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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呆的阿芳, 和她的福气

2021-05-30谢翠屏

家庭百事通 2021年6期
关键词:阿芳玉泉坐飞机

谢翠屏

阿芳是我在廣东麻风病村当志愿者时认识的。她呆呆的,不是一个好玩的老人家。

有一次,我们准备带她坐飞机去北京,她很忐忑:“我这个人脑子不好,长得又不好看,我去会不会连累你们啊?”一起去北京的一共有三个老人家,还有一个是彭伯,一个是黄少宽婆婆。彭伯会画画,那次去北京参加国际麻风大会是要上台献画的;黄少宽婆婆能说会道,90岁还口述出了一本书。阿芳不太相信自己能去:“我这么蠢,怎么会选到我?”

阿芳呆呆的,说话也不多,站在人群里就像背景一样。可她总在帮助别人,从自己20多岁开始照顾老人家,直到自己也变成80岁的老人家。

我有时走在一楼的走廊,会听到有人喊:“阿芳——”阿芳听见了,就赶紧过去。阿芳一条腿是假肢,走路有点笨,要左脚踩稳了,右脚才能迈出去。喊阿芳的是隔壁几个房间的婆婆们,有时候是要大小便,有时候是要洗衣服,有时候是腰痛起不来床,反正她们需要帮忙的时候,就找阿芳。

阿芳人好,大家都习惯了她在身边。阿芳每天照顾最多的人是黄少宽婆婆,因为她们住同一个房间。黄少宽婆婆90岁了,双腿截肢而且没有手指,可是口齿伶俐,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有时我问阿芳事情,阿芳刚开口,黄少宽婆婆就抢过去帮阿芳回答。的确,阿芳说话结结巴巴的,经常停下来想一想,话里还带一些口音,也不自信。如此一来,阿芳索性把话都交给黄少宽婆婆说了,自己坐在一边听。

有一天我趁黄少宽婆婆不在,去找阿芳聊天,慢慢地她话多起来:“有时看到那些麻雀,就很想和它们一样,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随口说:“那下次带你坐飞机!”阿芳吃了一惊:“我哪有那个福气!”过一会儿又小声说:“我们这种人,怎么可能有福气坐飞机。”我就想,不行,一定要让阿芳坐一次飞机。所以这次有机会带老人家坐飞机,我们商量后一致决定要带阿芳去。

可是过了几天,阿芳还是觉得她不应该去。她说:“我有工作做的,是拿工资的,出去玩会被人说的。”阿芳说的工资是医院每个月补贴给她的150元。知道阿芳照顾几个婆婆不容易,医院每个月发给她一小笔补助。可是,无论有没有这笔钱,阿芳都一样在照顾婆婆们。阿芳觉得,拿了钱,就一定要负责。村里的两位姑娘知道了,找阿芳说:“这边不用担心,我们帮你看着,你放心去!”

阿芳这才放心出去。

阿芳被送进麻风院是在1959年。那时岛上有500多个麻风病人,有手脚好的,有重度残疾的;有擅长做护理的,有会做泥水工的,有专门帮人做衣服的。这里住的是集体宿舍,男女分开,一个房间住20多个人。后来有一天,一个阿婆找阿芳说:“你手脚好,不如帮下大家好吗?”

这样一“帮”,就是50多年。阿芳的工作是“房间护理”,就是帮房间里手脚不方便的人补扣子、梳头发、拿药、提开水、擦身子洗澡、包扎伤口换药。阿芳人好,特别体谅人。那时候黄少宽婆婆是阿芳这个房间的房间组长,她脚上有个伤口总是不能愈合,想去做截肢手术。可截肢以后至少几个月下不了床,谁愿意照顾她呢?阿芳知道了,跟她说:“你想做手术就去做,我来帮助你。”

做房间护理的工作一开始是没有工资的,后来一个月能拿5元钱,后来6元钱,再后来涨到10元钱。一个房间一共有三个护理员,一个是阿芳,一个是赖娇婆婆,还有一个胡玉泉,也就是阿芳故事里的男主角。

据婆婆们透露,那时候有个男孩子对阿芳特别好,叫胡玉泉。胡玉泉每天跟阿芳一起工作,他清晨先去河边打水,一桶一桶地提回来,生火烧开了,再由阿芳抬到房间帮大家灌进热水壶里。可是,阿芳的手虽然看起来完整,但麻风病菌破坏了她的神经,手指经常使不上力气。胡玉泉担心她烫到自己,经常把阿芳的工作一起做了。有时候,阿芳看到胡玉泉事情太多,也去帮忙做一些。慢慢地,胡玉泉和阿芳变成“搭伙做饭、互相照顾”的“好朋友”。在这个地方,一男一女“搭伙吃饭”就意味着他们已经“在一起”了。

这是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2010年,阿芳原来在的大衾麻风院宣布关闭,44位康复老人从大衾岛搬到位于东莞的泗安岛,阿芳和胡玉泉就是其中两位。而现在,胡玉泉伯伯已经不在了,阿芳在这里送走了他。

阿芳帮助别人50多年,可她最记得的,是入院以前受别人帮助的日子。阿芳是台山市都斛镇人。她7、8岁就患麻风了,不过一直不太严重,她就住在家里照顾弟弟们。可是,她20多岁的时候,病情突然恶化,发展得十分骇人。因为怕传染给大家,村里的领导没有办法,派人到后山用铁皮搭了个小棚子,让阿芳一个人住过去。

阿芳一个人在后山,病得难受,躺在床上下不来,经常发冷发热。身体的难受加上心里的绝望,阿芳就这样独自一人一分钟一秒钟熬下来。奶奶每隔几天送来米和菜,阿芳什么也吃不下,也没有力气起来烧火做饭。

夜晚或者清晨,阿芳能听见山下的人活动的声音,鸡鸣和狗吠都能听到。山脚下有个小屋子,是专门存放生产队农具的。看守屋子的阿伯以为阿芳没东西吃,时不时就拿点吃的过来。阿芳还记得,他拿来的有时候是一个萝卜,有时候是一个番薯。阿芳说:“阿伯,你不要拿东西来了,我这里有米,我吃不了这么多,多谢你。”可阿伯坚持把东西留下,过几天又拿个东西来。他叮嘱阿芳说:“你要多吃点啊,多吃点。”那时候是1959年,大家生活都不容易。

山上还住着另外一群人。离阿芳的棚子不远处,有一大群人住在一个大房子里面。他们是下乡的知识青年,是来这里的山头“拿矿”的。阿芳看他们白天坐大板车去干活,晚上开着电灯开会,有时候还会开电喇叭大声说话。没工做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些女孩子就过来看看阿芳,跟她聊天,问她为什么一个女孩子住在这里。这些女孩子是讲普通话的,年纪跟阿芳差不多,看阿芳病得那么难看,也不害怕,好像一点不怕传染的样子。她们有时候拿些吃的东西过来分给阿芳,还问:“你在这里太艰难了,我去买点猪肉给你吃好吗?”

后来,阿芳就住进麻风院去了。在小棚子住了8个月之后,她终于可以入院正式接受治疗。阿芳大多经历记得模模糊糊,就是山上这段时间的许多细节她记得清清楚楚。她还记得知识青年帮她捡柴回来,还记得他们跟她说过什么话,50多年过去,别人对她的好她一点不忘记。后来,知道有人需要帮忙,阿芳也从不推辞。阿芳说:“我就顺手帮一下而已。”

我不知道从前的“被帮助”和后来的“帮助人”有没有联系,有可能阿芳从小就是很善良的人。

后来去北京的时候,阿芳每天去黄少宽婆婆房间看一看,看看要不要帮忙洗澡、擦身、洗衣服;去颐和园,阿芳怕我们推轮椅辛苦,提出自己起来走路;担心我们提东西累,阿芳要我们把背包给她抱着……

从北京回来不久,阿芳就不用照顾别人了。医院请了全职的护工,婆婆们的事情都由护工负责照顾。阿芳还是偶尔到隔壁去,看看邓妹婆婆或者美齐婆婆渴不渴,要不要喝水。阿芳又说起那次旅游的事情,她说:“我做梦都想不到我有飞机坐!”又说:“这么多人,不知道怎么选到我。”

唉,这些都是你值得的呀。你的福气从来都是自己给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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