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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火

2022-04-29乔洪涛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9期
关键词:老头苹果爷爷

1

给陆老师开“追悼会”的事是乔月青不小心走漏消息的。

那天放学后,我们到村东的小树林里去玩,说是小树林,其实稀稀落落,也没有几棵树。树林里高高低低拱起些土堆,那是我们村上死去的人的坟子。我们从书包里掏出几个地瓜,那是我们刚才从邻村红薯地里偷来的。

我们准备烤地瓜吃。

我从一个无名坟前捡了两块放供品用的青砖,又找了几块土坷垃垒上,然后把红林找来的一抱柴火点燃。月青把地瓜摆上去,红红的火苗子炙烤着青砖、坷拉和地瓜,烤得我们身上热烘烘的。很快,我们就闻到了地瓜的香气,青砖和土坷垃也都烤得通红了,我们就抬起脚把“灶台”踩塌下去,土块粉碎了,把地瓜埋了进去。

“好了,再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吃烤地瓜了。”红林坐在一个坟墓的台阶上说。

“红林,你不用吃粪了,能吃上烤地瓜,你得感谢我俩。”月青笑着说他。

“就是啊,红林,粪啥味道,你给我们说说。”我也打趣他。

“滚!你们俩!”他说,“我恨死那个‘笑面虎了。”红林咬牙道。

我们知道,他说的“笑面虎”,就是我们五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陆明正。今天下午,他让乔红林背课文,乔红林一句也没背上来,他气得用教杆敲了他的脑壳,狠狠地骂他:“乔红林,你知道粪是啥滋味吗?你笨得吃粪去吧!”

陆老师爱骂人,也爱讽刺人,还爱用教杆打脑壳,我们对他既怕又恨。听说,民办教师转正,他又没考上,他很沮丧,我们都拍手称快。在我们班上,他只喜欢姚小娟和陆秋林。姚小娟长得漂亮,语文学得好,家里还有一片苹果园,她经常给陆老师带苹果吃;陆秋林是我们村支书的儿子,我们村支书常请他喝酒。

“我们给陆老师开个追悼会吧,他教我们一场,我们不能忘了他呀!”红林眨巴眨巴眼,坏笑着给我们说。

我俩都笑起来。我们昨天晚上在陆秋林家看电视,电视上演了一个开追悼会的镜头,我们都没有看懂,陆秋林的爹喝得醉醺醺地告诉我们,傻小子,那是城里人给死去的同事开追悼会呢。

“追悼会是啥?我们村上咋没有啊?”月青问。

“庄稼人开啥追悼会!得是上班的,吃工资的人死了,单位才给他开追悼会的。”他说。

“哦,这样啊。那我们村上,只有陆老师死了才能开追悼会了。”红林恍然大悟。

“去去去!小兔崽子,乱说话烂舌头,滚回家睡觉去!”陆秋林的爹轰我们走,我们怏怏地回去了。

月青拿了一块土坷垃,在一个旧坟堆的墓碑上写上了“陆老师之墓”几个大字。那个墓碑已经很旧了,上面的字迹已经不清晰,只看见“源远流传”几个字。我把烤地瓜扒拉出来,放到墓碑前的石板上,旁边是“恶老头”的坟,他刚死还不到一年,他的坟堆前还有半瓶酒,我也拿过来,和地瓜摆在一起。然后,我们三个一字排开,站在墓碑前面给陆老师鞠躬。我记得是鞠三个躬,红林偏说鞠四个躬,为此我俩还争执了半天,最后月青说,我知道我爷爷死的时候,磕头是三个。后来,我们一起鞠了三次躬。

“陆老师,你安息吧。你就不用操心我们了,谢谢你了。”月青嘟囔着说。

“陆老师千古。我们会想念你的。”我说。

“陆老师,你去那边吃狗屎吧。你给我们说说那狗屎是啥滋味。”红林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我们一人吃了一个烤地瓜,一人喝了一口瓶子里的酒,就走了。那天晚上,我们又去陆秋林家看电视,那时候有个电视剧叫《星星知我心》,我们都看迷了。但那天晚上,我们不断地放屁,而且屁还很臭,把陆秋林熏得直赶我们。他问我们咋回事,我们就说是吃地瓜吃的。他说,你们都吃了地瓜啊?月青一时没把住嘴,告诉他我们是在小树林烤了地瓜一起吃的,我们不仅烤了地瓜,我们还给陆老师……我踢了他一脚,他才憋住了。

第二天上学,刚到学校里,陆老师就眼珠通红气呼呼地从办公室里蹿出来,一把揪住我们的领子,把我们三个拉到了操场上。

“小兔崽子!人不大,坏心眼子不少,想找死是吧?今天就让你们先尝尝老子的厉害!”他飞起三脚,照我们的屁股上一人赏赐了一下。然后,他又屈起手指,照着我们的脑门,“梆梆梆”地敲了三下。

“一人十圈,去!”他恶狠狠地说。

后来我们才知道,第二天早上,陆秋林上学专门拐到小树林去看我们烤地瓜的地方,他本来想看看能不能捡一块地瓜吃,结果就看到了我们写在墓碑上的陆老师的名字。

他把我们告给老师了!

从此,我们再也没去过他家看电视,我们再也没和他一起玩过。

2

秋假过后,田野里的玉米、高粱都收割了。

大地开始变得开阔,一眼望不到边。鲁西南平原,又恢复了它广袤、平坦的本色。玉米掰掉之后,玉米秸一棵一棵地被砍倒,先是晒在地里,等干了之后,就在地头上堆成一个一个的玉米秸垛。红褐色的土地被马拉着犁铧翻起来,又耙平,霜降之前,又全都耩上了麦子。只要土地潮湿,麦子出得很快,不几天的工夫,就会冒出成万上亿个绿色的牙尖,像一个个小锥子。

这时候,田野里的坟堆就都显露出来了。旧坟们一般是顶着蒿草显得荒芜杂乱,土堆也越来越平整;而新坟则会高高耸起,有的插在上面的花圈还飘挂着被风撕烂了的彩纸,像田野里鬼的眼睛。只有到了阴历十月一日,鬼节那天,该烧纸的烧纸,该上坟的上坟,那些坟堆上的蒿草才会被割掉或者烧掉,子女们还会用铁锨重新挖土培土,把一个个坟堆变成新崭崭的大土堆。

那团火是红林先看见的,在小路的东面,距离我们大约有二三十米远,像一个火球。

开始我们还以为是一个马灯,挂在那棵一搂粗的柳树垂下来的柳枝上,但很快我们就回过神来,那怎么可能是一盏马灯?!那是一片坟地,高高低低的土堆上长满蒿草,距离小路最近的坟子就是那个“恶老头”的。那个火球就在他的坟头上,忽高忽低地跳跃着,飘悠悠的像一个气球。

“那是鬼火!快跑吧!”红林喊了一嗓子,撒脚丫子就跑。

我们也跟着跌跌撞撞地跑起来。我们先是往前跑,可那火球也跟着往前飘;我们吓得折返身子又往回跑,那火球竟然也跟着往回飘。我们疯了一般往家跑,等到了村口,一回头,那鬼火已经不见了。启明星依然悬挂在头顶上,东方地平线上,已经露出了微微的鱼肚白。

我们一起跑到了我爷爷家,站在那里喘气。我们都吓坏了。“是不是我们上次喝了他的酒,他来找我们报仇了?”红林说。“那可咋办呀?我说不能喝,不能喝,你俩偏要喝!”月青带着哭腔,吓得直哆嗦。我的心也嗵嗵直跳,可吓死我了。记得有一次,我们放学经过“恶老头” 的门口,他喊住我们让我们替他去小卖部里打一斤酒。我们不去,他就掏出两块钱来,说,一斤酒才一块二毛钱,剩下三毛你们买糖吃。我们才接了过来。结果,我们只打了半斤酒,剩下了九毛钱,我们一人分了三毛钱。我们跑到我爷爷家,从水缸里给他灌了半瓶水,让红林给他送去了。

我爷爷刚起床,正提着裤子往厕所跑。我们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把他吓了一跳。

“咋了?咋了?小兔崽子们!”

“鬼!鬼!爷爷,后面有鬼!”我慌慌张张把大门关上,一把拉上了门闩。

爷爷“嘿嘿”地笑起来。

“我看你们几个才是小鬼!鬼在哪里?给我说,我把他捉来,炸了下酒。”

“真的!就在‘二咋呼子的坟头上,一团火球,把那坟堆照得亮堂堂的!”红林说。

“这个老东西!死了死了还吓唬孩子们,看我不去把他的骨头砸碎喽!”爷爷站在厕所外的粪堆上撒完了尿,抖了抖,把他的大棉裤裹起来,用一根白布带子缠在腰里。

爷爷怕冷,十月的天气,我们才刚穿上秋衣秋裤,他就找出来薄棉裤穿上了。我爷爷不怕鬼,在我们村上是有名的“二大胆”。他年轻时走夜路,遇见过“鬼打墙”,他硬是掏出酒壶来,索性不走了,坐在坟地里和“鬼”喝了一夜酒,喝完了就躺在坟堆上呼呼大睡。

“鬼比人强。大部分鬼都是好鬼,他们不害人。只要你心里没有亏心事,你就不用害怕。鬼缠住的都是坏人,都是亏心人。”爷爷常这样告诉我。

爷爷因为大胆,成了我们村上的入殓师。村上谁死了,第一个会先来喊我爷爷,让他帮着穿寿衣,洗脸,净面,刮胡子,剃头发。“恶老头”二咋呼子死的时候,人们都不愿意到跟前去,是我爷爷一个人给他穿的衣裳。

“怕啥怕?鬼才知道个好歹哩。哪里像人,脸上对你笑,背后就给你下刀子!”

爷爷说的话,我有时候听不懂,理解不了,我知道爷爷不会骗我们,但我还是怕鬼。

爷爷不怕鬼。

第二天早上,爷爷提了旱烟袋,跟着我们去打鬼。

他走在前面,我们畏畏缩缩跟在后面,又来到了凌晨遇见鬼火的那条小路。这是一条田间小路,两边有碗口粗的两排白杨树,勉强可以通过一辆马车。我们的学校在前面的西乔村,走这条小路,可以节省一公里。没有收秋的时候,两边全是青纱帐——高高的玉米一望无垠,挺立的高粱看不到边。风一吹,玉米叶和高粱叶哗啦啦响,这让我们很害怕。那时我们都是走大路。我们知道青纱帐里有很多坟堆,也在电影《红高粱》里看到过高粱地里常有坏人出没。我们每次经过都提心吊胆,大人们也不要让我们走这条小路。但秋收过后,庄稼都砍倒了,路两边都是一眼看不到边的平坦的田野,视线开阔起来,我们就选择了走小路。

十月的天越来越短了,夜晚就显得特别长。我们到了五年级,就有了早读课。早读课很早,天不亮就得往学校赶。大人们干了一天的活儿,都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不愿意送我们,就让我们一起喊着一块上下学。

五年级我们村上有三个人,红林,月青和我。我们都是结伙走,家长也就放心了。奶奶去世之后,爸爸怕爷爷孤单,就让我跟着爷爷一块睡。那时候,我刚有了个妹妹,她老是爱夜里哭,搅得我睡不好觉,我很愿意跟着爷爷一块睡。因为不光如此,爷爷还会讲故事,每天晚上都给我讲三侠五义,讲三国演义,讲呼延庆打擂,也讲我们村上的这个人那个人的老故事;爷爷还爱喝酒。我三个姑姑不时地给爷爷买一些好酒肴,结果,那些酒肴一半都让我替爷爷吃掉了。晚上下了晚课,爷爷就会把那个竹篮子从堂屋梁上的钩子上摘下来,从里面掏出一把萝卜丸子、两根火腿肠、一个咸鸭蛋,或者一个烧鸡腿什么的。有时候,我还会陪爷爷喝一盅,但那烧酒太辣了,一盅下去我得咳嗽半天,这时候爷爷就看着我哈哈大笑,有时候甚至会笑出眼泪。

爷爷背着长长的旱烟袋,带着我们来到小路上,可是四处看去,哪里有半点鬼火的影子?我们站在那里,向东望去,黑魆魆的坟堆,一动不动。再远处的地平线上,红色的霞光美丽闪烁,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

我们悻悻地朝学校走去,走了很远,爷爷还站在那里,怔怔地看着东边的原野出神。我们觉得很惭愧,仿佛是撒了谎一般,可是,我们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一团可以飘动的“火球”啊!

那天上课我们都迟到了。我们赶到教室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陆明正已经在教室里背着手踱步了。我们知道这下子完了。陆老师非常严厉,又爱挖苦人,谁要是犯了错误落到他手里,一定会把你弄个生不如死。

“站——住——,你们几个!”我们一低头,想趁他不注意,溜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可是他眼睛贼亮着呢,他猛一回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们,拉长了声音阴阳怪气地喊住了我们。

“给我玩这一套,你们还嫩着。滚出来吧。”他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自己先一步“滚”了出去,在门口站好。一看他这表情,我们心里更没底了。

陆老师有个外号,叫“笑面虎”。对待学生,他似乎从来没有发怒过,但是学生从来都没有好果子吃。他只要眯起眼睛来一笑,我们就知道他又有“坏点子”了。

“你们这几个,吃粪也赶不上热乎的。”他吧唧一下嘴唇,对我们说。我在心里说,也就你能赶上吃热乎的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了一下,马上又咽回去了。

“哎哟,乔洪涛,还敢给老子笑,好么,好么。”他晃着脑袋,冲我过来了。

“说吧,咋回事?为什么迟到?”他问我。

我想给他说我们遇上了鬼火,但我知道他肯定不相信,就没吭声。

“舌尖嘴硬不张嘴是吧?先去操场上跑十圈!快滚!”他冲我说。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朝操场跑去。

后来,我听月青说,红林还告诉他我们遇上了鬼火,没敢过来,耽误了时间,就迟到了。陆老师听了哈哈大笑,说,小小年纪竟然敢拿封建迷信来糊弄他,随手就给了红林一巴掌。月青就没敢吭声。

很快,乔月青得到了和我一样的待遇,朝操场这边跑来了;而乔红林,则慢腾腾地朝厕所走去。我们知道,乔红林这是被罚练“蹲功”去了。

陆老师有一套惩罚学生的绝活,“蹲功”就是一大发明——受罚者到厕所粪池边的墙根处,粪池上边有一条一厘米宽的凸出来的边沿,他让你贴着墙站过去,两手抠住墙缝,马步蹲下去。只要他不让起来,就得一直蹲下去。那可真累人啊,几分钟就会累得双腿发酸,两手手指疼痛难忍,这时候要是一松手,就会掉进粪池子里去,弄一脚脏东西。这个处罚是他的发明,一般撑不了十分钟,到时候,你就会啥都招了。

果然,红林抠了没一会儿,就喊:“我错了,我错了,我招,我招。”陆老师叼着烟卷,在厕所门口吸得津津有味,他又吐了三个烟圈,才把红林扶下来。

“说吧,为啥迟到?为啥骗我?鬼在哪里?”他问。

“没有鬼火,是我们三个在路上玩了一会儿,路过姚小娟家的果园时,偷摘了两个苹果,耽误了时间。”红林结结巴巴地说,说完从书包里掏出来三个干巴巴的小苹果。

我和月青跑完了十圈,累得喉咙里像着了火。我们站在旁边喘气,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红林从小爱撒谎,说起瞎话来眼睛都不带眨的。我们真不知道他啥时候摘的苹果。

那天早课,我们三个趴在操场水泥台子上写检查,我们每个人都写了五百字,但都没敢写鬼火的事。早饭我们也没能回家吃,一直写到上午第一节课才写完。上课的时候,我们三个依次站到讲台上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念了检查,然后是站在后面墙根处听的课。

那一节课我们学习的课文是《半夜鸡叫》。课文里的地主周扒皮真是个坏蛋,他为了让长工们多干活,半夜钻进鸡窝里学鸡叫。陆老师一边喝着茶,一边吧唧嘴,一边给我们念课文。念到周扒皮说话的时候,他拿腔捏调,学得很像,引得同学们都笑起来;我们三个低着头,没敢笑。他说,这地主老财坏得很,其实,我们村上也有一个,外号叫“二咋呼子”,就是个坏坏的大地主。他欺压长工,鱼肉百姓,是个恶棍。

这个事我们知道,我爷爷给我讲过。陆老师家是贫农,那时候斗地主,他爹和他二叔两人最积极,他们把“二咋呼子”打断了两根肋骨,分了他的房产和田地。陆老师的爹分了三亩地和一头牛,陆老师的二叔是个光棍,就要了“二咋呼子”的小老婆。我们同学之间骂架,最狠毒的一句就是“地主羔子”,谁要是被骂成“地主羔子”,那可真是奇耻大辱。

陆老师讲课倒是讲得不孬,只不过他坏心眼子太多,同学们都很烦他。他说的地主“二咋呼子”就是春天刚死的那个“恶老头”。早上我们从那里经过,他还放出“鬼火”来吓唬我们,真是坏透气了。

3

“恶老头”原名叫陆建安,外号叫“二咋呼子”,因为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二,嗓门大,说话咋咋呼呼又难听,村上的孩子都怕他。

他是个光棍汉,他大老婆死了后,他娶了个小老婆。后来斗他俩,他小老婆就跑了,不跟他了,跟了陆老师的二叔。从那后,他就一直单身着。他一个人住在村头的那个石头房子里,石头房子建在菜地里,那里有他的二分菜园,菜园里还有一棵苹果树。他养着一条狗,也是条恶狗。谁从他门前过,那狗就会汪汪乱叫,像是一只狼似的。他的房子黑暗又潮湿,村里人都没有进去过。他经常站在篱笆边上骂小孩子,因为有几个调皮的孩子总爱去用棍子打他的苹果。但他又很怪,平时不让摘苹果,等到苹果熟了,他收了一大筐,又会拿着苹果给从他门前经过的孩子吃。

“过来,过来,吃个苹果。”他笑起来,嘴里黑魆魆的,牙齿已经掉得没有几个了。

那苹果黄澄澄、香喷喷,把我们的馋虫都勾出来了,但是我们都不敢要。因为他是“坏地主”,谁知道他的苹果里有没有下毒呢?他的田地和房子被分了,他一直怀恨在心,他会不会用老鼠药洗了苹果,把我们这些小孩子都药死?

我们村上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傻姑娘,据说“恶老头”也拿着苹果给她吃过。后来,那个傻姑娘肚子就大起来,再后来,傻姑娘就生下了一个小孩来。傻姑娘有点傻,但傻姑娘并不丑,不仅不丑,洗洗脸还挺白,比很多老娘们儿漂亮多了。傻姑娘的家人冲到“恶老头”园子里,把“恶老头”狠狠打了一顿,打瘸了一条腿,差点没出了人命。“恶老头”一边抱着头,一边哭着喊“不是我,不是我”,可是谁相信呢,谁会相信一个给傻姑娘吃苹果的坏地主呢。

每次我说起来,爷爷都会叹口气。爷爷说,其实那是个可怜人。

“他有什么可怜的?坏地主!”我真不明白爷爷为啥这样说。

“你还不懂,长大了你就知道了。”爷爷抿一口酒,摇了摇头,“孩子啊,他坏归坏,但还不是大恶人。我告诉你,那些看上去很恶的人,不一定是真恶人;看上去笑嘻嘻的,说不定心肠坏得很哪。”唉,爷爷这是说的啥话,看来他又喝醉了。但爷爷说的似乎也有道理,因为我们的陆老师好像就不是什么好人。

我问爷爷咋回事,爷爷说,小孩子别瞎打听,好好上你的学。

但有一次我奶奶给我姑姑说话时,我似乎听到了一些什么关于陆老师的事。我奶奶说,这个人就是个搅屎棍,村上的邻居很多事都是被他给搅坏的。

“这样的人也能当老师,我呸!”我姑姑朝地上吐唾沫,我奶奶看见我走过来,急忙制止了她。

但这个“恶老头”,我们都怕他。他的苹果,我们不敢要,我们怕吃了他的苹果就会怀了孕。我们虽然不吃,但我们却偷他的。我们恨死了坏地主,我们课本上的周扒皮恨得我们牙根痒痒。不仅我们恨他,我爹也很恼他。因为他老是爱惹事。他家里的老院子,充公做了大队部,那是一个四合院,青砖到顶,很气派。

我爹是村主任,他农活不忙的时候就爱去那里办公。“恶老头”常常堵着门口朝里骂,尤其是乡里来人检查工作时,他就爱到村部门口去骂。他就是一个疯子了!

他的狗跟着他,寸步不离。乡长被骂得灰头土脸,就拿我爹撒气,又劈头盖脸地呵斥我爹,我爹只能老鼠钻风箱两头受气。

但他院子里那棵苹果树真大啊,一到春天,就长得枝叶茂盛。夏天的时候,苹果花开了,整个院子里都香气扑鼻。人从他门前的小路上走,那苹果花的香气能把人熏得醉醺醺的。人们都说,真想不到,这个恶老头,却种出这么一棵好苹果树哩!

这个“恶老头”真是个怪老头,有时候对小孩子很凶,有时候对小孩子又很好。他拿着苹果给我们的时候,脸上会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那苹果真好。我们村只有一处果园,就是姚小娟家承包的;但姚小娟家整个园子里的苹果也找不出他这么香甜的。他家里只有一棵,是几十年的老苹果树了,那一年分田地的时候有人拿着斧头想给他砍了,他拼死护着才留了下来。那是一棵地主树,我们才不屑于吃呢!

但红林最没有骨气了。当他再一次喊住我们要给我们苹果的时候,红林磨磨蹭蹭地靠近了他。我们都躲得远远的,大声喊着:

“红林!不要脸!红林!不要脸!”

红林嬉皮笑脸地伸出手去,他最没脸没皮了。

突然,“恶老头”一伸手,一把抓住了红林的胳膊,把他往怀里拽。红林杀猪似的“嗷嗷”叫起来,我们都看傻了,这个坏老头,这是要揍红林一顿吗?我们弯腰去找东西,我找了一根树枝,月青拾起来半块砖头,我们准备和他拼了!

但“二咋呼子”并没有打红林,他笑着对红林说:

“按辈分,你得喊我爷哩!你喊爷爷!”

红林挣扎着,两条腿蹬在地上,身子往后撤,像一只被捏了脖子的鸭子。

老头儿把那个苹果塞到红林手里,又从怀里掏出两个黄澄澄的大苹果,装到他书包里,这才撒了手。

“你们一人一个,吃吧,好吃着呢!你们哪里也买不上这么好吃的苹果!”他嘿嘿地笑起来,他的牙齿都脱落了,嘴张起来,腮帮子窝进去,像一个鸡腚眼。

我们撒脚丫子就跑,一口气快跑到学校了才停下来。

“把苹果给我,红林。”月青喘着气说。

“还有我的,也给我。”我也禁不住诱惑,对红林说。

红林护着书包说:“呸呸呸,还说我不要脸,我看你俩才是厚脸皮哩!”

“你给不给?不给我可抢了!”月青上去抱住了红林,一边胳肢他,一边朝我努嘴。

我扑上去,撕开他的书包,把两个黄苹果掏了出来。我比较了一下,把小的那个递给了月青,大的留给了自己。

我们不敢吃,但我们可以闻它的香气。它太香了。

那一上午,我们课堂上不时地散发出阵阵苹果的香味,惹得全班同学鼻子都抽来抽去的。教我们语文的陆老师也翕动着鼻子,说:“咋这么香?咋这么香?”后来,他站到红林跟前伸出手来说:“拿出来吧!快点儿!”红林低着头,一动不动。

“还要我搜身吗?乔红林!不会是又偷了姚小娟家里的苹果吧?偷了的东西要交公,不知道吗?”他慢条斯理,脸上似笑非笑。

“才不是偷的呢!姚小娟家的苹果才没有这么香呢!”红林按捺不住,反驳道。可是刚一说完,他就知道上了“笑面虎”的当,不得不乖乖地从桌洞里掏出那个散发着香气的苹果来。

我们都笑了。

“带吃的东西到教室来,一样得没收!”陆老师把苹果接了过去。

红林有点恼羞成怒,突然说,“乔洪涛和乔月青也有,他俩的也得没收!”

这个坏蛋!我俩气得牙根痒痒,但也不得不把苹果掏出来,递给胳膊像猴子一样长的“笑面虎”。

“告诉我,这苹果是从哪里偷的?”他盯着我们说。

“不是偷的,是‘二咋呼子送给我们的!”月青沉不住气,说。

“好啊!好啊!坏地主的苹果你们也敢要?”他说,“要是下了毒药怎么办,嗯?你们先上自习,我先尝尝看看有没有毒。”

他被那香气诱惑得连下课也等不及了,转身回办公室了。

全班同学哈哈大笑起来。

4

陆老师回办公室把那三个苹果洗了洗,和办公室里的老师分着吃了。下了课,红林趴在办公室的窗户外,看着他们一边吃,一边赞叹这苹果真香。

他们这也是第一次吃到“恶老头”的苹果呢。

我们很吃惊,也很担心。他们老师竟然这么大胆,难道不怕吃了坏苹果会怀孕吗?难道不怕它在苹果里下毒药?

第二天,我们的那几个老师,竟然一个也没有中毒;后来,那一个女老师,肚子也没有大起来。这让我们很纳闷。

那一次虽然没吃上苹果,但是我们再见了“恶老头”,似乎没那么讨厌他了。他那个菜地里的小房子,我们村上进去过的大概也只有我爷爷了。我爷爷喂着两匹马,秋忙的时候他就赶着两匹马给别人拉庄稼、犁地、耙地,一亩地也能挣几十块钱呢。“恶老头”在河滩上也有一亩地,和我家的地相邻,但他因为是个瘸子,农活基本干不动,我爷爷就赶着马车帮他收庄稼、种庄稼。他没有钱,我爷爷也不收他的钱。他就请我爷爷喝酒。

我爷爷去喝酒,总是自己带着酒;有时候,还会带着一只烧鸡。我怕我爷爷也跟着他变坏了,就不想让我爷爷去,可我爷爷每次都不听我的。有一次,我爷爷喝醉了,给我说:

“那些年,我给他家里做短工,割完了麦子,有一回他拿白面馍馍给我吃。还给我高粱酒喝,那酒可真是香啊,我从来没喝过那样的酒。我也从来没有吃过那样的白面馍馍,你不知道,我一顿吃了他五个馍馍,还喝了他一盆子面条。他对咱不孬。”

爷爷眼圈红红的,说起话来也有些含混不清,可把我吓了一跳。

那时候我奶奶还活着,就劝他说:“说这些话干啥,干啥?这都多少年了,多少年了?他后来可是个坏地主!”

我爷爷不说了,把酒杯里的酒“吱儿”一声全喝下去了。

再去上早课,我爷爷就早起来送我们。那正是黎明前的最黑的一段时间,我们脚下跌跌撞撞跟在爷爷周围往前跑。宽阔的原野黑魆魆的,一股泥土的清冽的气息迎面吹来,地里的麦苗已经长出了一拃多高,秋虫子在麦田里发出最后的鸣唱。蟋蟀很多,弹奏着不知名的曲子,夜里静谧极了。

爷爷送我们上学的第三天,那团鬼火又出现了。

红通通的火球出现在那一片坟堆上,把“恶老头”的坟子照得亮亮堂堂。那一棵老柳树,黝黑的树干也清晰可见。我们吓得大叫一声,我爷爷也一下子愣住了。

“光听说过鬼火,还真没见过,鬼火就是这样的啊?”我爷爷嘟嘟囔囔地说。

我们拔腿就想跑,他把我们喊住。

“不用怕,不用怕。正好给你们照个亮,你们去上学就不会摔倒了,这是多好的事啊。”爷爷调侃我们,一边朝坟堆走去,“我去看看,借个火,也给他说说,不让他吓唬你们。”

我们站在小路上,两腿抖抖索索,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爷爷端着长长的旱烟袋,装上烟末,一点也不害怕的样子。红林胆子大,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跟上。我和月青互相看了一眼,蹑手蹑脚地跟在爷爷身后。

可是奇怪的是,那火球也跟着飘动起来。我们往东走,它也往东飘。快走到坟场的时候,那鬼火已经不见了。这时候天色渐亮,一道乳白色的曙光从东方升起,深秋的清晨里,天地开阔,麦苗绿青,脚下的泥土踩上去踏实而柔软,真是“天凉好个秋”啊。

到了坟场,我们查看一番,并没有什么灰烬,也不见了火球。又仔细看了一下,才渐渐看清“恶老头”的坟头后面竟然破了一个洞,洞口光滑,似乎有小动物从里面进进出出。其他几个坟堆,似乎也有这样的洞口。而旁边的草丛里,还有几块白色的断掉的骨头,正幽幽地反射着一点磷光。

“原来是房子漏了,老伙计,我给你填填。”爷爷用脚踢来几个坷垃,把洞口堵住,又踩了踩。“还想向你借个火,看来你也不舍得。”爷爷开玩笑,伸手拿出火柴来,点上了旱烟袋。“你吸一口不?对了,我这里还有酒,你也喝一口。”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铁壶来,拧开盖子,把酒倒出来一些,洒在了坟头上。

“走吧,走吧,都快点去上学吧。我再给老家伙唠两句。”爷爷挥挥手,我们朝学校跑去了。

那一天之后,我们上学再也没用爷爷送过。那个“鬼火”自那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遇上过,有许多次,我们真的想着,再让我们看一次“鬼火”该多好啊,我们竟是那样渴慕着遇到一团“鬼火”,真是让人觉得奇怪。

到了五年级毕业的那个暑假,我们学校里出了一件丑事。

教我们语文兼班主任的陆老师被公安局抓走了。那件事我们没有亲见,但我们都赶到了震惊——

我们学校最漂亮的女老师哭着跳了河。据说,有人看见,陆老师把她堵在办公室里动手动脚……这件事让我们感到很震惊,很恶心,也很愤怒。我们都想狠狠地教训他一顿,可是,他被警察抓走了。后来又有人说,女老师并不是第一个;而那一个傻姑娘,她的孩子越长越大,模样竟然越来越像我们的陆老师。

我们整个村子都快气炸了!

5

近三十年过去了,我,月青,都在外参加了工作。我成了一个人民教师,在一所大学里教写作;月青则在一家合资企业上班,成了名副其实的白领。只有红林还在我们村上,他开办了一个养殖场,还承包了一百多亩果园,也是一个当地有名的大老板了。

每次回去的时候,他都会召集我们聚聚。每次聚的时候,我们都会回忆起我们当年一起上学的事,当然少不了说一说那一团“鬼火”,也少不了再说一说那个“恶老头”的大苹果。如今,“恶老头”的那两间石头房子早夷为平地,但那一棵几十年的大苹果树,依然还在,它就在红林新承包的苹果园里。它已经结不了多少苹果了,结出来的苹果味道也大不如前,也不如其他新品种,但红林一直留着它。每年夏天苹果花开的时候,红林还会拍了照片给我们看。

曾经教我们的民办教师“笑面虎”陆老师出狱不久就患了癌症,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他的坟子就在我们当年上学走过的小路的西侧,与“恶老头”隔着一条路遥遥相望。

那一年的正月初一,我们三个喝醉了酒,重新走上了那条小路,我们彼此扶着站在那里,向东看看,又向西看看,太阳落下去,天色逐渐暗下来。我们站了好久,我们多么想看见一次那暖和和的“火球”啊,可那“鬼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一起向那个小树林走去,脚下是带着积雪的麦田,这一片原野真大啊。绿色的麦苗藏在白雪下,让人觉得那么亲切。小树林的坟头上,也覆满了白雪,只在每个坟堆前,融化了一片烧过冥纸留下的灰烬和燃烧过的鞭炮的暗红色的纸屑。

但“恶老头”坟堆前除外,他的坟堆四周全是白白的积雪,一个人的脚印也没有;只有一小串梅花般的小小蹄印围绕着它。我蹲下来,正为那蹄印感到惊喜。突然,就在小小的蹄印旁边,我看到了一朵小小的黄花。它那么小,在蹄印中间隐藏着;却又那么耀眼,白雪在它的四周,融化了硬币大小的一小片,黑褐色的泥土上,孤零零的一朵黄色的小花,连叶子也没有,就一枝柔弱的茎秆支撑着,热烈地绽放着。它显然开错了季节,这让我们都很吃惊,我胸膛里瞬间滚过了一条热热的小溪。

我们没有说话,周围一片静谧,只听得到彼此的心跳,空气仿佛一下子凝滞了。

夜深了,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快到村头的时候,我一回头,突然,就在我们刚才待过的树林旁,一个红通通的火球出现了,它飘飘悠悠,悠悠荡荡,把那一小片照得亮堂堂的。

“鬼火!”我喊了一嗓子,一股热流从我眼里奔涌而出。

大家一起回头,那一瞬都怔住了。

街道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来了,火药味裹挟着忽明忽暗的鞭炮燃烧的光一起扑过来,我们转过身来,呼吸着寒冽而微呛的空气,大步朝村里走去,仿佛一下子得了神通,迈步竟然格外高远。

作者简介:

乔洪涛,男, 1980年生 ,山东梁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炜工作室学员,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首届齐鲁文化之星。在文学期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作品多次获奖,有作品被转载和收录到多种选本。出版有长篇小说《蝴蝶谷》和中短篇小说集《赛火车》《一家之主》,后者入选“文学鲁军新锐文丛”,曾获泰山文艺奖、万松浦文学奖、奔流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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