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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的封闭空间叙事艺术

2022-04-27呼雲喆徐晓杰

美与时代·下 2022年3期
关键词:叙事艺术金锁记

呼雲喆 徐晓杰

摘  要:在压抑沉闷、专制残暴的家庭环境中成长的张爱玲对于封闭空间有着独特的叙事自觉。《金锁记》中设置了姜家和租屋两个封闭式的家宅空间,其中又套入了帐子、烟榻和楼梯等小型封闭空间,形成套盒式的封闭空间叙事模式。与此同时,姜二爷和芝寿的两个“帐子”前后呼应,串联起小型封闭空间叙事的线索。麻油店、公园等开放空间的设置与封闭空间形成鲜明对照,由此,封闭空间对人性的压抑得到了前所未有地强化,形成巨大的艺术张力。张爱玲将个体人生体验和对人性的透悟升华为书写女性命运的叙事策略,为空间叙事提供了一种新模式。

关键词:金锁记;封闭空间;叙事艺术;设置艺术;呼应艺术;对照艺术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9年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规划项目“中国现代乡土小说空间叙事的国家形象及中国经验研究”(19ZWB055)研究成果。

在叙事学领域,“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 空间问题的重要性日益凸显”[1]。由此,学界掀起了空间叙事的研究热潮。龙迪勇曾说:“任何一个事件都既是时间维度的存在,又是空间维度的存在。”[2]张爱玲对空间具有相当的敏感性,小说中的空间构筑艺术,尤其是封闭空间构筑已被学者所关注,或讨论其整体创作中的封闭空间叙事策略,或尝试从单篇入手提炼出空间叙事理论。目前已有部分文献探讨封闭空间的叙事艺术,但散见于边缘刊物、局限于表层论述,未能引起足够的重视,尤其对极具封闭空间典型性的《金锁记》缺乏应有的关注。封闭空间的构筑使得曹七巧这一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也是张爱玲将童年经验和对人性的独特感悟升华为书写女性命运的叙事策略。

一、套盒式封闭空间的设置艺术

空间叙事学中的空间“大多指叙事中人物出现或事件发生的活动场所和空间,空间是事件发生和意义产生的重要载体”[3]。每一部作品中的人物活动和情节安排都离不开空间的设置。封闭空间是将人物塑造、情节发展和矛盾冲突局限在一个狭窄的空间范围内,从而展现被现实压抑着的复杂人性。张爱玲在《金锁记》中不仅设置了封闭空间,而且由大到小,一以贯之,形成“套盒式”的封闭空间叙事模式。

张爱玲设置了姜家和租屋两个封闭式的家宅物理空间,其中又分别套入了卧室和帐子、烟榻和楼梯等小型封闭空间,在一环套一环中,逐步显露出人物的心理压抑状态。姜家的大环境里套入私人卧室这一小空间,室内的窗户朝着后院,并不透光,屋子里昏昏暗暗的,总带着一种憋闷感。这一空间安排隐喻着曹七巧在姜公馆的地位,她像这间屋子一样,被置于姜家的边缘地带,在无边的黑暗中凭借着微弱的光亮以求得生存的希望。张爱玲以屋内狭小而又昏暗的帐子表征主人公被束缚的生存状态。在姜家、卧室和帐子的环环相扣之下,曹七巧一步一步地被推向“黑暗”的更深处,封闭空间由此形成。随着主人公的命运发展脉络,《金锁记》中的“套盒式”封闭空间构筑由姜家延伸到租屋。

曹七巧从封闭空间的被动承受者变为主动创造者,借助租屋中起坐间的烟榻、楼梯和帐子建造起一个封建王国。在租屋中,张爱玲设置了“空间中的空间”——起坐间的烟榻,这是一个极为幽闭的空间:“从空间氛围上看,它密闭,给人以隔离感。”[4]此种隔离感直接来源于其空间环境的设置:“屋里暗昏昏的,拉上了丝绒窗帘。时而窗户缝里漏了风进来,帘子动了,方才在那墨绿小绒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见一点天色。只有烟灯和烧红的火炉的微光。……一阵风过,窗帘上的绒球与绒球之间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里暖热的黑暗给打上了一排小洞。”[5]107拉上丝绒窗帘,屋内便成了一个全封闭的空间,白天亦如黑夜,“昏暗暗的”和“暖热的黑暗”是直接描写烟榻周围幽暗的环境;“一点天色”“白色的寒天”和“一排小洞”从侧面烘托出室内的昏暗,暗与亮两相对照,在灰暗的亮色中,其阴暗和封闭更加突显。曹七巧把自己封闭在这个烟榻上,久而久之,她的心理世界也逐渐走向封闭。此后,作为租屋里的大家长,开始了她的“独裁统治”,将儿女封闭在独立王国中、置于她的掌控之下。以婚事和大烟为策略,“困住”长白;以恶毒的言语攻击儿媳,使其“困在”帐子里,芝寿虽有过无数次挣扎,但最终还是被打败,抑郁致死。

曹七巧对长安则施以身体和心灵上的双重摧残。在双脚解放的时代,长安被重新裹上脚,裹脚一年,已无法恢复原貌;病中却“被”染上烟瘾,给身体造成了极大的伤害。曹七巧以冷言冷语的态度和刺耳的言语讽刺长安的自由恋爱和婚事,蚕食着女儿向往自由的心理。完全打破女儿对于爱情的美好希冀是从约童世舫到家中去开始的,话不在多,仅这一句就足以扯断长安和童世舫的姻缘线:“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5]122姜长安抽大烟确是事实,“七巧只不过是毫无隐瞒或者略加夸張地在一般人看来不合时宜说真话的时候讲了真话”[6],但这一番不合时宜的真话让童世舫解构了他内心所认为的长安这一大家闺秀的印象,对吸食鸦片的她不再抱有幻想;长安没有反抗,也不再对这份感情怀有希望。看似简单的一句话,足以使感情中的双方为之惊颤,更是对两个人感情状态的考验。最终,在母亲前前后后不断进行着的言语攻击之下,长安断了结婚的念头,精神上受到摧残。即使女儿是自由恋爱,也对她冷嘲热讽,扼杀长安和童世舫的恋情。长安与童世舫两个人相互死了心是在楼梯这一封闭空间的构筑里展开的。楼梯本是连接楼上楼下两个空间的纽带,具有半开放性的特征,但张爱玲笔下的楼梯却是一级一级地通向没有光的所在。曹七巧约童世舫到家中,在这样的环境中出场:“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5]123曹七巧出场时的景象让童世舫觉察到这是一个疯人,伴着通向黑暗的楼梯,扑面而来的是恐怖与窒息,之后疯人便说出了破坏他和长安之间美好恋情的疯语。长安在楼梯上听到了母亲和童世舫的谈话,她没有反抗,而是“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所在”[5]110。从光亮到黑暗,她一步一步地走向失望的深渊。

家宅及其中的烟榻、帐子和楼梯的设置,构成“套盒式”空间脉络。此外,张爱玲在创作中善于使用呼应艺术,在前后呼应中更凸显出她笔下人物的生命状态,让封闭空间成为生存状态的隐喻。

二、两个“帐子”:相似空间的呼应艺术

在两个“套盒式”封闭空间的构筑中,分别搭建姜家二少爷和芝寿的帐子,前后呼应,显示出张爱玲精心设计的叙事策略。

姜家二少爷总以睡在帐子里作为出场方式,他沉睡的躯体是曹七巧心头的重压:“房那边暗昏昏的紫楠大床上,寂寂吊着珠罗纱帐子。”[5]98在昏暗的室内环境中,这个沉寂的床铺是由没有生气、没有活力的帐子封闭起来的。帐子在这里是虚写,只是围吊着,未被挂起过,其内部场景从未出现,但昏暗里包裹着又一层的昏暗,无限的沉闷感压抑着曹七巧的内心。视觉上黑暗的围困与麻油铺的敞亮不同,黑暗使人的心灵趋向于封闭。帐子里躺着死寂沉沉的姜二爷的肉体,与猪肉铺里没有生命的、非人化的肉联系在一起,让原本就封闭的帐子显得更加沉闷、更加令人窒息。

芝寿的帐子与姜二爷的朱罗纱帐子呼应,并有所延伸,姜二爷因病被困,芝寿因人被困。面对婆婆恶毒的言语力量,在帐子中忍受恶毒的、非人的折磨,是她唯一可选择的生存空间。芝寿与帐子的抗争即为她自身命运的写照,挂起帐子,便有唯一的通风口,经历了帐子自动放下来、挂起来、又放下来的无效过程,她最终放弃了挣扎。放下帐子她便回到屈辱的现实世界、回到密闭空间中,帐子垂下来,代表着封闭空间丧失了唯一的出口,出不去,不能出去,就只能在这里结束生命。姜二爷的帐子与芝寿的帐子,演绎出了前后承接的关系,勾画出曹七巧从被戕害到戕害他人,从被压抑到压抑他人,从苦闷到制造苦闷的形象转变过程,彻底完成了女性由被压迫者转变为变态施压者的心理历程。

三、开放与封闭:相异空间的对照艺术

张爱玲的封闭空间构筑并非单一性地表现封闭,在开放空间的对照下,封闭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封闭得无以复加。

在以姜家为大环境的“套盒式”封闭空间中,设置了相对开放的麻油店空间,现实的封闭与记忆的开放相交织,更突显其对于自由生活空间的渴望:

从前的事又回来了:临着碎石子街的馨香的麻油店,黑腻的柜台,芝麻酱桶里竖着木匙子,油缸上吊着大大小小的铁匙子。漏斗插在打油人的瓶里,一大匙再加上两小匙正好装满一瓶——一斤半。熟人呢,算一斤四两。[5]96

这才是具有真实生活气息的地方,麻油店才是曹七巧心中的“原风景”。在那里,曹七巧有着健康女性该有的样子,她可以尽可能地展示生命的本真,这正是她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对于麻油店的回忆代表着她对正常生活的向往,也即对于敞开式空间的留恋。敞开着的麻油店与被无限压迫着的姜公馆形成了开放与封闭的对照,更凸显出后者作为封闭空间对曹七巧人性中美好一面的压迫与扼杀。主人公在封闭空间中对开放空间的向往,让封闭性得到了强化。在租屋这一封闭性空间中设置了与之对立的开放空间——公园,这是长安和童世舫相会的地方。在完全开放着的公园里,长安是为了恋爱而恋爱的,没有束缚、没有规矩的约束,内心有了一个敞开的出口,时常被压抑着的情感完全释放。觊觎着开放空间所给予的自由与舒适感,以至于她与童世舫仅仅保持着朋友关系时,也依然愿意受邀到公园去,这是她人性中对于开放空间的向往和渴望。

人的内心总是向往着自由、向往着开放空间的,亲身体验过在开放空间里自由呼吸的人,进入封闭空间时才更敏感、更能感受到封闭环境带来的束缚和压抑。在开放空间与封闭空间的对照中,强化了后者对人性钳制的力度,形成巨大的封闭张力效果。

四、结语

张爱玲从封闭空间维度展开《金锁记》的文本叙事,通过设置单一性纵向深入式的“套盒式”封闭空间和前后延续的两个帐子,及非单一性横向扩展的对照式开放空间,在横纵交织中,巧妙地传达出女性的生存空间和心理状态。在封闭空间中揭露人性的扭曲,既是她对女性命运的深切观照,也是对人类生存处境的深刻思索。

张爱玲热衷于构筑封闭空间,《封锁》中的电车、《倾城之恋》中沦陷的香港、《少帅》中周府和私家小院等都是她笔下展示主人公日常生活样貌、精神图景和生命存在普遍规律的典型封闭空间。在其他女性作家笔下也能捕捉到封闭空间叙事的痕迹,这不仅是女性共同创作经验中呈现的人类普遍生存状态,而且也表现为作家写作经验中独特的创作样式之一。铁凝在《伊琳娜的礼帽》中将人物置身于飞机这一封闭狭窄的空间里,塑造伊琳娜这一既坚守内心又与他人暧昧的复杂女性形象;苏童《另一种妇女生活》中的“香椿树街”诉说着酱园五位女性相爱相杀的故事;在美国作家尤金·奥尼尔《毛猿》中,主人公扬克先后进入船舱、五马路、监狱、世界產联和动物园五个铁笼式封闭空间,开启“寻找自我”的精神之旅。封闭空间的构筑是作家个人生活经历在文学作品中的缩影,创作者将个人经历上升为人类普遍经验,在极端的空间中揭露人性弱点、彰显世态人情,代表着作家共同的叙事策略和叙事自觉,也是探索人与空间关系的新路径。

参考文献:

[1]龙迪勇.空间问题的凸显与空间叙事学的兴起[J].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64-71.

[2]龙迪勇.叙事学研究的空间转向[J].江西社会科学,2006(10):61-72.

[3]王宁.论《急诊室故事》的封闭空间叙事[J].电影评介,2016(13):10-13.

[4]王文修.幽闭空间在艺术创作中的心理指向[D].杭州:中国美术学院,2014.

[5]张爱玲.张爱玲文集(第二卷)[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

[6]宋声泉.在“男女”与“时代”之间——重论《金锁记》[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0(4):123-132.

作者简介:

呼雲喆,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学批评。

徐晓杰,博士,佳木斯大学人文学院教授。研究方向:文学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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