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山无陵(连载四)

2022-04-29张振峰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9期
关键词:杨洋知青

第五章

赤胆忠心人民矿山当家做主

收拾河山工人阶级重振雄风

张杨树活着的时候要儿孙不忘祖宗,把孙子的名字改回自己的姓,孙子张大矿,孙女儿张红石。

大矿生下来时,姥爷费板凳送了银质长命锁,姥姥其木格送了银制长命项圈。过百天的时候杨树告诉天蓝要给大矿留下扎根辫子。大矿、红石有护身符保佑,再加上心平精心照看,没过几日烧伤痊愈。杨树赔偿了被烧毁的玉米秸秆,又日夜操心儿子伤势,便一病不起去世了,不久心平也走了。费天蓝回张家湾接回了两个孩子。

暑假已过,大矿要上六年级了。萨那胡两口子要到岭红铁矿工作,把红石留给姥爷姥姥照看。卡车拉着一家全部家当,大矿和舅舅费天空,坐在解放牌卡车外面一路走一路看风景。

一路颠簸,他们来到一家堡矿总场。西入场口的一个牌坊映入眼帘,牌坊高十五六米,宽约十二三米,四柱三间单檐歇山顶,飞檐翘角,木质红漆,还画有图腾祥龙,上面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岭红铁矿。

费天空说:“大矿,你看到那五个字了吗?这里可就是你的名字,大矿了。”

天蓝把玻璃摇下来,边看边自言自语,这也是矿山吗?比枯岭山好。萨那胡说我离开那年,就听说这里要盖岭红铁矿的总厂部,还是找苏联专家帮忙设计的。

费天空领着大矿,从南山坡跑到火车站开眼。南山坡是家属住宅区,对面北上坡也是住宅区。由南到北隔着火车轨道,轨道上方建有木质天桥。正好有一列火车,满载着木料开来。天空和大矿跑上天桥,站在桥中央等车头过来。机车冒出的蒸汽把整个木桥淹没了,也把他俩淹没了。大矿一摸自己的项圈湿漉漉的,让舅舅给摘下来,从此再也不戴了,回家后又让舅舅把脑后的小辫子剪了。

萨那胡的人事关系属于矿组织干部科管理,他拿着党员关系和工作介绍信来到矿办公大楼前。

萨那胡进门后,左顾右盼。右侧传达室有人拉开小窗询问,他拿出介绍信说来报到。他顺着指引上了二楼,看到对面走来一个姑娘,留短发戴眼镜、双手拿着档案本本,一副干部模样。姑娘看到他微微一笑,萨那胡立即问组干科位置。姑娘又是一笑,只抬头指了一下左上方。组干科的门牌就在萨那胡头顶,他只顾东张西望了。

科长听有人敲门,便转身看,两人都愣在那里了。还是科长上前一步说:“萨那胡!你是萨那胡?”并紧紧握住了萨那胡的手。

“筷子大哥,是你?”萨那胡也认出科长是洪河大哥,惊喜万分。

两人简单叙述了自分别以后的经历。洪科长说:“我马上要开会,下班我等你,你到我家里喝酒。”萨那胡说:“筷子大哥,不,洪科长,你还没有说给我安排的工作呢。”

“是这样,前两天,矿党政联席会上,工会主席和组干科要人,说缺一个管理职工俱乐部的主任,矿党委规定不可以从重要的工人岗位调用。生产二线的干部,一个萝卜一个坑调不出来,三线的干部没人去。因为俱乐部忙起来可不是八小时,白天加半夜,属于矿工会宣传部管辖的小组,没有什么福利待遇。可是俱乐部又是全矿唯一的政治、文化、娱乐中心,我正发愁没合适人选,老弟你来了,怎么样,安排你去?”

有人敲门喊科长开会,洪科长急忙告别萨那胡。

费天空到矿劳资科报到后被分配到矿井下坑。区段长说,先在艰苦岗位锻炼一阵儿,干干坑下放顶工作。他领了工作服、胶鞋、柳帽,小窗口工作人员最后发给他一根麻绳。他不解地问这麻绳是让我当腰带系?工作人员对他说,明天去上班,别人干什么你看看就明白了,他转身要走,那人又说要自己买一块包袱皮。

第二天下坑前要到更衣室换工作服,费天空看到工友把衣服换下来以后,用包袱皮包了用麻绳捆住,挂在墙上。墙上钉子太高,可以用墙角的棍子挑起来挂。费天空还看到其他工友在穿胶鞋之前,拿出一双白布袜子穿上。他问同事,袜子是不是矿上发的,同事说自备。同事还告诉他不能用麻绳绑包袱,那麻绳是尺子,下坑干活儿要用!

坑下掘进工前面打出巷道,支柱工要紧跟着支好木桩,那木桩取多长,需要自己用绳子量。量好尺寸,砸好下柱窝,找好上柱帽,备好木楔子,全凭自己摸索着干,这还是较轻的活儿。

星期日,洪科长来萨那胡家里看他,天蓝做肉包子招待萨那胡的老战友。

萨那胡问:“筷子大哥,十多年前你离开铁矿去了哪里?”

“我回了山东老家,指望找个住处安身,以种地为生,结果赶上村里土改结束了,查来查去没有我的名字,没地可分了。找不到老户人,没有证明人,都说我是外乡人。我一气之下就离开了村子到处流浪,给人打短工。赶上大炼钢铁的时候,好多农村发愁找不到原料。我想起了岭红铁矿,就给当地村长出了一主意,在矿渣里找铁矿石。我领着几个人来这里一看,铁矿正在恢复生产,我正好又遇到一个人。你猜是谁?”洪科长说得高兴起来,“你猜一猜?”

萨那胡给他倒了一杯水说:“那肯定是一个给你指路的人,或是一个能给你们废铁的领导。”

“不对,是一个你也非常熟悉的人,咱们的战友。想一想?”洪科长卖开关子了。

萨那胡想,战友?罗区长到地委了,白净到县委领导岗位了,还有谁呢?

“二驴子!”洪科长说。萨那胡醒悟了:“就是,这么多年了,怎么把他忘了。”刚要追问下落,天蓝端着一大盘白生生、热腾腾的包子进来了,说:“战友们,肉包子来啦!”

大矿进来说:“妈,你的手艺是奶奶教给你的,我一闻这味,就想奶奶。”

费天空说:“小孩子家到外边吃去。”张大矿出去了。大矿提起奶奶,洪科长若有所思地说:“杨树大叔是好人呀。那年代,矿工不是人,吃的连猪狗都不如,要不是共产党救了咱们矿工,再干几天就累死了。”

费天空半天插不上话,听洪科长说累,正好诉苦。“坑下放顶支柱工真不是人干的活儿,一天下来洗澡的时候,手拿不动肥皂。你们看,我昨天夜班回来,今天拿一个肉包子都费劲了。”天空边说边在肉包子上咬了一个小口,拿起醋瓶子往小口内倒醋,然后大大咬了一口,包子里的汤汁流得满嘴又流到脖子和前胸。

洪科长说:“矿上大西坑,一线工人就有两千多人,掘进、采矿哪个工种不累?你看看石铁钢带的工程队,那可是拼着命挖洞,喘着气抡锤。能不累?”

说到石铁钢,萨那胡知道。那一次枯岭山矿坑下出现了特殊性质的矿体岩层,软岩石和硬岩石叠加,一层软一层硬,钢钎凿在石英岩上,光爆出火花,不见半点儿进度。两个班打了一个眼,装药点跑后只听响,崩不下石头,那就叫放了飞炮,没有了掘进的进度,打不到要采的矿石面。实在是没有了办法,矿长向岭红铁矿求援,调来石铁钢来解决。

萨那胡还记得石铁钢讲的话,我们遇到的岩层一般包括几种,你们看,这是水平的,这是倾斜的,这是直立的,下钢钎的时候必须针对不同情况,找出窍门来。我没有多少文化,全凭琢磨,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岩石硬,还能硬过咱工人阶级的骨头?

“天空啊,你在枯岭山年年都是劳模,怎么到了岭红矿学会叫苦了?”萨那胡说。

姐姐天蓝端来新出锅的包子说:“天空,你身强力壮的在坑下多挣几年钱,姐好给你张罗对象。”说着把一盘热腾腾的肉馅包子放在桌子上。

洪科长说:“弟媳妇,你这包子少有的好吃,这肉馅配置可有秘方?

上次矿劳资科长说总务科保健食堂缺面食厨子,就是给坑下职工蒸包子送饭的,弟媳妇这手艺我就推荐你啦,你去不去?”洪科长问。

“她一个女人家的下坑送饭?”萨那胡满脸疑问。

洪科长说:“不是下坑送饭,是拌馅蒸包子,有专人送。”

天蓝听了说:“那行,我去试一试”。

1964年国家重工业部开始三线建设,兴建了一批钢铁企业,恢复了一批钢厂和扩建了部分钢厂,为新中国钢铁工业日后发展打下了重要基础。冶金工业部决定将岭红钢铁公司撤销,岭红铁矿独立经营。

总厂矿办公大楼气氛热烈,更换新的牌匾、张贴鼓舞人心的标语口号,矿党委部门召开党员干部会,学习传达冶金部岭红铁矿独立经营的意义,发动党员发挥带头模范作用,行政各科室立目标定任务,发挥职能作用,矿工会层层发动群众,学习全国劳动模范石铁钢活动。轰轰烈烈的矿山生产建设带来了矿工极大的工作热情,矿石产量质量不断刷新纪录。全国大中城市钢校毕业生也陆续分配到岭红铁矿,矿工职工家属的日益增加,带动了当地经济发展。塞北口通往一家堡的绿皮客车开通,岭红铁矿所在地,一家堡区政府设立了银行、商店、邮局以及服务于矿山职工家属所需的一切场所。

矿上的职工子弟学校建在矿区的坡上,一场学生运动会正在热烈地进行。矿职工家属们围着大操场,主席台上校领导就座观看。张红石是播音员。她天资聪慧,学习优秀,唱歌像妈妈天蓝一样的好听。和费天蓝一起观看孩子们运动会的家长们,无不夸赞说天蓝培养了一双优秀的儿女。

张大矿气喘吁吁地到办公室来找水喝,办公桌上的电话不断地响。他四外张望无人就拿起了听筒,对方要找校长,大矿急忙去通知。校长接到电话通知,这几天全校准备花束、小红旗,这周六全校师生,早晨六点在总厂广场集合待命。另外把外语专业的优秀教师,学矿山机械的、学采矿专业的教师挑选出来,下午到矿办室报到。校长想问问什么任务,电话挂断了。

周六,所有教职员工、学生、家属,手拿花束等候在总厂广场往西路两旁。张红石穿着漂亮服装手捧鲜花,等候在办公楼前。选出的外语老师都侯在会议室。全矿欢迎阿尔巴尼亚代表团来访岭红铁矿。孩子们在大山里看到了外国人。

随同考察团的一位秘书走出会议室,候在门口的矿办室小王马上迎了上来。秘书说:“您好,我叫张宣,在冶金工业部工作,您如何称呼?”

“我姓王,您叫我小王就可以了。”随后小王把秘书张宣让到办公室。张宣站在窗前欣赏风景,接过小王递来的水杯说:“我这次随同外国考察团来岭红铁矿,还有一件私事儿,小王同志可以帮助我吗?”

“可以呀,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帮。”

“谢谢。虽说我是第一次来城里府,但实际上我的祖籍就是城里府张家湾村。早年父亲在城里府学堂念书,后来离开家乡,直到解放后回老家才知道当年全村人都遇害了。我父亲一个亲人都没有找到。这次来,父亲反复叮嘱,让我打听城里府张家湾的老乡。小王同志,你们矿离城里不远,会不会有那边的老乡?”

“张家湾,好像在哪个材料上扫过一眼,是谁的原籍呢?”这时,有人敲门告诉小王考察团要出发,张宣站起来告别,小王说:“我翻一翻档案,有消息就告诉你。”

洪科长吃了天蓝做的肉包子,就把她推荐给了劳资科。经过一番周折,费天蓝有了工作。

上班第一天,天蓝梳洗打扮。她翻箱倒柜地找出一身衣服,青蓝翻领衬衣配绿色格子布无领外罩。食堂管理员告诉天蓝,这个食堂停业一周,里里外外整理打扫,要重新开始,树立形象。让她填写完登记表和大家一起打扫卫生。几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师忙乎着,其中一个人走到天蓝跟前,递给她围裙和白帽说把那几个发面盆子清理干净,搅面机里面也要清理一下。你过来,我告诉你安全操作规程。

“师父您贵姓?”天蓝客气地问。

“我姓尚,高尚的上。你叫我大尚吧。”尚师傅见天蓝拘束接着说,“这里面除了我,他们都是新调来的,管理员也是刚来的。”

“噢,这不是新建的职工伙房吧?”天蓝不解地问。

“矿上早就有这个食堂了。”尚师傅边清理搅面机里干透的面疙搭边回答。天蓝拿起一个盆子帮着清扫,尚师傅看了天蓝一眼,想说什么又没说。

下班,尚师傅和天蓝同路。尚师傅说:“天蓝呀,你上班要穿朴素的衣服,不要打扮自己。来我们伙房吃饭的都是单身汉,一不注意,不知哪里会出差错的。十天前伙房发生点事儿,要不也不会现在彻底打扫卫生。”

天蓝疑惑地看着大尚师傅说:“打扫卫生不很正常的吗?十天前有什么事情,我怎么没有听说?”

“嗨,年轻轻的一个矿工小伙子呀,没多大点事,把自己葬送了,这个小伙子外号叫“犟球”。

矿工会搞文体活动组织的篮球比赛,是全矿最红火的职工业余文化生活,每次开赛,上千的观众把球场围得水泄不通。一次,主力队员带球到篮板下,受到三人阻拦,眼看持球者难以突围,这个外号叫犟球的小伙子在人群里大喊,甩,甩了,甩球!

后来观众都认识了他,甩了也就成为口头禅。球赛中只要有人拿到球往自家方向跑,添乱的年轻人就喊甩,甩。观众中不懂球的人喜欢他添气氛,懂球的人讨厌他不是时候地乱指挥。熟悉他的人劝他文明看球,他不理会,我行我素,便得了外号犟球。

犟球要结婚了,给同学打电话,让同学有时间参加婚礼。犟球还在电话里不断地说媳妇儿长得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你们千万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婚礼上老同学们看到他媳妇儿真的有点像王芳,细高身材,面目清秀,五官匀称,在伙房工作。大家没有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犟球这么好的妻命,有人偷偷说好女找不到好男,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有次矿总务科要来抽查食堂卫生,有个姓贾的小伙子,是接班来矿上班的,分配到这里。科里检查的人进来了,他慌忙戴上白帽,随便拿了一件白工作服穿上,应付检查。犟球媳妇儿找不到工作服,才发现是小贾穿去了,于是就和小贾理论起来。其他女工也起哄架秧子煽动犟球媳妇儿和他闹。小贾说,我管不了那么多,哪个干净我穿哪个。

这个小贾来矿比较晚,找对象发愁。看身边的这个姑娘漂亮,就用尽浑身能耐去追求,可姑娘不爱他。有一次小贾托人买到两张电影票央求姑娘去看电影,到了晚上小贾等来的却是姑娘的姥爷。后来姑娘经人介绍和犟球认识,很快结婚,也摆脱了小贾。小贾心里那个难受,转爱为恨,处处给她难堪。

犟球媳妇儿在单位受了气,回家不断地埋冤犟球无能不给她做主出气,摔盘子打碗,哭闹撒泼,劈头盖脸地骂犟球窝囊废,说嫁给你是这辈子倒了霉,别人欺负你媳妇儿,你不管,光知道喝酒!媳妇儿越骂越有气,犟球烦了,说明天我找他算账!

犟球来到伙房大厅,大战小贾几个回合,小贾没有他体力强壮,恼羞成怒,跑到厨房抄刀就劈,犟球一把夺过菜刀,劈死了小贾。”

“大尚师傅,矿上竟然有这样的人?真不值得。”天蓝说。

“案子很简单,矿保卫科赶到现场,区里公安局来人,调查清楚后,把人带走了。”尚师傅说。

费天蓝回家心情很久不能平静,和萨那胡说这件事。萨那胡说,铁矿上万的产业职工,还有家属学生,就是一个小小的社会,吃喝拉撒哪一件都是事。我早就知道这事情没有跟你说,怕你有负担,大尚师傅在伙房是老辈人,伙房里菜案、面案技术都好,和他好好学习,你在那里上班少说话多干活儿。

天蓝记住萨那胡说的话,小心说话谨慎做事。

食堂管理员想尽快消除事件影响,彻底打扫了卫生,食堂内部人员也全部换班。他拿着五颜六色的丝巾来到天蓝身边说:“你在厨房间备齐饭菜,大尚师傅盯着小灶,你就到窗口卖饭吧。另外把这几条丝巾围在脖子上,白大褂里面,漏出一点点边就可以了。”天蓝有些纳闷,见她迟疑,管理员补充说,“每天换一种颜色,为我们食堂做贡献吧。”天蓝只好听从领导安排。

到饭点了,天蓝看到三个年轻人刚进大厅,就朝着她站的四号窗口走来,还互相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一个中午来了不到十个人,管理员说别急看下午和明天。第二天人多起来,奇怪的是四个窗口,前三个排队的稀稀拉拉,唯独四号窗口队伍排到了大厅外。

偌大的矿区山洼里,凡是可以建造一两间棚户房的地方,都被矿工们业余时间建造成了自己的安乐窝。从张家口周边来矿工作的刚结婚不久的青壮年,常年两地分居,枯燥乏味生活使他们对女性特别关注。

费天蓝工作出色,尤其是在蒸包子、拌馅手艺上有绝技。好多人买了带回家给孩子老婆吃。天蓝回到家,没有劲头再给两个孩子做饭,就让大矿也拿饭票去买包子。

俱乐部是矿上文化娱乐的中心,萨那胡以满腔的热情投入到工作中。岭红铁矿几次隶属、挂牌、更改称呼,俱乐部也见证了矿山的成长、兴旺和繁荣,目睹了矿山职工的党代会、职代会、劳模表彰会、劳动竞赛发动会,看着上万职工家属,度过欢乐的节假日。俱乐部建在山坡上,坡下就是火车,交通便利让他们也紧跟时代步伐,与外界交流不落伍。

俱乐部的位置坐东朝西,门前面积不大,稍往西南宽些。经过一个公厕,接着上坡是一个家属区。矿山恢复初期,苏联专家设计建造了矿办公楼,和职工家属的住房。房屋非常精致,内部面积不大,有里外间,二十平米左右。住户周边建有配套的公厕,外形非常美观,顶部欧式风格,水泥瓦,进门有小外间回廊,上半部通风立柱,下半部青砖水泥工艺,还有别致的便池墙围。

矿上学校抽调一批能拉会唱、能歌善舞,大城市来的知识分子成立了毛泽东思想战地宣传队,把整场的《智取威虎山》《红灯记》革命板戏排练出来。宣传队的同志们日夜奋战在矿俱乐部,萨那胡就陪同他们做好后勤工作。张大矿每日给爸爸送饭,也就天天观看演职人员的生活,他特别感兴趣的是乐队,羡慕拉京胡的师傅。大矿给爸爸送什么饭,就给师傅带一份,师傅教给他京胡、二胡、板胡的基本拉法,经过废寝忘食的练习,竟然成绩斐然。高中班里有一个叫杨洋的女孩子会唱样板戏,和张大矿经常一起配合,还到塞北口市里文艺调演拿回了一等奖。

高中毕业,矿上家里有两个孩子的必须有一个到农村去插队落户、上山下乡。

于是,距离矿山八十多公里的远郊县,从东到西的九乡九镇都安排了岭红铁矿的初、高中毕业生落户。杨洋的父母在当地政府单位工作,孩子们到农村插队落户是就近郊区安排,劳动日报酬分配也高,可杨洋为了和张大矿分配到一起,就央求爸爸跑到市里找关系把自己分配到远郊县张大矿落户那个村。开春,矿上又一大批知识青年佩红戴花,在十多辆大轿车护送下,朝远郊县方向出发。

时间很快,知识青年们从小有矿山的摸爬滚打,有矿工的吃苦耐劳传统,把偏远地区的穷苦生活看作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舞台,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春夏,天高云淡,农场知青们在老农的指导下,插水稻,拔杂草,收割脱粒,吃苦受累。到生产队落户的知青们更是难耐煎熬,春播,夏锄,秋收,冬整农田,日升而起日落而息地劳作。

这远郊县交通不便,有的地方两天一趟小公共交通汽车,坐十几个人,供当地人出行。上千名的知青一来一往,要坐车可不是小事情了。有知青回矿便找货车搭乘,要经过险峻的盘山公路,常有车祸发生。要过年了,矿上家里着急盼孩子们回来,知青们更想着回矿。五天等不到一辆车,大家坐在一起,女生只能哭成一片。张大矿和知青们关系融洽,大伙都听他的。他说:“我们别希望能坐上车回家了,明天干一天活儿,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我们现在的位置是远郊县的公社,往西南,经过东子庙,老庄子,新田家几个村子就到了城里府,百十里地,我们步行回家!”

“你以为城里府县地界在矿总广场边上吗?离家还远着呢。”另一个知青说。

“红军不怕远征难啊。”张大矿振振有词,“如果大家没有分歧意见,就分头准备吧,矿上买啥都要啥票证,买猪肉要肉票,大家到老乡家里买最肥膘的猪肉和豆腐皮,带上过年,其他的东西矿山是不缺的,大家穿厚一点,别冻着,明天准备一天,天黑以后就轻装上阵。”

阴历大年二十九,午夜12点出发,15名男女知青步行回矿。他们出门的时候,天开始飘雪花,知青们视而不见。杨洋说我带着尿素袋子发给你们披着,拿上猪肉,跟着大矿走。她还拿了买来的烟叶,她知道大矿爱抽烟。

刚开始走的二十里路,大家兴奋得不得了,叽叽喳喳说着乡村的趣事。张三儿说村里配种站那匹马,一天喂十个鸡蛋,一斤白糖,比人待遇都高。李世军说村里小磨房压出来的钢丝饸饹好吃,我给妈妈买了一斤回去尝尝。杨洋她们几个女孩子们低声唱起了歌。四个小时之后,他们个个成了雪人。棉帽子下冒着白汽,头发上结着冰丝。郭国平眼镜根本戴不好,干脆塞进书包,鞋和袜子早就湿了。杨洋也感觉右脚一阵阵疼痛还麻木,把大包小包往大矿肩上挂。程燕早就泪水变成冰棍儿,哭了一遍又一遍,和朱莎莎说这次恐怕见不到妈妈啦。男生的烟抽完了,女生的歌声没有了,雪也停下来,道路好走了许多。不知谁喊,快看,前面有村庄。

大矿说,有希望了,我们找一片背风处休息一下吧?林瑞说我们点些火暖暖脚再走,大矿说太好了,要离村子远些。大伙分头去找点火的柴草。大矿让大家把东西放到一起,留下再也走不动的程燕和郭国平,其他人分成三组去寻找柴火。程燕和郭国平左等右等不见拾柴草的人回来,两人蜷缩在一起翘盼着远方。不远处,两团黑影游荡着向她们走过来,四只星星一样的光亮不时地闪烁,隐约发出低沉的恐吓声。两个女知青浑身上下筛糠一样哆嗦着,真的是有狼来了。她们在村子里经常看到老乡家里的土狗,没有见过狼是什么样子,夜色中更难辨模样。程燕说是狗,别怕,国平说我们喊他们吧。

茫茫雪地哪里有柴草可寻找,大矿领着三人向村子方向走去。在一个洼地,雪堆旁隐隐露出一捆谷草,大矿抖落上面浮雪,心想,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张三几人转悠了半天没有找到可燃物,他们来到一间破房子边,对着墙划了火柴辨认,看到老庄子村四个字。张三高兴起来喊,我们没走错,方向没错,这个村子里也有知青,我曾经来过。他踹开栅栏,折断几根抱起来,另一个知青看到有一片废炕席也卷起来抱着往回返,另外几个寻找的人一无所获。

杨洋让抽烟的男生拿出火柴来点,一盒火柴快用完了也没有点着。大矿轻轻踢了杨洋一脚说,雪地里的草都湿了,你拿你买的烟叶来作为引火定可以点着。杨洋拿出几片又划火柴点,果然小烟变大烟,几个人凑上来一吹,有了火光,再放几片,一股浓浓的烟叶味道弥漫开来。抽烟的男知青说好过瘾,女知青说呛得慌。大矿说该放谷草了,林瑞抱过来放到火上又吹气,火焰燃烧起来了,大家露出笑容。林瑞转身招呼程燕和郭国平快些过来,郭国平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家莫名其妙,以为她们冻坏了,把她们拉到篝火旁并问原因。郭国平才说出大家走后,不知什么动物叼走了两个网兜里的肉。大伙惊慌地四处张望,恐怕野兽还会再来。

张三大喊一声又着实把大伙吓了一跳,原来大矿抱回来的谷草里边裹着一件衣服和一个枕头。大矿才明白他得来全不费工夫的谷草,原来是亡人的。农村有个风俗习惯,出殡前一天把死人用过的衣物和枕头放到村头,出殡后才烧掉。

杨洋说:“毛主席教导我们,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只要有柴烧我们就暖和,都给我拿过来。她说着接过衣服扔进火堆,烧旺了又把枕头扔进火堆。篝火熊熊,十五个知青被杨洋的话鼓舞振作起来。有人提议杨洋唱一段,杨洋毫不推辞。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

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

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

十五名知青热血沸腾,整装待发。大矿、林瑞、杨洋、张三儿安慰了郭国平和程燕,并把自己的猪肉拿出一部分补给被野兽叼走的那两份。他们抓紧时间赶路,第二天中午终于走到与城里府交界的黄村,这个村子也有矿山开采,叫黄村矿。十五名知青在路边招手截下一辆运矿车直接拉回总厂广场,各回到家里。

天蓝见儿子回来了,自然是喜出望外,把个土炕烧热了,大矿倒头便睡。萨那胡撩开门帘一脚进来兴奋说,大矿,看看这是什么,我托人从农村买的猪头,花了六块呢。说着动手烧火筷子燎毛。大矿说,爸看我的。他从屋后房子里翻来翻去找到一块沥青,又拿了一块儿自己拉二胡用的松香,放到废饭盒里加热,把两种糊状均匀涂抹在猪头上,他卷了一颗烟抽了几口,就把糊状物顺序卷着揭开,猪头上所有的毛发都被粘下来了。萨那胡说真是好办法。妈妈问大矿,红石半年前到矿武装部应征入伍,已被文艺兵录取,在北京顺义部队里的文艺团体。给你去信没有?大矿说收到过一封。爸爸说你妹妹写稿子水平也很高,嗓子又好,能唱会跳,这几年长得个子高了,更好看了。

大矿问妈妈我舅他好吗?妈妈说好着呢,伙房管理员大尚师傅给他介绍了一对象,是大尚的妹妹,叫桂兰,家在羊宝那边,你舅去过一趟了。那女孩子长得挺好看。你舅回来的时候拿来羊宝当地特产的胡麻油,说过年等你回来时候炸糕。矿上粮食局供应的麻油天蓝都会节省着吃,攒到年根也有二斤,过年要炸糕、炸油饼、炸麻花。天蓝要炸豆腐,下到油锅里豆腐蓬松不起来,大矿说豆腐做出来以后不能下水,下水以后再想做炸豆腐就不会蓬松的。爸爸说天蓝在伙房里工作不如儿子懂得多。天蓝忙乎了一桌子年夜饭菜,马上到职工伙房加班,那里有二百多节日正常生产的坑下单身工人吃饭。

杨洋一瘸一拐地推开门,把东西扔在脚下,妈妈一把搂过来心疼的骂她。骂归骂,妈妈给她脱了鞋,袜子脱不下来,用剪子剪开,看他的脚又红又肿,给她温水洗干净,用白毛巾包了,又给她梳头换衣服。她什么也顾不上说睡了半天,气色才好了点。

大年初一,杨洋的爸妈要去市里给领导拜年,杨洋也想看看她下乡的同学好朋友。矿工会主席女儿和自己在一个公社不在一个生产大队,一年不见了也应该去探望她。她脚着地才想起有冻疮。这时正好有人敲门,她扶着墙走过去开门,大矿领着三人进来,手里还拿着一捆干茄子秧。他说,杨洋你的脚如果有冻伤用这东西洗就会好的。一起来的林瑞把干茄子秧放到锅里添水煮沸又凉温,让杨洋把脚放入盆里水中浸泡二十分钟,并告诉她一天两次,两天就好。大矿又告诉大家,我爸给了我们四张矿宣传队的演出票,晚上七点在俱乐部集合一起去。

杨洋和大矿晚来了几分钟,演出已经开始了。散场时,杨洋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滑,身体失衡倒在旁边女子身上。女子受惊不小,眼镜掉到地下,她男朋友不依不饶气势汹汹要打架。大矿和那人打了起来。这男人是天津6985厂来铁矿实习的团队人员,看到伙伴被打,一下子围过来了十几个小伙子,不由分说对着大矿就打,大矿趴在座椅上站不起来,杨洋哭着喊不要打啦。林瑞他们本矿小伙子跑过来参战,才打了平手。矿保卫科赶过来调解后,才平息。

大年初三中午,大矿腰疼、腿疼,熊猫眼症状稍减轻了些,正要去看杨洋,林瑞领着村长来了。村长说明来意:大年初五开始,农村唱大戏是传统,村长知道大矿他们能拉会唱,林瑞又会画画,就有意请他们三人回村帮忙。村长还带了村里的豆腐干、黄豆、冻白菜等礼物。萨那胡看村长的诚意,不好拒绝就问大矿意见。大矿和林瑞同意后就去找杨洋商议。杨洋爸妈拗不过女儿也只好同意。当天把村长安排到矿招待所住了一夜。天亮村长买了画布景的白布和颜料,大矿准备了胡琴等,杨洋爸打电话派了一辆卡车,拉上村长来时的手扶拖拉机,和穿了军大衣的三个男人。车刚到村头,看到一伙人围在一起哭着喊着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村长跳下车问他们,原来是马车翻了,砸死了人。

岭红铁矿名称第一个字的岭是指枯岭山脉的地名,岭关公社是县级,它往东是岔口村,再往东就是大矿插队的村子。这一条道路常年有来往的运矿车辆和捡矿石的拖拉机碾轧,土红土红的,坑坑洼洼。冬闲也有村民赶牲口捡些零零碎碎的矿石,囤积起来等着有人私下来收购。村口有芦苇地,几十年生长连成一片非常茂盛,春天芦苇花飘香,夏天无际的青纱帐,秋天成熟,炕席匠们大显身手,远近闻名的各种花样炕席,原料就出自这片芦苇地。

天没亮三队饲养员套了生产队牲口,想把自己积攒的一堆矿石拉到岔口村姐夫家存放。马车路过芦苇地段,一边的轱辘被扎,赶车人心急很打那骡子,骡子使偏劲,车翻下沟里,赶车人来不及抽身被压在车下。天大亮后干活儿的人们发现他已经没救了。他们正要拦车送回村里,一家堡商业局的卡车,拉着村长和大矿他们过来了。村长一脸的怒气说,我这才走了两天就出大事!大矿和大家一起把卡车上的拖拉机抬下来,又把三队饲养员抬上车送回村里料理后事。

传说塞北口一带人的祖先,也都是古时候从山西洪桐大槐树来的后人,所以都喜欢山西梆子,那腔调绵软细腻,戏文委婉曲折,伴奏愉悦动听。大矿在中学时学的京胡、板胡可派上了用场,村长迅速安排全村唱大戏的事情。杨洋长相好看,演晋剧《打金枝》主角升平公主正合适。杨洋的舅舅是塞北口晋剧团里的指导,她从小耳濡目染学了不少唱腔,就爽快答应了。大矿拿着村导演给他写的曲谱,板胡拉得很利索。村长乐得合不拢嘴。

林瑞更忙了。他要把两丈长、四尺宽的白布,画成布景挂在村露天戏台上。他把白布挂起来,先用桃胶加立德粉普刷一遍,防止白布吸色,然后用油画色起稿完成,两夜一天完美挂起。村长说不赖不赖,岭红铁矿就是培养人才,一个高中生这么有能耐,我闺女要和你学画画行不行?晚上你们仨都到我家吃饭,让你嫂子炸糕。村长拿出白薯做的白酒,招待大伙,又专门给杨洋摊了鸡蛋饼。那白酒是说不上来的难喝,大矿喝了一口就呛得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

林瑞真的累了,又喝了白酒,回到住处炉火早已熄灭,他弯腰看到烧炕的灶口有一些柴草就点着,蜷曲了身子睡下。他想妈妈,想矿上温暖的家。好歹村长夸奖他布景画得好,还有杨洋也跟着来了。林瑞做梦回到矿山:总厂广场是全矿的中心,广场以西,大部分是区政府部门。广场对面有一个坡,上面树着主席台。那年区文化馆李老师正在主席台上画《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林瑞太喜欢画画了,专心地看着老师的每一笔。老师要从架子上下来拿颜料,不小心踩空,眼看要从两米高处摔下来,林瑞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有惊无险。从此他和李老师学画画。林瑞每周拿绘画作业到老师家点评。那天正碰上杨洋也出门,一股青春的气息,林瑞画的《红灯记》李铁梅头像竟然和杨洋一模一样。林瑞拿画给杨洋看,杨洋显出不好意思的表情,又羡慕林瑞有这么好的特长。

天刚亮有人敲门,进来两个人,一个是三队饲养员老婆大丑,一个是三队队长。队长说你这屋子可够冷的,可怜的孩子们,你们爸妈看到不知有多心疼呢。大丑看到满地没有烧尽的柴火边打扫边说烧多少抱多少,灶火边不能堆放柴火,小心引起火灾。

三队队长说林瑞你洗洗脸跟我们走,到大丑家吃饭去。林瑞说大丑嫂子你节哀,白事办得怎样了?

大丑说你哥从小受苦,种地、秋收、捡矿石、编炕席,养活我们全家六口,如今走了,要好好送他一程。

三队队长说农村死了人,要停放七天,等亡魂真正上天了才出殡,这七天有好多事情要做,冬天挖墓需要三四天,鼓匠班吹吹打打,亲朋好友陆续来吊孝。林瑞,你和大矿、杨洋那天都帮了大忙,大丑嫂子感谢你们,邀请你们吃几天热乎饭也了却一个心愿。

三个人这几天早已是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他们跨进大丑院落,院子中间已经坐了不少人,大矿挨着村长坐下。村长说这几天可把你们累坏了吧?台上台下乡亲们可开了眼啦,你板胡拉得好,林瑞布景画得好,杨洋扮相和唱腔都好,耐看,耐看!那天演出,我在台下陪着的那两个人你认识不?一个是公社书记的老婆,一个是公社妇联会主任,她们都爱看山西梆子,专门让我套车去接的,她们不但夸你们唱得好,还要让你们到公社演两场。

一过正月十六,农村过大年唱大戏结束。村干部带领各小队出工,修整农田,垒石坝培土埂。其他知青们也陆续回来了,到各个小队参加劳动。干一天回到自己伙房,照样是玉米面糊糊和咸菜,有的老乡,把和自己合得来的知青领回家吃一顿小米山药粥。也有知青过年回矿时带回来妈妈熬好的猪油加盐,放到空罐头瓶中,吃时挖一勺抹在玉米饼子上。调皮捣蛋的知青,拿着大家的玉米籽偷偷换豆腐,也有的到生产队菜地里偷卷心菜的,队长发现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村九个小队,有的小队生产落后,到一年分红不到几毛钱或者倒刨,就是倒贴上交国家农业税。一般都是小队长的能力差,管不住自己队里的手艺人。他们在家偷偷编织炕席偷偷卖到邻村岔口村或岭关公社。

大矿和老乡摸爬滚打,晚上在队房土炕上和老农们抽烟聊天交朋友,了解熟悉手艺人们的心理状态,并答应帮着他们把炕席卖出去。他让大家各自登记好数量和价钱,集中起来等消息。大矿找杨洋商量后认真地给杨洋爸爸写了一封信,一个月收到回信,商业局下属商店可进部分货,粮食局屯粮用特殊尺寸的席子也要货,部分矿家属也喜欢有花边的炕席。大矿在大家心目中的威信大增,都推荐他干副队长。赶上老天下雨勤庄稼长势好,秋后大丰收,大矿的小队年底分红比去年增加十倍,大家选他当了队长。

清晨,太阳透过那大片芦苇林从东方升起,村庄笼罩在芦苇花香的轻雾之中。那苇子伸展拔节声也配合鸟们的节奏,树干更加显得挺拔。矿累的腰都直不起来,两肩膀晒得黝黑起皮,绿色军裤卷了裤腿,手里草帽不断地扇动,张三跟在他后面,递给他水壶,两人坐下来等杨洋和林瑞收工。

大矿告诉大家村支书通知我们,下周到县里参加全县知青劳模大会,我们被评为先进集体,让选出一个代表发言。

晚饭后知青们聚齐,村领导们列席参加。最后村长决定让林瑞代表集体发言。妇女主任提议让郭国平代表个人发言,介绍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感想。

郭国平中等个子,爱说爱笑活泼可爱,短发戴眼镜,军上衣,绿胶鞋,像八路军里的卫生员。头年冬天四个女孩睡在一起,北方农村把煤面子和黄土按比例掺在一起做成煤泥,供炕前的土炉子烧,土炉子不安装烟筒,也买不起烟筒。后半夜炉子将灭,屋里通风不畅,女孩子们困乏不堪睡得沉,吸了煤气。郭国平自觉难受,挣扎中一只手摁在土炉子火眼上,没有完全熄灭的炉火烫得她大喊大叫,惊醒了大家和隔壁知青们。有人喊来赤脚医生,给四人喝了苇根解毒汤,包扎了郭国平的手,大家才松了一口气。因此公社严肃批评了村长,村长引以为戒,给知青们配备了烟筒,让郭国平跟着赤脚医生学医,兼负责知青们的医护保健。国平心灵手巧,学东西很快,打针输液、号脉,开普通药都会了。乡亲们都离不开她,无人不夸奖。六队王财富不孝顺老母亲,嫌她脏臭,国平天天去给老人洗洗涮涮,还针灸好了老人的头痛毛病。儿子很感动,从此改变了自己,郭国平一如既往地去照顾老人。妇女主任说这样的知青是最有代表意义的劳模。

新的一年初,村里领导班子接到公社通知,抽调大矿到公社参加工作组调研。村长同意后他的小队长由林瑞接替,杨洋被安排到村小学代课,郭国平到公社卫生院实习。于是,新的一年,四个知青意气奋发地奔向新的岗位。

矿职工代表大会的主体,是全矿职工选出来的代表,代表要为全体职工行使民主管理权力,表达全体职工意愿。矿工会组织自己的会议在大俱乐部很隆重,标语口号早早贴在车站下坡的石头墙上:“热列庆祝我矿职代会召开,学习石铁钢工程队精神勇攀高峰!”头天开幕,俱乐部张灯结彩,六个人打一面大鼓、四人打镲两人打锣。百分之七十的矿井坑下代表陆续入场,张张笑脸都那么亲切和坚强,工人阶级,国家的长子在岭红是真正的体现。

大会结束,当地驻军演出了精彩的文艺节目,不是代表的家属、学生们围在俱乐部大门前跃跃欲试,为了能得到一张观看票可是望眼欲穿了。职代会演出散场,大雪也跟着下起来。萨那胡看着大雪心想,伙房大尚师傅陪着天蓝和弟弟费天空回塞北口坝上羊宝订婚,遇到这样的天气一两天回不来了。他小心翼翼下了一个小缓坡,往前再走几米就是坡顶悬崖,他望了望左边坡上的区邮局分店还亮着灯,那里面有从苦岭山调来的老朋友老龚,他是常年值班。俱乐部周围的空地上都是他夏天种的小片荒,矿上用水不花钱,老龚拉着管子浇地,矿上用电不花钱时他家的灯泡都是一二百瓦,自安装了电表以后,老龚全换成15瓦,还说灯泡厂为什么不出5瓦的,害他买不到。

脚下一滑,萨那胡已走到最危险的那一段,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他腿软,脚下矿上发的废轮胎做鞋底的棉鞋,关键时刻竟成了加速器,那坡道也没和他商量,照滑不误,悬崖旁水泥柱和铁链挡了他一下,也让他改变方向顺着百十米的坡一直滑下去了。他感觉站立不起来了,正遇到两位下夜班的工人经过,送他到职工医院外科检查,是骨裂,需要住院观察。

第二天,机关办公室洪科长来看他,扶着他在走廊踱步。医院住院处,外科挨着传染科,洪科长说:“萨那胡,上次在你家吃肉包子的时候,我说我带着天津的人到岭红铁矿寻找废铁,遇到一个人,就是二驴子,记得不?”

“记得。你把我放在俱乐部,没日每夜地盯在那里,节假日更是最忙的时候,一直想和老朋友见见面,也没有时间。你为什么现在提起他来了?”萨那胡不解地问洪科长。

“二驴子现在就常年住在传染科病房。”洪科长说。

萨那胡不解地问:“二驴子他常年住院?在这里?”

“是,长期住院,恐怕离不开病床了。三期矽肺还带有肺结核病,他的肺泡大部分已被矿粉塞满了,根本呼吸不上来。可怜呀,一代矿井坑下的工人,一口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洪科长说。萨那胡执意要到传染科看看老战友,就和筷子大哥顺着走廊来到20号病房。病房很大,贴着墙摆放着十几张床,萨那胡一拐一拐地逐个看他们,大部分病号戴着吸氧面罩,趴在床上急促地呼吸,伴随着呻吟声。洪科长来到第七张床,上面空着,床头挂着二驴子的姓名。萨那胡问另一个陪床的家属七号病人去哪儿了,那人面无表情地说,出去了,出去就再也不受这份罪了。二驴子是解脱了,上天堂了。萨那胡和洪科长出来,心情十分沉重。

住院第三天,工会主席给萨那胡送来《毛泽东选集》四卷合订本,萨那胡感动至极。出院回家时,家里没人,天蓝陪弟弟去订婚还不知结果,这一场大雪口外封路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

杨洋到村里小学当老师是校长多次找村干部申请的。杨洋也很快进入状态,精心地备课,认真地讲课,向老教师虚心请教教学经验。他担任了五、六年级语文、数学的教学和班主任,学生们喜欢她,自然也就听她的话,学习成绩提高很快。每逢星期日,杨洋组织孩子们排练大合唱和舞蹈,到了六一儿童节,一台文艺节目先在村舞台演出,后又到公社中心校会演。管理三十多个自然村的中心校长看了说太好了,挑选出来到县里演一演。观众里面有一个人鼓掌最热烈,他就是高明明。

每天中午放学,校长儿子高明明照常等候在校门口接送杨洋。杨洋上完课又饿又渴,随高明明回到知青伙房。高明明在门口等着,拿出香烟分发给闲聊的五六个知青。杨洋看到锅里只剩下一点点玉米糊糊,就寻找饭盒,打开盖子把锅里剩余的糊糊盛到饭盒里,几口喝完了。这时窗外传来嬉笑声,高明明以为他们耻笑自己,急忙上前问张三,张三在他耳边悄悄地说小李在杨洋的饭盒里撒过尿。杨洋看门外发生了什么,大家都回避她眼光。高明明听了张三的话就问杨洋拿什么吃的饭,杨洋莫名其妙说当然是自己的饭盒呀,怎么了?高明明怒不可遏,一把抓住一个知青衣领,问是谁干的?随后一拳便打在他脸上,那知青一个趔趄站不稳倒在一边,其他知青见状把高明明围住一起打,直到他趴在地上不还手才停住。杨洋不知他们什么原因打起来了,知青们散去杨洋扶着高明明找到村赤脚医生,交代几句话就急忙回学校批改作业了。赤脚医生忙乎了一阵,安慰高明明说别和知青们混在一起,不是一路人,杨洋长得漂亮你永远不会得到她。高明明说走着瞧吧!

大部分知青风里来雨里去干农活儿,挣满工分儿也就是八分,杨洋在教室教书日晒不着,风吹不着,大队给她记满10工分,年底还有民办补贴金,部分知青当然要羡慕嫉妒她,想着法看她笑话。过了几天高明明好了,找了几个哥们儿,每人发给一盒香烟,按排他们两件事,一件是他们的弟弟妹妹在学校念书的,每天必须给杨洋老师带一次饭;二是今天晚上他要找那几个知青算账。

余晖落下,苇子随风飘过来又飘过去,社员们的屋顶炊烟袅袅,慢慢连成一片。那座山下有一条小河,那水清凉见底,石头缝中游弋着小鱼和泥鳅,几个知青下工都要捞上半脸盆,撒一些盐,让鱼和泥鳅自己吐完肚子里的泥沙,把他们入锅爆炒。张三、小李他们几个知青收工后捞了泥鳅和小鱼,想着晚餐美食一顿,刚走进芦苇地,高明明口哨响起,埋伏的五个村青年冲出来,五人对四人交手对打。村里的小伙子有蛮劲手气重,知青虽然灵活些也显单薄,没多大工夫招架不住被打趴在地上,泥鳅小鱼也撒了一地。

大矿和公社党委委员老李来到一个偏僻村子,老李对大矿说,我们来蹲点的目的是指导这个村子党员学习贯彻执行中央政府工作报告,理解五届人大第一次会议华主席的工作报告,到二十世纪末实现农业、工业、国防和科技现代化的奋斗目标。大矿在日记本上记录,不断点头表示理解。睡前他烧了水给老李泡脚,抱了柴火烧炕,躺在被窝里又拿出报纸和日记本反复琢磨老李的话,第二天按照老李的安排召开全村党员会议。连着几天大矿走访了全村村民,摸清村民的生活状态和期望。每天,村支书热情地给他们安排两顿饭,派到条件较好的村民家吃派饭,一个月下来,他和老李都胖了。

林瑞接替大矿小队长以后,风调雨顺,社员们干劲十足,黄豆大丰收,打出的豆子堆满了场院。这些黄豆夜里要留人看管,有家有室的不愿守夜,信誉不好手脚不牢的靠不住,看场规定必须两人守夜,互相监督轮流睡觉。村子地处南北两山之间,入秋后夜风凉爽,野兽出没,或许有小偷,偷了豆子去换烟叶、换大米白面。林瑞安排和他守夜的人突然生病,只好自己看场。白天几个妇女用连枷击打豆荚,豆子堆在一起有两三千斤,颗粒饱满黄澄澄金灿灿。黄豆堆四面用装满豆子的口袋做遮挡。后半夜林瑞提着保险灯查看了两次,到启明星出现他想回窝棚打个盹。天微微发亮,他再查看时,发现遮挡黄豆堆的口袋少了两个,出现缺口,还有洒落的黄豆粒,他沿着豆粒方向找去,是村西岔口岭关方向。林瑞自己恼火,后悔不该睡那一会儿。上工来的村民你一言我一语说什么的都有,村长说,妇女们加班加点打场,留下明年的储存和种子,余下的大家分了吧。

林瑞咽不下这口窝囊气,找来大丑去西村姐夫家了解情况。大丑姐夫家住在西村,对村里人了如指掌。姐夫领着林瑞悄悄来到村贼窝子处,大门紧闭,地下真有零星洒落的黄豆。林瑞爬上树向院子里张望,大门后有鼓鼓囊囊的两口袋,口袋上隐隐约约写着三队字样,林瑞兴奋不已,捉贼捉脏。他对姐夫说:“你回去吧,不然的话让他们知道是你领我来的,一个村住着会报复你。

姐夫说:“我们找村委会吧,这家里是两个光棍汉,吃喝嫖赌偷什么坏事都干,你要小心。”

林瑞说:“恐怕来不及报告他们就把黄豆卖了,你回吧,你骑自行车回我们村报信,让他们赶车来拉豆子,我在这里盯着。”

姐夫刚走,一个走路看着有些跛脚、一瘸一拐的男人拉着驴车停在门口,上台阶敲门。林瑞想这肯定是来拉那两袋黄豆了。没再多想直接跳下来到门口说:“大哥,我是邻村三队的队长,昨天夜里我看场丢了两口袋黄豆,大哥可以不可以帮忙要回来,大哥若是把黄豆要回来,我给大哥买两瓶酒。”

瘸子被突然来到面前的人吓了一跳,又听说黄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们这儿没有黄豆,你去问别处吧。”瘸子说着就使劲把林瑞往外推。林瑞想这家伙既然背着牛头不认赃,我也没必要和他客气了,就直接说:“这位大哥这就是你不对了,我好言好语求你帮忙,你还推我走,我问你这门后的两口袋装着什么?”

“什么门前门后?听你口音,你是矿上的知青吧?你们那一帮知青来我们村插队落户,简直就是祸害老百姓来了,村里家家户户的鸡都被你们偷了,那帮子知青不好好下地劳动,偷了玉米籽换豆腐喝酒,骑着生产队的牲口疯跑,我们还要捧着你们,惯着你们。”瘸子像是抓住了什么机会发泄一样说出一大堆话。

林瑞心平气和地听他说完:“大哥,你说得不假,知青们是有一部分人调皮捣蛋,初中毕业十六七岁,离开家没人疼没人管,老乡们多多包涵吧。大哥,不过也有好的,比如说我,在我们村当三队小队长,去年分红就提高了两倍,过去一天三毛钱,去年一天九毛钱,今年还要多呢,要超一块钱吧。大哥你看,黄豆丰收了,让我看场,夜里睡着了就丢了两袋,大哥替我求求情吧。”林瑞说着从衣兜里掏出香烟递给瘸子。瘸子刚要伸手接烟,大门开了,走出三人,为首的冲着林瑞说:“你们的话我在门里都听到了,这样吧,我们念你是三队队长,今天就把黄豆给你,但有个条件,你告诉我们你是怎么找到我们这里的?”林瑞迟疑了一阵,正要回话,第二个同伙人凑上来说,大哥,我们快装车吧,要不然……被称作大哥的人说:“好,把那两袋黄豆装上车给这位知青队长送到三岔路口!”他的两个小弟抬着两口袋黄豆装了马车。瘸子赶车四个人跟着走到村外的三岔路口,林瑞说大哥你们就放在这里吧。被称做大哥的人奸笑一声说,“没那么便宜!到手的鸭子能让它白白飞了!”他告诉赶车的瘸子往北走!林瑞一看自己上当了,死死抱住黄豆口袋不放,那三人上来就撕扯林瑞,见他还是不放手,就拳打脚踢,林瑞拼命拽下来一袋黄豆,又去拽另一袋,驾辕的马受惊往前移动,林瑞使劲往下拽,第二口袋黄豆从马车上拽下来的同时砸在林瑞腿上,林瑞痛苦地松开了双手。瘸子看到远处有车马过来,说有人来了,那仨人才放了林瑞。他们大哥说:“算了吧,我们走,便宜了这小子。”四个人跳上马车往北跑了。

远处来的人正是姐夫叫来三队的社员。他们把林瑞和两袋黄豆抬上马车回村向村长报告情况,村长感到事情的严重性,给公社打了电话。公社知青办向县里汇报,县公安局迅速调查,核实取证,层层处理。林瑞左小腿骨折,送到公社卫生院治疗。

一周后村长来探望他时说林瑞你回矿上修养吧。大矿正在公社参加会议,听说林瑞受伤,也来医院看望。看到村长打了招呼,说自己在公社工作组蹲点结束了,明天就返回村里。大矿还对村长说老父亲病了好久,自己想回矿探望,村长说你明天给书记汇报完就可以回家,也顺便把林瑞护送回去养伤吧。

农村秋季要放十来天秋假,老师孩子们也帮着家里收秋。校长知道杨洋也要回矿休假,就委托她求矿上为孩子们焊接一对篮球架子,村长找了一辆拉矿的车送三人回到岭红铁矿。大矿把林瑞送回家,简单告诉林瑞妈妈,林瑞是为生产队要回黄豆受的伤,嘱咐林瑞妈妈别担心,便急匆匆跑回家。他拉着萨那胡的手说:“爸,我回来了,您好点没有?我给你拔拔火罐、刮刮痧或许肺部轻松些;还有老乡带回的杏仁,加蜂蜜熬水食用,用于肺肾不足,咳嗽痰多。”他边说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袋子交给妈妈。他又问妈妈妹妹红石来信没有。妈妈说:“你妹妹留在北京顺义部队师部当干事,文章写得好,也有组织能力,会唱歌,那几年要是和你一样学会拉京胡、二胡,她会更好的。”

“一个女孩子不要出头露面的好,到年龄找一个好人嫁了就行了。”萨那胡见到儿子和天蓝娘俩聊天,说到女儿就高兴,也插话说,“我本想去北京看看你妹妹,这一躺下就喘得起不来了。”

大矿说:“爸,我去吧,我伺候您几天,再去看看妹妹,两天就回来了。”我回来时,公社书记还惦记让我能到北京考察水稻的优良品种,公社农场要改善水稻种植。”妈妈喜出望外说太好了,去看一看她吧。

杨洋把村里学校需要篮球架子的事,告诉了她同学的父亲,她父亲在矿上工会当领导,一口答应肯帮这个忙。杨洋便轻松地来看林瑞。林瑞的妈妈天天买活鸡让女儿给哥哥熬汤,妹妹林芳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饭菜,每天还给哥哥用热水敷腿,林瑞骨折的腿好得很快。

妈妈去上班了,林芳在外屋端了一盆热水正要进里间,杨洋来了。她和林芳打了招呼就接过林芳手里的热水盆来到林瑞身边,她把脸盆放在林瑞脚下,把两条白毛巾轮换着放到热水里,林瑞揭开纱布,受伤的部位有些紫黑和浮肿,杨洋捞出一条毛巾拧干水分,在自己的手背上试了一试温度,放在林瑞伤口上,一股暖流涌进他的腿和全身,林瑞也不禁脸颊有些发热。杨洋用烫得发红的手抚摸林瑞的伤腿说:“我突然想起来,第一年下乡走着回家,我的脚冻伤,你拿茄子秧让我泡脚效果不错的。”

林瑞说:“后来脚上的冻疮没有再犯病吗?冬天要保暖才行。”

“我舅舅从市晋剧团仓库里找了一双大头鞋,鞋里有羊毛。”杨洋说到这里一笑,接着说,“那双鞋是扮演《智取威虎山》里小常宝的演员穿的,很新的。”

“真的吗,太好了。不过你舅不怕别人看到告诉团长吗?”林瑞说。

“我舅早提团长了。”杨洋自信的表情给净白的脸上更增添了靓丽。他给林瑞替换了热毛巾,自然地甩了甩烫着的双手。林瑞端详着杨洋,自从她做了民办教师,很少下地劳动,那手脚胳膊腿都像样板戏里的李铁梅。

杨洋说:“林瑞,我差点忘了说正题,我来看你还带来好消息,市晋剧团招收一名舞台美工,条件是有一定绘画基础、高中毕业、政治面貌清白,社会关系简单。如果选中,两年后转正式工,每月可以拿28元工资。”真是大好消息,林瑞噌地坐起来,把伤腿上的毛巾抓下来扔进脸盆看着杨洋,“你快说,还有什么消息?我够不够条件?”“没有了,我知道的就这么多。”杨洋说。

“我知道,”大矿人没进门声音先到,“北京我妹妹来信,说国家改革高考制度,告诉我们要积极参与,她还寄来一张报纸。”大矿说着拿出报纸给林瑞、杨洋看。1977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的头版头条刊发的新华社稿《高等学校招生进行重大改革》,其中提出当年高考招生范围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复员军人、干部和应届高中毕业生,年龄20岁左右,不超过25周岁,对于实践经验比较丰富并钻研有成绩或确有专长的,年龄可以放宽到30岁。婚否不限。大矿说我们都去报名试试吧?

林芳看到哥哥下乡最好的知青战友来家,她自觉地准备饭菜,还有一个念头从她内心闪过,看到大矿她脸颊就发热,眼睛不由自主想多看他几眼。每次哥哥在家聊天总离不开大矿在农村那些事,妈妈听了说大矿这孩子真好,以后会有出息的。林芳在脑子里就形成了一个国字脸形状、深邃的目光、伟岸的身材,坚强能吃苦的性格、和蔼可亲的面貌。她从来没有见过大矿,今天看到他果然是她所想这样。“知青哥姐们,我哥哥腿受伤得到你们关照,妈妈在班上赶不回来,吩咐我做了几个菜,以示谢意。”林芳大大方方彬彬有礼端着菜走到大伙面前说。

林芳上身穿着白衬衫翻领,映衬着白白的脸庞,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整齐的牙齿,红润的嘴唇,说话干脆利落,边说话边解下围裙。大矿客气地站起来礼貌地注视着林芳。林瑞说,这是我妹妹林芳,在区里工作,最大特点是会做菜,今天她要招待你们。杨洋说,在农村就听林瑞经常夸赞有一个好妹妹又漂亮又会家务,这次看到她的风采了。

四个菜上桌。林瑞说喝点什么,怎样干杯呢?林芳说,菜窖里有酸梅汤,但是我不敢下去。大矿说,小意思,我去吧。

林芳带着大矿来到院子里揭开菜窖盖,黑洞洞阴森森的窑口冒着白气。大矿小心踩着洞腰上的脚窝下到底,一股生土味直冲鼻腔,大矿借着天光看到有一堆土豆和萝卜,两瓶西红柿酱,两瓶酸梅汤。林芳说都拿上来吧。大矿上到菜窖口,林芳说我拉你一把吧,大矿伸手让林芳拉,林芳的手软软的绵绵的被大矿紧紧攥在手里。

矿工会送萨那胡到疗养院治病修养,还派了一个小伙子照顾他。大矿安顿好爸妈,独自坐火车到北京看望妹妹。多年矿山和乡下生活,乍到城里府,大矿感觉是到了大城市,平坦的车站,开阔的视野,他走路都不自在了。中转倒车又上了去北京的火车,走走停停,过了64个山洞,到达永定门火车站,大矿心想我这可是第一次到了祖国首都了。

大矿按着信封上的地址找到红石所在的部队。红石身穿军装英姿飒爽亭亭玉立,见了久别的哥哥,问这问那,兄妹两高兴万分。大矿说:“部队锻炼人,红石你真是进步了不少,把你的照片拿回去爸妈不知会有多高兴。妈妈早有愿望来北京看你,可是爸爸病得严重,已住进职工疗养院。她来不了。还有,我们知青在农村感觉生活艰苦过不下去的时候,大家就站在一起,遥望北京的方向,心里默默想念总有一天北京升起红太阳,我们迎接着希望的曙光,哪想我真的来到北京了。红石,我这次来北京看望你,还带来一个重要任务。”大矿停了一下,看着妹妹。

红石见哥哥欲言又止就安慰说:“哥你讲吧,是不是想考大学的事情?”

“我们公社农场种水稻需要新的品种,公社书记嘱咐我来北京打听袁隆平研究的那种杂交水稻,你听说过吗?”

“知道呀,六十年代初,袁隆平还是湖南某农业学校的教员,开始研究杂交水稻技术,那时水稻的亩产量100多公斤,粮食问题是亟待解决的问题。袁隆平十年攻关,到1976年,杂交水稻技术把平均亩产量提高到300公斤。”“红石,你一个当兵的,怎么对农业还这么了解?”

“部队嘛,三支两军,有支左、支工、支农的任务,再说了师部干事,每天有几十份报纸都要看一遍,重要的新闻,还要提供给首长参考。”红石说。

“红石你说部队三支两军,你就帮哥哥我找一找杂交水稻的新品种,就是支持农业,对吧?”大矿终于把自己来京的愿望向妹妹述说出来。红石说:“好吧,我问一下首长,能不能开一张介绍信到北京农科所,求援。”第二天大矿真的拿到了师部开的介绍信,他如获至宝,按照妹妹提供的地址把事情办妥了。大矿回到村里没歇脚就去公社直接汇报。公社书记因为看到他上次下乡蹲点后写的调查报告,已对他有好感,这次又拿回杂交水稻新品种,就更加欣赏大矿,不久调任大矿任公社团委书记。

秋假结束,杨洋要赶回村小学,头天中午她到矿工会打听篮球架子焊接情况,办公室告诉她已经完成了,领导还说可以派车送到村里学校。杨洋十分感动,她想工人阶级老大哥就是不一般,这一句口号我是真正见识了。她马上回家准备回村,进家门就看到舅舅来了。舅舅说两年不见杨洋更漂亮了。问了她乡下生活,还嘱咐她说每天要早起床到芦苇丛中练练嗓子,准备准备。妈妈张罗饭菜,端酒端肉,招呼爸爸和舅舅来喝酒。爸爸对舅舅说:“你没当团长的时候三天两头来家喝酒,这升了团长有两年没来了吧?”

“姐夫,市里晋剧团那一帮子人都是能人,哪个年代的都有,不好管理呀。”舅舅喝了一口酒转移话题啊说,“先别说别的,姐夫,你在商业局给我搞两张自行车票,飞鸽、红旗、永久都行,杨洋的事就成了。”

爸爸说:“我不知道你办这事的程序,你说说。”

“上个月市委召开专题研讨会,学习毛主席提出的文艺革命路线和双百方针……”舅舅看样子要给爸爸做报告。爸爸打断他说:“停住吧,你说点务实的话,又不是给团里讲话。”

“姐夫,前面有形势,后面跟着就是落实,你局里不也讲学习、贯彻、落实吗?”舅舅说自己的话,“我们团有个名角,不知姐夫听说过没有,是戏曲教育家、文化局群艺馆导演。她出生在北京,6岁学戏8岁登台9岁在京张一代唱红,人称‘九岁红。建国初期,是城里府的移风剧团的代表,还出席各界青年代表大会,成为察哈尔省少年晋剧团一名专职戏剧艺术老师。她看准的学生苗子,一准能进剧团,咱们杨洋这条件我想一定会被她看上。”“你绕了一大圈才回到正题上,那好吧,我负责自行车票,你负责孩子录取。”

舅舅补充说:“自行车票也是给市局领导的。我把杨洋的名单递上去,把购车票也递上去,等导演点头,这事就坐实了。”杨洋希里糊涂,也没有心情听舅舅说什么,只想着上次和林瑞说团里要美工的事,问舅舅还算不算数?舅舅说算数呀,你告诉他来找我吧。

篮球架子运回村学校,校长热情地和司机握手感谢,叫儿子高明明一起卸车安装。高明明只顾看杨洋,凑过来悄悄说:“两周没见很想你,还有一个好消息,中心校已经批下来了,这学期开学我就可以来学校上班,和你在一起了。”

杨洋走进课堂,连续三天没见一个叫严海的学生,这个学生个子不高聪明贪玩,班里大个女生总欺负他。他躲避就不来上学,中心校检查学生流失率就会影响流动红旗。中午放学杨洋和校长打了招呼,直接来到严海家里,推门就看到知青郭国平和严海哥哥在一起。杨洋前两天听说过国平在村里搞对象了,她还不信,原来是真的。杨洋问你弟弟呢?严海哥哥说他也不知道,父母去县里了,自己从公社刚回家。杨洋说严海三天没上学,我们赶紧找找吧,别出事。哥哥去叫人往东村,往西岔口村寻找,杨洋和郭国平出门往北坡问询。北山坡叫狼皮子坡,生产队的仓库和几十户人家都住在坡上,坡最上端有一座庙。正碰到庙里道士出来挑水,杨洋郭国平上前问道士见到老严家小儿子没有?道士直起腰稍停片刻说:“常言道,如狼似虎,如虎似狼。”杨洋听得莫名其妙,郭国平脑子转得快,她跟着村里赤脚医生跑每户人家,三里五村也去得不少,知道对道士的话只能意会和琢磨,这个道士姓张,张道士从来不说大白话。如狼似虎、如虎似狼,不就告诉孩子在狼皮子坡上吗?我们村叫大虎村呀!郭国平分析给杨洋听,杨洋说有道理。

狼皮子坡地势平缓朝阳,下了阳坡再过一道梁有一片西瓜地,收了西瓜套种的萝卜正旺。旁边有一个看瓜的窝棚,一块门板做床,严海半躺着看小人书。这三天他早晨背了书包来,书包里有很多小人书,还有玉米饼子、咸菜疙瘩和水,到晚上学校放学的点,他躺够了,逮一串蝈蝈蚂蚱再回家。杨洋她俩寻找了两个小时,狼皮子的天气乌云密布,一场秋雨即将来临。郭国平老远就看到了瓜棚,拉着杨洋紧跑几步来避雨,看到了严海。中午天气炎热,严海睡着了,凉风一吹,发烧昏睡,电闪雷鸣吵不醒。杨洋二话不说背起来就往村里跑,上坡下坡没少滑倒,郭国平接过来背着。到村里郭国平打开医药箱子给严海输液,杨洋帮着给他洗这洗那一阵的折腾。稍喘了口气看严海清醒了两人才放心,杨洋问郭国平你真要嫁给他哥?我们有哪一天回矿山你怎么办?郭国平说,他爸在县里工作,是城市户口,再说他人好,对我也好。

严海大哥和四处寻找的人都回来了,得知是张道士指点迷津找到了弟弟,大家都十分佩服。大家都知道,村北一段明长城上边的山缝隙中,最宽处只够一个人坐着。上三辈时从南方来了一个周游道人,长相虎头虎脑,姓张。他来到村上便以山缝隙为栖身之地,白天乞讨黑夜打坐。和村民熟悉以后,他从褡裢里拿出几截旱芦苇根插在村头荒芜的沼泽地里,从此年复一年芦苇根连成了芦苇荡。秋冬季闲了,道士就教村民们用苇子编织炕席,还帮助孤寡老人种地、收割、看病。村民送给他食物衣服,还为他盖了庙,称作老张庙。

大矿开完公社团委代表会急匆匆赶回村里,把地区教育局招生通知的消息告诉杨洋、林瑞、郭国平等人,大家内心深处开始躁动。都说现在高考改革了,能考可就是考不上的,记得去老张庙烧烧香吧,或许有意外收获。

杨洋到了市剧团,张大矿、林瑞考上了省城大学,他们走得慌慌张张忘记去老张庙烧一炷香了。(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张振峰,男,原籍河北宣化,曾任张家口市宣化区作协副主席,现供职于北京青蓝美术学校。

2021年著有纪实长篇小说《山无陵》、自传小说《蓝对青说》。

短篇小说《鸡鸣山不哭》《寻觅的小晓鸟》《雁过留声》,散文《哦!山洼那一片珍珠》《最后一幕夕阳》《妈妈不该告诉我》《记忆中的龙,烟消云散了吗》等在国内知名刊物中发表。

猜你喜欢

杨洋知青
“不及格”
诗与远方
知青岁月
难忘知青岁月
知青伟大的一代青年
Why Should We Teach Languages
杨洋:安静持久的发光体
二 知青的婚姻选择
爱吃零食的小白兔
难忘的知青往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