光却早已蔓上山顶。云被太阳镶上金红透亮、五光十色的花边。眨眼工夫,太阳就像浑圆的火球钻入云端,把金灿灿的花絮漫无边际地平铺在它底下。有些云的游丝残片就像稻草人在花絮上游走。春天的云是灰蒙蒙的,总想滴水;夏天的云是凉丝丝的,你躲开刺眼的太阳看一眼它,总会感到浑身清爽;秋冬的云像弹熟的棉花。十五十六,皎月如轮,拨拨流云都穿上了色彩斑斓的花衣。这时,云全凭自己的爱好装扮,像长在深海里的珊瑚玛瑙,像蓝天上朵朵铺排有序的银花,像被人推着赶着的金山银山,像在原野上狂奔的苍狼野狗。你觉得它像什么它就是什么。

从老虎山里长出的云从来都是自由闲适的。

老宅

我家老宅坐落老虎山余脉下的一片台地上。两边的小河在湾前交汇。后面有山,左右是河,往南不远是葫芦堰,很有些前青龙,后白虎,左朱雀,右玄武的气象。老宅压在老湾的中轴线上,应是龙脉所在。明三暗五,土坯叠墙,杉柱松梁。半人高的墙脚空斗包青。石鼓门墩,条石廊沿,可见祖上给后人留下了一片不错的房产。

爷爷弟兄四个,大爷住最里的正屋,三进院是二爷的。再往南,左右各延伸一个院落,也明三暗五。东边住三爷,西边住我爷。要说,三爷和我的宅子都南向开门好,但那个年代兵匪成灾,所以几家只能一个门楼进出。老宅从后山看,多少像个“王”字,但总像缺了半拉身子。记事的时候大爷已经不在。大爷的长子我叫老爹,单传。二爷跟了新四军就再没回来,于是我爷把我家二叔过继给二爷。三爷打铁是把好手,手艺一直传到三叔一代。新中国成立前夕,三爷靠指缝里抠出来的一个个铜板,买了葫芦堰西边的半坡水田。田还没开犁,结果解放了,三爷成了富农,之后的日子就可想而知。大儿二儿都是单身,三儿靠打铁才娶了老婆延续血脉。我爷运气还好,生性愚钝,但仗义疏财,箪食瓢饮与乡邻共。再就是让后人读书,解放后,父亲做了教员,可见读书的用处。父亲有了我们,也继承了祖父的传统,一个个地让我们读书。大爷的后人嫌房子住得深了,阴气太重,率先搬到村的东口。过继给二爷的二叔也嫌自己的房子闭向,搬到了村的西口。父亲在前边加盖了门楼和两间茅草横房。门朝南开,这时我的宅子虽旧,但坐向朝向,父亲都说是最好的地儿。青山后靠,绿水前照。葫芦堰和四面铺排的层层稻田尽在脚下。可房子刚完工,父亲就离世了。父亲去世还不到五十,我才十七,几个姊妹都没成人。姑父说,是我家老宅改了大门。但母亲不信这些。这座改造后的房子,我考上大学读完大学又留在了大学,姐妹也有生活出路。小弟退役回了老宅,为父母生了两个孙子。

翻建后的老宅,十几年再没动它。今天,我们都成了市民,但老宅给我的心灵记忆却总是那样美好。老宅后边是一片竹园,正好阻挡山上的流土。竹园是爷爷种的,农家少不了竹。把篾匠师傅请到家里,打床凉席,打担箩筐,打副筛子,簸箕,啥用具都有了。父亲在王洼算读书人,重品节,更爱竹。还偶尔哼一句“宁可食无肉,不可住无竹”。是的,那时哪有肉吃?大雪天的竹园,老竹托着厚厚的积雪,却压不倒。后园背阴,雪十天八天难化。而一到日中,竹园总是传出扑扑嗒嗒雪块掉落的脆响,觅食的麻雀全都惊吓得“嘭”地飞向房顶。老宅西首是一口几户人合伙开挖的坑塘,湾里人就近洗个衣服饮个猪牛都靠它。夏天,牛就泡在塘凼子里,老母猪也躺在泥沼里享受清凉。老宅的前面栽有石榴、柿子,还有两棵壮硕的桂花。秋天,红黄的石榴柿子压满树枝,像一簇簇晶莹透亮的小灯笼。柿子吃不完,就让鸟雀在上面啄洞。石榴咧开了嘴,母亲才去摘它。两棵丹桂的甜蜜清香把整个老湾都香透了。

蜕变

山里人比山外人的脚步来得慢。但山外人经历的事情山里人同样要经历。

上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开始与生产队的体制告别,田地又回到了一家一户手中。紧接着是山场,水面,就连生产队的五间队部和用来开会的院子也一样。那时王洼仍然是靠着那条从老虎山、葫芦堰,从一家一户门前通向山外小镇的毛毛路与外面连接。毛毛路是外面和王洼之间紧密相连的血脉神经。

富裕是王洼人祖祖辈辈的梦想。“要想富,先修路。”显然,王洼的这条路已远远不能适应发展的需要了。于是,借助农村改革的东风,王洼人先走了这步棋。这时全国的人民公社都改名乡政府。生产队叫村民组,组长正好是三叔的儿子丫头。丫头时髦的黑提兜装满了王洼的未来,他说,修路干什么?不光走得方便,更要富得快捷。快捷这个词丫头不会说,但尽快让王洼富起来却是丫头的意思。山里有的是发财致富路。一坡坡的板栗,一山山的杂木,一片片长在隙地上的齐腰苎麻。还有人们多年一直盼望开挖的铁矿。铁匠的后代,怎能让铁在大山里安稳地躺着?那时还没有乡村旅游这个词。丫头激动了就掰指头,掰一个指头,好像就能给王洼掰出一批新的财富。于是,一个百把人的山村,小径木,精干麻,罐头厂眨眼之间就像花儿一样在山窝里开放。精干麻引来了浙江上海的客商,技术员也是从那里请的,说是用它织出的衣料能出口欧美。小径木一车车像水一样运到厂里,这边杂木进去,那边成品出来。板栗黄桃先是到外面买回来加工,后来要求家家户户去种。这时,跟着丫头的队伍壮大起来,跑购销的,学技术的,还找乡政府从邻村招工。丫头成了在乡联社挂名的主任。他两眼眯笑,走路生风,说话的声音像石头砸地。山沟里让丫头折腾出这些玩意儿,是王洼人有史以来都没曾见过的。

王洼人的做法在报纸和电台上广泛传播。行署专员亲自到王洼解剖麻雀。一拨拨的人前来参观学习。

守候终生

老爹却激动不起来。他总是在一边念叨着大办钢铁时的那些旧事。

老爹是上一代人。丫头的壮举推进了老湾的嬗变却是不争的事实。自从有了这些企业,王洼在改革的路上一发而不可收。修了路,办了厂,高压电也架进来,于是,三两户人家的零碎村湾纷纷挪到通路通电的地方。古老的村落迅速地壮大起来。

开始改造住房了。版筑墙变成了红砖清水墙。茅草屋纷纷拆掉盖起了两层小楼。

摩托,四轮,小轿车开始进村入户了。

那些年我家也在变化。几个姊妹陆续考进大学,弟弟这时进了军营。母亲依然在老宅坚守着传统妇女的艰辛。丫头鼓捣了这一切属于那个时代。不过,丫头的企业在历史的长河里只是昙花一现:能收购到的黄桃板栗和野苎麻不能满足机器的需求,到湖南湖北的大山里采购到的资源也杯水车薪。精干麻的加工机械锈迹斑斑地趴在那儿,倒了院墙的罐头厂,只留下东一堆西一堆的罐头瓶上,小径木厂因为破坏山林资源也被迫关掉。

丫头不久就从王洼这块土地上消失了。据说他去了外省一个很大的城市。

母亲

父亲去世早,八十多岁的爷爷风烛残年,母亲成了全家的依靠。母亲有山一样的脊梁。她瘦,却能挑一百二三斤的担子,担稻子上谷垛子男劳力都比不上。收工了,母亲就开始到田里拾漏,要不就?着竹筐打猪菜,或在菜地拾掇。田野里,那个一弯一直的单薄身影总是我放学要找的依偎。那时照顾户只分口粮,柴米油盐全靠母亲。她大字不识,却会簸持家庭。姐姐和我上中学,伙食吃不起,就让我们带饭带菜,腌菜也多是母亲炒好,装上玻璃瓶,再添勺猪油。母亲说,都是饭桩子,饭要吃饱。把这些打理好,母亲这才转身回头去吃剩下的饭菜。

那个时代,山沟沟里的妇女能做缝纫机,也够先进了。父亲于是为母亲买了台洋机子。父亲在远乡教书,买机子应该是对母亲最能耐的帮助。缝裤边,纳鞋垫。然后是做裤子,做褂子,最后竟学会了裁剪。母亲会缝纫,大孩的衣服穿不得,就可以修修剪剪小姊妹穿。邻居有啥要帮的针线活,母亲也总爽快,不让人家等。所以,母亲在王洼人缘好。陈家表叔捞点小鱼虾也往我家送。开始,劳力大户总认为我家占了便宜,一到凭照顾工分分粮草的秋上就不远不近地说些闲话。有了缝纫机,湾里的叽咕就少了。母亲自己苦,对乡邻却大方。招待送粮草的人总有好吃好喝。父亲去世,再不能靠父亲的工资买照顾工分了。但母亲并没被难倒。母亲吃够了没文化的苦,所以,再苦也要让我们读书。父亲去世后,我们都没停学。拿到大学通知书,母亲把我送到龙头山山口,打开一层层用手帕包着的五分、一角的纸票,塞进我的口袋。

我们并没有让母亲失望,我们家成了王洼的风光户,这时姊妹也都进了城市。这时爷爷已经去世,有时,我总想把母亲接过来,感受一下城市的生活,但母亲认为我才成家混世,房子又小,总不愿来。二妹在县城有一套大些的房子,姊妹几个劝母亲到二妹家住一段,二妹把车开到了王洼堰口,母亲怎么说也不肯上车。二妹想方设法连劝带抬,这时,母亲的脸色苍白了。母亲说,孩子,你们就别让我去了。我曾几次作为访问学者到过国外,但一想到母亲把我们培养成人,老人家连小汽车都没坐过,总是感到无比内疚。让母亲到省城住半年是我许下的诺言,我带了位医生朋友回到老家,想有个医生陪护她坐火车到省城。母亲还是不愿,我劝母亲,现在谁没坐过汽车火车?你去哪怕住短一点,也让儿子心好受些。可我哪里知道,母亲早已患上心梗,已经不能承受出门的颠簸了。

此后不到一年母亲就去世了。坟前,我长跪不起。姊妹几个都哭成泪人。母亲就是这样,从来都把痛苦一个人担在身上,生怕牵累儿女。上两次回家,我觉得母亲走路气短,劝母亲到医院检查一下,母亲连声说,没事。母亲一生从没看过病,吃过药。母亲说,病都是看出来的。母亲和父亲合葬一起,是一片祖上的坟地,一层层坟冢葬着一代代先人。一到清明时节,墓地里鞭炮响个不停,纸钱也像蝴蝶一样飘飞。母亲葬在这里是她的临终交代:这地方好,朝阳。

作者简介:

秦学书,1956年生于河南省罗山县,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曾任罗山县周党镇党委副书记、信阳市文物局局长。有多篇稿子见诸党报党刊和省市文艺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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