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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辈子想当城里人的父亲失望阿了

2022-04-26柔情

视野 2022年7期
关键词:校长

柔情

父亲生于1962年。背着麦子走几十里路去县城上学,考了三年高中没考上,一到考试不是拉肚子就是紧张,还患上神经衰弱。不考了,就在乡里教书。山沟沟里的母亲正是因为父亲是教书的觉得以后会享福,没想到父亲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早年家庭相册里不是父母带着姐姐到洛阳看牡丹喜笑颜开,就是父亲跟飞机模型的合影(眼睛眯着笑着),还有父亲抱着小婴儿的姐姐和全校师生的合影。父亲是教师啊,很体面,家里砖头垛上搁着各种各样的花,有大丽花、菊花、美人蕉。80年代乡村教师纷纷通过关系、钱转成公办教师,父亲没人管。大伯是农民,二伯是公办小学教师,三伯是煤窑工人,父亲还在苟延残喘地当着老师。同事纷纷到三门峡电大进修,父亲没有去。就是这个错误的选择导致了父亲悔恨的一生。

失业后,父亲到处打工。他有个拜把子兄弟,叫全志(承包工程的大老板),父亲给他工地看大门。母亲带着我和姐姐去义马看父亲,一家人到照相馆拍照。父亲意气风发,清秀俊俏,上身穿青色衬衫,下身灰色裤子,皮凉鞋;母亲红光满面,扎着两个小辫,上身里面白色秋衣,外面绛色西装,方口带袢皮凉鞋。

几年后,父亲到了义马文武学校。学校其实主要是培养学生的武术能力,文化课只是附带的。义马文武学校倒闭后,父亲就去了洛阳一个私立学校。父亲和同学常常谈论着某个民办教师到北京去上访,他们憧憬着命运的改变。本来教得好好的,同事排挤,父亲离职了。

父亲又来到了耐火材料厂技校。招生任务特别大。那时候他四十多岁,刚有了手机,放假回来每天都在接电话、打电话。

“您好,我是洛阳耐火材料技校的老师。你家孩子有没有意愿来我们学校上学呢?国家补贴学费,只交个住宿费就可上学,三年毕业分配工作,工资七八千呢。”嘟嘟嘟。父亲一天要打多少个电话啊。耳朵流脓了,他拿着棉签往耳朵里戳,还往里面倒褐色药水。只要放假,父亲就要走访各大村子,挨家挨户询问,有时候正碰上人家吵架,家里摔得一塌糊涂,顺便把父亲骂一顿;有时候赶上大暴雨,淋得湿透。

教师宿舍在西苑路上,父亲住在朝南的一个小屋。窗台上摆着一盆花。房间不大,但父亲布置得很整洁。门口摆着锅碗瓢盆,窗台边对放两张床。中间搁着一张桌子,在上面吃饭、备课、写书法。

父亲对母亲说,校长承诺说以后给他分两间房子。父亲怀想着洛阳的房产,不到最后一刻,他一直念叨着。

后来,父亲不住西苑路了,住进了学校。首次是住在朝东的一楼小黑屋。屋内窗户极高极狭,屋子里摆满了高低床。父亲收拾得很妥帖。

父亲又搬到朝北的一楼小屋了,走廊黑得吓人。我寒假回去,父亲出来接我,那是一个萧瑟的冬日,梧桐树叶落了一地,父亲怎么那么矮小?他接过我的行李,埋怨着我怎么打电话不接?我沉默着,他又说我连声爸都不会叫。

住不踏实,老是换屋子,其实根本就是想赶走他——别的老师都不住校了。这时候父亲还在念叨着当年约定的那两间房子。搬家,搬家,父亲刚安顿下,就又要搬。越搬越黑,越搬越冷了。冬天,父亲打来两壶开水,屋子太阴冷了,幸好开水是免费的。老师们一波波离开了。

父亲有一个干儿子,叫崔凯。父亲和他天天在一个锅里吃饭,俩人好得不得了。他过年到我家来,拿着牛奶、水果。我们也很喜欢他。可是突然有一天,他怎么都联系不上。很多年以后,父亲才知道他进了传销。出来后,他没有和父亲再联系。

父亲和很多学生都结下了很好的关系。有学生结婚,父亲从年初就念叨着要去江苏一趟。有一个学生,叫伟锋,一直到现在还和父亲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过年过节给父亲送牛奶,还买了两个大花盆送给父亲。父亲要修房子,伟峰是水泥厂的厂长,父亲打去电话,他就说,你要多少我给你拉去就好,不要钱。

学校渐渐不行了,老师们走光了。校长在赶人。父亲开始看大门,扫厕所。工资2000,还给交社保。父亲忍着。校长说话再难听,父亲忍着。校长骂父亲我就在旁边:你眼睛长屁股上了……一连串极不堪的语词。

2015年,发生了一件大事。学校有个教导主任,他外甥住在学校的一间屋子里。父亲管着学校的电闸等。大概是总关空调(校长交代的),有天午后,父亲正在睡觉,男人闯了进来,一把揪起父亲,将他拽到地下室,拿拳头狠狠地打着父亲的头,还拿脚狠狠地踹父亲。五十多岁的父亲被打了,而学生们呢,正扒在铁栏杆后叫着,打啊,狠狠地打。有一个男孩是领头的。父亲躺进了医院。正是夏天,父亲一夜没睡,看起来老了很多,脸黑黑的,表情苦闷。看热闹的头子来了,带了一只西瓜。父亲原谅了他。说他爸爸是大老板,没时间管他,他就老是瞎混。躺了几天,父亲出院了。警察说跟打人的男人要5000块钱。但男人的爸妈来了,求情下跪的,最后赔了2000多块钱。

校长不仅没有安慰父亲,反而开始招聘了。并且是明目张胆的,天天有人来面试,很多年轻人。父亲眼巴巴地望着。校长一会儿骂他,一会儿说你走吧,一会儿又说你咋不来。父亲遭受着折磨。

这一年,父亲第一次没有回家帮忙收麦子。他和母亲说了,母亲说保住工作要紧。父亲就留在洛阳了。可是麦收之后,父亲还是失业了。校长说明天你别来了,父亲没去。第二天早晨,校长打电话骂他,你咋不来。折磨了他好几天,反反复复地,终于说,你别来了,结了工资。父亲开始往家搬东西。干了11年,只交了7年社保。父亲念着旧情,说当年爷爷去世校长拿来了2万块钱,我们应该感恩,不追究社保的事情。

父亲失业了,在家一会儿擦拭厨房墙面上的油污,一會儿扫地拖地。自己计划好要去枫叶国际学校面试但是又不敢和我讲,只说要去理发。

坐在父亲电动车后座,来到绿树成荫的牡丹公园外,他面色讪讪地不愿意在这里剪。我说,你头发那么短,去理发店人家要15元太贵了。老汉戴着皮围裙像杀猪。父亲坐在那里像一个小老头,头钻着,一直说给我理好点,害羞地说自己要去面试。老汉问他要去哪里面试,他说公务员。父亲头钻着,任由老汉理完右边来到左边,再到前面,老人用黑海绵给父亲扫碎头发,挠来挠去,父亲不吭声。理完了,父亲问我衣服上有没有碎头发,我说多哩。父亲径直在大路边脱掉了汗水浸透的衬衫,让我给他捻碎头发。我看他脖子后面一大片红斑。我说这是咋啦。父亲说老了。我看到腋窝也是。

父亲到处面试,没戏,都嫌他太老了,现在年轻人还不好找工作,老人去教书,合适吗?首先外貌上就不行。秃顶了,脸又黑又黄,个子1.6不到,又矮又老的一个小老头,怎么教书啊?

后来,父亲去面试了宿管。我送父亲去。进了他的房间,看到阳光很好,放了一点心。期间,他回来了一次,拿走了电饭煲,说在食堂吃饭还是太贵了,有时候自己做一点,省点钱。又拿走了自己的一套书法用具。一个月后,父亲打来电话,让我到公交站牌接他。他出现了,提了三个大包。一个是书法的东西,一个是被褥,一个是杂物,大袋大袋的山楂(他说周末去学校后面的山坡上摘的)。问他为啥不干了。他说本来教导主任对他特别好,结果他被调到河北去了,又来了一个新的,挑刺,把父亲解雇了。父亲那一个月几乎都呆在那个小屋里。孩子们可不都是听话的,有的夜里一两点回来,咚咚地敲门。父亲睡眠一直不好。

2019年底开始代课,工资2000,不交社保。秋季新学期开始,父亲又失业了。疫情严重,一直到2021年10月,父亲没有工作。社保还有好几年没交够,他不得不干点什么。

60岁的人了,到处面试,他也吃了不少苦头,主要是嫌他老,嫌他普通话不好。不想再去面试了,父亲说。母亲说父亲应该随便找个活干干,看大门的也行。父亲早几年说过了,看大门的净熬时间,不愿意去。

有次,他看到洛阳师范学院图书馆招人。“你别来了,我们这里面试的95后的一大批,你还是别来了。”接电话的老师说。

父亲不想承认自己老了。“主要是头发掉完了,要不然没那么老。公交车上人家让座。“十几岁的男孩叫我爷爷,我接受不了。”又懦懦地說,“谁都有老的时候,不服老不行。”他桌子上还放着那个20岁的照片,眯眯眼,带点笑意,对未来对人生充满了展望。谁知道,一下就老了呢。他抱着小外孙,头仿佛很重,歪在脖子上,整个人眼睛里黯淡无光。

父亲虽然命运坎坷,但怡情修心的爱好很多。我小时候,父亲教我背诵诗歌。地上写写画画,我家的门是黑板。父亲有很多日记本,都是那种硬皮塑料的笔记本,有教师心得,有自我体会。父亲也想写作,跟他说一个征稿的,他就开始查资料、回忆,然后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父亲爱种花。现在家里养着君子兰、文竹、芦荟、月季等植物。阳台上摆得满满当当。

父亲曾有星光大道梦。爱唱歌,嗓音又好。经常哼唱《小白杨》。

父亲坚持写书法。从我记事起,他就站在桌子前写对联、练字。冰天雪地的外面,他站着。得过几次书法比赛的大奖,有澳门的,还有香港的。近几年,父亲不怎么参加活动了,只是持续在家里练习……卧室墙上挂着父亲写的《沁园春·雪》,镶着玻璃框。客厅的墙上挂着牡丹花画。

乒乓球父亲打得特别好,一直到现在,每晚出去打三个小时。

生活虽难,父亲仍然是笑着。但父亲买不起房子。现在的父亲,心心念念的是回老家修房子。曾经他说过,当时我就是想着人家就能留在洛阳,我为啥不能?现在,这样的话他说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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