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怯弱与“虚己式”的爱

2022-04-27李满

美与时代·下 2022年3期

摘  要:基于基督教文化视角,将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女主人公玛格丽特的经历与大师笔下的彼拉多这一人物的经历进行联系,发现两者间存在着一个共同的主题,即人性的怯弱,这种怯弱源于人的有“罪”与有限。为克服怯弱,人需要有稳固的,非偶像性质的信赖之物。对玛格丽特而言,这种信赖之物是分有“无限”的、“虚己式”的爱。由此,玛格丽特对“大师”的爱的实质得以揭示,加深对该人物形象内涵以及布尔加科夫创作思想的理解。

关键词:大师和玛格丽特;怯弱;信赖之物;虚己

在前苏联作家布尔加科夫的小说《大师和玛格丽特》中,主人公“大师”和玛格丽特的爱情充满着魔幻与神奇的意味。无论是他们命中注定的相遇与相爱,还是相离后在魔鬼沃兰德帮助下奇迹般的相聚,再到最后获得永恒的安宁,相伴走向永恒的家园,都令人不禁感叹这是段“奇缘”。但是如若只强调这点,对这段爱情的理解只能流于表面,更无法帮助我们理解这样一部讲述“出轨”的爱情故事为什么能绕过我们脑海中“锱铢必较”的所谓的道德观的审判,带给我们巨大的感動。

历来研究者们对这段爱情的理解基本侧重于将玛格丽特视为永恒女性“索菲亚”①,认为玛格丽特身上的种种美好品性使她蒙上一层神性的光辉,她用自己的智慧、善良与爱救赎了“大师”,更为这悖逆的世道指明拯救之道。但他们这拯救之道却较少给予深入论述,尤其是对玛格丽特与“大师”的爱的实质是什么较少关注。因此,本文在基督教文化视角下对该问题进行考察,认为玛格丽特对“大师”的爱是一种“虚己”式的爱,它使人克服自身的怯弱,滋生存在的勇气。

要更深入理解这段爱情,我们需要从小说中所包含的另一部小说——“大师”所创作的关于本丢·彼拉多的小说展开分析,而这,需要从一个问题谈起,即玛格丽特从这部关于彼拉多的小说中得到什么,使得她如此看重这部小说,甚至到了“她的全部生命就寓于这部小说中”[1]156的境界。

由于小说中极少描绘到玛格丽特对这部小说更加具体的评价,以及这部小说给玛格丽特所带来的具体影响,我们必须深入到文本之中,把握玛格丽特种种细微的变化,这需要建立在一个前提之上,即玛格丽特所具有的读者身份:在小说中,玛格丽特不仅承担着小说情节发展的推动者角色,同时,由于她参与了另一部小说的阅读与欣赏,因此也兼具读者的身份。这一双重特性,使得我们在分析这该人物的时候要兼顾其作为读者身份对小说的情节发展的影响。卡西尔在《人论》中提到:“艺术品绝不是单纯的仿造品或摹本,而是我们内在生命的真正显现。”[2]290无论是艺术家或是欣赏者,都能从艺术作品中产生某种“共鸣”,将内心“朦胧模糊地预感到的无限可能性”[2]290赋之以形,从而把握内在生命的“呼唤”。文学艺术作为人类的一种镜像,亦具有如此功能。因此,拥有读者身份的玛格丽特同样地具有这种自身的“内在生命”。表现在小说中,她的情感、行为的变化与这部关于彼拉多的小说有着密切的联系。

这种联系建立在读者的“自居心理”之上。瓦特认为,我们在阅读小说时,“不是置身于情节和情境之中,而是与其中的人物融为一体”[3]224。“人是一种‘接受角色的动物’;他之变成一个人并发展他的个性,乃是无数次地走出自我、进入别人的思想和感情之中的结果。一切文学显然都依靠进入别人内心及他们的情境之中的能力。”[3]225这种自居作用必须建立在小说以现实主义的方法展示个人经验,尤其是内心经验的能力以及种种社会技术方面的变化——如印刷术的普及、个人独处空间的存在等——之上。在“大师”所创作的小说中,尽管所描绘的故事发生在古时,然而他所采用的笔法形式是现实主义的:他细致刻画了彼拉多等人物种种内心细小的变化,赋予他们流动的、有活力的生命,使读者倍感真实。同时,玛格丽特在阅读时相对封闭的环境将有助于玛格丽特产生读者的“自居心理”,使她对这部小说产生细腻敏锐又富于变化的情感。因此,她的“生命”是流动的、变化的,而这种流动与变化对结构整部小说起着关键作用,对理解这段奇妙的爱情亦是如此。下面将以玛格丽特与这部关于彼拉多的小说的关系为切入口展开分析。

一、古与今的困境:人性的怯弱

这部讲述彼拉多的小说里蕴含着一个核心主题:人性的怯弱。对于彼拉多这位曾征战沙场,经历各种生死时刻,获得高官厚禄,手握地方大权的人,无论如何人们都很难将他与怯弱联系得上,这也是为什么当被捕受审的耶阿舒说彼拉多因头疼而“怯弱地想到自戕”[1]24时,众人,包括彼拉多在内,都感到震惊。在之后,彼拉多由于担忧现世的前程与荣誉,又迫于外界的压力,违背自己的本心,核准耶阿舒的死刑,这使他后悔万分。在处死耶阿舒的那个晚上,他备受精神的折磨,在梦中与耶阿舒再聚,承认这一判决的错误,也痛悔道:“怯弱是人类缺陷中最最可怕的缺陷。”[1]349他因自己的怯弱,死后两千年,承受着无法踏上象征宽恕的“月光之路”的痛苦,一直等到最后“大师”让他解脱。

玛格丽特从这部小说中得到的,恰恰是对人性的怯弱的深刻体认,她在彼拉多身上看到了同样怯弱的自己。在外人看来,她的婚姻生活是美满的,丈夫是科学界的巨臂,年轻英俊、善良真挚,非常宠爱她,生活无忧无虑。然而对于她本人而言,这样的生活却“未曾有过一分钟的幸福”[1]237,生活极度的空虚甚至使她想到要服毒自杀[1]154,直到遇见“大师”,在与“大师”的恋爱中,她重获新生。然而,正如彼拉多一样,她时常怯弱,未能表达本心,在“大师”最需要她的时候,她顾虑到丈夫对她的爱,说谎离开“大师”,等到回来看到他精神临近崩溃,将小说烧毁,才意识到“说谎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今后我再也不撒谎了”[1]162。她曾对阿扎泽勒这么解释道:

我的悲剧就在于我是同一个我不爱的人生活在一起的。可是,我又认为自己不该损害他的生活。他为我做的都是好事,没有对不起我的……[1]247

很明显,人性的怯弱在她身上体现出来,正如彼拉多一般,她没有勇气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无论是与丈夫的婚姻、还是因顾虑丈夫而撒谎离开“大师”,很多时刻她都显得言不由衷,最后带来悔恨。

在小说中,无论是彼拉多,还是玛格丽特,亦或是写作彼拉多小说的“大师”、批判“大師”的评论家,等等,他们身上都有着怯弱的一面,这怯弱最突出地表现为不敢真诚地面对内心真实的想法。如口中是坚定的无神论者,心里却是对“幻觉”中的“透明公民”极度恐惧的柏辽兹;对“我写的那些东西,我自己也一点都不信”[1]79的柳欣;那些色厉内荏、心口不一,“才会越发做出怒不可遏的样子”[1]159的攻击“大师”的评论家们;乃至于由于外界压力,不敢直面自己所创作的小说,逃到精神病院以求精神宁静的“大师”,他们都是怯弱的。这正如《圣经·马太福音》中耶稣一针见血所指出的“你们心灵固然愿意,肉体却软弱了”(太26:41)。

人性的怯弱固然存在着,但这怯弱源自于哪里?考察基督教文化,我们会发现,人性的怯弱根源于人的有“罪”与有限。人的“罪”源于亚当夏娃违背神的诫命吃下智慧之树上的果子,这是原初之罪。人本是分有神的形像(创1:27),拥有神性的生命(创2:7),但由于偷食了禁果,背弃了上帝,自然也背离了自身的神性。这一后果,带来了人的智性②的苏醒,人开始意识到自己是个独立的个体(创3:7)。同时,人拥有了理性,以自我为中心来看待这个世界③,以独立的拥有“个体意志”的形象出现在这大地上。而人的有限,作为其“原罪”所带来的后果,在卡夫卡的随笔中有过表述:“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知识之树的果子,而且也由于我们还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过无关。”[4]10“耶和华神说:‘那人已经与我们相似,能知道善恶。现在恐怕他伸手又摘生命树的果子吃,就永远活着’”(创3:22)。吃了生命之树上的果子就象征着拥有神的永生,拥有神的无限,然而人未能吃得生命之树的果子,就永远被自身的有限所束缚,这种有限,不单单表现在寿命,也体现在有限的感官、视野、思维、肉身等。可以说,人的有限是本体意义上的,是人的本质的一部分。

作为有限的人,在拥有理性、自由意志后,面对全新的路途却显得茫然不知所措。因为“智慧果的智慧不同于敬畏耶和华的智慧,前者乃根源于理性分辨的知识之果,不同于伊甸园中上帝所赐下的生命之果。远离生命树,单单依靠知识树,以人智为神智,以人间秩序代替天上秩序,势必致人性与人心的悖逆灭裂和自我膨胀,使人生入于痛苦忧伤,生命入于穷途”[5]。人因有限,在实现自我意志的过程中常常碰壁,又因为有“罪”,自身神性被“遮蔽”,无法认识更高的存在,怯弱因此产生。

无论是古罗马时代位高权重的彼拉多,还是现代莫斯科城格里鲍耶托夫之家里的作家们、生活优渥的玛格丽特等,我们都能看到,怯弱,贯穿古今、跨越全地、无视阶级与性别,鲜明地体现在每个人身上。面对无可避免的怯弱,玛格丽特又是如何对抗?

二、怯弱的根源:偶像崇拜

面对由人的有限与有罪所带来的怯弱,人需要一种可依赖之物,使其安然依靠,并产生勇气和信心去抵抗种种怯弱。卡夫卡曾说:“人不能没有对自身某种不可摧毁之物的持续不断的信赖而活着,而无论这种不可摧毁之物还是这种信赖都可能长期潜伏在他身上。这种潜伏的表达方式之一就是对一个自身上帝的信仰。”[4]7自从被逐出“伊甸园”,拥有个体意志的人不得不孤独地面对这人世的苦难、人生的虚无、个体的怯弱无力。人是需要一种可以给“他以一种新的他自己的力量感——他的意志力和他的活力”[2]157的信赖之物。“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沉溺于对生存条件的担忧和操心,因为没有人能够了结此事。每个人都必须超出这些去信赖,而且是要不断地、每时每刻地去信赖。没有信赖,任何人都不能生活。”[6]27因此无论是原始人的巫术仪式、图腾崇拜、祖先崇拜,还是现代人对理性的推崇、对权力意志的渴慕、对“金钱万能”的信念,甚至是对爱情的赞颂,本质上都是一种信赖的表达。

耶阿舒显然深谙其中的道理。在受审时,他不仅指出彼拉多的“怯弱”,更揭示其中更根本的原因:

糟糕的是,总督大人,你过于闭塞了,而且你对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你自己也会同意吧:哪能把全部眷恋之情仅仅寄托在一只狗身上呀?你的生活太贫乏,总督大人。[1]25

在耶阿舒看来,彼拉多的头疼不只是生理上的原因,他对人失去了信心才是根源。而事实恰恰如此,在与耶阿舒的对话中,彼拉多对眼前这个滔滔不绝的流浪哲人产生了浓烈的兴趣,他不断地盘问,不断地与之交流,在这过程中他似乎“忘记”了头疼,“眼睛中已经看不到任何痛苦,它又闪出了众人所熟悉的那种光芒”[1]25。显然,对“人”的信心的短暂重获,使彼拉多生命状态发生了根本的转变。

玛格丽特在未遇见“大师”之前,她的生命状态也与彼拉多相似:她对人世的生活失去了信心。纵然有着“许多妇女,只要有可能,都会情愿付出任何代价以换取玛格丽特·尼古拉耶夫娜目前过的这种生活”[1]237,但她内心却对这样的生活、这样的人世早已失去信心。如果那天“大师”犹豫了,未能在胡同中追上玛格丽特,恐怕她早已选择自杀,“因为她的生活太空虚了”[1]154。“空虚”一词隐含着另一层更深的含义,即她的生活已经没有任何事物能支撑起她的生命,使她能够安然依靠,她的生命状态如同“一潭死水”,看不到任何改变的希望。直到对“大师”的爱情的产生,才使她寻找到生活的信心之柱,重燃对生活的信心。

拥有信赖之物,意味着人可以将自身某些方面全然地交托于他所信赖者,“他相信自己所信赖的人的忠实可靠和经久不渝:人们所信赖的人或者事物将来会兑现我现在从他那里所期待的东西”[6]28。如此,这一信赖之物带给人对这世界和人生更大的勇气与信心,人的行动更具有力量。然而我们难免会去质问,拥有权力的彼拉多与拥有优渥生活的玛格丽特为什么无法将已经拥有的作为一种依赖之物,反而要去寻求其他的呢?

事实上,在基督教文化视角下,这些依赖之物本质上都属于一种“偶像崇拜”。这里的“偶像”不单单是指《圣经》中经常提到的出自人手、以金、银、铜等为材料制造而成的、具有实物形态的事物,如金牛犊;或是对自然物的崇拜,如天象;更泛指具有偶像性质的事物:即那些终将朽坏的、虚假的、有限的“死物”,诸如金钱、权力,甚至是抽象的理性、爱情、道德④等。基督教对偶像的排斥不仅仅是因为偶像的存在与一神信仰冲突,而且在于,偶像崇拜是人的一种罪恶的体现。

神学家潘能伯格认为,在人所未能把握的或未能看透本质的地方,信赖便必不可少。然而,人在這种信赖中却倾向于将之认为是可支配的和可认识的,因为“每个人都不会赞同一种总是要冒险的信赖关系,而是更喜欢保障自身。因此,只要有可能,人们也许总是努力争取以支配代替信赖”[6]32。这里存在着一个矛盾,即由于人在实现自己的存在时必须依赖于现实的整体,然而对一切现实的起源的探索于人而言本质上是无限的,是无法支配的,人对于依赖之物的探寻也是无限的,所以人“为了确信我们此在的统一性”[6]32,只能在信赖中把握这一起源,人必须要去信赖。但当人企图将这种信赖变为可以支配时,这种关系便颠倒了,人在试图以有限的身份把握无限,“人们只需想一想许多宗教的观点,它们认为,通过认真地履行宗教仪式, 就能够保持宇宙进程的秩序”[6]33,这本身便是以有限的人去支配无限的神,是对自我的信赖取代对神的信赖。

“偶像崇拜”本身便是人试图以自身的有限去把握无限的体现:通过人的某些特殊仪式行为,或是崇拜自然界中某些事物,或是依靠某些抽象的信念,去把握无限,甚至是操控无限,以此实现人的“好处”。这实质上是人的“自大”“自骄”。同时,由于人所依赖的这些事物或行为是出自于人的有限,本身便也是有限的,不可能真正带给人无限的依赖,所以人在这种依赖中得不到永恒的满足,只有不断地验证、不断地算计、不断地转换,这更加重了人世的虚无之感与个体的无力之感。

因而,在很多人眼中,彼拉多所拥有的权力是可靠的,玛格丽特所拥有的优秀的丈夫和优越的资财是可依赖的,然而,权力、财富这些本身便是一种“有限之物”,是人为制造的“偶像”,它们不可能带给人永恒的依赖感与满足感,归根到底,仍是不可依赖的。所以,彼拉多在权力中寻不得安宁,玛格丽特在“婚姻幸福”中寻不得满足。

既然存在着不可靠的偶像式的信赖之物,相应地,也存在着能够使人安然依靠稳固的信赖之物,这一信赖之物在哪里可以寻得?

三、“虚己式”的爱:“无限”的分有

真正能帮助人克服怯弱的依赖之物或许应是如彼拉多在近两千年的折磨中所意识到的:

他说,世界上他最憎恶的是个人的永世长存和盖世无双的荣誉,有时又说,他宁肯心甘情愿地与衣衫褴褛的流浪人利未·马太交换一下命运。[1]417

个人的长存与荣誉象征着一种对无限的渴慕,而居无定所、穷困则反映着人生的种种软弱与有限,两者间,彼拉多最后选择了后者。马太怯弱吗?毫无疑问,在小说中,他也有着人性怯弱面,诸如诅咒上帝没有让耶阿舒马上死去以减轻他的痛苦,在面对魔鬼沃兰德时,否认黑暗的存在,不承认邪恶。然而他在小说中,更多时刻却表现为一个意志坚定的人,这根源于他的信赖之柱:对耶阿舒真挚的爱,而这爱,又不同于“偶像式”的崇拜,因为这乃是出自他的“虚己”。

诚然,爱可以作为人生的一种信赖之物,帮助人摆脱种种怯弱。然而在爱中,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形式:“偶像式”的爱与“虚己式”的爱。“偶像式”的爱更多地是一种自我之爱,它将爱视为一种算计,认为只要履行某种行为或付出某些事物,就可确保它始终有益于自身,最终导向的是“索取”,而非“给予”⑤。一旦这爱变得不利于自身时,便会导向寻求改变或替换,以求得更符合自身利益的人,或者,在这种爱中变得越来越难以失去对方,愈发被动舍弃自身个体性或主动剥夺对方个体性,沦为“共生性结合的爱”[7]23。“偶像式”的爱由于其最终目的仍囿于自我,被限制在有限之中,无法成为一种“无限”的稳固的依赖,而“虚己式”的爱则相反,由于它超脱出自我,分有“无限”的部分,因而成为一种可靠的依赖之物。

“虚己”一词源于基督教文化。使徒保罗提到:“你们当以基督耶稣的心为心。他本有神的形像,不以自己与神同等为强夺的;反倒虚己,取了奴仆的形像,成为人的样式;既有人的样子,就自己卑微,存心顺服,以至于死,且死在十字架上。”(腓2:5-8)。耶稣是“虚己”的典范,他本有神的“形象”,却接受作为人的有限,“道成肉身”,以此担当人的过犯,背负起十字架,走向赎罪的道路,“他因软弱被钉在十字架上,却因神的大能,仍然活着。我们也是这样同他软弱,但因神向你们所显的大能,也必与他同活”(林后13:4)。可以说,“虚己”意味着接纳自身有限与有罪,从而使人放弃自我的种种强力,谦卑顺服、宽恕怜悯,自我担当,自我拯救。

“虚己式”的爱的力量正源自于此。于人而言,只有在接受作为人的种种有限与有罪,并放下自我的种种强力、种种“好处”之时,我们才能做到完全地将彼此作为存在之物接纳下来,完全地给予各自的爱,如阿兰·巴迪欧所言:“爱总是朝向他人的存在,他人带着他(她)的全部存在,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我的生命于是就此暂时中断从而重新开始。”[8]“虚己”使爱成为一个存在而不是某种能带来好处的“物”,此时的爱已分有“无限”的部分,因为从人有限的生命限度这个意义上讲,这样一种只要求“全部存在”的爱本身便是无限的、不变的。它能使相爱的人对彼此产生足够强大的信赖,这种信赖是任何稳固的信赖之物所具备的,因为它不同于“偶像式”的爱的种种验证、算计,它不计较得失、亦不惧怕变化。由此,“虚己式”的爱成为人抵抗种种怯弱的稳固的信赖之物。

回到马太身上。他本是税吏,却在与耶阿舒交流过后抛弃钱财,放弃现世的羁绊,决心跟随他,像他一样,背负起自身的“十字架”,走上追随“真理”的道路。“虚己”带给他的是对耶阿舒真挚且坚固的爱,这成为他坚定稳固的信赖支柱,帮助他超脱于种种物质上的怯弱,达到了精神的刚强。在耶阿舒受刑时,马太感同身受,曾计划冲入行刑队中,将刀捅进耶阿舒,“只希望一生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任何坏事的耶阿舒不受痛苦的折磨”[1]193。在耶阿舒死后,他又拼命保护他的尸身,维护着他的尊严。他将耶阿舒的话语认真记载在羊皮纸上,并视着为精神的“宝藏”。在外人看来他衣衫破旧、身体羸弱,是个软弱的叫花子,但只有他心里知道,他心中是笃定的,他聆听着内心的呼声,拥有着刚强的精神世界,坚守着真理的道路。他最终成为了物质上无比“强大”,但精神上却怯弱的彼拉多所向往成为的对象。

“虚己式”的爱无疑是真挚的,因为只有对自身以及他人的怯弱,即有限与有罪的认识,我们才会更加怜悯、更加宽恕、更加愿意与所爱之人分担痛苦、分担艰难,恰如《圣经·哥林多前书》中所提及的“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林前13:4-8)。

前面提及玛格丽特也很怯弱,她也曾说自己像“那个不幸的利未·马太一样,去得太晚了”[1]238。然而她却从马太身上得到了“虚己式”的爱的力量,这表现在她接纳“大师”的全部,并主动担当着“大师”的命运,就像彼拉多身边忠诚的猛犬,又像耶阿舒身边诚挚的马太。他们都是沃兰德口中所言的“谁在爱,谁就应该与他所爱的人分担命运”[1]416的体现。在“虚己”中,她对“大师”的爱愈发坚定,也愈发纯真。

在“大师”失踪之后,她虽自责,却也更加真挚地面对自己的情感。为了找寻到“大师”是否在世,她甚至甘愿“把灵魂抵押给魔鬼”[1]244。当魔鬼真的出现在她面前并邀请她去见一位素不相识的“外国人”时,她第一反应是怒而拒之,然而一听到这场邀约过后她可以得到有关“大师”的消息后,她“坚定有力地大声说着…‘我去,我去哪儿都行’”[1]248。尽管仍有着种种担忧,她却凭着对“大师”坚定的爱,获得了无与伦比的勇气,与沃兰德一行订立约定。她践行着内心的呼唤,克服外在的枷锁,克服种种怯弱,放弃优渥的生活,放弃自我的种种要求,背负自身的“十字架”,担当起拯救“大师”的角色,果断涂抹变成魔女的膏油,踏上寻回“大师”的道路。在“虚己式”的爱中,她的命运愈发与“大师”的命运“合一”,他们在共同担当痛苦,共同经历磨难。在沃兰德唤回“大师”后,沃兰德询问她需要什么,她已不再有“大师”所言“跟我在一起,你会毁掉的”[1]316的不自信和怯弱,反而坚定地说:“我请求让我们仍旧回到阿尔巴特街上那条胡同的地下室去,而且还要亮起那盏小灯,一切都要原来那个样子”[1]317。这地下室曾给他们带来幸福,但同样也带来磨难,然而此刻的玛格丽特,毅然决然选择回到这里,回到爱情开始的地方,与“大师”一同担当发生在这里的种种苦难。

苦了你了,我可怜的人,你受了多少苦啊!这些只有我最清楚!看,你头上已经出现了银丝,嘴角边已经永远地刻上了皱纹。我亲爱的,我惟一的亲人,你什么也别再想了。过去你不得不思考的事太多了,今后让我来替你思考吧!而且,我敢保证,保证一切都会非常好的。[1]400

此刻的玛格丽特已经不再是刚开始那个仍会怯弱、仍会言不由衷的人,在“虛己式”的爱中,她甘愿舍弃自我的强力,对“大师”的爱更加真挚、更有信心,她成了“新造”的,“失去了原有的本性,获得了新的素质”[1]400。纵然“大师”仍然会担忧她“为什么要跟一个有病的乞丐待在一起,毁掉自己的一生呢”[1]399,但玛格丽特却用行动表明,她是坚定的,因为她拥有了稳固的信赖之物——“虚己式”的爱,从而改变了“大师”的态度,使他也得到这种爱的力量,更有信心面对苦难,因为谁在爱,谁就要与所爱之人分担命运:“有什么办法呢,我们两个就一起来承受它吧”[1]400。玛格丽特拯救了“大师”。

四、结语

在基督教文化中,人的有限与有罪是人的怯弱的根源。人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存在于这世上,需要有足够稳固的信赖之物去依赖,克服现实的种种怯弱。玛格丽特正是在“大师”笔下的关于彼拉多的小说中得到启发,寻找到她的信赖之柱:“虚己式”的爱。这爱摆脱偶像崇拜的性质,为玛格丽特注入更强大的信心与勇气。“爱里没有惧怕;爱既完全,就把惧怕除去。因为惧怕里含着刑罚,惧怕的人在爱里未得完全”(约一4:18),这爱使她克服属世的种种怯弱,主动担当起“大师”的命运,拯救了“大师”,并且影响了他人,为这“悖逆”的世道指明一条可能的出路,成为俄罗斯文学女性长廊里又一位光彩照人的“永恒女性”“索菲亚”形象。

注释:

①该观点见梁坤的《玛格丽特:永恒女性的象征——〈大师和玛格丽特〉的宗教文化阐释》。梁坤认为,永恒女性即索菲亚,索菲亚在希腊语中是“智慧”之意,在犹太教与基督教概念中索菲亚是上帝卓越智慧的化身。

②智性,是指人摆脱原始思维,产生自我认识能力的特性,以符号的创造为标志。《圣经·创世纪》中,亚当夏娃吃下禁果之后,眼目“明亮”,第一次发现彼此之间的不同,遂拿无花果树的叶子编作裙子遮盖身子,这一系列行为极具人类学的象征意味。首先它象征着个体意识的产生:人在比对中,第一次发现自我与他人的不同,而这,是拥有独立的个体意识的人才可能作出的判断。此外,编作裙子,遮盖裸露的身体,是人为地制作符号的象征。卡西尔认为人是符号的动物,因为“人是在不断地与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应付事物本身”,亚当夏娃认为赤身露体是需要遮盖的显然不是为了“应付事物本身”——因为起初的赤身露体并不影响人的生活,那么这种行为只能是一种符号的建构,是人的自我意识的产物。

③在亚当夏娃偷食禁果之后,耶和华质问他们是否偷吃果子,亚当第一反应是将责任推卸给夏娃,夏娃推卸给蛇,他们都试图掩盖自己所犯下的错误。这事实上是一种利益的计算,是一种自我中心的体现。

④这里更多强调其有限性的一面。人不可缺少理性、爱情、道德等这些出自人的“产物”,然而当将之作为一种“偶像”、一种绝对,推崇到至高处,便是一种危险。因为这些事物本出自人的有限性,这种行为便意味着将有限事物推崇至无限高度,势必放大了其有限之处,造成危害。

⑤这里采用的乃是弗洛姆的观点。弗洛姆认为,“给予”并非是“放弃”“丧失”某物,凡持这种观点的人其人格的发展还未超过接受、索取、守财倾向这一阶段,其主要人格倾向是非创造性的。而对于具有创造性人格的人来说,“给予”是潜力的最高表现。在“给予”行为中体会到自己的强大、富有、能干。“‘给予’比接受更令人快乐,这并不是因为‘给予’是丧失、舍弃,而是因为我存在的价值正在于给予的行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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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巴迪欧.爱的多重奏[M].邓刚,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52.

作者简介:李满,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