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话
2022-04-26卓一
卓一
不知道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一到了戏台子附近,我们总是去捉弄那个跛脚的修鞋匠。说是捉弄,也就是唱编排他的顺口溜。
那个跛脚的修鞋匠叫大江,在戏台子下面修鞋子。村子里,南北东西的路在这里交汇成了十字路口。戏台子西边有村里的供销社,卖油盐酱醋、香烟酒水以及各种零食等;北边有两家肉铺,每家门面里好像都总是挂着半扇猪。戏台子坐北朝南,对着一大片空地。戏台子下面还有一间间小屋子,一口口小窗冲南对着看戏的人,门朝北开着。戏台子下面的小屋子里,有一家蒸馍铺,一家炕馍铺,还有一家杂货铺和一家修鞋铺。大江就是那里修鞋的。
大江只有一条腿。
我们从戏台子附近跑过时,总是喊着:“大江,大江,尿裤裆。”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来的,也不知道它怎么传到了我们的耳朵里,并成了我们的恶作剧。“大江,大江,尿裤裆。”我们从十字路口跑过去时,总是边跑边喊。大人管不着我们,都在家里,或者下地了。大晌午的时候,只有我们在街上跑着,游荡着。“打你吧,丑不丑?”爷爷有时从铺子里出来,冲我们说。印象中,爷爷好像只打过我一次,后来就成吓唬了。爷爷的炕馍铺和大江的修鞋铺隔了三个屋子。
大江有时也会站起身来,拄上拐棍,做出追赶我们的样子。这时,我们总是叫得更响,跑得更快。大江走路时,都得架着一根拐棍,晃着身体。他怎么跑?他怎么追过来?小伙伴们谁也没有见过大江跑过来。不过,大江第一次要追赶我们时,每个人都被吓到了。后来,我们就不再害怕了。大家都明白了,大江追不过来的,他也追不上我们。他甚至都不会跑。他能做的就是站起来,说我们几句或者骂我们几句。甚至,在他起身拿拐时,我们就已经笑着跑开了。
我们一路跑去,又一路跑开,在大江的铺子前、十字路口前,跑了一遍又一遍,喊了一声又一声,直到每个人跑累了,觉得不好玩儿了才作罢。
那时,我是村北的孩子王。我们要去哪里玩,去做什么,都是我说了算。除了北桥,戏台子也是我们的地盘了。我来戏台子也不光是为了冲大江喊叫,更多的时候是来爷爷的炕馍铺玩。但自从喊过“大江,大江,尿裤裆”后,我再来爷爷的炕馍铺就有点害怕了。我总是担心大江走过来骂我,打我。
“就是你,老是骂我,我修理修理你。”
在我的想象中,大江会一手举着拐棍,单腿站着,挥舞着拐棍敲我、戳我。就像我家那只单腿的老母鸡一样,单腿站着,单腿走路。我是在一个下雨天的下午想起大江和单腿母鸡很像的。雨水很大,我坐在大门下,看着雨水像小溪一样从门前流走。雨滴落在水面上,成了一个个水泡,漂走,破掉。单腿老母鸡站在门边上,它好像也在看雨水落下,听雨水的声音。后来,那个单腿老母鸡出现在我眼前的次数更多了。它从来都是不慌不忙,不跟别的公鸡、母鸡打闹,总是呆呆地站在一边。自从我想到了大江就像这个老母鸡后,我对喊“大江,大江,尿裤裆”好像就失去了兴趣。我在心里想着,哪天会被大江修理,要怎么防着大江。要是被大江修理了,那就太倒霉了。
但我在爷爷的炕馍铺前玩,大江一次也没有找过来。他从来没有朝我走过来,跟我说话,修理我。有一次,我在地上玩玻璃球,看到他起身,就赶紧跑回了铺子里。我扒着门看到大江起身朝西边的厕所走了过去。不是过来打我。我防备大江的时候好像总是看到他坐在铺子前修鞋,那根拐靠在墙上,他跟坐在小马扎上的人说说笑笑。从近处看,大江并不让人害怕。
我们的恶作剧次数不知什么时候就变少了。大江就像是我们生活中的一个玩具,经历了最初的新鲜之后,就被丢弃在一个角落。终于,我们的生活很少再有任何交叉。
大江有一个盲人朋友,大人都叫他大山。他走路时,手里总是拿一根细长的棍子,扫着前面的路,迈着八字步。“大江,大江,我过来了。”大山刚走到十字路口时就喊了起来。
大山闭着眼睛,扫着棍子走路的时候,我们就在一旁哄笑:“赶鸭子的来了,赶鸭子的来了。”
大山走路的样子就像在赶鸭子。
“滚,一群小鳖孙,滚。”
大山脾气很坏。他住在村东头,大江住在村西头。
“赶了多少鸭子?”有胆大的小孩儿问。
“滚你妈的,滚。鳖孙。”大山一边骂着,一边挥着手里的细棍。他总能知道说话的人在什么方位,脸也转向那里,骂起人來什么都说。
我们看见大山从远处走过来时,便跑到大江的修鞋铺前:“大江,赶鸭子的过来给你送鸭子来了。”大江不说话,继续忙着手里的活儿,有时会说句“滚”,轰我们。我们在大山身边围着,一路跟着到了大江的修鞋铺。
他们一碰头,我们的玩笑就结束了。没有可玩的好玩儿的事儿了,大家也就走开了,去别的地方玩儿了。
那天,大山坐在修鞋铺前等大江,大江的修鞋铺锁着门。
“你,过来,小伙计。”大山说,脸冲着我。
我站在一边看着,气也不敢大出了。我第一次一个人离他这么近。
“你,过来嘛,我又不会吃你。”大山说,脑袋带着身子晃动了一下,“过来,我问你个事。”
我走了过去,心里还是有些害怕。
“大江弄啥去了?”大山说。他坐在地上的一块石头上。
“我不知道他干啥去了。他早上锁门走了。”我说。大山的脑袋很光,脸很圆,很像鸡蛋。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他。
“早上?几点走的?”大山问。
我还不会看表。“我不知道几点走的。我来俺爷家时,大江正在锁门。我来俺爷家时,刚有集。”
“他往哪儿走了?”大山的声音又大又烦人,问个没完。
“往西边儿走了。”我说。
大山不再说话了,我正准备走开,大山又说了起来。
“小伙计,你看见大江了,跟他说一下,我来找过他了。”大山说。
“我咋说?”我问。
“你就说王三畏来找过他了,让他明天去东边我家一趟。就这一句话。”
那天中午,我吃完饭,早早地坐在炕馍铺门口,等着大江回来。大江要是回来了,我就赶紧过去跟他说那句话。
正是热的时候,街上没什么人来往。有时,能有一两辆自行车经过,很快就拐得不见了。戏台子东边的商店里,有小孩子在门口买好吃的。肉铺开着门,挂着的半扇猪盖上了布,肉铺家的狗躺在门口睡着觉。我坐在爷爷的炕馍铺门口,想着大江赶紧出现,大江出现了,我走过去,告诉他那句话。
路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大江还是没有回来。小伙伴们又过来找我了。
“你们出去看看,看看大江在哪里,然后跑回来跟我说。你俩去西边,你俩去北边,你俩去南边,30分钟后回来。去吧。我在这里等着。”我不知道30分钟是多久,他们也不知道,但他们都点了点头。小伙伴们一个个分散开来。
我开始等着小伙伴回来告诉我好消息,但眼前看不见他们的身影。没有人气喘吁吁地跑回来说:“我们看见大江了。”我也没有看见大江的身影。我的心思全在那个重要的事情上。可是,现在大江不见了,没有回来,这个传话的事怎么办?
小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回来了,带回了同样的消息:“没有看见大江。不知道他在哪儿。”
太阳已经挂在西边的天空了。戏台子西边的路上有了热闹的自行车铃声,大人的说笑声。妇女、婴儿也都出现在了街上。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打在地上。但地上没有那根拐的影子,没有大江的影子。大江的修鞋铺还是锁着门。我已经坐回爷爷的炕馍铺前的地上了。我和小伙伴们正在地上玩着玻璃球。
“为啥要找大江?”一个小孩儿问。
“有人要找他。”
“大江要是丢了咋办?”另一个小孩说。
“大江是大人,不会丢。”有小孩儿说,“大人不会丢的,小孩子才会丢。”
“大江都出去快一天了。”我说。
我们在地上弹着玻璃球说着。
“大江会不会尿裤裆?”一个小孩儿问。
“不会。小孩儿才会尿裤裆。大人不会尿裤裆。”我说。
“大江跑不快,也走不快。他到家得天黑了。”一个小孩儿说。
我突然觉得大江已经消失在看不见的夜色中了。我又一次想象起来。大江一个人正在西边的庄稼地里走路,拐棍扎在土里,他晃动身体往前走着。他也许是在往村庄的方向走,也许是往乡里的方向走。路边是庄稼,是高树。乌鸦在叫着。不知道大江会不会害怕。也许,只有小孩子才会怕夜晚,怕黑,大人不怕。大人什么也不怕。
小伙伴们在夜色降临之前都回家了,我也回去了。电视机里的动画片正在召唤我们。妈妈已经在喊着催我回家吃饭。
我草草吃完了晚饭,又从家里跑到了爷爷的炕馍铺,看看大江回来了没有。修鞋铺的灯没有亮。我又小跑着回去。我小跑着,又想起了鬼故事,便唱着歌给自己壮胆。
我看见了大江。大江正在修鞋铺前给鞋子钉钉子。“大江,王三畏上午过来看你了,他让你去东边他家一趟。”大江不说话,继续敲打着钉子。
“我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有?”我问大江,却觉得嗓子发紧,像是说出来了又像是说不出来。
大江还是低着头。我急得没有办法,伸手去推大江,却碰不到他。
大江突然伸出了手,要掐我的脖子,我赶紧转身跑了起来。“大江,大江,尿裤裆。”我跑着喊着,却怎么也跑不快。大江就在身后追着,他一拐一拐地跑着。他会跑。
我喊了出来,醒了。做梦了。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
我吃完早饭就去了爷爷的炕馍铺,大江修鞋铺的門开了,他正在门前扫地。我想着要不要告诉他那句话,想着他会不会打我。我已经不再喊他尿裤裆了,虽然我以前喊过许多次。
我有点儿哆嗦地走了过去。
“昨天上午,王三畏过来找你。他让你今天去他东边的家一趟。”我说。
大江说:“好,知道了。”
我站着一动不动。
“还有啥?”大江问。
“赶鸭子的叫大山还是叫王三畏?”我鼓起勇气问,“他们是一个人吗?”
“人们都叫他大山,王三畏是他的名字。”
“你叫啥?”我又问了一句。
“差池孩子。天天骂我,还不知道我叫啥。”大江说,“你等会儿,给你个小玩意儿。”
大江晃着身体去了屋里。我看到拐点在门口的地上,然后他晃着身体朝我过来。大江递给了我一个大玻璃球。那是我滚到他门缝里的玻璃球。
我把玻璃球装在上衣口袋里,坐在爷爷的炕馍铺前啃着火烧馍。大江穿过人群,晃动着身体,往东边找那个赶鸭子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