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明堂小说二题

鲁明堂

家

“妈，你还是跟我回城里住吧，你别一个人在家了！”

拴子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央求母亲了，他真的有些急了。

枣花抿了抿嘴，又捋了捋有些零乱的头发，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丈夫的遗像，又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奶奶，我领你去看恐龙世界，可好玩了！”小孙子拉着奶奶的手，忽闪着两只大眼睛，晶亮的瞳仁里透着渴求的光。

枣花摸着孙子的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她一下把小孙子揽在怀里，但还是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儿媳阿芳是个温柔贤惠的苗家女，说话入心入肺：“妈，拴子工作干得好，很有发展前途。可你一个人在家，他担心你、牵挂你啊。上次来家看你，因为时间紧，心里急，就差点给人撞车啊妈！你可以不担心我，你总得记挂拴子吧。”阿芳说起话来，真像苗家的炒腊肉，又辣嘴，又入心。

枣花觉得有些委屈，自己哪能不记挂儿媳啊。拴子在南方上大学的时候，阿芳是学校的校花，多少富家公子她都不要，就喜欢土里土气的拴子。阿芳不顾家人反对，毕业后毅然跟随拴子远嫁山东，来到了这个贫穷的家，并一块分到县城工作。枣花在心里早就把阿芳当成了自己的亲闺女。

她知道，阿芳这略带怨气的话，都是一片孝心，也是为了让拴子安心，于是，枣花又把快到眼眶的泪硬拽了回去。

阿芳见婆婆不说话，就和拴子去灶房做饭了。枣花看着院子里开始返青的花花草草，看着门西旁那棵不大的枣树，看着灶房里冒出的缕缕炊烟，思绪又回到了过去片片断断的日子。

枣花和丈夫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丈夫叫来福，憨厚老实，勤快能干，一下子就入了她的心。她没要什么彩礼，只一场简简单单的婚礼，就跟来福过起了朴朴实实的日子。结婚那天，来福对她说，我没钱给你买贵重的东西，就给你种棵树吧，你叫枣花，我就给你种棵枣树，这样，以后我每年就能看着你开花了。

枣花噗的一声笑出声来，她没想到，憨头憨脑的来福，还能像电影里的情节那样，整出点浪漫来，心里更加喜欢起来福。

每年枣花开的时候，她和来福就坐在枣树下，边唠嗑，边干些零活。风一吹，散落满身的枣花，飘溢满院的芳香。枣子成熟的时候，夫妻俩扬手就能摘下脆甜的枣子，你塞我嘴里一颗，我送你嘴里一口，惹得在堂屋门旁做针线活的婆婆捂着嘴偷笑。现在想起来这些，枣花的心里还甜滋滋的。

可枣花做梦都没有想到，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寒冬，刚过五十的公公，会因为一场大病突然离世，婆婆受不了打击，一病不起，不久也随公公而去。来福的天一下子塌了，枣花的天也跟着塌了。来福是独子，他一下成了孤儿。她不知道怎样去安慰来福，只是陪着他天天哭。

一直过了大半年，来福才慢慢缓过来。他要撑起这个家，他要让枣花过上更好的日子，因为枣花现在是他唯一的陪伴。来福看别人在工地上干活能赚钱，就想办法买了一辆三轮车，给工地上运送土石砖瓦。枣花一边忙地里，一边做着条柳编的活。小日子的幸福，又慢慢回到了小两口的脸上。

这幸福的事有时候一来，会接二连三，挡都挡不住。快四十岁的来福，终于让多年没有动静的枣花怀了孕，这下可把两人乐坏了，来福每天回到家，都要拍拍枣花的肚皮，听听肚里的动静，满满的幸福，从来福憨笑的脸上直往下掉。

在枣花快要产的那段日子，来福什么也不干了，天天在家陪枣花。可有一天，工地上急用料，老板逼着来福再送一天，来福实在，就没拒绝，可就在这一天，来福躲闪两个在路上玩耍的孩子，车翻到了沟里，车毁人亡。

枣花悲伤过度，早产被送到医院，好在孩子平安，但枣花一直昏迷了七天。醒来叫的第一个人就是来福，并撕心裂肺地喊着要跟来福走，人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按住，满屋的人无不落泪。

枣花的娘家二爷是个文化人，给孩子取名拴子，因为孩子的命来得不易，一定要给来福拴住这条根。

刚出满月，枣花就抱着孩子给来福上坟，从不喝酒的枣花一下子喝了半瓶酒，剩下的半瓶倒给了来福。枣花哭着说：“来福，你在那边就放心吧，我向你保证，我不自杀，不改嫁，不出走，我一定把孩子好好养大！”

坟上的草揺摇摆摆，青青黄黄的，似乎也懂了枣花的心。

黑花猫咪从门外跑回来，一下子把枣花的思绪拉回到眼前。其实，她心里也明白，自己不愿意离家，是无法舍掉这院子里到处都弥散着的来福的味道。但拴子是来福的命啊，有儿子的地方才是家。

饭菜端上来了，枣花说：“拴子，阿芳，吃过饭我跟你们回城。”

拴子和阿芳一怔，继而高兴地大笑起来。

这顿饭吃得很香，但枣花边吃边看着院子里的枣树，一眼都没有离开。

相思酒馆

公园的小河边新开了一家酒馆，名叫“相思酒馆”。

说是河边，实际上是小河在接近桥孔的地方拐了一个弯，形成半河半湖的景致，亦直亦弯，亦河亦湖。湖中有莲，岸边有柳，也算是有诗情画意吧。

老郑是公园里的常客，他所在的雅城规模不大，人倒不少，自从建了这个公园，倒也有了个清静的去处。

最初，老郑望见这个不雅不俗的酒馆名，并不看好它，再说，酒馆门脸不大，远离闹市，自然会有些冷清。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冲这里的景致好，清雅安静。坐在小酒馆的落地窗前，一眼望去，有莲，有水，莲在远处，水在眼前，那美就有了层次。偶尔地，几只野鸭子从河面游过，莲就跳动起来，像是荷花仙子在凌波起舞。

你还别说，这小酒馆开始的营生虽不太景气，可后来老郑看到，河边钓鱼的、纳凉闲聊的、谈情说爱的，三三两两，说说笑笑，进出于相思酒馆，他也有点心动了。

他决定，哪天要去相思酒馆。

可他还是有点犯难。他不知道自己该以怎样的形象走进酒馆。因为这“相思”二字，多多少少还是给男女之情扯上点边，自己这一大把年纪，去这么个地方，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老郑总觉得，这个地方还是有点雅，可能与自己的“随性”格格不入。

因为这座小城虽叫雅城，但雅城人喝酒并不雅，讲究的是随性，是个爽字，高度数的白酒，高声地划拳猜宝，十分充横。要是酒桌上全是男人，他们称兄道弟，勾肩搭背，和谐得不得了。一日有几个美女在酒桌上，男人立马换一副嘴脸，就互相拆台，雄性的特征就一点点表露出来。

老郑走进相思酒馆，是在一个周末的傍晚。人挺多，能观赏湖景的、靠近前落地窗的客桌已坐满了人，他只好找了个靠后窗的桌。

老郑随便要了两个菜，半斤老烧，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其实老郑到这里来，并不是想过酒瘾，只是想感受一下这相思酒馆的气氛。但他没看到疯狂的“随性”，也没看到羞涩的拘谨，除了两对青年男女轻声细语的缠绵之外，老郑大多看到的是三三两两进出酒馆的匆忙。

老郑正觉无聊，却忽然瞥见酒馆后的广场上，燃烧起一团团红色的火焰——一群老大妈在准备跳广场舞。原来冷清的广场，突然多了这样一道亮眼的风景，老郑心里也跟着有了一些敞亮。

伴奏音乐是《月亮代表我的心》。老郑虽不懂音乐，但那颤颤悠悠的旋律，也让他心里一动一动的，这种感觉，老郑觉得几乎从来没有过。

领舞的大妈，后绾发髻，手摇团扇，身材高挑，舞姿曼妙。这让老郑一次次隔窗相望，情不能已，喝酒更是有一搭没一搭了。

老郑似乎感觉到领舞的大妈也在一直看着自己。这让老郑心旌有些摇荡。

他说不上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但心里的确像久旱逢甘霖，每一个毛孔都吮吸着滋滋味味。

其实，老郑心里一直埋着一段故事。老伴去逝得早，他一个人养大了一双儿女，一直未再娶。把孙子看大上了学，老郑的孤单渐渐变得浓烈起来。他也曾向儿子提过再找个伴，但儿子没有任何反应。老郑明白儿子的心思，就从未再提。

那晚从酒馆回家，老郑失眠了，老有一团火在眼前晃。

一连几天，老郑都没去公园，也没去酒馆。

日子也好像有些失调，颠三倒四。

七天后，老郑又出现在相思酒馆。还是靠后窗的位置，还是两个拼盘、半斤老烧。

同样的领舞，依然后绾发髻，手摇团扇，身材高挑，舞姿曼妙。

但老郑这次却十分镇定，在隔窗相望的目光里，将半瓶老烧，一杯一杯往肚里倒。

此后，广场上每天傍晚涌动的火红，成了老郑独有的黄昏。

日子，一晃过去仨月有余。

一场大病，让老郑从鬼门关里过了一回。

老郑再次坐到相思酒馆，是一月之后的一个傍晚。

但原来领舞的那团火红不见了。

一连几天，老郑都没能等来那团火。

老郑心里有些凉。

意思了几回，老郑还是禁不住问了老板娘。

老板娘说她也不清楚，只是听说得了心梗，没抢救过来。怪可惜的，很好的一个人。老板娘又补充了一句。

老郑觉得眼睛有些缭乱，身体也似乎不听使唤，呆呆地坐到酒馆里只剩他一个人。

之后，相思酒馆里再也没见过老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