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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无聊的夏天

2022-04-26胡实

视野 2022年7期
关键词:灯泡窗户院子

胡实

没有工作之前,我的夏天都是在乡下度过的。乡下的夏天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同样的炎热,且无聊。后来我发现,夏天的无聊就是在成倍递增的,从在树上叫唤的知了嘴巴里传出来,一阵一阵的,高低连着,从不会停下,也没有间歇。然而,我用躺在床上或者在院子里踱步的方式混过了很多个这样无聊的夏天。说是混,是因为我早就记不清楚那些夏天里我曾经做过些什么。

那会儿,我们住在外公的老房子里,那是一座红砖房,上面铺盖着青瓦,有一个小院子,地面浇铸的是水泥,所以一到夏天,院子里格外热。房子后面是山,院子旁有一条小路向后山延伸出去。有两株杨树生得高大,枝丫老早就伸向了院子,树冠胶合在一起,盖在了那间矮屋厨房上面。

一年四季,郭女士的消遣都是打麻将,炎热的夏日更是如此,因为麻将馆有空调,所以一大早把我和瑞睿安顿好,她就出去了,半上午的时候回来给我们送饭。她每次出去,总要把院子的铁门挂上锁,因为在乡下,偶尔也会闹几个偷拐小孩的新闻。除了门上挂锁之外,她还要求我,要把堂屋的木门从里面锁好,最好还要别把刀在门的横档上,这样最保险。为了显示她安排妥当,尿桶也早就被她拎进来放在堆放杂物的房间了,我和瑞睿的吃喝拉撒都被安排在距离外面世界有两扇门阻拦的小屋里。

很多个夏天,我们就是这样过来的。看无聊的电视剧,睡觉,发呆,吵架干仗,又和好。偶尔眼睛累了,我会跑到窗户旁边去听听知了的声音。房子里有好几扇窗户,想听知了声得去这个房间的窗户前听,想听风声和鸟声,得去挨着后院的那间房的窗户听。

人被关在房间里,思想也随之被局限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知了声和风声都是从外面传来的,如果不静下心,没有什么声音会传进这所房子里,当然,也没有什么会从这间房子里飞出去。那时候,我对于外面的世界几乎是没有任何幻想的。也许,那时候还不懂什么才是幻想,更何况那种幻想还是有关于未来。

所以那时候,村里的人都说我踏实,因为一整个夏天他们都没看见我在外面疯跑过。他们执意认为,没有跟其他小孩子一样,整天在田畈上跑来跑去,抓青蛙,逮螺蛳,钓鱼游泳,也没有染红的头毛、黄的头毛,没有像一个混混一样在街上溜,那么他(她)就是一个踏实的孩子。

所以,那时候我还是一个踏实的孩子。

作为一个踏实的孩子,我要在郭女士回家之前,把米洗好,放在电饭锅里,再三检查好之后插上电。并且要在下午五点钟之后关掉电视机,然后打开那道被我用刀别上的木门,从门里走出来,把尿桶拎出来倒进后院的粪池里。

从门里走出来的时候往往已经是傍晚了,当然天色还亮,只是太阳已经走到山后面去了。我错过了太阳从山背后走出来又走到山后面的这段太阳一直在走的时间,我和瑞睿被关在门内,我们丝毫感受不到太阳在走,当然我们也不关心太阳在走。那时候我不关心任何事,田里长着的稻子,菜园里种着的菜瓜,天上飞的白鹭,被风吹落了的杨树叶,以及一直在吵闹的知了,我统统不关心,我甚至不关心我自己。但那会儿,我每天都会关心郭女士的麻将输赢,那是我觉得比我自己还要更重要的事。

对了,我还要打扫院子。在打扫院子之前,得把后院的鸡放回家,等着这群鸡一个个钻进鸡笼,有时候这也是一个耗费时间的活。某些日子里,这些鸡径自走向鸡笼,成群结队,但有些日子,它们死活都不肯进去,甚至扑腾着两只翅膀满院子跑,我拿这些鸡一点办法都没有。一只鸡扑腾翅膀就意味着随时会有好几只鸡会跟着扑腾翅膀,所以往往不能追赶它,只能任由它满院子撒欢。

但那个时候的我,根本想不明白这些道理,从侧面证明,我根本不是一个踏实的孩子,因为一个踏实的孩子,是不会满院子追着鸡跑的。像郭女士有时候也会追着我跑一样,我拿着长竹条跟在发癫的鸡的后面,但是我一竹条都没挨着这只鸡,反而被它扑腾起来的灰尘扬了眼睛,甚至因为看不见路磕伤了脚。等所有的鸡都进了鸡笼,我才学着刚才那只鸡的模样,慢悠悠地走上前去,把它们锁起来。

郭女士锁了我一个白天,我要锁它们一个晚上。

收衣服,扫落叶,迎着夜色和一点点晚风,蝉还在树上叫唤,无聊还没有结束,无聊还在叫喚,一刻不停地叫唤。我搬着板凳坐在院子外,听无聊的蝉叫。当听到田野上传来一阵轰隆的摩托声,我就知道是郭女士回来了,我熟悉她的摩托车声,就像熟悉她的声音一样。当摩托车声越来越近,直到一束巨大的车灯直直地照着院子围墙,反射出的亮光映在院子里,照亮半个院子,瑞睿就会迅速从房间钻出来,并且递上一串钥匙。

郭女士从众多的钥匙中找出一根,然后开锁,推门。

“妈,你赢了还是输了?”瑞睿在问麻将的输赢,其实是我撺掇着瑞睿问的。

“赢了。看,我还给你们买了个西瓜,快让你姐姐拿过去,待会吃完晚饭切着吃。”

听到类似这种话的时候,我悬着的心就会重新落下来。这时候树上的蝉叫声我也听不见了,无聊在听到这种话时,就消失殆尽了。我笑着接过她手里的西瓜,把西瓜拎到水井旁,从水井里提上一桶水,然后把西瓜泡在桶里。

我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我瘫倒在床上,从电风扇里跑出来的风拂过我悬在床弦上的脚,凉快,我闭上眼睛,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叮当声,真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可空气中弥漫着的辣椒味实在太呛人了。油锅里刺啦刺啦的,这一次不是无聊在叫唤了,是一种短暂的情意在炭火的作用下,热烈而又绵长地呼喊。

房间里闪着的十五瓦的灯泡太昏暗了,我盯着那灯泡,我想让它更亮一点。我突然有幻想了,我突然对某件事物开始关心了,我关心头顶的这只灯泡,我希望能换一个三十瓦的灯泡,那样,头顶的光会更亮一点。

晚饭时,我跟郭女士说:“灯泡能换一个吗?这个十五瓦的太暗了。”

“要那么亮的干嘛,费电,你不交电费,你不知道电费多贵。”

我抬头望了望头顶的灯泡,我下意识决定不再关心一些不需要我关心的东西了,我心里想着也许还没有出现需要我关心的东西,在那东西还没有出来之前,在那样的年纪还没有到来之前,就先这样吧,踏实地待着。

郭女士往我碗里夹了点辣椒炒蛋,我没有吃,那时候我极其讨厌吃鸡蛋。我把它埋进碗底,最后倒掉了它。但她和瑞睿吃得很香,一筷子一筷子往嘴巴里夹,边吃边哈气,凉气被他们吸进去,热气被他们释放出来,小小的电风扇根本不足以吹散凝聚在这间房子里的热气,因为被我们当作卧室又被当作餐厅的这间房子,是朝西的,下午的阳光直射着,所以一到晚上,这间房子就像火炉一样。

在一个无聊的夏天夜晚里,你得静下心才能觉出空气里的沸腾,人心里的沸腾,以及屋外世界的沸腾。但那时候的我,因为不关心任何事物,因为无法关心,所以只觉得那样的夏天极尽无聊,极尽聒噪。

我就那样躺着,两只眼睛望着天上的星星,我没有听见它们的沸腾,它们如此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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