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与严歌苓作品中的母性救赎比较
2022-04-29刘闽峰甘春华
刘闽峰 甘春华
摘 要:母性救赎是莫言《丰乳肥臀》与严歌苓《小姨多鹤》两部作品的共同主题,都通过浩荡的历史风云诠释了母性的蓬勃生命力以及忍辱负重、包容和无私奉献等高贵品质,展示了母性对生命超时空的救赎力量,彰显了母爱的博大与永恒。但两部作品对于母性救赎的诠释有着不同的哲学和美学意义,取材角度、背景和艺术风格也各有千秋。两部作品互为参照,比较之下,更彰显各自的艺术特色。
关键词:《丰乳肥臀》;《小姨多鹤》;母性救赎;比较
一、共同的主题:母性的救赎
对母亲的讴歌是经典文学作品永恒的主题,其中最受赞美之处是深厚宽广的母性。莫言与严歌苓两位文学大师不约而同选择在作品中通过展现母性来揭示社会变革中的人性,这在他们各自的代表作《丰乳肥臀》与《小姨多鹤》中可见一斑。
《丰乳肥臀》是莫言最有影响力的作品之一,是他献给天下所有母亲的礼赞。在这部作品中,莫言以山东高密东北乡为背景,用浓厚凝重的笔墨描摹了一位在战火与动乱中历尽磨难独自抚育八女一儿成长的母亲上官鲁氏,时间跨度从抗日战争一直讲到改革开放之后。无论世道多么艰辛,这位母亲总是竭尽全力、无私无畏地为所有子女庇护,堅定不移地在社会的凄风苦雨中给子女以物质和精神的救赎,就像大地哺育万物一样,永远滋养着孩子的身心。作品深度揭示:母亲所受的苦难就是民族的苦难,母性的高贵品质就是民族的品质。
《小姨多鹤》是严歌苓的代表作之一,被收录于《新中国60年中国最具影响力的600本书》,并荣获多项大奖,还被改编成电视连续剧。严歌苓一直坚持从女性视角和跨文化视角写女性题材的小说,其文学创作独具特色、自成一脉,作品中的母性书写已在世界文学界占据重要地位。在这部作品中,严歌苓以抗日战争为背景,讲述了战争中跟随父辈来中国的日本女孩竹内多鹤战败后被转卖给中国平民张俭作为生育工具,由此展开的忍辱负重与自我救赎的生活历程。身处“非妻非妾”的尴尬地位和民族仇恨的包围,她的生活总是游走在家庭与社会的边缘,她却凭借深厚的母性像一颗坚韧的小草最终获得普通人应有的尊严和幸福。据此,作品用一种特殊视角揭示日本侵华战争给中日民族带来的双面心理创伤,并试图以文学的形式创建民族和平的精神家园。
由此可见,两部作品具有文学精神上的相通性,都以母亲个人历史承载民族历史,且彰显的是同一主题——母性的博大精深与战争创伤疗愈。尽管两部作品中的母亲都富含丰盈的母性精神气质,但“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两部作品中的母性特质和艺术表现各具特色,选材、布景也独具匠心,呈现的是两场风格迥异的艺术盛宴。
二、两部作品中的母性特质及救赎力量
“母性”不同于一般母亲对孩子的“母爱”,它是最高的雌性,是最广博的母爱,意味着生命的再造能力、对弱小者无私的哺育和对众生的悲悯、宽恕和慰藉。它不是母亲特有的,也不是人类特有的,凡是能与“一切创造之源”相提并论的,都可称之为“母性”[1]。
(一)《小姨多鹤》的母性特质及救赎力量
1. 多鹤的母性特质
(1)旺盛的生育力
多鹤最初能在中国平民张俭家容身,源于她蓬勃的生命力和旺盛的生育力。由于张俭妻子小环怀孕时在一次日本军队侵略中逃跑摔伤,导致失去生育能力。张俭父母为了传宗接代,从市场按斤买来装在麻袋中的少女多鹤。十六岁的多鹤经历战争的摧残后骨瘦如柴,简直看不出性别,但在张家经善良的张俭母亲调养后不久就恢复青春的活力,而且她的肚子像一块肥沃的土地,与张俭同房没多久就怀孕了,为张家生了一个大胖闺女。生育后她由单纯的少女转变为初露风韵的少妇,展现出原始的母性美,全身洋溢着初为人母的自豪感,“小环觉得她的神态、姿态和过去截然不同了。这是个自以为有人撑腰的小日本婆了,忙忙叨叨的木屐小步来回走动,她俨然当家作主,煞有介事,把张家院子走成她的占领地界了。”[2]32
(2)逆来顺受、任劳任怨
多鹤能与张俭妻子小环长期和平相处,源于她逆来顺受的隐忍和任劳任怨的勤勉。小环刀子嘴豆腐心,性本善良,但从小在娘家受宠,养成娇惯、霸道的性格,由于自己不能生育,不得不接受张家购买多鹤这个生育工具。多鹤对外界以小环妹妹的身份与小环朝夕相处了二十多年,且这期间多鹤先后与张俭生育了四个孩子,为隐蔽多鹤日本人身份全家南北多处辗转,遭遇过各种生存危机和政治危机,然而多鹤一直没有被小环抛弃,后期在张俭因过失杀人被抓入狱后小环还与多鹤成了相依为命的姐妹。这一切都源于多鹤总是任劳任怨地干活。她似乎少根筋,从不计较自己为家庭付出太多、得到太少。面对小环的批评和训斥,从来都是充耳不闻、骂不还嘴。她就像一个默默无闻的天使,总是让家里保持超常的洁净,让孩子得到及时的温暖。
(3)谦卑与少说多做
多鹤不同寻常的行为方式在充满仇日情绪的中国社会里曾受到邻居无数次的质询,她能在风声鹤唳的环境中苟活下来,首先源于一贯的谦卑和金子般的沉默。不管是敌是友,逢人就鞠躬弯腰,她的礼貌周到使人不能轻视。与人见面时近乎装聋作哑,总是急匆匆埋头苦干,以至于在周围人的眼里她就像一个“影子般的存在”,这使她难以结怨树敌,甚至让工人小彭这样的时代红人爱上了她。其次源于她的少根筋的“愚痴”,干活时从不偷奸耍滑。在“文革”时期她被打倒成反动派,分派专门清扫又脏又臭的厕所,虽然小环教了她偷工省事的方法,她却一丝不苟地把厕所洗刷得洁净如初,这种兢兢业业的“工作狂”态度使任何人都难以挑刺。
(4)强大的自我净化能力
多鹤在中日恢复邦交之前的十几年里在中国社会没有任何身份、地位,在自己亲生的孩子们面前也一直充当“小姨”,她之所以能熬到回归自己祖国之时,并在最后获得日本公民的尊严和自由,而不至于在耻辱、污浊的环境中沉沦,源于她拥有强大的自我净化能力。即便被打翻在地、被践踏在社会和家庭最底层,她依然坚持强迫症似的洗地、擦地。这里的“地”隐喻的就是她自己,哪怕再贫瘠、再粗糙、再肮脏的地,她也要擦洗得纤尘不染!她要永葆心灵的洁净!在张俭被判死刑后她萌生轻生念头时,她为自己找到一个秘密防空洞里的人工湖,湖水的映照逐渐涤荡了心中的丧气,骨子里固有的坚强野性慢慢复归她的内心。
2. 多鹤的母性救赎力量
《小姨多鹤》通过多鹤及张俭一家的生活经历不仅揭露“侵华战争”给中日两国人民带来的双重创伤,还通过诠释母性的救赎试图构建救赎战争罪恶、消弭战争仇恨的理想世界。
(1)多鹤的母性救赎了她自己,让漂泊的自己在异国找到归宿
第一次救赎表现为:多鹤被卖入张家不久之后逃跑,张家遍寻未果,多鹤却因发现自己怀孕而主动返回张家。作为被卖少女逃跑是正常的反抗行为,但主动回归主人家却是非同寻常的。促使她回归的原因是她发现怀孕后的自己可以制造亲人,她将在身边拥有亲生骨肉,她将成为张家的重要成员,不再是异国他乡的孤身女子。虽然她不喜欢张俭,张俭也不喜欢她。但“她不是要跟这个男人讨到喜爱,她讨的是生存,她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出来的人,或者把她们生出来的人,一条条的产道是她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道。……多鹤要把肚子里的小小的亲人生下来,这样,她才能接下去一个一个地生。她要生出这个家的大多数来,看小环怎样把他们一个个制伏。”[2]65这是她从稚嫩的“女儿性”向成熟“母性”的转变。由此,母性战胜了民族仇恨和独在异乡的孤独感,使她在中国找到一種归宿感,实现了自我救赎。
(2)多鹤的母性救赎了小环和张俭,并让自己找到了真爱
由于旺盛的生育力,多鹤为张俭先后生育了四个孩子,其中一个夭折,养大了一个女儿和一对双胞胎儿子。但生儿育女并没有使她融入张俭一家,由于民族仇恨始终横亘在亲情之上,她生育后作为生育工具的价值反而荡然无存。于是,在一次名为全家出游的旅行中张俭看似无意地有意把她遗弃在一个陌生城市的景区。为这个男人任劳任怨地当牛做马却依然遭到抛弃,她是否该离开这个男人?还要回到那个所谓的家吗?作为一个不太会说中国话、只会写少数汉字、为社会所不容的日本女子,身上仅有五元钱,她又该如何回家?可是,多鹤没有考虑太多恩怨情仇,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寻找归途。她只是从一位母亲的角度做了决定,心底深沉的母爱在召唤她,她不能只为自己而活,因为一对双胞胎儿子不能没有她的乳汁哺育!孩子们不能没有亲生母亲!这是她母性的再一次复苏,也是她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经历了流浪的颠沛流离和长途跋涉,似人非人的多鹤终于辗转回到孩子们身边。她一进家门,看见孩子身处污浊、混乱的境地,顾不上安置自己,立刻 “一手抄起一个孩子,两腿一盘,坐上了床,孩子们马上给搁置得稳当踏实。她揭开墩布一样的连衣裙胸前的纽扣,孩子们眼睛也不睁马上咬在那对乳头上”[2]87,由于她旅途劳累缺乏营养,孩子吸不出乳汁,可是她还是强制孩子吮吸,因为“只要孩子吮吸她的乳汁,她和他们的关系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是天条确定的,她的位置就优越于屋里这一男一女[2]87。
归家后的多鹤向小环讲述了自己在战争中死里逃生的血泪史,激起了小环的善念和深厚的同情。她与多鹤原本是情敌,为张家的传宗接代被迫绑定在一起,又有民族仇恨横亘其中,原本随时都可能分崩离析,如今小环为多鹤的隐忍和坚强而感动、敬重。小环把多鹤的经历告诉了张俭。他们认识到多鹤与自己一样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张俭为自己以前对多鹤的蔑视而萌生愧疚之心。与此同时,经历流浪旅途的多鹤身材变得轮廓分明,处事更为独立坚强,散发出成熟女人的魅力,张俭看到一个全新的多鹤,他惊讶地发现“她是世界上最干净、刚刚从水里出来的一个人。是真的美丽。……他怎么了?会对一个他认识了八九年的人这样心跳?”[2]120为生儿育女在一起生活9年后,爱情在他们之间萌芽了,他们终于不再是为生孩子勉强凑合在一起,而是相互找到了真爱,这种“有情之爱”完成了对“无爱之性”的救赎。他们像恋爱时期的情侣在外面不断约会,当他们在外面偷情被公众发现时,小环挺身而出极力帮他们遮掩,可见小环不仅爱张俭,还把多鹤视为姐妹。民族仇恨在三人之间得到消解,小环和张俭赦免了作为“敌人”的多鹤,同时赦免了过去心怀仇恨的自己,深仇转为大爱,各自心灵都得到慰藉和救赎,从此他们三人真正成为不可分离、相濡以沫的一家人。
(3)多鹤的母性救赎了孩子,她最终回到日本家乡并实现母子团圆
多鹤的孩子长大后,逐渐发现三个大人之间的暧昧关系,也逐渐了解自己的亲生母亲原来是多鹤,而且她是日本人。他们深感耻辱,却又无力改变现实,因而表现出青春期的抑郁和叛逆,儿子甚至对含辛茹苦的多鹤拳脚相向。多鹤的心灵受到重创。后来张俭因杀人被判死刑入狱进一步让她雪上加霜,几乎丧失人生的希望。好在她的坚韧和自我净化品格,让她等来了中日恢复友好建交的日子,她在战争时自己救助的女孩久美的帮助下重返日本,获得了日本公民的自由和尊严。但她并没有抛弃中国家庭,而是把张俭带到日本治病,并以博大的心胸原谅儿子以前的过错,让母子间的仇恨得到消解,还想方设法把女儿和一个儿子移民去了日本,最终获得一个日本寻常母亲的幸福和权利。全文的结局是,张俭因病去世,小环在国内有一个儿子陪伴,多鹤在日本有一儿一女相伴,两位母亲都过上宁静的生活。从更深的层次看,这种救赎本质上是对中日两个民族的救赎,当千千万万的类似家庭中民族怨恨消逝,代之以真挚浓厚的亲情,战争留下的心灵创伤就得到疗愈,民族之间的战争伤痕也将自然弥合。
(二)《丰乳肥臀》的母性特质及救赎力量
1. 母性特质
(1)旺盛的生育力
母亲上官鲁氏生育力极强,一生共生育了八女一子,像大地母亲一样具有旺盛的生殖力。不过,孕育子女的过程是极为艰辛和痛苦的。由于丈夫没有生育能力,而没有生育男孩的女性在婆家是毫无地位的。她只好大胆地通过“野合借种”孕育,在一连生了七个女儿之后,她终于生了一对双胞胎子女“金童”和“玉女”,却在生产时恰逢日本鬼子进村扫荡,她差点因难产而死,而她的丈夫和公公也在她生产时惨遭日本侵略者杀害。当婴儿呱呱坠地时,这个刚刚离开鬼门关的产妇就面临独自养活婆婆和八个子女的挑战。
她竭尽全力带着全家在战火、饥荒和“文革”中艰难谋生存,呕心沥血终于把子女们抚养成人。在几个女儿相继去世后,她还哺育了五个外孙女,缔造了一个繁盛的大家族,成为家族当之无愧的“地母”。
(2)堅韧顽强的生命力
上官鲁氏一生为哺育孩子,吃了常人不能吃的苦,受了常人不能受的辱。
在闹饥荒的年代,她带领孩子们外出乞讨。在一家人饥饿难耐的境地中,却收到了外逃大女儿托人送来的包裹——襁褓中的外孙女“沙枣花”,这让她的生活更加困顿,为了让孩子活下去,她只好在女儿们头上插上谷草,以卖女儿的方式求生。就这样,七女儿被生生卖给了洋人。而四女儿为拯救生病的母亲,主动把自己卖到妓院。上官鲁氏忍受着与骨肉分离的这些痛苦,继续拉扯着其他子女长大。
在后期又一次遭遇大饥荒时,为了能让小女儿玉女和外孙鹦鹉活下去,上官鲁氏竟然采取极端的方式偷窃食物——在雇主的磨房拉磨时吞进豆子,回到家再用呕吐的方式把豆子吐出来,然后给孩子吃。偷窃行为被雇主发现后,她拉磨时被戴上像驴一样的嘴套。这种舍身忘己为儿女所承受的痛苦让身为盲人的小女儿都不忍直视,最终选择投湖自尽让母亲解脱养育的负担。
在女婿们因政治派别不同而相互厮杀后,上官鲁氏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婿一个个死去,面对巨大的打击,她没有崩溃,反而更加激发了她活的意志,并教育孩子:“死容易,活难,越难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挣扎着活。我要看到我的后代儿孙浮上水来的那一天,你们都要给我争气!”[3]母亲带领她的孩子们在苦难的深渊中奋然前行,一次又一次在奋进中迎来新生,显现出强悍、蓬勃的顽强生命力[4]15。
(3)超凡脱俗、自由、叛逆的神性
母亲上官鲁氏生儿育女的历程充满反伦理的叛逆色彩。为借种生育,她冲破世俗的伦理道德和贞洁观,相继与自己的姑父、赊小鸭的商贩、江湖郎中、卖肉商贩、和尚发生“野合”,还被四个败兵轮奸,先后生下七个女儿。为了能生出儿子,最后与瑞典籍马洛亚牧师发生关系,生了一对龙凤胎“杂种”,儿子上官金童出生才让她的借种行为得以终止。她的八个孩子中,没有一个是丈夫家的血脉。但这一切不仅没有使她的形象受到损伤,反而更显示出她蔑视封建势力的勇敢和不朽的原始母性创造力,具有“生殖女神”的色彩[4]15。
(4)藏污纳垢、海纳百川的包容性
上官鲁氏能借种生育八个子女,源于她海纳百川的胸怀。不管是与姑父乱伦生育的孩子、与商贩野合生育的孩子还是被强暴时孕育的孩子,不管是与中国人孕育的孩子还是与外国人孕育的孩子,她都在战火、饥荒等各种困境中极力哺育,就像肥沃的土地孕育万物一样博大而强悍。
对于女儿们扔给她哺育的孙辈,不管女儿女婿是共产党、土匪、汉奸还是国民党,不管他们之间如何争斗,不管他们的贫富贵贱,她都一视同仁,毫无党派和政见之分,她的心中只有骨肉亲情。她一次又一次忍受着女婿们相互厮杀带来的伤害和痛苦,以博大的胸怀接纳他们留下的孩子,无论外界如何动荡不安,她总是奋不顾身地维持儿孙们的温饱,给孩子们以精神抚慰,她的母爱就像大海一样深邃宽广。
2. 母性的救赎力量
(1)反伦理的借种救赎了自己
面对没有生育能力的丈夫,面对夫家香火可能无法延续的困境,面对婆婆的侮辱和虐待, 在封建道德观和男权势力的压制下,上官鲁氏没有任人宰割,而是勇敢冲破传统道德伦理的束缚,通过野合等反常方式,“献身”“借种”孕育了九个孩子,满足了家族的需要,壮大了自己在婆家的势力,缓解了自己的生存困境。这首先是对自己的救赎,展现出弱女子不畏强权自己主宰命运的悲壮力量。
(2)忍辱负重的顽强、藏污纳垢的包容救赎了子孙
自从在生育双胞胎的难产中幸存下来以后,上官鲁氏带领众多子孙躲过了战争中的炮火,熬过了战后的饥荒,经受了“文革”中的争斗,自始至终竭尽全力为孩子们提供母性的庇护。所有自然的和人为的苦难不仅没有遮挡她身上母性的光辉,反而使她的母性更光彩夺目。无论世事如何变幻,哪怕丈夫、公公、婆婆、女儿们等亲人相继倒下,她永远顽强挺立,成为子孙们获得救赎的“诺亚方舟”。她的母爱超越时空,超越任何阶级派别,包容一切,承载一切。
(3)旺盛的生育力、恒定的母爱和悲天悯人的情怀救赎了社会
上官鲁氏强大的生存繁衍能力是对整个社会的救赎。她执着的生育期望战胜了“缺种”的困境,她无私、强悍的哺育能力战胜了饥荒的残酷,她悲天悯人的博大胸怀过滤了社会革命的动荡,她忍受一切屈辱和苦难只是因为她是一位纯粹的母亲!只是为了保存和延续子孙的生命!这样的母亲们用自己的“丰乳肥臀”让世界永远生生不息,让生命永远生机勃勃,她们是所有人“人生安稳”的根基,是真正的“救世主”。
(三)两部作品的母性比较
上述对两部作品中的母性特质的分析揭示,多鹤与上官鲁氏的母性虽然具有各自的特点,但存在许多共性,如旺盛的生育力、顽强的生命力与深厚的包容性等。她们的母性救赎了自己,也救赎了身边的亲人,从更广泛的意义看也是对民族和社会的救赎。正因为如此,母性救赎成为经典文学作品中永恒的丰碑,也成为两部作品共同的主题。不过,两者对于母性救赎的诠释方式却存在较大差别,表现出各自鲜明的艺术特色。
三、母性救赎的诠释方式比较
(一)哲学意义不同:道家的救赎诠释与西方基督教的救赎诠释
1. 《小姨多鹤》蕴含丰富的道家思想,以道家哲学诠释母性的救赎
多鹤遇到欺凌和压制时是逆来顺受的,面对苦难采取隐忍接受的态度,与生俱来的善良和温柔赋予她独特的女性阴柔之美。这并不是退缩和怯弱,而是以包容、忍耐的态度承载苦难,让自己在苦难中锤炼得更坚强。这种外柔内刚的品质如同水一样,“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这正是道家推崇的真正的强大力量,因为水可以“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无有入无间”。多鹤总是沉默寡言、少说多做,也应了老子的“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多鹤的无声往往胜于有声,不仅有利于对外界隐藏自己的真实身份,也有利于提高工作效率。
多鶴见人就点头哈腰,天天跪着擦地板,总是呈现“低到尘埃里”的姿态,完全自甘卑下的样子,这并不是对强权的迎合,而是以无限的低姿态、悲壮的付出换来尊重和认同。这正是道家“贵柔守雌、谦下居后”的思想表现,老子强调“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主张坚守雌性的柔弱特质。可见,严歌苓的女性观恪守道家传统,相对于激进的女权主义,她更主张张扬女性的虚静柔韧之美,而不将笔下的女性“雄化”。
多鹤做事经常“一根筋”,干活从不懂偷奸耍滑,对待心怀叵测的人也经常不记仇、不设防,似乎有些愚痴,这正体现了道家“大智若愚”“见素抱朴”的思想,凸显了多鹤“天然去雕琢”的自然之美。
正是由于多鹤的柔顺、坚韧、纯净和谦卑,她实际上是站在“道”的立场上去理解世界和把握人生,才做到了“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从而谱写了一曲“以柔克刚”的母性赞歌。
2. 《丰乳肥臀》承载西方基督教的救赎精神,以基督教思想诠释母性的救赎
《丰乳肥臀》中讲到上官鲁氏在“那头大姑姑家陪嫁过来的老骡子”的启示下走进教堂,当时马洛亚牧师正诵读着《马太福音》中圣母玛利亚孕育耶稣的故事,因此她心灵受到极大触动,为自己的借种生子找到了灵魂的慰藉,这将基督教的教义直接引入故事主题[5]。后续她与马洛亚牧师偷情并怀了“金童玉女”就似乎顺理成章,而生育金童玉女时难产且与驴的难产处于同样的时间和地点,进一步呼应了圣母玛利亚马厩产子的圣经故事,带有基督教式的隐喻。后来描述她在各种社会动荡中为哺育子女经受的多重苦难,则凸显了忍辱负重、自我牺牲、平等博爱的基督徒精神。故事结尾讲到主人公上官金童与担任牧师的同父异母兄弟相认,并成为教堂的清洁工和看护人,表明教堂成为他最终的归宿,基督教成为他的精神皈依。此外,作品中还多次出现教堂、十字架、圣母像等基督教的文化象征符号。因此,整个作品贯穿着基督教的文化思想,宛如一首献给伟大母亲的赞美诗。
(二)美学意义不同:母性的阴柔之美与阳刚之美
《小姨多鹤》中的多鹤是隐忍的、谦卑的传统“贤妻良母”形象,因为她见人就弯腰鞠躬,经常以跪着擦地的形象示人,也很少言语。她虽然履行妻子和母亲之职,却担着“小姨”的虚名。作为妻子和母亲的荣耀都属于小环,而多鹤只是光鲜的小环身后的影子。遇到欺凌和压迫,多鹤很少反抗,而是以顺从、忍耐和勤勉应对,她似乎无欲无求,缺乏鲜明的女性主体意识。事实上,她的刚强都隐藏在骨子里,她的智慧隐藏在她的沉默中。所以,多鹤的女性意识是隐蔽的、内敛的,她的美是阴柔、沉静、自然的。
相比于多鹤,《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及其女儿们则颠覆了传统女性形象,表现出强烈的反男权、反压迫个性,她们大胆追求精神自由和个性解放。上官鲁氏“不守妇道”“借种”生育是如此,她的女儿们对待爱情和性也是如此。她们爱憎分明,一旦找到所爱的人,就毫不犹豫、无所顾忌地与之相伴,哪怕付出生命代价也在所不惜。上官鲁氏的女儿们嫉恶如仇,遇到恶人则勇敢地与之搏斗,表现出英雄浪漫主义式的豪情与壮烈。无论加入哪个政治派别,她们都坚持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具有强烈的女性主权意识。而作品中的男性大多软弱无能,比如上官鲁氏的丈夫毫无主见,上官鲁氏的儿子一直“断不了乳”,在这些男性的对比之下, 上官鲁氏及其女儿们散发出独立女性的阳刚之美。
(三)艺术风格不同
1. 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与严歌苓的现实主义表现手法
莫言的作品常常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丰乳肥臀》也不例外。表现在:第一,作品中的人物言行不仅具有人性的特点,还具有动物与神仙的特点,是人性、兽性与神性的混合体。典型人物是鸟儿韩,他知晓各种鸟的语言和习性,用弹弓打鸟时百发百中,近乎“鸟神”。从日本鬼子手中逃脱进入森林后过着茹毛饮血的穴居生活,宛如原始丛林中的野兽,直到被动获救才恢复正常人的生活。第二,作品中各派别的厮杀呈现出野兽般的残酷血腥,缺乏人性的理智,甚至有些荒诞,这种表现手法可起到强烈的讽刺效果。第三,作品中女儿们的性爱表现出动物交配的放纵与狂热,缺少人性的约束与文明。这种表现手法有利于将人物追求精神解放的热烈、奔放性格特征铺陈到极致。第四,作品中的动物往往表现出一定的“人性”,它们的行为酷似人类。比如,开篇中母亲上官鲁氏难产,与此同时那头驴子也处于难产之中,全家人都围在驴的身边,而产妇却独自躺在血泥中忍受折磨,这样的书写方式产生很强的讽刺意味。等到小驴子出生后,主人公上官金童也来到人世。在饥荒时期上官鲁氏为了生存不得不卖了小驴子,但后来又不得不卖自己的女儿。这种人与兽类比转换的视角增强了魔幻色彩,带有一种博大的悲天悯人情怀。
相比之下,严歌苓的《小姨多鹤》则具有现实主义特征。作品中的主人公多鹤不仅如水般温柔沉静、自然淳朴,里面的动物也保留其固有的天然特性。比如,那只名叫“黑子”的狗,与主人不离不弃,先是陪伴二孩长大,后来陪伴多鹤度过郁闷时期,待到多鹤和大孩去日本后,黑子又老又瞎,又一直陪着孤独的小环,表现出狗固有的忠诚。作品中对战争和死亡的叙述也没有大力渲染,而是比较平淡简略地描述,比如开篇写多鹤所在的代浪村村民的仓促溃逃:“人们起身的时候,发现靠在营地周边宿营的几家全都被刀砍死了。人们内疚地说,实在太累了,没有听见任何声响。”[2]10这种对死亡波澜不惊的处理契合道家的生死观,即“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这种现实主义表现手法表明战争中死亡是平淡无奇的、随时可能降临的,凸显了战争的残酷性,也反映出百姓面对战争的弱小、无奈和无助。
2. 选材角度、背景与聚焦方式不同
首先,两部作品选材角度不同。《丰乳肥臀》的主要人物上官鲁氏是中国农村的寻常女性,类似于相机随机抓拍的人物,这样的选材视角使上官鲁氏的母性具有典型性和普遍性,她是当时无数中国妇女的缩影。而《小姨多鹤》的主人公多鹤出场身份是中日战争刚刚结束时被卖为中国平民作为生育工具的日本女子,这种人物抓取具有较大的偶然性,体现出作者在选材上的别具匠心。
其次,两部作品的背景不同。两部作品虽然都以抗日战争为初始背景,但《丰乳肥臀》以山东“东北乡”为“据点”,讲述上官鲁氏一家在中国20世纪近50年的历史动荡中经历的艰辛生活,具有浓郁的乡土气息。上官鲁氏遭受的各种苦难与中国特定的历史息息相关,是民族历史波澜在百姓身上的投影,上官鲁氏的母性是民族文化的折射,整部作品表现出强烈的历史纵深感和沧桑感。而《小姨多鹤》中的故事虽然发生在中国,但由于多鹤特殊的身份,故事的展开中不断交织着中日两国民族仇恨的冲击和异域文化之间的碰撞,且故事中的母亲不仅包括日本母亲多鹤还包括中国母亲小环,这样母性的价值与意义得以在中日文化的双重背景中阐释。这种母性书写方式反映出多元民族文化的相容性和共生性,超越单一种族的母性书写,这是严歌苓在母性书写方面区别于本土文学的独特价值所在。
再次,两部作品表现母性的聚焦方式不同。《丰乳肥臀》主要聚焦历史动荡给上官鲁氏带来的各种磨难,以上官鲁氏的母性对苦难中子孙的救赎彰显母性的不凡和伟大,并反映民族发展的曲折历程。《小姨多鹤》则聚焦多鹤与小环、张俭三人之间爱恨情仇的转换,以多鹤的母性救赎展现民族间的仇怨如何得到消解。
此外,两部作品的语言也各富特色。《丰乳肥臀》描述苦难是浓墨重彩式的,叙事多运用夸张、类比、变形等修辞,善于营造魔幻化气氛,阅读整部作品就像享用浓烈、酣畅的火锅。《小姨多鹤》的语言则清新淡雅,叙事平易、朴实、细腻,描述苦难时常常“举重若轻”,具有“润物细无声”的女性特质,阅读感受如同品味慢火熬制的清香浓郁的粤式炖汤。
3. 表征母性的意象不同
严歌苓在《小姨多鹤》中多采用“水”的意象来指代母性。文中多处讲到多鹤跪地用水擦地,她手下的水泥地呈现非同寻常的洁净光滑。又讲到多鹤在张俭被抓判刑之后,常常到防空洞的水潭边沉思徘徊,水的映照使她得以自我疗愈,打消了自杀念头。水既是洗涤污垢的媒介,也是道家文化的象征性符号,这些“水”的意象代表多鹤母性的高洁、沉静和自我净化的救赎能力,并且隐含着“天下之至柔”的道家文化元素。
莫言则善于用鸟类和动物作为意象来表征母性。比如,用人与驴进行类比描述,开篇讲人与驴都难产,后讲到上官鲁氏饥荒时在雇主家像驴一样拉磨,用嘴偷食豆子后回家呕吐出来像牛一样反刍喂养孩子。这里的“驴”表明母亲承受比牛马还重的苦难,凸显忍辱负重的坚韧品性。再者,上官鲁氏的三女儿上官领弟在失恋后蜕变为“鸟仙”,她的恋人“鸟儿韩”通晓鸟语简直就是鸟类中的一员,上官领弟与哑巴生的儿子“鹦鹉”言行也带有鸟的特征,这种夸张、荒诞的叙述方式赋予人物一种传奇色彩,凸显人物对自由的向往以及对黑暗现实的反抗与超越。
两部作品在意象使用方面的共同之处在于,都多处采用“乳房、大地、雪”等意象表征母性。比如,两者都在文中反复出现对乳房的描写,用“乳房”象征母亲对孩子的哺育力。莫言更是在书名中就嵌入“丰乳、肥臀”,主人公上官金童还是一个对女性乳房痴迷的、一直无法“断乳”的“乳痴”,《丰乳肥臀》中从头到尾都洋溢着对乳房的崇拜之意。《小姨多鹤》也多次用“乳房、乳汁”表现多鹤温柔、丰盈的母性。再如,两者都用“土地”和“雪”指代母性。如《小姨多鹤》讲到多鹤怀了第四胎时,说道“多鹤实在是块肥沃的田野,种子撒上去从不白糟蹋。”[2]113《小姨多鹤》还用雪的意象表征母性。比如,开篇讲到张俭一家去集市买装在麻袋里的多鹤时是下雪天,雪天是寒冷的,雪是容易藏污纳垢的。这里的“雪”不仅象征著现实的严酷,也表示对丑恶、仇恨的包容和消融。《丰乳肥臀》也采用雪的意象,讲到主人公上官金童在下雪天的“雪集”担任“雪公子”,俨然变成“乳圣”,是他一生中最为辉煌的时刻。这里的“雪”指代乳房的纯白、纯洁,也代表主人公理想中的境界。
四、结语
母性是透视人性的一个极佳视角。严歌苓的《小姨多鹤》通过非常态环境下边缘人物母性的呈现揭示人性的善恶和中日民族文化的对立与融合,莫言的《丰乳肥臀》则通过苦难环境下寻常母亲母性的诠释揭露人性的复杂并解构厚重的历史裂变,都堪称女性史诗巨著,都产生动人心魄的艺术魅力。两部作品互为参照,对比之下,更彰显各自的艺术特色。
“母性崇拜”是积淀在中华民族文化意识深处的原始情结,虽然两部作品都选择用母性救赎作为主题,但其中的母亲一位个性奔放、坚韧,充满叛逆精神,另一位温柔内敛、如水般“柔软”,故事的背景、取材角度和艺术风格也各有千秋。不过,两部作品异曲同工,都在历史风云震荡中诠释了母性的蓬勃生命力以及忍辱负重、包容和无私奉献等高贵品质,展示了母性对生命超时空、跨国界的救赎力量,彰显了母爱的博大与永久。这种母性书写在喧嚣的现代生活中为我们找回了静谧的精神家园,并启示我们:面对各种苦难,只有以母性般的悲悯仁心勇敢面对、宽容接纳,人类才能得到真正的救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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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明晓琪.母性崇拜与生命信仰——莫言小说中的女性形象研究[D].曲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9.
[5] 华静.论莫言小说作品的世界性因素[J].名作欣赏,20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