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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子

2022-04-26董启章

视野 2022年7期
关键词:儿子

董启章

儿子的小学成绩一直徘徊在全级的最后几名,有一次还要经过补考才能升班。这跟我们当初的预期很不一样。我和妻子在学时都是成绩优异之人,从未尝过考试包尾的滋味。考第一是家常便饭,考第二是一时大意,考第三基本上不能原谅。记得四年级时曾经破天荒数学仅仅不及格,老师对我的失常大为紧张,立即约见家长。一向严厉的母亲不但没有责骂,还破例请我去红宝石餐厅食红豆冰,大概是担心我受不了打击。

虽然从竞争性的学制出来,而且是当中的成功者,但我和妻子并没有对背后的理念照单全收。果上幼稚园的时候,给他挑了一间就近的学校,功课很少,游戏很多,老师也很有爱心。那时候,除了他上课很被动,也不大跟同学玩,学习上完全没有问题。我们对果没有在学校交上朋友有点担心,开始带他参加外面的机构举办的社交小组。但是整体而言,他的幼稚园生活过得相当愉快,没有值得抱怨的地 方。

在机缘巧合之下,升小学的时候,我们带了他去一间市区的名校面试。传统名校之中,这间小学学风相当自由,并不刻意催谷成绩,特别重视学生的课外活动,在音乐和体育上也有很出色的表现。另一个优点是,小学部跟中学部采取一条龙制度,不必为了升中问题而烦恼。考核制度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可以减到最低。儿子多年来成绩欠佳,也没有收过老师的投诉。当然学校也不是放任不管。科目考试不及格的同学,必须参加水平提升计划,也即是补习班。

从小一开始,果便是补习班的常客。每个学期至少两科,每周至少两次。补习班放学较晚,去接他的时候,留校的学生都在参加课外活动,不是剑击就是打球,也有童军训练,或者兴趣小组。总之看起来全都是文武全才、活泼起劲的孩子。

抬头一望,我儿子和几个同样没精打采的同学,在老师的带领下,拖着散漫的步伐从楼梯走下来,感觉就像一群士气涣散的残兵。和我一样去接补习班放学的家长,都好像有点抬不起头来,互相也不太敢望向对方。如是者六年,大家见惯见熟,但从没有打招呼。补习班也似乎没有丝毫提升过参加者的水准。

幸好儿子拥有超强的自尊心,似乎没有受到成绩问题的困扰。对他来说,念书和上学只是例行公事,马马虎虎地混过去就可以,无须过于紧张。我自问不是那种望子成龙的父亲,也不认为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如果儿子的志愿是当运动员、漫画家或者厨师,我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但是,看着儿子除了巴士之外兴趣全无,既不能文,也不能武,心里便难免有点焦急。扪心自问,自己和妻子也不是没有给予他足够的机会,接触不同的事物,无奈他就是没有反应。于是便只能以老生常谈安慰自己:孩子是迫不来的,耐心点等待吧!他始终会找到自己想做的事的!

纵使口里说不会强求他在学业上拿到什么成绩,但落实到具体的功课和考试,心里还是盼望他做得好一点的。我们的要求已经调整到相当低,在学业上只希望他及格和升班,在学业外从不强迫他参加任何活动或者学习任何手艺。至于最基本的功课和温习,做父母的始终不能袖手旁观,任由孩子自生自灭。只是一接下这可怕的任务,就算是世界上最富有耐性和爱心的人,也会不能自已地变得疯狂和暴戾。

陪儿子读书是我人生中最沮丧的经验之一。这一刻跟他讲解过的东西,下一刻可以忘得一干二净;今天听他复述得头头是道的内容,明天却可以好像从没有听过;同样的数学原理或者语文法则,连续几年地给他重复解释,每一次他都好像接触到新鲜事物。

在这些时刻,我完全体会到何为徒劳无功、白费心机。而每当想到自己放弃了宝贵的写作时间,把精力虚耗在这样的互相折磨中,心情便低落到极点,脾气也难免变得暴躁。

像我这样的一个从不跟人争执的温文人,在那几年间把发怒的限额全部用尽,甚至远远过头了。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情绪管理出现问题。到后来甚至严重到,一坐在儿子的功课面前,便会立即胸口发闷、呼吸困难。

果在校的语文表现并不突出。由于没法养成阅读兴趣,无论中文和英文的进展也不甚理想。任凭我们如何抽空陪他读书,也没法把语言养分硬塞进他的脑袋 里。

不过,重灾区是数学科。我必须承认,数学是一门非常依赖天分的学科。欠缺数学头脑的话,无论多努力也是徒然的。在儿子的整个小学期,数学几乎没有及格过。

我自己当然不是数学天才,但念书的时候并不觉得数学太难。放弃数理念文科,不是能力问题,而是兴趣使然。偏偏儿子对数学全无感悟,不是完全弄不懂,就是粗心大意,做完草算都可以把答案抄错。陪他做数学功课,就像在干旱的泥土里插秧,不要说揠苗助长,简直是寸草不生呢!

我不会把问题完全归咎于教育制度。我关心的不是分数和成绩,而是学习这回事本身,所必然面对的困难和挫败。无痛学习是个理想境界,就如儿子小时候念诗一样,因为觉得好玩,所以不费吹灰之力,但转眼间也可以忘记得了无痕迹。兴趣和动机对学习固然重要,但过程中还是不得不付出一定的努力,甚至辛劳。就算是天赋异禀,如果好逸恶劳的话,成就肯定是极为有限的。

数学的噩梦到升中之后愈加恐怖。望着那些连我也要绞尽脑汁才能破解的数学题,我终于崩溃了。我们请了一位补习老师,每周上门三次。

当然情况不会就此一帆风顺。果的数学成绩依然一直在及格边缘徘徊,但至少我可以卸去这方面的重责。这是我放手儿子功课的第一步。

我渐渐发现,多年来积压的情绪,不但来自儿子的表现不如期望,也来自一个拥有高等教育程度、具有丰富教学经验,而且富有责任感的父親,对无法好好教养自己的儿子的挫败感。失败者是我而不是他。我坚持不让儿子吃药,到头来要吃药的是我自己。

有一天晚上,听见儿子跟数学补习老师聊到了中文科,问对方“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意思。(这时期他正在家里向祖父母开授中文班,用的是自己学校的教材。)补习老师含糊其辞,说中文科最好还是问他的父母。补习完结,送走了老师之后,我在饭厅一角的小黑板上,看到儿子用粉笔写下的八个字:“小时不佳,大当了了。”

很少父母会希望子女是平庸的。在子女的成长过程中,父母总会寻找他们在哪些方面有过人之处。我自然也不能免俗,竭尽所能地发掘儿子的天赋。最终我的发现是,所谓的天赋也真的是天之所赋,有便有,没有便没有,跟孩子吃什么奶粉(或者吃母乳与否),和父母提供什么教育,是没有必然关系的。

说孩子出生是一张白纸,写上什么完全是环境和培养所致,这样的文化养成论是站不住脚的。没错,条件和机会对一个人的成长和学习产生极大影响。任凭你有怎样的天才,如果你在经济、社会和文化方面没有合适的环境,那潜在的才能便可能会被终身埋没。

但是,当一个人有幸获得学习不同事物的机会,这便代表他可以无往而不利吗?当然也不是。

我于是倾向认为,每一个人也有自身的“原厂设定”。你的设定里面没有的东西,你最好不要强求;而你有的东西,你也不要忽视或逃避。所谓的个性,大概就是这回事。当然,最大的难题是,我们怎知道自己的设定里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并不是主张绝对的生物决定论,以及随之而来的优生学和生物性歧视。所谓的设定或者倾向,通常是复杂多样的。一个人的设定总有强弱优劣的不同组合,到头来还是认识自己和发挥所长的老生常谈。在大部分情况,对大部分人来说,各种能力的可塑性还是相当大的。天才和蠢才毕竟只占极少数。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学习和教育。

至于所谓“原厂设定”虽然存在,但其实也是一件不好说的事情。那显然不是把人归为各种类型,或者区分成各种模式就可以解释的。更加不是由出生地点和时辰,或者什么星际法力所左右的。(我一向不信星座,对近年流行的Human Design那一套也保持高度怀疑。)遗传学是唯一的合理解释,但因为实际运作太复杂,所以最终还是无解。至少在今天,我们还未能通过分析DNA去部署自己的生涯规划。

孩子出生之时,不会附送一份出厂说明书,让你预先了解他的功能和设计。所以父母便只能不断地猜想和摸索了。最靠近实际的,是根据父母双方的性格和能力特征来作出预计。不过,结果往往会出人意表,原因也许是遗传的可能组合实在太多,或者父母对自己的认识太少。就算父母并没有过于不切实际的幻想,错误的期望也几乎成为常态。

所以为人父母者不但不要有任何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奢望,更要有孩子永远不会以你期望的方式成长的心理准备。

话虽如此,父母还是最死缠烂打的一类人。我们不会放过任何机会,“为子女的未来做到最好”。当今父母的完美主义(或对失职的恐慌),已经到了病态的地 步。

果婴儿期的时候,我每晚都在他床边播放音乐哄他入睡。那是大江健三郎的儿子大江光创作的乐曲,曲风轻盈、活泼、悦耳、简洁,比过于复杂的古典音乐更适合幼儿。我到现在还清楚记得那些晚上,在关了灯的房间里,在婴儿床的旁边,在柔和乐曲的配衬下,轻轻拍着小儿子的背,在昏暗中看着那双小眼慢慢合上的时光。

我可能高估了潜移默化的威力。我们很快便发现,音乐对他起不了多大作用。学乐器每次也只是浅尝即止,不出三堂课便知道不必浪费时间。在学校曾经被老师挑选加入歌咏团,但不到两个月就因为缺席练习而失去资格。十岁之前,他基本上对音乐绝缘。到了十几岁,开始自己上网听歌。他的品味相当独特,除了一般的流行曲,还特别喜爱连我也嫌老套的怀旧金曲。另外最欣赏的是广告歌和政府宣传歌。

绘画的情况也差不多。儿子从来不会主动拿起笔来画东西。带他去绘画班,他只是拿着画笔发呆,连胡乱涂鸦也欠奉。学校的美术堂,经常拿回来潦草的几笔,甚至是白纸一张。高小的时候上过一个另类画班,算是画出了两三幅大型画作,颇有点印象派的色彩,令人振奋了一阵子,但很快又无以为继。

他唯一主动画过的就只有巴士,想不到笔触相当精细准确;又曾经重画大富翁之类的纸版游戏,把街道和地名全部改成他喜欢的新加坡。画东西对他来说似乎只有功能性的作用,远远谈不上创作。去艺术馆看画展的时候,他却喜欢冒充专家,把作品评头品足一番。

六岁的时候,果被妈妈骗去学过一阵子芭蕾舞。作为班中唯一男孩,自是特别受到注视和宠爱,但也加深了他的抗拒。他一向跟同龄孩子保持距离,甚少一起玩耍。肢体动作更加是他的弱项。不难想象,大胆尝试的父母很快便铩羽而归。

学跳舞可能有点夸张,但就算是一般的运动,也很难吸引他的兴趣。需要身体高度协调的球类运动,对他来说是个不可能的任务。游泳连续学了几年,连教练也差不多要投降,最后总算能以不太标准的泳姿游毕五十米的距离。

单车到了十几岁也学懂了,但技巧一般,也算不上是热衷。最集中训练过的是攀石,前后总共一年多,每周去攀石场上课。曾经有过不错的表现,以为终于找到至爱的运动,怎料热情还是渐渐冷却。

后来不知怎的染上了远足瘾,每星期也要行山,每次行不同的山径,弄到我和妻子疲于奔命。父母没空就自己偷偷去行,大半天不见了人影,害家人着急得坐立不宁。这个人做事老是矫枉过正,要不就不做,一做就疯狂,要按也按不住。而且喜欢行山并不等于热爱大自然,讨厌昆虫和害怕动物的性格不变。往往对来回山间的车程更为重视,这又是另一个奇异 点。

对于别人的子女,大家总是有些好心而错误的假设。说儿子不喜欢音乐,人们就会说一定是喜欢绘画;说他对绘画没兴趣,人们就会说那就应该是擅长运动吧;再说他最讨厌运动,人们就更加肯定地说:那一定是个读书人嗱!

果的学业成绩在整个小学生涯几乎都是給同学们包底。六年来做功课温书我一定陪伴左右,但无论我如何循循善诱或者严厉训斥,结果也无分毫长进。

直至中三那年,他无法再忍受自己的沉疴,突发蛮劲读书,逐步升到中游位置,甚至朝中上进发,学期终还破天荒地拿了个进步奖。

个中的教训非常明显——子女的成就完全靠他/她自己的觉悟,父母怎么干预也是徒劳无功的。

好的,就算艺术不行,运动欠佳,兴趣缺乏,学业亦一般,那也没关系。父亲是作家嘛,母亲又是中文系教授,儿子拥有语言天分几乎是注定的派彩。

坦白说,在我的私心里,也一直是这样想的。将来当医生、律师或者什么专业人士,全都不在我眼里。果很早就懂说话,而且说得很完整,像大人的语气,几乎没有说过婴儿话。我以为是语言早熟的征兆。兩岁半的时候,跟他念些唐诗,就算意思完全不懂,他也几乎立即记住,当是游戏般背诵出来。最高纪录可以背三十几首。在亲戚朋友面前表演,博得许多掌声,令父亲也有点沾沾自喜。不消半年,突然不肯再念,然后就全部忘光了。念诗一事原来只是虚火一场。

长大了对文学也不见得有多少热情,书也不看,字也不写,但无厘头会上网看文学讲座录影,失惊无神背出一首饮江的诗。升中三的暑假,忽然埋头写了十几篇短文,自己编排打印,订起来成为一本散文集。还在家里搞了个新书发布会,广邀亲朋戚友参加,作了一小时的演讲,之后是卖书和签书,每本盛惠港币二十五元。大家都以为他的文学基因终于爆发,但结果证实只是烟雾弹。

我和妻子从儿子很小的时候,已经致力于培养他的阅读兴趣。家中备有大量精美的童书和绘本。妻子每晚饭后都用巧妙的手段,劝诱儿子一起挨在沙发上看书。妻子真是个优秀的说故事者,每每把书本的内容讲得声色俱全,而儿子也往往有天真妙趣的回应。

我在一侧旁观,曾经满怀惬意和乐观的心情。甚至出现过听妈妈讲说经典名著《神曲》的奇异场面(原因好像是果想知道什么是地狱),令我有一刻置身于《世说新语》的神童世界的幻觉。不过,最为典型的反应是,当妈妈施展浑身解数保住他的阅读兴趣,儿子会突然指着书页角落说:为什么这本书的页码跟上一本的字体不同?

我的口才显然跟妻子差很远,说故事的能力也很低。(是的,虽然我是个小说家。)由我来伴读的时刻,儿子很快便想溜走,或者忍不住合上眼皮。如果是读学校的指定故事书,那简直是一件苦差。说的辛苦,听的难过;不但字词未有过目,连声音也根本未有进耳。从那时候开始,我便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公开谈论任何关于“如何引导孩子阅读”或者“如何提升孩子的阅读兴趣”之类的题目了。

我很怀疑“耳濡目染”这个说法。我和妻子都是爱书人,我们家本身便是个图书馆。一个在读书家庭长大的孩子,却完全不喜欢看书,只能用物极必反去解释。如果对家里的书没有感觉,那便试试换个环境,带他到外面看书去吧。

儿子对图书馆并不抗拒,但显然因为喜欢“去图书馆”这个行为多于真的看书。后来便变成了一系列的指定动作,例如一进图书馆便去找那两三本相同的书,坐在相同的位置,从头到尾翻一次,指出相同的东西,在相同的笑位发笑,然后便合上书离开。算不上是看书而只是一个仪式。不过,这样的仪式还是教人回味的。那时候我和他一次又一次地看的,包括莫里斯·桑达克的《在那遥远的地方》和海伦·华德与伟恩·安德森的《锡森林》。

除了图书馆,书店也是假日必去的地方。大书店都有儿童图书部,很多孩子把那里当作图书馆,拿了喜欢的书便坐在地上看起来,气氛相当热闹。儿子当然不愿意自己一个人看,总要拉着爸爸或妈妈给他讲。他挑的几乎都是汤马士火车头的书。(小时候的他还未完全对巴士情有独钟,对火车也甚感兴趣。)Thomas、James、Gordan、Percy等等一大堆火车头人物,轮流地看了又看,讲了又讲。那时候他已经念初小。那些小书也没有多少字,都是看图画的。想帮他拓展一下兴趣,挑些别的题材,他都不为所动。

对启发他阅读这回事,有时难免感到气馁。

有一次,我突然忍不住发火了。之前好像发生过什么麻烦事,令我的心情不佳。可能是“扭蛋”(扭出来的塑胶蛋里头又是一部迷你扭蛋机)扭不到他喜欢的颜色(他偏爱绿色),便不停地抱怨,嚷着要再扭;又可能是闹着和公共交通工具有关的别扭。总之,我对于有名无实的“看书”沮丧到极点,便把书本丢在地上,站起身走开。

儿子随后追上来,似是有点给我的脾气吓到了。(这个招数到他中学时代已经完全无效。)我便乘势训了他一顿,说他无心向学,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只顾执着无聊的事情。儿子自然不会温驯地挨骂,鼓起他那不及三寸的不烂之舌,有理无理地反驳。

于是书店便上演了一幕父子唇枪舌剑的滑稽剧,供其他顾客免费观赏了。两人在书架间且战且走,不知不觉来到宗教书区。在我稍事喘息的时候,儿子指着他面前书架上的一本书,一本正经地说:

爹地,你看看这本书吧!

我弯下身子看清楚书脊上的题目,那是一行禅师的《你可以不生气》。

父子俩当即忍不住一起笑了出来。

(摘自《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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