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舟一叶”
——倪瓒“反叛”的隐逸文化
2022-04-26闫允
闫允
(北华大学)
隐逸文化的价值是能够从多个方面入手去进行表现的,其中最简单直接的表现就是一批名士遁迹山林当起隐士,而隐逸文化思想的形成更是受当时社会背景的影响,当文人志士对当时的社会境遇表现出失望并且无所期盼的时候,往往就是他们归隐生活的开端。倪瓒清高自持,一生不仕,是后人公认的隐士代表人物,通过对倪瓒个案的分析,能够让我们对隐逸文化有个更加整体的了解。
一、倪瓒生平简介
倪瓒(1301—1374年),初名倪珽,字泰宇,号云林子、荆蛮民、幻霞子、奚元朗等,署名“懒瓒”“净名居士”等,而人们最为普遍熟知的还是“云林”二字,江苏无锡梅里袛陀村人,元末明初画家,书法家,诗人,性好洁而迂僻,其画以“天真幽淡”为宗,其诗自然清新。画史上将他与黄公望、王蒙、吴镇并称为“元四家”。
倪瓒的一生大致可分为以下几个时期:早期1301—1328年,早年时期得到其长兄倪昭奎(字文光)的抚养,并为他请来一位同乡的“真人”王仁辅为他的家庭教师,生活及其安逸舒适,在这样的家庭条件之下,为他不同寻常的文化艺术氛围和生活态度都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于是便称为“懒瓒”了,常年浸于诗文诗画,与儒家入世思想一拍即合,故一生都未进入仕途。
中期1328—1352年,长兄、继母邵氏以及老师王仁辅接踵逝世,使得倪瓒悲伤不已,并且开始经管家业,这段时期也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1345年之前居于清閟阁的阶段,第二个阶段是生活困顿和思想挣扎的阶段。在1345年之前,倪瓒靠着长兄留下来的厚实家底,生活相对来说比较安逸,与元代许多名士、诗人、文人密切交往,使他眼界开阔,对未来的艺术创作发展有着不可忽视的重要作用。倪瓒以上的闲逸舒适生活于元末年(1335年)戛然而止,“水大溢为灾,黄州蝗,江、浙自春至八月不雨,民大饥。时江州诸县民饥甚,总管王大中,贷富室粟赈之,而免其杂役以为息。[1]”自然灾害的饥荒、横行霸道的官吏以及朝廷苛刻的税收使得倪瓒在本就受到重创的经济条件之下再次雪上加霜,在清閟阁的稳定生活彻底结束。
晚期公元1352—1374年,随着逐渐的家道中落,倪瓒看尽了世态炎凉,饱受官员的欺凌和俗事的烦扰,致使他有着“抑郁事污俗,纷扰心独惊”的矛盾心境,从而转向“独善其身”的处世方法,他认为与其在黑暗中忍气吞声的苟活不如选择安贫乐道的隐居生活,于是他远离世俗的烦扰,弃家而去,奔向了太湖上“五湖三泖”的隐居生活,最终于1374年病死于无锡亲戚邹式家中,享年74岁。
二、倪瓒“反叛”隐逸文化产生的背景
倪瓒出生于元代元成宗大德五年正月十七,正是蒙古族统治中国年间的混乱时代,由于蒙古族是游牧民族,文化相对内地来说比较的落后,并且,由于各个大小民族之间交往逐渐密切,往来通婚与也就变得相当的普遍,导致汉人和蒙古人之间的人数的比例极其不均衡,汉人的文化和制度也相较于蒙古人来说更加优越,所以元廷为了巩固蒙古人的地位,主张“蒙古至上”主义[2],导致汉族地位急剧下降,入仕途径和机遇缩小,使他们逐渐丧失对于仕途的兴趣,转求寻找其他的出路,甚至隐居山林。
倪瓒在这种社会的大范围影响之下,不论是尖锐的民族冲突,还是形如虚设的科举制度,还是后来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都迫使他产生了一种生不逢时的痛苦,正是这种人生经历,为他后来的“太湖三泖”的隐逸文化奠下了坚实的基础。
倪瓒的绘画艺术风格在“元四大家”中相对来说是比较独特的,这与他一生中受的影响以及其独特的生活经历的因素影响是分不开的。虽然倪瓒在一生中没有专门关于画论的著作,但是他在诗文、题跋中多次论及绘画并且流露出其独特的美学思想,观点鲜明,永久不废。他在《赠陆有恒》诗中,美学思想得到了深刻体现:“学行美德业,孝弟为本根。朝益以暮习,夏清而冬温。无逸勤稼穑,斡蛊持户门……斯道迩且易,至乐不可谖。[4]”这是一个文人雅士所要求的行“善”、行“美”的典型艺术思想。并且他在《赠康素子》一诗中提出的观点:“道德五千言,玄之而又玄,谷神不死曰玄牝,用之不勤以绵绵……凡夫皆具仙真体,一扇仁风病即苏。[5]”更进一步体现出倪瓒他崇尚于庄子的自由自在的逍遥境界。等到倪瓒到了天命之年,就借以追求精神上的解脱和自由,来逃避现实生活给他所带来的种种痛苦和压迫。倪瓒在回顾早年隐居生活时认为,只有修炼心性才能摆脱尘世的纷扰,来寻找内心的平静,从而过清净的生活,所以用“逃”来逃避现实生活。
所以在倪瓒的骨子里流露着深厚的美学思想,但是由于当时社会的动荡不安,身逢乱世,文人四处流亡的社会环境,又不得不将自身投入于去寻求解脱和宽慰,为他后来的萧散淡泊而出尘脱俗意境的表现更加突出。
三、倪瓒山水画中的“隐逸”思想和具体作品分析
(一)师古人——隐逸思想初见端倪
倪瓒的“逸笔”和“逸气”理论在元代有着很大的影响,实际上也是元代文人画思潮的一种反映。关于“逸品”的美学主张主要集中在《清閟阁全集》中,在《答张仲藻书》中:“仆之所谓画者,不过逸笔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娱耳。”以及在《题自画墨竹》中的“(张)以中每爱余画竹,余之竹聊以写胸中逸气耳,岂复较其似与非,叶之繁与疏,枝之斜与直哉”[6]。都有关于“逸气”和“逸笔”的记载。
而从上文可知,倪瓒的隐逸思想主要是三家思想融合一致的结果,画中的一笔一画都体现出三家思想对他的影响,从而形成一种简淡萧散的画风。
1345年倪瓒所作的《六君子图》是他早期的作品风格,典型的面貌是一河两岸三段式构图。画面的前半部分是六棵树木在丘石中劲挺列植,画面的中间留有了大面积的空白,湖面宽广无波纹,体现整幅绘画深远幽静的气韵,搭配上画面左上角的一抹远山,给人一种空灵之感。就此,完整的“三段式”构图已经全面铺开,把整体画面分割成“近”“中”“远”三个部分,而倪瓒为了使画面增加意境,增加寒荒和萧疏感,画上了六棵不同种类的树木,构成了近景。整洁干净的画面,笔墨恰到好处,形成凡人勿扰般的境界。同时,倪瓒在画水时,并没有选择勾画出水流的波纹,恰恰是与他所提出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的观念相吻合;并且在构图中总是近景低于远景的高度。这种构图属于黄公望所特别标榜的“阔远式”构图布局,因此可以看出黄公望对其的影响是很大的。因由黄公望在观赏此画时,在诗中指谓“居然相对六君子,正直特立无偏颇”指出六棵树有如君子般正直而坚挺,故取名《六君子图》,这是儒家思想典型的特征。通过对幽深意境的向往,来表达他追求艺术的态度,正也体现了儒家思想中的“舒平和畅”之气,将他安贫乐道不重功名利禄的心情反映在他的艺术审美观中,不再着意去赋予“世界”活力,而是让“世界”自己迸发出生机。同时,在《六君子图》前景的山石平坡上,倪瓒运用有力的披麻皴画坡石,其实正是董源的画法。黄公望指出:“作山水必以董为师,如吟诗之学杜也。[7]”(《写山水诀》)这其实就表明黄公望倾向推崇董源“平淡天真”的作风,并且在当时董源强调自由书法性的表现,强调艺术感情的自我情感表达,由此可以看出,倪瓒早期主要是以“师人”为主,也进一步说明了画中所呈现的山石是画家远离尘世间纷扰心境的一种表现。
(二)师造化——隐逸思想的显现
倪瓒1348年左右所做的《雨后空林图》是他师自然的典型代表作品,一般来说,倪瓒的很多画作中山石、陂陀写景及其简略,但是这副《雨后空林图》却描绘的高山大水,景物描写十分详尽——潺潺小溪缓缓流动,汇入山脚,石桥横跨,水波不兴,疏林空落,林下一间屋舍,人去屋空,整个画面主要以山丘坡石为主,搭配上疏林云岭,跃然纸上。如今,得以验证这的确是苕溪某处的自然山水,这就表明倪瓒在这时期的绘画确实是以大自然为师,笔墨技法也是受到山水实景的启迪,布局充实饱满,平稳而有变化。《雨后空林图》和《六君子图》相比较来说,《雨后空林图》的笔墨更加清淡简洁,用笔能简则简,侧锋用笔的独特笔墨技法也逐渐显现出来,多用披麻皴、折带皴、干笔浓墨,浓墨点苔,敷色清淡温和。他曾在《答张仲藻书》以及《题自画墨竹》中提到过的“逸笔草草,不求形似”,是言之以极的说法,从根本上来看,不过是强调“神”而已,但他所说的不求“形似”并不是对形不做一点要求,甚至可以说是写实,但是“形似”的写实与生硬的临摹描写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他主要是用“形”来写神,更加着重针对于抒情,正可谓是“不着一笔,尽得风流”。在此时,倪瓒的绘画技法相对来说已经逐渐成熟,不再是“以人为师”而是“师造化”,完完全全形成了其绘画艺术的独特性。
(三)师心——隐逸思想的成熟
元代末年,农民起义此起彼伏,倪瓒变卖家中田业和财产,弃家之后隐遁于太湖之上,在倪瓒后半生里,他流浪于宜兴、常州、吴江、湖州、松江、嘉兴一带[7],以田舍、佛寺、船舟为家,随波逐流,居无定所,但是仍醉心于书画创作,在“聊以自娱”中寄托他远离纷扰的心境。正是因为他这种长期流离失所、漂泊不定的生活和他那颓靡孤苦无门的抑郁心境,使他常常能从前一辈人的技法中脱离出来,在书画界别开生面,同时也确立了自己独一无二的艺术风格。他后期的山水画已经不再是对真山真水的实质临摹了,而是蕴含了创作观和艺术情绪,更加倾向于个人情感的表达,高于对自然的再现,黄公望说:“画一窠一石,当逸墨撇脱,有士人家风。[8]”倪瓒本人的绘画意在“着力不着力”之间,是明清人欲学又学不到的地方。他艺术风格基本定型的作品是于1335年所作的《渔庄秋霁图》,画面写的是江南渔村秋景,画面的最近端为山石陂陀,山石之上五六株杂树如同君子一般屹立其间,树叶稀少,随意错落,中景湖水宁静开阔,滩涂丘壑逶迤远去,淡雅松秀,平淡质朴,构成了一个秋雨初歇的清新的境界,名曰“渔庄秋霁”。图上有题画诗:
江城风雨歇,笔研晚生凉。
囊楮未埋没,悲歌何慨慷。
秋山翠冉冉,湖水玉汪汪。
郑重张高士,闲披对石床。
王世贞认为:“元镇极简雅,似嫩而苍。宋人易摩,元人犹可学,独元镇不可学也。”寥寥几句就道出了倪瓒绘画艺术的本质:笔简意该,他将简笔淡墨运用的出神入化,在画史上再无来者。虽然倪瓒的绘画表现的是一种自然意趣,有一种空灵的生命感,但是更多的是传达他“笔研晚生凉”“人世等过客,天地一蘧芦”[9]的凄苦、苍凉、无奈的心境。他凭借着冷寂、清幽的意境,呈现出简淡萧疏的性格特征,多方位展示了中国绘画的无限可能性,为整个元代画坛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四、倪瓒的“隐逸”文化对后世隐逸绘画创作产生的影响
通过对于倪瓒的研究,我们可以看出隐逸文化的特点和对隐逸者所带来的影响,而倪瓒是隐逸文化中不可避免地重要一环,理所当然会给后世的隐逸文化带来至关重要的影响。
在漫长的历史变迁中,隐逸文化曾一度成为中国士大夫一种独特的精神追求,作为一种非主流的边缘文化思想的倾向,隐逸文化相对于时代主流文化始终是个性的,在元代,倪瓒为了躲避政治上的不作为所以才选择隐逸,可以说是政治上的退避。以倪瓒为代表的隐士们没有了政治抱负,没有了责任约束,获得了精神自由之后,于是将自己的全部身心投入艺术领域,从而使得元代的文人画发展达到了高峰。而在元代的隐逸文化影响之下,明清时期的文人隐士,也把艺术作为精神的寄托,为明清的艺术文化发展作出了贡献,如沈周、董其昌、王原祁、王翚、王鉴等人,董其昌在“题云林画”中写道:“云林入逸品,江南人以有无为清俗。”就连乾隆皇帝也说:“元四大家,独云林格韵尤超,世称逸品。[11]”倪瓒的诗、书、画自古以来就是“逸品”的“代言人”,置于“神品”之上,神韵独绝,风格简中寓繁,小中见大,他的绘画理想或者说是人性的光芒,都成为了中国一代文人的精神彼岸,以至于后来到了明清两代,他所强调的“胸中逸气”和“聊以自娱”的精神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并一直影响到今天,足以证明他的地位和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